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你也來了
杭州的夜不算靜。
凌晨兩點,西湖邊的樹影還在燈下晃,夜騎的電瓶車劃過斷橋,輪胎碾得青石板噠噠作響。林問潮窩在大兜路口的橋墩下,抽著半支早已沒味的電子煙,手機一震,他以為又是哪家外賣店催單,結果點開一看,是個特殊訂單。
跑腿平臺新上線的心愿單,據說是搞什么深夜送暖活動,內容五花八門,從送奶茶到幫人買衛(wèi)生紙都有。這單特別,標題寫著:
代送信件一封,給謝某某。限凌晨三點前送達,地點:西湖斷橋北亭下石臺。不可早送,不可遲送。
賞金——八百。
林問潮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手一抖,煙頭掉褲襠上燙了一記,他哎喲一聲跳起來。
這不是開天價嗎送封信八百塊還指定時辰
他本想無視,但他那卡上余額只剩七塊三,肚子還在打雷,關鍵是——他那臺二手電瓶車這兩天老響鏈條,要是再壞,修車得三百起跳。
就當是做個傳話的……他嘟囔著點了接單。
接著平臺界面跳出一行備注:
如若問起,無需回應。只管送到亭下石臺,置于臺中央即可,不可多言。
他嘴角抽了一下:有點怪哦……
—
凌晨兩點五十七分。
林問潮穿著件老舊的霸王茶姬配送馬甲,騎著電驢一路竄到西湖斷橋北。
那時候湖邊沒幾個人,連釣魚佬都收竿了,只有遠遠的塔影在湖面一晃一晃,像極了要溺水的人影。他照地址找到亭子,半舊的石臺坐落正中,周圍居然插著幾根香——不是香客那種香,是白事香,煙直直的,不帶一絲風。
林咽了口口水:誰大半夜在這點香
他掏出信封,封皮不厚,上頭用毛筆寫著:
謝必安
啟。
林把信往石臺上一放,剛準備轉身走人,耳后忽然一陣涼風。
你來了
一個聲音,溫溫的,卻透著股毛骨悚然的禮貌。
林猛地一回頭,亭下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個人——穿黑長袍,腳蹬布鞋,戴著頂黑帽子,上面繡著四個字:
你也來了。
林嗓子一緊:哥你、你這帽子……淘寶買的吧
那人沒說話,只是伸手拿起石臺上的信,動作一板一眼,像極了老式公務員翻卷宗。他翻完,點頭,笑了一下:送得準時,平臺有獎勵。
啊林有點懵,你真是謝必安啊
那人一邊點頭一邊拍他肩:我是黑無常。你現在,是我的臨時替班。
林感覺他這一下拍得自己骨頭都輕了一兩斤,腳底冷風直往上鉆。他結結巴巴問:什、什么意思
以后你接到的‘影單’,記得準時送。你若誤了人家的時辰,他的命就亂了。
我、我就是個跑腿的啊……你找錯人了吧
那人嘴角微彎,仿佛早聽過這話:我原也不是神,只是個接錯了單的人。
說完,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副黑手套,朝林手里一拍:第一單,算你試用,干得好,我?guī)氵M夜騎群。
林還想問什么,抬頭卻發(fā)現人已經不見了。
就剩他一個人,站在涼颼颼的亭子里,耳邊只有遠處環(huán)衛(wèi)車的哐啷聲。
他低頭一看,平臺訂單更新:
第一單完成,影子編號00210,當前等級:候命。
他猛地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罵:見鬼了!這杭州太特么邪門了!
但心里那句——你也來了,像根釘子,一直釘在他腦海里。
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是走錯了什么門,送錯了什么單,也許,從今夜起,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章:陰陽訂單
林問潮第二天醒得晚,腦袋還隱隱作疼。夢里他一直在跑單,可送到門口的時候,客戶不是人,是個全身裹著白布、眼睛還往外滴水的……他不敢想。
一睜眼,手機就在枕邊響個不停。
喂林師傅啊,這單能送快點不送太平間的外賣都比你準點!
