第1章 斷頭臺
秋風(fēng)生，吹皺了美人榻前的紗帳。
宗柳黛睨了眼芙蓉帳外的一角紫色官袍。
她心中忍不住暗罵一句衣冠禽獸。饒是哪家做的妾室的身子也架不住那般夜夜折騰，偏生那禽獸沒個正妻來管束。早知昨晚便將那人趕去偏房睡，省得她連個好覺都睡不了。
心里如是這般怨著，但她還是得腆著笑臉侍奉那衣冠禽獸。
皆因滿朝朱紫貴，而她眼前的枕邊人更是世代簪纓，在弱冠之年便權(quán)傾朝野的內(nèi)閣首輔上官大人。
朝堂之下，這位上官大人亦是京城女子眼中的香餑餑，若他平日里多出門走走，定要被女人拋出的媚眼砸出內(nèi)傷。倘若那些女子知曉上官大人褪去官袍有多么令人欲火焚身，怕是要化身狼虎將他活活生吞……
只是京城有三大憾事，鰣魚有刺，海棠無香，上官令頤不近女色。
不近女色？宗柳黛背對著上官令頤悄悄翻了個白眼。
上官令頤不知背后女子頗為冒犯的舉動，只是陰郁著眉眼站在銅鏡前，側(cè)身審視自己脖子上的三道抓痕。
銅鏡里映著上官令頤清冷昳麗的面容，單看側(cè)臉就足以勾人心魄。
宗柳黛不置可否地嘖嘖，撩開帳紗赤腳走下黑漆描金床，身上只堪堪裹了件茱萸粉柔紗寢衣，香肌玉體在她輕移蓮步間若隱若現(xiàn)。
上官令頤面不改色地看著鏡中的她緩緩走來，唯有眼里多了幾分玩味。
片刻，她柔弱無骨地貼在上官令頤的后背上輕啟櫻唇問：“大人怎么還不啟程？是怕同僚看見你的脖子，取笑你？”
此話稍顯多余，何人敢取笑這位爺，討好都來不及。這惹眼的痕跡，他大抵是不想被宮中那位看到罷了，她暗自猜測。
“哼，官場上個個圓滑世故的，”上官令頤邊整理衣袖邊說，“他們只會說上官大人家里養(yǎng)了只厲害的貍貓，而我只是擔(dān)憂這區(qū)區(qū)三道痕沒到青州就痊愈了，難以抵擋青州的狂蜂浪蝶，若你平日手勤些繡個香囊給本官，那就少許多麻煩事了�！�
她才不相信區(qū)區(qū)香囊能頂什么事，不過是話里話外罵她懶惰。
宗柳黛纏住他腰上的玉帶撒嬌道：“聽聞青州盛產(chǎn)瓊花露，大人回程時切記帶上幾壇，好給妾身喝個盡興�！�
“別弄亂本官的衣裳，”上官令頤拍開她的手言，“你最好是能乖乖等到我回來，而不是趁機逃了。”
宗柳黛裝作受傷般縮回自己的手言：“大人明知妾身無家可歸，自是指著您過日子了，妾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宗柳黛本是逢場作戲，可假話到嘴邊心里還是抽痛的。
她本是有個家的，家世算得上清貴。
那家就臨近京城的清河街，青綠的河水波光粼粼，河道兩旁楊柳婆娑，風(fēng)景清雅別致。街上店鋪鱗次櫛比，多是些吃食店鋪，最出名的是會仙酒樓，她至今都記得那道荔枝腰子香脆可口，實乃難得的人間美味。
恰逢她的父親宗慶熙當(dāng)年上京赴任，他說家中孩子姓名含有柳字，與此地正正有緣，若能在此處選宅是最好不過的。
那做買賣的牙人當(dāng)即給父親推薦了附近紫英巷的一座鬧中取靜的府邸，亦是如今世子妃的母家宗府。
宗柳黛想到世子妃這個三姐姐便心頭發(fā)緊，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圈緊了上官令頤的腰，他垂下眼簾著手輕撫她的烏發(fā)輕聲：“放心，我不過十來日就回來了�！�
