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解脫

    馮素蓮躺在吱嘎作響的破木床上，神情木然望著破舊的麻布蚊帳頂。

    用了幾十年，縫縫又補補，腐朽不堪，就如同她殘破不堪的身體。

    形容枯槁、滿頭白發(fā)、雙眼渾濁，透著歲月的滄桑和苦難。

    右腿傳來一陣劇痛，感到渾身酸麻的她想挪動一下身體，手剛碰到腿，鉆心的痛鋪天蓋地襲來。

    昨天下雨，年近九十的她下地干活兒，路面濕滑，摔到地里，右大腿腿骨骨折。

    在雨中淋了許久，還是大學(xué)生村官來家里看望她，不見人，到地里尋找才發(fā)現(xiàn)。

    送到縣醫(yī)院，因年事已高，做腿骨置換手術(shù)風(fēng)險大，且無意義，醫(yī)院只開了些止痛藥，讓抬回家慢慢養(yǎng)著。

    “媽媽！你醒了？”正在看電視的小兒子聽到響動，轉(zhuǎn)過頭。

    “細(xì)毛，你哥哥呢？”馮素蓮臉色蒼白，疼出一身冷汗。

    二毛在家坐不住，老喜歡跑出去，經(jīng)常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二毛、細(xì)毛都是傻子，六十多歲，頭發(fā)都白了，智力只有五六歲，不會干活兒，每天等著馮素蓮給他們做飯洗衣。

    村里的孩子頑劣，總愛作弄兄弟倆。

    馮素蓮勞累一輩子，一身都是病，類風(fēng)濕嚴(yán)重，指關(guān)節(jié)、膝關(guān)節(jié)腫大變形，整個腰背彎曲到快九十度。

    她活得很累、很累，可是她不敢死，死了沒人照顧兩個傻兒子。

    這么多年省吃儉用，給兩個兒子攢了十幾擔(dān)谷子。

    “哥哥在外面玩！”細(xì)毛走到床前，“媽媽，疼嗎？”

    “細(xì)毛乖，媽媽不疼！”馮素蓮憐愛的看著小兒子，伸出手卻夠不到。

    “細(xì)毛吹吹！”細(xì)毛彎下腰對著馮素蓮的腿用力呼呼，“不疼，不疼！”

    “媽媽不疼，細(xì)毛真乖！”馮素蓮撫摸著白發(fā)的傻兒子，渾濁的眼睛濕潤，“細(xì)毛，去把哥哥叫回來！”

    “嗯！”細(xì)毛噠噠噠跑出去。

    昏暗的屋子很安靜，電視在播放新聞。

    這是大學(xué)生村官來后給她家申請的，交不起月租費，只能看幾個免費頻道。

    “訃告，王福生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24年6月5日去世！享年95歲！王福生同志于1948年參加革命…”

    昏昏欲睡的馮素蓮睜開眼，看到電視里黑白照片上的人。

    長相俊美、眼神陰沉，與當(dāng)年的公爹有六七分像。

    身居高位多年，渾身散發(fā)著官威。

    呵，這就是自己一輩子未曾謀面的丈夫、前夫，自始至終他們活在兩個世界。

    當(dāng)年她抱著一只大公雞拜堂成親，伺候公婆，養(yǎng)老送終，等著他歸來。

    等來的卻是一紙書信，他們是沒有感情的舊式包辦婚姻，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

    輕飄飄一句沒有感情的舊式包含婚姻，她就被休棄，成了棄婦，王家人將她嫁給幾十里外的窮苦人賴阿貴。

    賴阿貴不但窮，還好吃懶做，更是家暴成性。

    罵她賤，新婚夜發(fā)現(xiàn)她不是姑娘身子。

    當(dāng)即暴揍，追問奸夫是誰，馮素蓮三緘其口。

    十個月后生下兒子大毛，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六七歲時，莫名溺死在水塘里。

    馮素蓮懷疑是賴阿貴干的，因為他認(rèn)定大毛不是他的種，開口閉口罵孩子野種，罵到氣頭上還將馮素蓮一頓暴揍。

    那個年代，男人打女人家常便飯，司空見慣，沒人勸阻。

    不知是因為長期家暴，還是賴阿貴經(jīng)常醉酒，后面生的兩個兒子都是傻子。

    賴阿貴把賬統(tǒng)統(tǒng)算在馮素蓮頭上，時常不著家，著家必醉醺醺，必逮著馮素蓮一頓胖揍。

    好多時候，馮素蓮熬不下去，想一包耗子藥吃了一死百了。

    可兩個傻兒子惶惶無助的拉著自己喊媽媽，馮素蓮的心一次又一次軟下來。

    熬啊熬，熬到八十年代，好酒的賴阿貴終于喝死了，喝了工業(yè)酒精勾兌的假酒。

    剩下她拖著兩個傻兒子過日子，雖艱難，但不用活在家暴恐懼中。

    只是兩個兒子智力實在低下，根本無法生活自理。

    馮素蓮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終日低頭干活，一刻不停歇，已經(jīng)忘了上一次抬頭看藍(lán)天是什么時候。

