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祭品覺醒
鎖鏈碰到陶碗的脆響驚醒了水生。
祠堂里沒點燈,只有窗欞外懸著的那兩盞紙燈籠的光,昏黃渾濁,被斜打進來的雨絲浸透了,濕漉漉地洇在青磚地上,像兩塊泡發(fā)了的黃表紙。水生蜷在冰冷的供桌底下,后背抵著硬邦邦的桌腿,寒意像蟲子一樣順著脊椎骨往上爬。
他動了動被鐵鏈拴著的右腳腕,又是一陣嘩啦響。那鏈子另一頭鎖在供桌那條最粗的桌腿上,磨得油光水亮,不知道拴過多少代祭品。水生伸手,用指甲在供桌側(cè)面的陰影里用力劃了一道。指尖劃過粗糙的木紋,落下一點細(xì)細(xì)的木屑。他湊近了,就著窗外那點慘淡的光,數(shù)著那些橫七豎八、深深淺淺的刻痕。
一、二、三……七道。像七條僵死的蜈蚣,趴在那里。
后天,就是初七了。河神娶親的日子。
后槽牙咬得死緊,酸脹感從牙根一直蔓延到太陽穴。他猛地抬手,指甲狠狠掐進自己掌心的泥垢和死皮里,掐出幾個彎月形的白印子,再慢慢滲出血絲。這點微不足道的疼,壓不住心底翻騰的恐懼,那恐懼像祠堂角落里無聲蔓延的青苔,濕冷滑膩,纏得他喘不過氣。
他想起了阿娘。那年阿娘去河邊洗衣裳,再也沒回來。幾天后,她的發(fā)髻漂在碼頭邊的水草里,纏滿了滑膩的青絲草,像一團骯臟的水藻。阿爹把她撈上來時,手腕上還系著那根褪了色的紅頭繩。阿爹抱著阿娘冰冷的身體,在碼頭上坐了一夜,天亮?xí)r,頭發(fā)白了大半。從那以后,阿爹就成了村里最沉默的人,像塊被河水沖刷了千萬年的石頭。
門軸發(fā)出沉悶干澀的吱呀聲,打斷了水生混亂的思緒。一股潮濕的土腥氣和濃重的劣質(zhì)煙草味涌了進來。水生立刻閉上眼,放緩呼吸,裝睡。
沉重的腳步聲停在供桌前。是村正陳老拐和他那兩個兒子,鐵柱和石鎖。
還沒醒是陳老拐嘶啞的聲音,帶著點痰音。
爹,管他醒沒醒,時辰到了照樣沉河。這是鐵柱,聲音粗嘎得像破鑼。
就是,河神老爺?shù)戎鹿脿斈兀∈i嘿嘿笑著,帶著一股子沒心沒肺的殘忍。
水生感覺到幾道視線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像冰冷的蛇信子。他死死閉著眼,眼皮下的眼珠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
行了,把東西放下。陳老拐咳了兩聲,給他穿上,讓他走也走得體面些。
一件東西被丟在供桌旁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水生聞到了一股新布特有的、有點沖鼻的靛藍(lán)染料味兒,混雜著線香焚燒后殘留的灰燼氣息。是那件壽衣。水生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腳步聲又響起來,由近及遠(yuǎn),祠堂沉重的木門再次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嘩啦啦的雨聲。祠堂里重新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水生睜開眼,盯著地上那團靛藍(lán)色。幽暗的光線下,那顏色濃得發(fā)黑,像一攤凝固的、深不見底的水。他慢慢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布料,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來。他想起阿爹。
阿爹昨天偷偷來看過他。隔著祠堂窗欞上那幾根粗硬的木條,阿爹的臉被分割得支離破碎。阿爹的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河泥,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阿爹只是把一件東西塞了進來,硬邦邦的,帶著阿爹手心粗糙的繭子和微弱的體溫。是一把磨得發(fā)亮的小魚骨刀,刀柄纏著臟污的麻線。阿爹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他,里面翻騰著一種水生看不懂的、近乎絕望的東西,然后阿爹就佝僂著背,像一截被風(fēng)吹折的老蘆葦,消失在了雨幕里。
水生摸索著,從懷里掏出那把小魚骨刀。冰冷的骨質(zhì)貼在掌心,硌得生疼。他用拇指指腹反復(fù)摩挲著那粗糙的刀柄麻線,仿佛能汲取到一絲微弱的力量。
2
河神娶親
祠堂外的雨聲越來越大,砸在瓦片上,如同無數(shù)只手在瘋狂地擂鼓。明天,就是明天了。水生攥緊了那把小小的魚骨刀,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盯著那件靛藍(lán)色的壽衣,仿佛那不是衣服,而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正等著把他吞沒。
雨下瘋了。
從初六的后半夜開始,天河就像是被誰捅漏了底,渾濁的河水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枯枝敗葉、死魚爛蝦,翻涌咆哮著,卷起一個又一個渾濁的漩渦,瘋狂地拍打著兩岸泥濘的河堤。水氣彌漫,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黃。