他一個激靈坐起來,才想起——他今天還有三單掛著沒跑呢。
好嘞,馬上到,您別急,我這就飛過去。
洗了把臉,穿好衣服,他跨上那輛破電驢,心里還在打鼓。昨晚那一單,到底是做夢還是真事可當他打開跑腿平臺,最上頭還真寫著一行小字:
試用影單騎手,訂單數:1,評級:候命。
他咽了口唾沫,哎喲喂,昨晚不是做夢啊
更怪的是,平臺界面里突然多出一個灰色按鈕,叫影單大廳。
他原本不敢點,但看著常規(guī)訂單賞金普遍十來塊,而影單的單價動輒五六百,他還是手欠地點開了。
屏幕一亮,彈出一行提示:
請謹慎接單。每一單,都是一條命。
嚇我林問潮努努嘴,劃了幾條影單看。
第一單:
請代送冥幣三捆,紙人兩對,壽桃一盒,白事香十支,地址:杭州市人民醫(yī)院腫瘤科,床位38。
留言:我爸要走了,沒機會回老家入殮,東西你幫我燒在窗臺邊就行。
賞金:600。
—
第二單:
送骨灰盒一個,代寫挽聯‘年年今日,心有余悸’。收貨人:未亡人。
留言:她生前怕黑,你告訴她,我會來接她。
賞金:700。
—
第三單:
幫我在靈隱寺前撿三片落葉,寫下我名字燒掉。地址:西湖白堤斷橋口。
留言:這算還愿,欠了十年。
賞金:520。
—
林看得雞皮疙瘩都冒出來。
這、這不就跟……燒紙還愿、勾魂還債一樣嘛他嘟囔著,點了一單冥幣捆送醫(yī)院的單子,覺得這最靠譜,反正醫(yī)院人多,也不顯得自己一個人燒紙?zhí)婀帧?br />
不過為了不惹眼,他還是換上了一件灰色T恤,把霸王茶姬馬甲反過來穿。
到了人民醫(yī)院,天剛擦黑,病房門口正好來了幾個醫(yī)生。他偷偷摸摸繞去側門,在病房窗臺邊把買好的紙錢香燭堆好,點燃。
火一躥起來,黑煙直沖上去,他低頭點燃壽桃旁的兩對紙人。誰知道,那紙人被風一卷,竟直直朝窗戶飄過去。
哎喲靠!林趕緊伸手拽,結果紙人一頭撞上窗子,啪一聲貼住。
他嚇得趕緊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我送錯,是風大!你老爺子有事找平臺!別賴我!
剛說完,他手機響了一下:
訂單完成�?蛻袅粞裕骸x謝你,他收到了�!�
他收到了
林差點把手機扔了,瞪著屏幕:他誰啊我又沒敲門,他怎么知道……哎喲喂!
—
晚上回到家,他怎么也睡不著。
夜里三點,平臺又跳出新訂單:
請送傘一把、鞋一雙,給張女士。地址:九溪十八澗·舊木屋。
留言:她怕冷,又不識路。
平臺備注:此單特殊,需步行完成。不可乘車。
林盯著手機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小時候聽外婆說過一段話:
人死后要有人送衣、送傘、送鞋,要不然路上又冷又滑,找不到地府,就會變孤魂野鬼。
那會兒他才七八歲,聽得半懂不懂。如今這話忽然鉆出來,像是藏在骨頭縫里冷冷的一句叮囑。
他點了接單。
第三章:饅頭山往事
九溪十八澗,是杭州一處清靜地,平時愛來這兒的,不是拍婚紗照的情侶,就是追鳥的退休老頭�?涩F在是凌晨三點,空氣像泡了冰塊,林問潮一個人拎著把傘、拎著雙小布鞋,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連蟲子都不叫。