    日漸衰老的身軀越來越乏力，可是家底才掙了那么點兒，如今自己倒下，再也起不來，兩個孩子咋辦？

    馮素蓮茫然望著帳頂。

    電視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一位滿頭銀發(fā)、高貴優(yōu)雅的貴婦被子女?dāng)v扶著，對來客鞠躬還禮。

    王福生的子女都很出息，有政界、商界、娛樂圈的，大廳里熙熙攘攘，好不風(fēng)光，極盡哀榮。

    “媽媽！”二毛、細(xì)毛滿頭大汗跑回來。

    不止二毛，就連細(xì)毛，衣服也臟臟的，臉上有青紫。

    很顯然，又被人欺負(fù)了。

    “媽媽，餓！”二毛將血糊糊的手藏到背后，沖媽媽撒嬌，純真如稚子。

    馮素蓮看著兩個傻兒子良久，再看看昏暗、破敗的家，長長嘆口氣。

    一個羸弱的老太婆，帶著兩個傻子，誰都可以欺負(fù)。

    不單孩子，就連大人也是，自家的宅基地被鄰居占去大部分，還擋住進(jìn)出的路。

    找鄰居理論，被一把推倒，罵一個傻子要什么宅基地？

    如今自己再也無能為力，看著頭發(fā)花白的傻兒子，馮素蓮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可兩個傻兒子怎么活？

    “細(xì)毛，把床下的罐子掏出來。”

    細(xì)毛比二毛稍微聰明一點兒，許多事兒馮素蓮都讓他做。

    細(xì)毛蹲下，從床底扒拉出一個布滿灰塵的小罐子，端到床邊，“媽媽!”

    “把那個小紙包取出來！”馮素蓮沉默好一陣，狠心道。

    細(xì)毛取出一個小紙包，早已泛黃的舊報紙。

    “打碗水來！媽媽給你們吃糖！”馮素蓮輕聲道。

    “唉！”二毛歡喜的跑去廚房，拿來一只大碗，水裝的滿滿的，灑了一路。

    馮素蓮把紙包里的白色粉末倒進(jìn)碗里，攪了攪，“二毛，喝吧！”

    “嗯！”二毛血糊糊的手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下幾大口，“媽媽，不甜！”

    “只有這么點兒！下次媽媽多買些！”馮素蓮凄慘一笑，淚水從干涸、渾濁的眼中流出。

    “細(xì)毛，該你了！”馮素蓮看向小兒子。

    細(xì)毛端起碗，遞到馮素蓮嘴邊，“媽媽喝！”

    馮素蓮接過，和著淚大口大口喝下，剩下一些，“細(xì)毛真乖，媽媽喝了，剩下的都是你的，喝吧！”

    細(xì)毛端著碗，小口小口喝著，開心道：“媽媽，好甜！”

    “細(xì)毛真乖！”馮素蓮的淚止不住的流。

    “哎喲！”突然二毛捂著肚子，“媽媽，痛！”

    “到媽媽這兒來！”馮素蓮伸手，摟住二毛。

    “啪！”細(xì)毛手中的碗掉落，痛苦的捂著肚子，“媽媽！”

    “到媽媽這里來！”馮素蓮又摟住細(xì)毛。

    當(dāng)初是自己把他們帶到這個世上，現(xiàn)在把他們都帶走。

    “媽媽，難受！”兩個孩子痛得受不了，倒在地上嘔吐、翻滾，呼吸急促。

    馮素蓮也沒好到哪里，腹如刀絞，整個人抽搐痙攣。

    這輩子太真苦了，老天總是欺負(fù)窮苦人！連死都不能痛快的走！

    細(xì)毛難受的往門外爬去，求生的本能。

    “細(xì)、細(xì)毛，別去！”馮素蓮費力喚道。

    細(xì)毛回頭，呆呆看著媽媽，媽媽的眼中有難過、愧疚、不舍。

    傻了一輩子的細(xì)毛眼神從癡傻突然變清明，似乎明白了什么，艱難往回爬，“媽媽！”

    費力伸出手，想要抓住媽媽的手。

    “好孩子！媽媽對不住你們，媽媽實在沒辦法，只能把你們帶走！來世投個好人家！別再跟著媽媽遭罪！”

    “媽、媽，愛你！”地上的二毛、細(xì)毛眼睛里漸漸沒了光，漸漸沒了動靜。

    強撐著的馮素蓮也泄了氣，意識開始渙散。

    恍惚中看到一道身影沖進(jìn)來，是那個村官。

    一臉焦灼，滿臉淚水，急切地呼喚著：“馮奶奶、馮奶奶！”

    “不、不用，總算、解、脫、了！”

    馮素蓮漸漸感覺不到身體痛苦，有東西掙脫桎梏了自己一輩子的軀殼，變得輕盈，和未有過的輕快。

    終于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