初七的清晨,沒有雞叫。只有銅鑼刺耳的哐哐聲,穿透厚重的雨幕,在濕漉漉的村巷里橫沖直撞,敲得人心頭發(fā)緊。那鑼聲一下下,單調(diào)、急促、冰冷,像催命的符咒。
祠堂的門被哐當(dāng)一聲撞開。冰冷的雨水裹著風(fēng),猛地灌進來。水生蜷在供桌下,打了個寒顫。幾個精壯的漢子闖了進來,帶著一身的水汽和河泥的腥味。他們像拎小雞仔一樣把水生從桌底下拖了出來,冰冷的鐵鏈解開又換上更粗的麻繩,把他的雙手死死反捆在身后。動作粗暴,沒有一句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麻繩勒進皮肉的摩擦聲。
那件靛藍(lán)色的壽衣被抖開,帶著一股濃重的染料和線香味兒,不由分說地套在了水生單薄的身上。寬大的袖子,肥大的褲腿,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襯得他像個被隨意扎起來的稻草人。布料又冷又硬,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詭異的、仿佛已經(jīng)躺進棺材的錯覺。
水生被推搡著,踉踉蹌蹌地走出祠堂。密集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下來,瞬間就把他澆透了。壽衣吸飽了水,沉重地往下墜。視線被雨水模糊,只能看見腳下泥濘不堪的黃泥路,和一雙雙沾滿泥漿的、沉默移動的腳。
村子像死了一樣。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偶爾有窄窄的門縫里露出一只眼睛,又飛快地縮回去。只有那面破鑼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引著這支送葬般的隊伍走向河邊。幾個半大的孩子被大人死死拽著,縮在屋檐下,驚恐又好奇地看著被押送的水生,眼神像受驚的小獸。
碼頭上,早已黑壓壓地站滿了人。雨水順著斗笠蓑衣往下淌,匯成一道道細(xì)小的溪流。一張張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臉上,木然、敬畏、恐懼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河水在咆哮,像一頭被激怒的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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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最前端,搭起了一個簡陋的祭臺。幾塊粗糙的木板架在泥水里,上面擺著一只捆了雙腳、還在徒勞撲騰翅膀的大公雞。一個穿著油膩道袍、瘦得如同麻桿的干瘦老頭,正手舞足蹈地跳著怪異的步子,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尖細(xì),被風(fēng)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那是村正陳老拐重金請來的法師。
陳老拐站在祭臺旁,披著蓑衣,臉色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異常陰沉。他手里捧著一個黑漆漆的木匣子,里面裝著寫有水生生辰八字的黃紙符。他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后落在被押上來的水生身上,眼神復(fù)雜,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
水生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著。雨水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終于,在人群最外圍,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看到了阿爹。阿爹沒戴斗笠,也沒披蓑衣,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瓢潑大雨里,渾身濕透,花白的頭發(fā)緊貼在額頭上,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阿爹的眼神空洞,越過層層疊疊的人群,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沉重得像要把他釘死在原地。阿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說什么,但隔著風(fēng)雨和人群的嗡鳴,水生什么也聽不見。水生只看到阿爹那只粗糙的、骨節(jié)變形的大手,死死地?fù)钢赃呉豢美狭鴺浯植诘臉淦�,指甲縫里滲出了暗紅的血絲,混著雨水,流進樹皮的溝壑里。
一股巨大的悲愴猛地攫住了水生,他張了張嘴,想喊一聲阿爹,喉嚨里卻像堵滿了滾燙的河泥,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押著他的漢子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泥水里。
時辰到——!
