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各思量
喚香閣的銅鏡前,丁姨娘正松散開了發(fā)髻,身后替她梳妝的丫鬟不小心扯下一根發(fā),疼得她皺起眉。
“真是沒用的東西,你可知主君最愛惜我這頭烏發(fā)�!�
那丫鬟看著銅鏡里的丁姨娘猙獰面容嚇得立即跪下,尋思著這丁姨娘平日面上總是一副樂呵呵的,以為是個好相處的主。
丁素香實在憋著一肚子火,她覺著如今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但好在從此沒了那云倩賤婢的威脅,心下才松了口氣,臉色稍緩地說:“還愣著做什么,趕緊替我梳妝打扮,你難道想要主君見到我這副鬼容貌你才安樂嗎?”
好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臉,那丫頭趕緊爬起來替丁姨娘裝扮。
侍女金風(fēng)端著參湯進(jìn)來時便聽到丁姨娘語氣不善,趕忙上前說:“小娘莫氣了,若傷了身指不定主君得多心疼了�!�
“都怪那香州來的老太婆,害如今我平白沒了掌家權(quán),還讓黛丫頭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丁姨娘說著呷了口參湯,金風(fēng)不以為然言:“恕奴婢直言,那四姑娘本就是個十足的哭包,早就被您養(yǎng)廢了,就算是她被養(yǎng)到天子腳下也是扶不上墻的爛泥,何況是那出身窮鄉(xiāng)僻壤的宗老夫人,還能嬌養(yǎng)她了不成?”
“此話倒是中聽,”丁姨娘心情大大好轉(zhuǎn),對著銅鏡里的自己露出笑容道,”那黛丫頭就等著她爹爹從書院叫回來,學(xué)識才情壓根不能和咱們媛姐兒比,至于那香州的老太婆就是走了狗屎運才有的今天,我何苦同鄉(xiāng)下婆子置氣,我要勾著主君多生幾個哥兒,等我做了當(dāng)家主母,讓溫氏那個賤人悔不當(dāng)初,我丁素香還輪不到這些下等人爬到我頭上去�!�
喚香閣這頭的人才剛好,云笙閣那頭卻開始鬧騰起來。
哐當(dāng)一聲,一支金釵子竟從窗中飛落到院子的石磚的草叢里。
“都給本姑娘通通扔了,那下作的小娼婦送來的東西誰稀罕了,竟敢什么貨色就戴到我頭上來了�!�
宗柳媛本是瞧不起丁氏妾室一房的,眾人前她還能裝作溫良無害樣,但終歸私下是沉不住氣的。她可是這宗府的嫡小姐,在京城有個響當(dāng)當(dāng)才女的名頭,何時在人前都風(fēng)光有派頭,怎的今日讓人覺得她是個貪財?shù)模瑳]見過世面的小丫頭片子,落了好大的臉面。
她作為嫡女理應(yīng)處處比那庶出的宗柳黛方方面面都更勝一籌,也理應(yīng)成為這京城里最出色的女娘,受萬人景仰才對。
“你們說,憑我樣貌,才情哪樣不比四妹妹好,有我在前,祖母怎么還能瞧得上那四丫頭?一定是祖母老眼昏花,我真是咽不下這口氣。”
因著這般執(zhí)著與憤懣,宗柳媛的呼吸越發(fā)急促,桂心見狀趕忙撫著她的背順氣說:“三姑娘,主母囑咐過您凡事莫要同人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倒不如正視自身,揚長避短,讓別人瞧見您的好便是。”
此話并不中聽但也在理,桂心是溫氏培養(yǎng)后親派來伺候宗柳媛的,她在關(guān)鍵時刻總是信任桂心多一點,這會子她逼著自己把勸言吞進(jìn)肚子里。
另一個侍女扶風(fēng)這會心思倒是有些心疼那些地上被三姑娘嘴里瞧不上的首飾,真金白銀的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
這丁姨娘可是下了血本送給咱家姑娘的。
“這丁姨娘莫不是嫌棄自個女兒愚笨,所以才巴巴地討好咱們姑娘呢,”桂心聞言瞪了眼扶風(fēng),真是哪壺不提哪壺開,扶風(fēng)依舊覺得自個沒錯地說,“本來就是嘛,姑娘在府里一向是備受寵愛,何人見了都夸的,況且宗老夫人底下好幾個孫女呢,難不成日后當(dāng)真只獨寵那四姑娘不成?”