她揚起瑩白精巧的臉蛋刻意綻出笑容，隨后靠在他的肩頭，那雙清澈的眼眸漸漸黯淡放空，憶起不堪回首的往事。
四年前的冬至，她害了場風(fēng)寒，世子妃的生母丁姨娘說是送她去鄉(xiāng)下莊子養(yǎng)病，實則是將她發(fā)賣到邊塞軍營。若她沒有碰巧抱住上官大人的腿，只怕如今已然淪為萬人騎的營妓。
可這般置她于死地，竟是因為世子爺在家宴上多看了她幾眼。
更可怖的是，宗柳黛那會認(rèn)賊作母，還巴巴地求丁姨娘。那會已是當(dāng)家主母的丁素香卻告訴她一個駭人秘聞。
宗柳黛根本不是丁氏所生，而她的親生母親是已經(jīng)病逝的溫氏，原本父親三媒六聘娶回來的正頭娘子，也是她眼睜睜看著慢性中毒而亡的人。
這么多年她和丁氏在宗府狼狽為奸謀算宗府的正室之位。
宗柳黛渴求母愛，打小便對丁姨娘這個假娘親唯命是從，她以為母親成了正室，自己的日子也會變好的，再也用不著蓋濕冷的被，吃糠咽菜。
所以她是被丁氏捏在手里的棋子，一步步為人做嫁衣。
自上官令頤將她從塞外帶回京城時，她有想過做些什么挽救著破爛的人生，想著活著就還有機會扭轉(zhuǎn)局面。
但事實卻告訴宗柳黛不可能。她只是個沒名沒分的外室，如何與宗府正頭娘子和世子妃抗?fàn)帲克允歉彝@些人同歸于盡的，只是不忍父親年老到來孤零零的，便只好這種極端的想法。
況且有上官令頤在這看著她，壓根沒機會回宗府。
宗柳黛走神的這會忽覺濕潤的吻落在自己脖頸，上官令頤起了興致。他倒是情意濃快直接抱起她放在梳妝鏡臺前，三五兩下扯落衣衫……
嘶，這人真粗暴，她心疼一地被摔碎的胭脂��！
末了，上官令頤后背又多了幾道劃痕才心滿意足地安排馬車出京，那時宗柳黛則是窩在絲綿被里補覺，直至下午醒來才有力氣出門喝茶聽書。
茶肆院中央有棵桂花樹，茶客們可伴著桂香吃茶。宗柳黛未下馬車便已嗅著花香，侍女石蘭扶著她下馬車時聽到茶客在說些風(fēng)花雪月的八卦。
“聽聞上官大人雖沒有娶妻，卻在外邊養(yǎng)了個嬌娘子。”那茶客嚼著棗泥糕時補上一句，“還是個生得玉軟花柔的塞外營妓�！�
“那定是床上哄得上官大人暢快咯�！庇腥酥毖浴�
“等哪日上官大人膩了，說不定咱們還有機會見識下那娘子的狐媚功夫哩。”此人話語引得席間茶客唏噓地朝他扔瓜皮，有人卻大不贊同說，“呸，你個死相以為人人都下流，若是我定要娶個像世子妃那般冰清玉潔的女子�！�
“那世子妃可是紫英巷宗家的姑娘，豈非你我能高攀得起？”那吃棗糕的人繼續(xù)說，“世子妃實屬難得的貴女，據(jù)說前段時間宗家老爺外出摔斷了腿，這個世子妃做女兒的立馬回門照料病父�！�
宗柳黛聽到父親生病后腳步有些不穩(wěn)，石蘭不知內(nèi)情地安慰：“黛夫人莫要聽信這些渾話，大人定會迎娶您入門的，依奴婢看還是換家幽靜的茶肆好，免得白白污了您的耳�！�
“無妨，”宗柳黛很快恢復(fù)臉色，佯裝突然想起說，“我房里正缺桂花油，石蘭你到西街橋頭那家挑些好的買�！�
石蘭臨走派了個小丫鬟隨身侍奉宗柳黛，但她很快以出恭為由甩開那丫鬟，隨后從茶肆后門出去，徑直往紫英巷的宗家去。她熟門熟路地躲開宗府家丁溜進宗父的住處祝柳庭。
宗柳黛正納悶著見不到侍奉父親的仆從時，一個小廝突然泫然欲泣喊：“是四姑娘？可真是您回來了？”