那干瘦的法師猛地拔高了調(diào)門,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抓起祭臺上那只掙扎的公雞,手起刀落!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腥氣的雞血猛地噴射出來,濺在祭臺粗糙的木板上,又迅速被雨水沖淡,蜿蜒流淌,像幾條丑陋的紅色蚯蚓。法師將還在抽搐的雞尸奮力拋向翻滾的濁浪,嘶喊著:
河神老爺開恩!新姑爺——上禮啦——!
隨著這聲凄厲的呼喊,人群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騷動起來。幾個漢子立刻撲了上來,像一群撲向獵物的鬣狗。他們按住水生的肩膀,把他死死地按跪在濕滑泥濘的祭臺邊緣。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他膝頭的褲子。
一塊巨大的、粗糙的磨盤石被四個壯漢吭哧吭哧地抬了過來,重重地放在水生腳邊。那石頭呈青黑色,表面布滿了坑洼和常年使用磨出的光滑凹痕,冰冷堅硬,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不祥的幽光。一股濃重的、屬于牲畜和谷物混合的腥臊氣撲面而來。石磨中間那個圓孔,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巨口。
水生劇烈地掙扎起來,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嘶吼,牙齒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味在嘴里彌漫開。但那幾個漢子的手如同鐵鉗,紋絲不動。粗糲的麻繩被解開,又飛快地重新纏繞,這一次,是把他反綁在身后的雙手,死死地拴在了磨盤石中央那個冰冷的石孔上!繩索勒進皮肉,磨得生疼。
阿爹——!水生終于嘶喊出聲,聲音凄厲絕望,瞬間被狂暴的雨聲和河水的咆哮吞沒。
他猛地扭頭看向人群外圍,阿爹剛才站立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棵在風(fēng)雨中瘋狂搖曳的老柳樹,樹皮上幾道新鮮的血痕正被雨水迅速沖刷掉。阿爹不見了。
3
生死線
水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進了無底的冰窟窿里。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熄滅了。
起——!
陳老拐嘶啞的聲音如同裂帛。漢子們齊聲發(fā)力,喊著號子。水生只覺得身體一輕,雙腳瞬間離地。巨大的磨盤石帶著千鈞之力,拖著他,像拖著一件無足輕重的祭品,猛地向渾濁翻騰的河面傾去!
冰冷的、帶著濃重淤泥和水草腥氣的河水,瞬間將他吞沒。
咕嚕嚕……
巨大的水泡從他口鼻中瘋狂地涌出。渾濁的水流夾雜著泥沙、草屑,猛地灌進他的鼻腔、口腔、耳朵,帶來火燒火燎般的劇痛和窒息感。沉重的磨盤石像一只無情的大手,死死拽著他,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下沉墜。冰冷的河水瘋狂地擠壓著他的胸腔,肺葉像要炸開。眼前一片昏黃渾濁,只有無數(shù)翻滾的泥沙和破碎的水光。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拼命地掙扎,被反綁在身后的雙手在冰冷的石孔上瘋狂地扭動、摩擦,試圖掙脫繩索。粗糙的麻繩深深地勒進手腕的皮肉里,每一次摩擦都帶來火辣辣的劇痛。冰冷的河水刺激著傷口,更是鉆心地疼。絕望像冰冷的水草,纏住了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緊。
就在意識開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來,要將他徹底淹沒的時候,他混亂的視線邊緣,似乎捕捉到了一點異樣的色彩。
一點刺目的紅。
在身體下方更深的、更加幽暗的河水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緩緩上升。那抹紅色在渾濁的黃色水浪里顯得格外突兀,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水生用力眨掉灌進眼里的泥沙,集中起最后一點渙散的神志,努力向下看去。
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同樣寬大靛藍(lán)壽衣的少女,被同樣粗糲的麻繩捆綁著,拴在一塊形狀怪異的條石上。她烏黑的長發(fā)在水流中如同海藻般散開,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失血的下巴。她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紅得刺眼的頭繩,在昏暗的水底,像一小簇跳動的火焰。她一動不動,如同沉睡,被那沉重的條石拖拽著,緩緩沉向更深的黑暗。
那抹紅繩……像一道閃電劈進水生的腦海!阿娘漂在碼頭邊時,手腕上系著的,正是這樣一根褪了色的紅頭繩!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猛地從水生瀕臨崩潰的身體深處炸開!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一種更原始、更暴烈的沖動——他不能看著這姑娘就這樣沉下去!像阿娘一樣!
