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慈寧宮內(nèi),鳳鳴初啼
慈寧宮。
殿宇深沉,梁柱間的每一寸木料,都仿佛被數(shù)百年的光陰浸透,散發(fā)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翳。
上等的龍涎香自三足金爐中升騰,青煙如縷,卻像是被無形的墻阻隔,始終融不進這凝固如琥珀的空氣里。
當(dāng)朝太后李氏,正由她的胞弟,承恩侯李良殷勤地攙扶著,慢條斯理地修剪著一盆墨蘭。
她的指間,捏著一柄小巧的鎏金花剪。
“咔嚓�!�
一聲清脆的斷響,一片早已失了生氣的枯葉,應(yīng)聲而落。
太后的動作干凈利落,眼神里沒有半分對花草的憐惜,只有對一切枯萎、衰敗之物的,近乎本能的漠然。
承恩侯李良那張被酒色掏空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無法掩飾的焦灼與怨毒。
他將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殿外某個無形的幽靈。
“姐姐,您聽說了嗎?”
“如今這京城內(nèi)外,街頭巷尾,都快只知有賢后,不知有太后了!”
他的聲音里淬著毒,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慌。
“鹽鐵改制,何等潑天的大事!陛下竟將首功,堂而皇之地記在了那寧家小丫頭的頭上!”
“如今滿朝文武,誰見了她不是交口稱贊一句‘皇后賢德,國朝之幸’?我們李家,倒快成了外人!”
太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那張保養(yǎng)得宜、看不出真實年歲的臉上,依舊平靜如一泓深不見底的古井。
“何止是皇后�!�
她淡淡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卻讓李良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那個叫沈卓的戶部侍郎,還有那個叫趙龍的錦衣衛(wèi)瘋狗,哪個不是她‘慧眼識珠’舉薦的?”
“如今,戶部的錢袋子,新設(shè)的欽差司刀把子,都快成了她寧家的天下�!�
太后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幽幽,像是在看自己的弟弟,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某些更遙遠的東西。
“長此以往,這后宮,乃至這前朝……哪里還有我們李氏一族的立錐之地?”
“鐺!”
太后將手中的鎏金花剪重重丟進銀盤,發(fā)出一聲極其刺耳的脆響。
暖閣內(nèi)的溫度,仿佛驟然降至冰點。
“哀家乏了。”
她緩緩坐下,重新捻起一串油潤的蜜蠟佛珠,眼簾低垂,遮住了其中所有的情緒。
“是時候,教一教我們這位風(fēng)頭無兩的賢后�!�
“什么叫尊卑�!�
“什么,才是這紫禁城里,真正的規(guī)矩了�!�
……
與此同時,坤寧宮內(nèi)。
寧白露正臨窗而立。
“帝之知音”的稱號,與新解鎖的“七巧玲瓏閣”,讓她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明敏銳,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事物表象下盤根錯節(jié)的聯(lián)系。
“文伐之策”的成功,為她帶來了海量的鳳儀值與朝野的贊譽。
更重要的,是何歲那愈發(fā)寵溺與依賴的眼神。
那眼神讓她明白,自己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一條足以與他并肩,俯瞰這萬里江山的道路。
但她沒有沉浸在喜悅中。
越是身處高位,她越能感受到那些來自暗處的、冰冷的注視。
尤其是,來自慈寧宮的方向。
那位母后,絕非善類。
她像一頭蟄伏在深宮中的雌獅,看似年邁,卻依舊掌握著這片權(quán)力獵場中最古老、最致命的規(guī)則。
過去,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傀儡皇后,她可以無視。
但現(xiàn)在,自己這柄由陛下一手磨礪出的利刃,已經(jīng)鋒芒畢露,甚至開始觸及前朝的格局。
她,擋了別人的路。
與其被動地等待對方出招,不如主動走上前去,試一試那潭水的深淺。
“備轎�!�
寧白露收回目光,聲音平靜而堅定。
“本宮要去慈寧宮,給母后請安�!�
鳳駕的儀仗,自坤寧宮而出,一路往慈寧宮行去。
寧白露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遭的空氣都在發(fā)生變化。
越靠近慈寧宮,那些宮人投來的目光就越是冰冷、審視,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排外與疏離。
這里,是太后的領(lǐng)地。
坤寧宮的鳳駕,在這里,仿佛也矮了三分。
慈寧宮的暖閣內(nèi),太后端坐主位,手中慢悠悠地捻著佛珠,仿佛已在此枯坐了百年。
“皇后來了,坐吧�!�
寧白露斂衽而拜,行了無可挑剔的大禮,依言在下首的錦墩上坐了半個身子,姿態(tài)謙恭到了極點。
“臣妾給母后請安,母后萬福金安�!�
太后緩緩睜開眼。
臉上露出一絲和藹的笑意,可那笑意,卻像冬日湖面上的薄冰,剔透,卻無半點暖意。
“好孩子,起來吧�!�
“哀家聽聞,你近來為陛下分憂,在江南之事上出了大力,朝野上下,對你贊不絕口。”
她頓了頓,話鋒如一柄藏在錦緞中的軟劍,悄無聲息地遞了過來。
“你,確實是位難得的賢后。”
寧白露心中了然,暗道一聲“來了”。
她剛要起身謙遜幾句,太后的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變得語重心長,帶著一絲悲天憫人的味道。
“但是,皇后啊�!�
“女子的賢德,在于相夫教子,在于母儀天下,在于為陛下打理好這后宮,讓他無后顧之憂。”
“前朝自有國之棟梁,后宮亦需恪守本分。若事事混淆,牝雞司晨,非但無益,反而會滋生禍亂,動搖國本�!�
太后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句句都壓在“祖宗規(guī)矩”這塊巨石之上。
“《祖訓(xùn)》有云:后宮不得干政�!�
“這八個字,既是鐵律,也是對你最大的保護啊�!�
果然。
這不是提點,這是敲打,是警告。
她若辯解,便是強詞奪理。
她若沉默,便是默認(rèn)心虛。
寧白露緩緩起身,再次福了一禮,臉上沒有絲毫委屈,只有為人媳、為人妻的溫婉與坦然。
“母后教誨的是�!�
她的聲音柔和,卻如春水一般,看似無力,卻能繞過最堅硬的礁石。
“臣妾一介女流,何曾敢干預(yù)政事�!�
“只是見夫君為國事宵衣旰食,寢食難安,為人妻者,于心不忍,故而斗膽思慮一二,不過是想為夫君分憂解勞罷了。”
“夫妻一體,本是人倫綱常�!�
“臣妾所為,皆在人倫之內(nèi),不敢逾越規(guī)矩半分�!�
“往后,臣妾定當(dāng)謹(jǐn)記母后教誨,更加恪守本分�!�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她巧妙地將“干政”的政治大罪,偷換成了“夫妻分憂”的家庭倫理,讓太后準(zhǔn)備好的所有后續(xù)指責(zé),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無處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