她轉(zhuǎn)頭瞧見是父親平日院里負(fù)責(zé)灑掃的流玉。
“四姑娘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老爺病得厲害，您快去瞧瞧�！绷饔癯橐f，宗柳黛心如火焚地踏進寢室，只見面色枯黃的父親躺在榻上，她趕忙輕聲喚：“爹爹，我回來了�！�
“黛姐兒？”宗父吃力地吐出三個字。
流玉在旁抹淚說：“自四姑娘您去鄉(xiāng)下莊子養(yǎng)病后，老爺時常記掛著，只是如今的當(dāng)家主母丁氏一直阻攔著，前段時日，老爺特地告假要去莊子找您，結(jié)果馬車在路上就壞了，老爺便摔斷了腿�！�
“可今日為何只有你服侍，其他人怎么不見。”宗柳黛問。
“天殺的，丁主母黑心黑肺，她仗著自己是世子妃的親娘，籠絡(luò)祝柳庭的下人，不讓人請郎中替老爺看病，小的念著老爺?shù)亩髑檫@才一直守著，可小的也是束手無策�！�
流玉幾乎是哭著說完的，宗柳黛如同五雷轟頂，她沒想到丁素香竟為了自身利益到連父親也不放過。
“我家的……黛姐兒不是壞女娘�！弊诟干裰静磺宓卣f，“是為父沒有教好她……也沒有守住宗家�！�
宗柳黛終于忍不住放聲痛哭：“父親，我回來了，我?guī)Ц赣H去看郎中，會好起來的。”
宗父緩緩轉(zhuǎn)頭看她，癡癡地說：“黛姐兒莫哭，爹爹帶你去會仙酒樓吃荔枝腰子，去雅南街買風(fēng)箏……”他說著還想抬手擦宗柳黛臉上的淚珠，但手舉到一半時就垂落至床沿，已然斷氣。
她登時悲痛欲絕，失去父親這個最后的親人，這輩子也沒有什么好期盼了。
片刻，宗柳黛恍惚地站了起來，無論流玉在后面怎么喊她都置若罔聞，此刻她腦子盤桓著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丁素香給父親陪葬。
她一個人趔趔趄趄地走到丁素香的住處，手指發(fā)顫地卸下一根簪子，丁素香此刻正悠然坐在閣樓秋千架上，十分松懈。
宗柳黛的簪子極其鋒利，立即血花飛濺。
丁素香驚愕地捂住脖頸，宗府立刻亂做一團，宗柳黛失神地看著自己滿手鮮血一下軟跪在地上，府上的家兵將她摁在地板上，她看見不遠(yuǎn)處的世子妃宗柳媛站在高階上被侍女扶著，那嘴角的分明是在笑。
宗柳媛隔著人群緩緩對她吐出三個字：謝謝你。
怪不得她今日能如此順利闖入宗府，原來是等她這條魚兒上鉤，宗柳黛忽而凄厲地笑了：“好一個借刀殺人，可你明知丁姨娘是你親娘，就不怕遭天譴嗎？”
“天譴？”宗柳媛居高臨下，用悲憫天人的口吻對她說，“丁姨娘是你殺的，父親是因為出門找你才出的事，本宮何罪之有？你永遠(yuǎn)都是個廢物，真是累人累己，一個出逃的塞外營妓根本不配當(dāng)宗家的姑娘，只有你死了才會還給宗家一個好名聲�！�
當(dāng)初她在塞外拼了命活下來沒曾想回到京城會落個滿盤皆輸?shù)南聢觯l也怨不了，只能怪她自己。
或許，她真的是個既蠢又壞的廢柴。
宗柳黛心死，任憑被人綁著押送至官府，很快被判決擇日問斬。
幾日后的午時正刻，宗柳黛被送上斷頭臺，她早就心灰意冷，只是在閉眼的一瞬間忽聞清冽酒香，想起上官令頤大概還要七日才回京。
她終究是沒能如愿喝上瓊花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