手機地圖上標的舊木屋,藏在十八澗盡頭一處廢棄茶園里。他在那兒轉了好一會,終于看見幾塊發(fā)灰的青瓦,還有一棵歪脖子老桂樹。
老宅子沒門,墻皮脫落得像癩痢頭。他喉嚨發(fā)干,輕輕敲了三下門框,張女士……有人托我送東西,傘和鞋……您在嗎
沒人應。他把東西放在門口,正想掉頭走人,就聽背后咔啦一聲。
他猛一回頭——沒人。
再一低頭,鞋沒了,傘也不見了。門縫里飄出來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是那種很老的香,像外婆抽屜里泡了二十年的香袋。
林咽了咽口水,小聲嘀咕:還真是……收了
他快步往山下走,走了幾十米,忽然聽見身后有人輕聲說:謝謝你。
聲音輕飄飄,沒情緒,像是一個早就忘了喜怒的人在說一句禮貌用語。
林沒敢回頭,腳底抹油似的跑了十幾分鐘,直喘到肺疼才敢停下。
就在他扶著一棵樹大喘氣時,手機震動了一下。
平臺提示音淡淡響起:
訂單完成�?蛻袅粞裕核幕曜吡耸�,今晚終于不再回頭。
林看著那句話,忽然有點想哭,不知道是嚇的還是別的什么。他記起小時候的傳說:
有些人死得不明不白,魂就繞在原地。冥路太遠,沒人送,她就只能一年來一次,來等人�?梢荒暌荒赀^去,那人沒來,她也就不走。
他蹲在山道邊,點了根煙。夜風吹得樹枝嘩嘩響,像是誰在遠處翻書。
—
第二天下午,林在饅頭山腳下接了個普通訂單。
他本不想接,可備注寫著望送至‘觀音橋’旁故地,不急。落款卻熟得很:謝必安。
這哥又來了
他想著反正得掙錢,就騎著車去了饅頭山。那是杭城有名的地名,乍聽像是賣包子的,其實是亂葬崗。幾十年前,有疫,有亂,有火,尸體成堆,就地焚燒,后人取其形狀似饅頭,便叫了這名。
山腳如今是公園綠地,但老杭城人都知道:饅頭山,不能住人。
林在山邊見到謝必安。他今天穿得利落,長袍帽子都干凈,站在橋邊像個鄉(xiāng)下來的清官。
你終于來了。謝必安笑笑,把一只黑色的陶罐遞給他。
你這是……骨灰
謝必安沒說話,只是淡淡道:這是我欠的事。
你不是神嗎
我是鬼神。謝必安望向饅頭山,那時候,一場疫,燒了五百三十七人。我原是個抬尸的,眼見著有一對母女沒燒全,尸不全,魂不歸,夜夜在山上哭。
你知道哭到什么程度杭州當年連下了三天雨,連得三戶人瘋。后頭我去偷了半袋灰,把她倆按儀式合了魂,送去渡口。
林一聽,忽然明白了。
那……你為什么讓我來
我被留下,是因為做過錯事。謝必安眼神低了下去,我死后,本不配進城隍衙,但她們娘倆說:‘這人幫過我,我們替他求�!�
于是我在陰司做差,管勾魂。陰陽難斷,功過都記。我不能白做差,必須有人代跑前頭的‘因緣單’。你,運氣好,跑到了。
林聽得腦瓜子嗡嗡的,嘴角干巴巴擠出一句:你這比美團考核還卷……
謝必安哈哈一笑:不過你也不是白跑的。
他掏出一張紙,上頭寫著:
林問潮,母李秀芝,陽壽尚有十一年零七月,陽氣不穩(wěn)。
林一看,頓時急了:我媽咋了!
你這些天跑的幾單,都與她陰氣牽連。謝必安道,有時人這一生,欠命的不止自己,親人也會搭進去。若你愿意跑滿七十單,我能保她命不減,陽氣穩(wěn)定。
林咬牙道:那我跑!