宗柳媛本是平息的怒火一下子又騰然而起說:“自然是不可能的,祖母往日里有什么好東西都是先給我,才給其他人捎上的,四妹妹也只有撿漏的份�!�
宗老素日出手大方,宗柳媛隱隱擔(dān)心宗柳黛會被祖母單獨嬌養(yǎng)起來,若是用錢砸,或許還真養(yǎng)出個什么名堂來。
她總是不樂得見他人比自己過得好的。
桂心在側(cè)看著自家三姑娘一臉子計較的神情嘆了口氣,三姑娘這般爭強(qiáng)好勝的性子與她母親溫氏沒有半點相像。
倒是像極了喚香閣那位。
一時間屋內(nèi)主仆都陷入各自的沉思中,還是屋外的小丫鬟的通報打破了沉悶的空氣:“主君往咱們屋里來了,身后的人還提著箱籠呢�!�
宗柳媛一喜,臉上好看了許多。
屋外那端宗慶熙隨著小廝請入中庭,才過月洞門,宗柳媛便迫不及待迎上去盈盈一笑,朝父親行禮說:“爹爹萬福�!�
宗慶熙點點頭道:“瞧你這臉色,從屋外便聽著你砸東西了,許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你生氣了,爹爹替你教訓(xùn)他們。”
“還哪有什么人能氣著女兒呢,左不過是不懂事的丫鬟摔碎了東西罷,”宗柳媛神色自然地挽住父親的臂膀說,“倒是父親你許久未來看女兒了,女兒才真真生氣了呢。”
父女倆邊說笑邊走到八角花架下,宗慶熙撩袍坐下才言:“為父自是甚想來看你,只是公務(wù)繁多,不過父親也替你尋了件寶物,待你書院開課定能用得著。”
說罷,那抬箱籠的小廝伶俐地取出一把玉琴,宗柳媛先是兩眼放光,后細(xì)細(xì)端倪,她欣喜地上手撫摸著琴弦問:“父親,這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春雷琴?”
宗慶熙不自然地摸摸下巴:“此琴雖非失傳已久的春雷琴,倒是為父特意從秀州尋到師傅做的小春雷。”
那也是十分難得,秀州的小春雷一把值千金,宗柳媛依舊十分歡喜,父親能為她用心是最好的,她復(fù)而又問:“那這琴,別的姐妹都沒有咯?”
宗慶熙笑答:“自是媛姐兒獨一份的,你長姐晗姐兒不擅琴,擅刺繡,而你幼妹黛姐兒她,她嘛......”
頓了又頓,他仿佛對自己的小女兒不甚了解,最后還是宗柳媛打圓場:“四妹妹她在琴棋書畫上一竅不通,若是送些雅物給她,反倒是白白糟蹋了,她年紀(jì)最小,定是像小孩般貪玩些。”
“你四妹妹身子不好,貪玩不愛學(xué)習(xí)便由著她去,切莫在她面前說她不好了,免得她心里負(fù)擔(dān)重�!�
宗柳媛溫和笑著答應(yīng)自己個兒父親。
此刻,宗慶熙腦海中想起對宗柳黛的印象便是那個瘦小,怯生生,臉上總是掛著淚珠躲在人群后的小女娘。
他不禁想,她如此軟弱,日后可怎么辦?
