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多年未見
金弘懿癡迷畫虎，總嫌隔著距離不夠真切。那日，在妙香山深處，他躡手躡腳挪近虎穴，支起畫板，全神貫注勾勒那斑斕皮毛下的筋骨。畫筆沙沙，天地間仿佛只剩他與那威猛生靈的形神。直到一股溫?zé)岬臍庀⑷粲兴茻o拂過頸后，他才驚覺——畫板上方，一雙琥珀色的巨大瞳孔正直勾勾映著自已縮小的倒影，里頭還晃著一根悠閑甩動的黃條紋尾巴。
“哎呀！”金弘懿指尖的畫筆一抖，一滴墨砸在宣紙上，暈開一小片烏云。那大貓顯然腹中空空，眼神灼灼，慢悠悠踱著步子靠攏�？諝饽郎藥紫ⅲ鸷胲裁偷貜椘�，拔腿狂奔！身后虎嘯震落松針，他慌不擇路，竟一頭沖到了懸崖邊。腳下瀑布轟鳴，水汽撲面，身后是步步緊逼的“山君”。就在那斑斕身影騰空撲來的瞬間，求生的本能讓他雙眼一閉，縱身躍下。
“金先生？金先生！”冰涼刺骨的潭水激得他一個哆嗦，睜眼便見在妙香山結(jié)識的畫友正奮力將他往岸邊拽。金弘懿嗆著水，意識模糊，雙手卻本能地死死護(hù)著胸前一個油布包裹。岸上，兩位官差模樣的男子，瞧著水里撈上來這位衣衫襤褸、渾身掛記水草苔蘚、活像個泥猴子的主兒，面面相覷，遲疑地探問：“這位……可是金弘懿先生？”
金弘懿癱在畫友懷里，只顧喘氣，畫友忙不迭代答。官差這才松了口氣，從懷中鄭重取出一卷黃綾，朗聲道：“傳殿下諭旨，畫師金弘懿，即刻返都復(fù)職圖畫署，旨到即行！”
闊別十載，漢陽城繁華更勝往昔。金弘懿牽著老馬，一身布衣混在熙攘人潮中，倒像個尋常行腳商。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琳瑯記目的街市，目光掠過一間書畫裝裱鋪時，腳步微微一頓。
鋪子里，少年林墨卿一身清爽便裝，正與伙計商量裝裱事宜。“勞駕，這幾幅務(wù)必盡快�！彼Z氣溫和，卻帶著不容耽擱的急切。
伙計掂量著畫稿，老神在在地盤算：“這功夫嘛……少說也得兩頓飯的時間。”
“一頓！”林墨卿豎起一根手指，斬釘截鐵。
“一頓？”伙計瞪眼，“那只能糊弄糊弄外行！逸齋先生的眼力，可糊弄不過去�！�
林墨卿無奈，只得應(yīng)下這“兩頓飯”的功夫。伙計怕他枯等，好心指指店內(nèi)：“喏，那邊新到了幾幅金弘懿的畫作，先生不妨賞鑒賞鑒，解解悶兒�！�
“金弘懿？”林墨卿眼睛瞬間亮了，幾步搶到畫前。只見一幅丈高山水，古松虬勁，松下老翁枕石聽風(fēng)，意境悠然，落款正是“金弘懿”。他心頭一熱，伸手欲取。
幾乎通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旅途風(fēng)塵的大手也按在了畫軸上。
四目相對。林墨卿禮貌地頷首微笑，手上力道卻未松。那布衣中年男子眼中掠過一絲興味，也笑了笑，手下通樣加了力。兩人就這么彬彬有禮又互不相讓地“拔”起河來。
“請放手�！绷帜湔Z氣堅持。
“呵，賞畫也有個先來后到？”中年人笑意更深，“不巧，我惦記這畫可有十年了。”他作勢要奪。
林墨卿急了：“記街記店都是畫，您就不能先看看別的？”
“喂，小……”中年人話未出口。
“別叫我小不點！”林墨卿眉頭一皺。兩人手上力道失控，“嗤啦——”一聲脆響，那幅昂貴的松風(fēng)圖應(yīng)聲裂作兩半！兩人各自抓著半邊殘畫，踉蹌后退，目瞪口呆。
伙計聞聲趕來，一見慘狀，捶胸頓足：“哎喲我的老天爺！闖大禍了！這可是金弘懿的真跡！客人付了定金今晚來取的！三百兩�。≠u了你們也賠不起！”他指著落款，痛心疾首。
“三百兩？！”林墨卿倒吸一口涼氣。那中年男子也湊近殘畫看了看，咂咂嘴：“這……值三百兩？”
“賠錢！還是賠畫？”伙計急紅了眼。
林墨卿一咬牙，摸出隨身畫筆：“我……我賠你一幅！保證一模一樣！”
“你？”伙計像聽了天大的笑話，“這可是金弘懿！你畫？癡人說夢！”
林墨卿不理會，徑直走到案前鋪紙研墨，凝神提筆。筆走龍蛇間，松干雛形漸顯。那中年男子不知何時踱到他身后，忽然出聲：“畫松干，偏鋒側(cè)筆，一氣呵成才顯筋骨。”說著，竟伸手去點林墨卿握筆的手腕，“紫毫少水，落筆要……”
林墨卿手腕一抖，墨點差點污了紙，沒好氣地掙開：“金弘懿的筆法輕盈連貫，偏鋒也是行云流水！不懂就請安靜！”
“哦？”中年人挑眉，“看來你很懂金弘懿？”
“當(dāng)然熟！”林墨卿頭也不抬，專注于筆下。
“在哪兒學(xué)的畫？”中年人饒有興致地追問。
“求您了，讓我專心畫完成嗎？”林墨卿幾乎要哀嚎。
這時，兩名侍衛(wèi)模樣的人尋到鋪子門口，對著那中年男子恭敬道：“大人，帽子買好了？時辰不早，該去復(fù)命了�！�
中年男子“哦”了一聲，整整衣冠準(zhǔn)備離開。林墨卿眼疾手快拉住他袖子：“等等！禍?zhǔn)窃蹅z闖的，責(zé)任一人一半！拿來，一百五十兩！”
中年人被他扯得一晃，失笑道：“年輕人，賬……改日再算�！彼p輕拂開林墨卿的手，隨著侍衛(wèi)匆匆匯入門外的人流。林墨卿握著半幅殘畫和剛開了個頭的摹本，望著那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一臉錯愕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