謝必安點頭:那就記住,影單雖重,跑的是緣。跑得好,是功德;跑差了,陰陽亂序,惡果自嘗。
說完,他把陶罐放在橋下一塊磚上,燒了一柱香。
林低頭看了看那柱香,香煙直直上升,像是有什么人,借著這一縷清香,終于走了回去。
第四章:橋頭鬼市
杭州市的橋很多,可真正讓老一輩人聽了發(fā)怵的,只有一座:青羊橋。
傳說這橋下頭是九曲黃泉的水脈斷點,陽間人若在此走神入夢,醒來可能已經入了橋市——人鬼雜沓,買賣陰陽,金銀不通,香火當錢。
林問潮不知道這事,直到他接到第十六單影單。
平臺備注異常長:
收件人:潘家媳婦,貨品:一對耳墜、一封遺書。
送至:青羊橋頭‘文記飯鋪’舊址,午夜前必須交付,若遲,魂散。
林一眼看到文記飯鋪,就怵了——那地方2003年被燒掉了,現在是個沒拆干凈的爛尾樓,連乞丐都不去。可訂單賞金高得離譜:一千八百塊,還有功德+3的金標。
功德這玩意兒他最近才發(fā)現——平臺右上角多了個小圓圈,寫著功德值:17,聽謝必安說,功德值能保家宅太平,還能延運開福。
想到母親李秀芝近期夜里總夢見穿蓑衣的男人追她,林咬了咬牙,穿好衣服就出門。
—
午夜十一點五十分,青羊橋霧氣升騰。
林照地址,走進了一條老巷子,地磚斑駁,墻面脫皮,一塊快掉的木招牌上還能看到文記兩個字。
可奇怪的是,這飯館本該早拆了,卻在月光下亮著燈,而且……有聲音。
來碗酸湯面,不要蔥!
掌柜的,給我來壺花雕,熱一點。
林愣住了——這聲音清清楚楚,不像是回音,也不像廣播,而是人聲。但飯館里卻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他推開木門,一股酸辣香味迎面撲來。他走進去時,像穿過一層水簾,眼前景象猛地一變——
飯館里滿是人。
穿著舊時長衫的掌柜在擦碗,一位戴著黑紗帽的中年婦人正低頭喝湯,邊上還有個梳雙丫髻的小女孩,咯咯笑著,嘴里卻叼著根香。
林下意識后退,腳剛踩回門口,身后忽然站著一個人。
他猛一回頭,是個約莫四十出頭的老頭,穿著破呢子中山裝,眼窩深陷,嘴唇泛青。
老頭伸手拽住他衣角:師傅,我點的黃燜雞到了嗎
林嚇得差點腳軟,勉強笑了笑:您點的是耳墜和遺書吧,潘家媳婦的
老頭一聽,臉色頓時一白:你別亂說……這事不能在‘市里’講。
他拉著林一轉身,門外又變回冷冷清清的巷子。林這才明白:剛才那不是飯館——是鬼市入口。
老頭自稱姓馮,是青羊橋邊潘家早年一個伙計。
潘家那媳婦,懷著身子跳河了。
為啥
因為那年,她男人被抓了,說是抗租暴徒。她不信,一路跑到市署求情,結果被打得流了產。孩子沒保住,人也瘋了。后來,她男人放出來,發(fā)現她魂都沒了。
她啊,就在橋頭轉了八十多年。
林聽得頭皮發(fā)緊,把耳墜和遺書遞過去。
你幫我代交。
可馮伙計卻搖頭:不行。得她本人親手接。
她在哪
你剛剛進的那鬼市,每晚十二點,她都會來‘文記’吃飯——她死前最后吃的,是酸湯面。她還在等她男人回來。
林猶豫一下,又回了那飯館。
這回,他眼睛一亮:屋里多了一個人,穿暗紅色旗袍,梳民國時興的水波紋,頭發(fā)烏黑,臉卻蒼白無比,眼角掛著一道舊疤,正低頭吃面。
林壓低聲音走上前:潘太太
女人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她抬起頭,眼神空洞,卻緩緩點了點頭。
林把遺書和耳墜放在她面前,小聲道:他讓我轉交。他說,對不起。
女人靜靜看了一會兒,眼眶忽地紅了,手指緩緩撫過信紙,喉頭一動,哽咽了一句:
我等到了啊……
下一刻,她和耳墜、信紙一起,慢慢淡成霧氣,消失在桌前。
林快步退出飯館,門一合,燈熄,聲音沒了,一切又變回那空蕩蕩的爛尾屋。
他手機震動了一下:
訂單完成,功德值+5�?蛻袅粞裕褐x謝你,讓我知道,我不是孤魂。
—
回家路上,林問潮看著功德值從17跳到22,心中卻有點惴惴不安。
他突然想起謝必安那句:跑差了,陰陽亂序,惡果自嘗。
這到底,是送愿,還是送命
第五章:雙生面
杭州的天越來越熱了。