然而宗慶熙眼中孱弱的女兒,宗柳黛這會在忙著搬新院,她坐在案桌前手捏青玉茶鐘,泰然自若地指揮著女使們收拾新院,仿若天生就該著院子的主人般,沒有絲毫慌亂。
司嬤嬤領(lǐng)著兩位高挑的女使入了新院笑瞇瞇道:“老奴想著,四姑娘是初次搬院定要忙得人仰馬翻的,沒想到四姑娘卻處理得有條不紊,是老奴多心了�!�
宗柳黛頷首淡笑回:“哪里是我的功勞,分明是祖母派來的人得力�!�
“宗老夫人選的人,四姑娘您可放心用,這不沒多久又吩咐奴婢給您安排兩個一等女使,”司嬤嬤邊說邊扭頭對后邊的女使們說,“喜聞,棠溪,你們?nèi)蘸蠖ㄒ蒙讨墓媚�,莫要枉費了宗老夫人昔日對你們的栽培。”
喜聞和棠溪十分規(guī)矩地朝宗柳黛行禮,兩人一同應(yīng)諾司嬤嬤的話。
兩位女使容貌端方秀麗,喜聞面色溫和,嘴角不笑時亦向上勾,她先開口:“喜聞見過四姑娘,奴婢略懂些筆墨,日后一定會服侍好姑娘的�!�
另一旁的女使棠溪不茍言笑,眉眼不似平常女子嬌軟,倒是炯炯有神,她上前朝宗柳黛抱拳作禮說:“奴婢不才,只略懂些功夫,定會護(hù)姑娘周全的�!�
看來兩女使一文一武,大有來頭,祖母著實對她上了心。
宗柳黛含笑對她們點頭,十分合心意。
兩位女使雖說語氣謙虛,但明眼人也察覺出實力不一般,故而讓一旁的青稔自覺相形見絀了,司嬤嬤看出青稔的不安說:“青稔姑娘不必?fù)?dān)憂,四姑娘日后及笄總要多幾個貼身女使服侍的好,如今有喜聞,棠溪這般好模子在你跟前,她們反倒能帶你學(xué)些本領(lǐng),這是好事。”
青稔羞紅了臉連忙答應(yīng)自個會謙虛學(xué)習(xí)的。
“老奴便不叨擾四姑娘歇息,宗老夫人說您這些天累了,讓丫鬟們好好服侍您沐浴,明日也無需早早請安,只說您午時到紫腴院用午膳,祖孫倆說些體己話罷�!彼緥邒哒f完便告辭了。
院中大致收拾妥當(dāng),宗柳黛那頭翻開筆錄找到泡澡的藥方,她吩咐喜聞日后自己經(jīng)常要泡藥浴,按此方調(diào)配煮湯水即可。
喜聞接過方子細(xì)細(xì)查看說:“艾葉,霍香,佩蘭,白芷,菖蒲,陳皮,這些倒是能調(diào)養(yǎng)氣血,美白香身。”
這四姑娘居然會自己配方調(diào)理身體,遠(yuǎn)不像府人所說的愚笨無知。
“我體質(zhì)素來偏弱,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并非一朝一夕的事,需得長期堅持才能見效�!�
宗柳黛自知身體不好,她何曾不想讓自己迅速身強(qiáng)體壯,唯恐自個身體若突然大補還吃不消,需得循序漸進(jìn)。
喜聞不是個多嘴舌的人,該辦的事也做的十分利索,故而宗柳黛在沐浴后便在整潔香軟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十分香甜。
有人睡得香,有人卻睡不著。
就好比如歇在京郊某處客棧的上官大人。
清冽,濕漉漉的月光沿著窗柩跌落在一床錦被上,以及上官令頤的睡袍上。
他此刻剛從旖旎難言的夢中醒來,燥熱難耐,呼吸還未平復(fù)。
窗外的竹葉摩挲沙沙響,他臉色陰鷙地坐在床沿,睡意全無,心思繁雜。怎得偏偏夢見一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
那雪白精巧的臉頰藏在帷帽里,垂下的眼睫輕輕顫動,而夢中的她雙眼迷離地在他股掌之間顫動不已。
上官令頤依稀記得夢中的自己對那女子下手沒有絲毫憐香惜玉……
翻來覆去,他決意洗個冷水澡。
被叫喚進(jìn)屋整理衣物床被的是客棧里守夜的丫鬟,她抱著那堆衣物走到屋外,憑著月光看到洇濕的褻褲頓時紅了臉。
屋內(nèi)那位白天光風(fēng)霽月的大人,夜里竟也會有難言之隱,那丫鬟想著不如趁今夜自薦枕席,興許能博些名頭來。她雖不知那大人是何等人物,只覺得單看著通身氣派華貴逼人,樣貌更是芝蘭玉樹,不少女客經(jīng)過他身側(cè)都忍不住偷偷多看兩眼,她自是也有這般心思的。
上官令頤回到屋內(nèi)時,那丫鬟正半露衣衫,欲迎還羞的模樣,仿若是削好皮遞到嘴邊的果肉般。
是個熱氣方剛的男子的都止不住誘惑。
那丫鬟對自個身材還是頗有信心,可上官令頤只抿緊唇角,步步靠近床榻。
下一刻,有個春卷似的物件被扔出屋外。
上官令頤像無事人般躺在床榻上闔上雙目休養(yǎng),就算是剛才的女子脫光了站在他面前又如何?