林問潮把頭伸出窗外,頭皮都燙得發(fā)麻,腦子卻冷靜得可怕。因為他剛查到一件事:他自己,在三年前,已經死過一次。
確切說,是三年前春天,他騎車下班路上出車禍,車禍現場留下一灘血、一只鞋,目擊者說人被拖走了,但尸體沒找到,案子就那么不了了之�?伤麐尷钚阒s說:我兒子沒死,第二天自己回來的。
回來的時候,他記不起車禍,只說撞了點頭,醒來在個路邊診所。
——可他自己清清楚楚記得,從小到大,他根本沒得過失憶。
他拿著身份證去派出所查檔案,辦事的大姐卻皺著眉:你這個身份證……記錄跟系統里有點對不上。
怎么個對不上
你這份戶籍,后面被備注過一筆‘已死亡’,后來又打了個問號……嘖嘖嘖,真稀奇。你家有沒有當過軍官或特殊單位的親戚
我家開餛飩店的,林干巴巴說,最大的親戚是我姑姑家狗,能咬穿鐵門。
大姐沒笑,反倒神神叨叨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命數,不干凈。
林笑不出來。他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謝必安說過的話:
跑錯了,就亂了。
他現在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
當天晚上,他就接到了平臺推送的一張紅單:
單號:000071,客戶:呂二奶奶,訂單內容:尋‘真魂’,歸位。
特殊說明:若拒單,功德扣清,陰債現身。
林愣住了,什么叫尋真魂我現在還是假魂那我是誰
他心慌地撥通謝必安的電話,那頭很快接通,聲音依舊淡定:
你已經開始懷疑了
我三年前到底怎么了
你那次車禍,本來應該死了。你魂出竅,被‘雙生面’撿走,拉進了另一層‘影界’。但你執(zhí)念太重,不肯死,就掙了回來。
你說的‘雙生面’是啥
是一種存在,專挑生死邊緣、心念不穩(wěn)的人下手。他們以臉為媒,把‘替身魂’安進身體,奪你命數,享你人氣。
你現在,體內有兩個魂。
林渾身冰涼。他忍不住喃喃道:那我現在……還算我嗎
謝必安沒直接回答,只道:這一單,就是讓你和自己,做個了斷。
—
呂二奶奶家在城西老小區(qū),住五樓,養(yǎng)了二十多只貓。
開門的是個臉頰消瘦、發(fā)白如雪的老太太,她眼神空洞,卻一開口就叫出林的名字:你來了,阿潮。
您是
我是你小時候背街買冰棒時候,救過的那個老阿婆。她笑了笑,你那時候十歲,給我蓋了件校服。我記得你。
林眨了眨眼:那是……您怎么會……
我一直在陰間記著你�,F在你陽壽亂了,我欠你一條命,就還你一次機會。
什么機會
找出你體內那個‘不是你的你’。
呂二奶奶手一揮,屋里那群貓忽然齊刷刷站起來,眨眼間變成一排排蠟人,圍著林立了一圈。
它們,是鎮(zhèn)魂娃。它們能看見影魂。
她伸出一根瘦如枯枝的手指,指著林的影子:它不是你。你的影子里,住著別人。
林回頭——他看到墻上的燈光下,自己的影子里,有兩張臉。
一張是自己。
一張他從沒見過,卻又覺得異常熟悉——就像小時候做噩夢時,夢里總追著他跑的那張臉,帶著譏笑。
要怎么把它趕出去林問。
要它自己走。呂二奶奶平靜道,你得找回你完整的魂,把他逼出來。他要是賴著不走,你就得——
她話還沒說完,林身子猛地一震。
眼前忽然一黑。
—
他醒來時,身在一片水光瀲滟的湖邊。湖上飄著許多燈,每盞燈里,都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林知道,他進了自己的魂境。
就在湖心,一個人站著。
那人長得和他一模一樣,卻穿一身舊西裝,面容僵硬,嘴角扯著:
你不記得了吧那天你死了,我來了。你不是說你怕死嗎那你就走吧——這個身體我來替。
林怒喝:那是我的媽!我的命!你拿什么來替
我拿你心底的怨,拿你那點不甘,拿你罵著自己‘這破日子真想死’那一瞬間的念頭。
林忽然想起那年他爸剛走、他媽失聲痛哭、他被房東攆走、錢包里只剩十八塊……那一夜,他確實罵過自己:不如去死。
那一念,就是破口。
—
湖水開始沸騰,兩道林的身影交纏廝打。
外頭,呂二奶奶點燃最后一盞燈,輕輕吟道:
人影歸位,魂歸一線;假面散盡,命鎖還原。
—
林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他額頭全是冷汗,身邊的貓娃全都倒了,呂二奶奶不見了,只在茶幾上留下一張字條:
命自你奪,命自你還。已助一程,不欠不還。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只有一個臉了。
平臺提示音響起:
訂單完成,功德+10。備注:宿主魂歸。系統將自動同步‘新命錄’。
他沒力氣笑,只靠在沙發(fā)上,像剛打贏一場仗。
但他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他是黑無常選中的跑單人。他的差,還沒跑完。
第六章:無�,F身
林問潮清醒后,足足在家里呆了三天。
也不是他想宅,而是他不敢出門。
影子回來了,腦子清了,可他發(fā)現一件事:他現在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不是鬼——是人身鬼氣,喜氣淡薄的人,頭頂就像冒黑煙;而那些陽氣旺盛的,走在路上仿佛自帶光環(huán)。
他還看到小區(qū)門口那個總抱怨腿疼得不行的老頭,身后掛著一張黃符一樣的紙,上寫:
余命:6日,陽壽已盡,靜待接引。
林頭皮發(fā)麻。
更要命的是,平臺又來了新訂單。
這次連紅單都不是了,是**黑單,編號:000000,客戶欄寫的——謝必安**。
內容極簡單:
本單為系統自動分配任務,非用戶下單。請前往‘西湖斷橋下’取貨。
林琢磨半天:什么叫取貨那是個取快遞的地兒嗎
但系統彈窗卻自動跳出個倒計時,語音提示還挺客氣:
黑無常副本即將開啟,請宿主十分鐘內到達任務區(qū)域。遲到將視為放棄,功德清零,陰債累計。
老子還沒簽協議呢!林嚷。
平臺冷靜回應:接單即為默認協議生效。是否投胎由系統判斷,是否活著由你自己決定。
林:……行,你厲害。
—
晚上十點半,他穿了身黑衣服,帶著手電筒,鬼鬼祟祟地來到西湖斷橋下。
六月的西湖,游人已經散盡,唯有水面波光蕩漾,柳影婆娑。他站了一會兒,正琢磨貨在哪兒,耳邊就響起一串輕快的步伐。
那聲音就像踩在水面上,不沉,卻清脆。
林猛地一轉頭,一個穿著黑衣、戴著高帽的男人,正從橋的另一頭走過來。
帽上寫著四個字:一見生財。
林瞇起眼,正準備開口,男人忽然笑道:
別緊張。我不是來收你命的,我是來教你點規(guī)矩的。
林一愣:你……謝必安
男人搖頭:我是范無救。你現在的上頭。
林警覺起來:你不是黑無常嗎那謝必安是啥
范無救一挑眉,語氣不緊不慢:
我們倆以前是‘雙無�!髞硐到y改革,‘黑白分流’,他管生,你管死。我現在接手‘黑單’,你算是我的外派人手。
林:我一個活人,怎么成了黑無常的外派
范無救笑得意味深長:因為你死過一回。
……草。林忍不住罵了一句。
范無救不在意,繼續(xù)說:
‘黑單’,專處理那些‘不該死、卻快死’的人——也就是命數被改、或被勾錯、或自己胡作非為造成命數混亂的。我們不直接下手,要靠你這種‘半踏陰陽’的人,去糾正。
林點頭:那我該怎么做
范無救手一揮,扔給他一個小黑冊子。
封面寫著——《現世勾魂指導手冊(試用版)》
第一頁就寫著:
第一條:命不是你改的,也不是你殺的,你只是送他們到‘正確的位置’。
第二條:該死的不一定惡,不該死的不一定善,別管你喜不喜歡,只看任務指引。
第三條:任務失敗,不論因由,平臺概不負責。
第四條:當你開始質疑一切的時候,說明你離成神不遠了——或離瘋不遠了。
林默默翻到最后一頁,發(fā)現上頭貼著一張照片。
照片是一個小女孩,約七八歲,臉蛋紅撲撲的,站在馬路邊。
范無救說:這單,就是今晚的貨。
林警惕了:你是讓我……動她
不,她不會死。范無救指了指一行紅字,她的命被一股外力牽引,跑偏了。你的任務,是把她送回該去的地方。