還沒有夢中女子的一根頭發(fā)絲帶勁。
上官令頤如是想著,日暮光輝漸漸在山頭暈染開,而紫英巷里的某扇朱門緩緩打開,穿青衣的小廝扶著自家主君上了馬車。
不多時,巷里繼而涌出穿戴整齊的仆婦們,她們皆要上街采買些物資,低聲細(xì)語地問候彼此,偶爾說上一兩嘴主人家的閑話。
“哎喲,那丁氏掌家時居然偷偷眛下自個女兒財物,真真笑死個人�!�
“就是,虧她平日還在人前裝大方�!�
“真真作孽,那些賬本據(jù)說是欲壑難填,恐怕最后要那丁氏賠得只剩一件肚兜嘍!”
話說到此時,還有婦人忍不住大笑兩聲,但很快被同伴捂住了嘴,生怕驚擾了一墻之隔的主人家們。
一墻之內(nèi)的宗府,紫腴院內(nèi)的人自是聽不見這些閑言碎語的。
這會兒,宗老夫人剛用過早點,正是悠閑地逗弄著羽翼斑斕的鸚鵡。她指尖輕輕撫順鳥兒頭頂上的絨毛,鳥兒更是親昵地往她掌心里鉆。
半刻鐘后鳥籠被人關(guān)上,宗老夫人才對身旁的司嬤嬤說道:“府上若有多嘴舌之人,你只管按我吩咐發(fā)賣出去�!�
司嬤嬤感慨一下言:“老奴自會辦妥此事,四姑娘著實可憐,多半人都替她抱打不平,攤上這樣不明事理的娘,也算倒霉透頂?shù)��!?br />
“外人都是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笑料,哪會真替她不值,”宗老夫人接過旁的丫鬟遞來的手帕擦擦手后繼續(xù)道,“黛姐兒雖是可憐,但也不完全無辜�!�
司嬤嬤疑惑地思索半分:“您的意思是,四姑娘是特意繞了個大圈子才將丁小娘的事揭發(fā)出來,這,她這般是何苦呢?何不如直接同您老訴苦來得快?”
“訴苦?若是直接說,誰敢信這檔子事,再說了,那丁氏豈不是可以直接把所有臟水都推到溫氏頭上,那咱們宗府可就落了個主母苛待庶女的臭名了,黛姐兒用心布的局,全全是為了這個家好!但若有一步走錯,那咱們可就......”
整個宗府都是宗柳黛手上的棋子,走錯的后果不堪設(shè)想,宗老的心里感到一陣后怕。
司嬤嬤聞言恍然大悟般道:“唉,老奴如今是出宮多年,腦子竟不如從前般靈活了�!�
“別說你了,我都差點入了局,”宗老哼笑下?lián)u搖頭,“今日,我倒是好好問問這個平日乖孫寶為何下這么盤棋,年紀(jì)小小的竟藏得心思深沉。”
鳥籠里的鸚鵡提溜著綠豆大小的眼睛盯著宗老和司嬤嬤,全然聽不懂對話,只好低頭去啄自個身上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