林松了口氣:所以是送,不是收。
范點點頭:對,收魂的是我,送魂的是你。
那她去哪
范無救平靜道:她現在在蓮花寺山腳。她正準備進一個‘觀音班’,你得讓她遲到三分鐘。
林:……
就三分鐘。
……你跟我開玩笑吧
不,那三分鐘,她會錯過一個人,而那個人十年后會讓她家破人亡。你現在插手,就是給她換命。
林一時無話。
范拍拍他肩:你剛開始,沒事慢慢適應。我們不是神,不做裁判。你是跑單的,按單執(zhí)行就好。
就像餓了么,不問客人吃什么,只送菜。
林苦笑:送魂外賣,這行還真夠冷門。
范忽然問:你信命嗎
林沉默了好一會兒:以前不信,現在……信一點。但我更信選命的人。
范無救點點頭,轉身消失在水霧中,只留下一句話:
歡迎加入——影單跑手。
—
林第二天按任務去了蓮花寺山腳。
他拿著相機佯裝游客,一邊等那小女孩,一邊心想:我遲點讓她上山,總沒錯。
那小女孩出現了,牽著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往山上走。
林靈機一動,借口讓她媽媽拍照,耽誤了時間,硬是拖到上山的隊伍已經走了一半。
當那母女倆匆忙追上人群時,一位身穿青布長衫的年輕男人,正好收起隨身帶的經書,匆匆下山——他原本是帶那個觀音班的主講,因小女孩遲到,他沒見到她。
林看到,任務頁面上刷出一行字:
訂單完成,宿主修正命軌成功,功德+5。
他長長松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山頂,陽光灑下,金光一片。
而他心里,卻越來越沉。
因為他知道:
不是每一單,都是這么容易的。
有時候,所謂正確的位置,不過是另一個意外的開始。
第七章:借命之人
林問潮沒想到,自己跑的最后一單,是自己小時候的鄰居。
他接到單子的時候,正在洗碗,水槽里泡著剛炸完小黃魚的油鍋,油還在熱,手機一震:
訂單編號:000121
訂單性質:黑單
客戶:已隱藏
任務:于杭州江南里·瀾悅會所三樓更衣室內,確認目標沈采薇是否借命。
他怔了幾秒,確認了一遍名字。
沈采薇。
他小時候住在舟山東路片區(qū),那片是舊城改造前的棚戶區(qū),五家共用一個廁所。他媽老說:采薇家條件好,知書達理,穿得比你整齊。
小時候的林問潮對她沒太多記憶,只記得她小時候老愛穿白裙子,一走路嘩啦啦響。
后來她家搬了,聽說是出了事——她弟弟在樓下玩,莫名其妙從樓梯摔下來摔死了。
那年她九歲。
林心頭一緊:這不是巧合。
—
他如約來到瀾悅會所。
那是一家本地出了名的高端俱樂部,燈紅酒綠,半夜三點都有人搓麻將。他靠著外賣身份混進三樓,走進更衣室,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著汗味撲面而來。
在鏡子前坐著的女人,穿著運動套裝,正往臉上抹粉。
她三十歲出頭,頭發(fā)盤得整整齊齊,臉是精致的,但看久了卻發(fā)冷——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不怎么有人氣。
林盯著她的影子——那影子淡得幾乎看不見。
是了。
這人,借了別人的命。
—
你找誰她忽然開口,語氣不帶火氣。
林回神:……你是沈采薇
她臉色一變,站了起來。
你是……林問潮
兩人對視幾秒,氣氛古怪。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林也不知道怎么答,只能含糊地說:平臺派我來的,有單子。
沈采薇盯了他一會,突然笑了:原來你就是那個……黑單跑手
林心頭一沉:你知道
她從柜子里抽出一根煙,點上,吐了一口:當然知道。
我弟死的時候,我就知道,是我借了他的命。
林沉默不語。
沈采薇掐滅煙頭,低聲說:小時候我得了急癥,醫(yī)生說救不回來,是我弟主動把‘命’讓給了我。
林:他一個孩子,知道什么
他不懂,但有人告訴他——說只要他在某個時間,去樓梯邊上跳下去,我就能好。
林問:那他就真跳了
他不是跳的。沈采薇笑了笑,是我推的。
林后背一涼。
你弟的命,你用到現在他問。
不是全用。她緩緩說,每過十年,我得續(xù)一次。
借命不是一次的,是要不斷續(xù)費。
你用的,是誰的林看著她。
沈采薇抬起頭,臉上是冷靜到幾乎可怕的平淡。
最近這十年,是我爸的。再之前,是我前男友的。
下一個,我本來打算用我女兒的——
可惜,她沒活下來。
林震�。耗氵有女兒
沈采薇點頭:三年前生的,剛會叫媽媽,出車禍沒了。有人說是報應。
林只覺得手腳發(fā)冷。
我知道你來干什么。她忽然靠近,低聲道,你是來終止我這段命的,對吧
林沒說話。
那你動手吧。她抬起下巴,露出脖頸,反正早晚都得還,誰叫我貪這條命
林手指一動,平臺彈窗跳出:
確認執(zhí)行
沈采薇陽壽已耗盡,借命協議失效,現處于灰命狀態(tài)。
備注:若放棄執(zhí)行,系統將回收宿主權限。
林看著那行字,咬了咬牙。
執(zhí)行。
—
沈采薇眼睛一閉:謝謝。
她轉過身,慢慢靠在鏡子邊上,一點點滑下去。
林沒有動她,轉身離開。
身后鏡子中,沈采薇的影子忽然一分為二。
那影子中,一個小男孩,蹲在她身邊,靜靜看著她。
他穿著白背心,笑得很干凈。
—
離開瀾悅會所,林站在街頭抽了一根煙。
他打開后臺,發(fā)現黑單任務顯示完成,功德+10。
可他的心情一點也不輕松。
他想起范無救說的那句話:
你是跑單的,不是裁判。該死不該死,不由你說。
林嘆了口氣,把手機收進兜里。
走了兩步,他聽見身后有人喊他:
問潮
他回頭,是個大概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紅肚兜,蹬著塑料拖鞋,黑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
你是……
女孩沒回答,伸手比了個噓的動作,然后指了指他手里的影子,說:
你影子上,沾了東西。
林低頭,影子正緩緩蠕動,有什么東西從中鉆出。
他再一抬頭,小女孩不見了。
街頭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看向夜空,淡淡月光掛在高樓間隙中,朦朧如紗。
他想,也許有些命,不是他該跑的單。
但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回不去了。
創(chuàng)作后記
這一篇《黑無常篇》,我特別想把神祇放進現代生活里,讓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話形象,而是真真切切混在人群中,帶著人間的煙火氣。黑無常不是只會嚇唬人的鬼差,他也是一個在規(guī)則和人情之間掙扎的跑單員。他有自己的難處,也有自己的無奈。
杭州的老巷子、夜市燈火、江南小吃……這些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是我想讓讀者感受到的背景,不是模糊的神秘氛圍,而是有煙火味的人間煙火。
故事里,我故意少用那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線索,所有的推動都靠人和事的合理邏輯展開。神異現象不多,也不張揚,畢竟這些神祇本來就藏在人世間,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天地間的平衡。
故事結尾的那個小女孩,是個小小的點綴,或許是神意,或許是命運的暗示,她讓故事有了一個懸念和余韻,也讓黑無常和我們都明白,有些命,不是簡單的黑白就能判定的。
感謝你一路陪我走進這個神祇的世界,希望這篇故事能給你帶來一點不一樣的感受,也期待下一次我們一起再聊別的人間游神。
——寫于杭州某個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