呃啊——!
一聲悶吼被河水堵在喉嚨里,化作一串更大的氣泡。他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一股蠻力,被反綁在身后的雙手,以一種極其扭曲、幾乎要折斷臂骨的姿勢,瘋狂地向腰間摸索!冰冷的河水刺得他渾身痙攣,繩索勒進腕骨,痛得他眼前發(fā)黑。指尖在濕透的靛藍(lán)壽衣上慌亂地抓撓,終于,觸碰到一個硬邦邦的小東西!
是那把小魚骨刀!阿爹塞給他的那把!
他用盡全身力氣,用僵硬的手指死死摳住那纏著麻線的刀柄,把它從腰間的縫隙里拔了出來!小小的骨質(zhì)刀身在水流中閃著微弱的冷光。
水生猛地扭轉(zhuǎn)身子,不顧一切地向下沉去,拼命靠近那個同樣被縛的少女。水流沖擊著他,沉重的磨盤石拖著他,每靠近一寸都異常艱難。他伸長手臂,將握著魚骨刀的右手,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竭力探向少女腳踝處纏繞的繩索。
近了!更近了!
冰冷的河水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他的眼睛,視線模糊一片,只能憑著感覺,用那小小的、并不鋒利的魚骨刀刃,死死抵住少女腳踝上那浸透了水、堅韌無比的粗麻繩!
割!用力割!
刀鋒在濕滑的麻繩上艱難地啃噬著,每一次拉動都牽動著被反綁的手臂,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冰冷的河水灌進他的口鼻,窒息的黑暗再次逼近。他幾乎是用牙咬著自己的舌頭,用那點銳痛刺激著即將渙散的神志,機械地、瘋狂地來回拉扯著那把小小的魚骨刀。
突然!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從他左手腕內(nèi)側(cè)猛地炸開!那疼痛尖銳、冰冷,直刺骨髓,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皮肉下狠狠咬了一口!他渾身劇烈地一抽,手中的魚骨刀差點脫手。
就在這劇痛襲來的瞬間,少女腳踝上那根被割得只剩最后幾縷纖維的粗麻繩,嘣地一聲,終于斷裂開來!
巨大的條石失去了束縛,立刻加速沉向黑暗的河底。而那少女的身體,在浮力的作用下,微微向上漂了一下。她散亂的黑發(fā)在水中分開一瞬,水生恍惚看到一張極其年輕、毫無血色的臉,眼睛緊閉著,嘴唇卻是詭異的、微微上揚的弧度,像是在做一個冰冷而嘲諷的夢。
4
割斷姻緣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暗流從側(cè)方猛地撞了過來!水生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拴著他手腕的磨盤石被水流裹挾著,帶著他像一片枯葉般,狠狠撞向河底嶙峋的巖石!后腦傳來沉悶的撞擊感,劇痛瞬間吞噬了所有意識。
黑暗,徹底降臨。
……
不知過了多久,一種尖銳的、持續(xù)不斷的疼痛在左腕內(nèi)側(cè)搏動著,像有一根燒紅的針在里面反復(fù)攪動。水生猛地抽搐了一下,吸進一口氣,卻被濃重的、帶著腐爛水草和淤泥腥氣的空氣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每一聲咳嗽都震得胸腔劇痛,仿佛里面塞滿了碎玻璃。
他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晃動的、灰黃色的影子。劇烈的頭疼和后腦的鈍痛讓他一陣陣眩暈。
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感覺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冰冷的河水似乎還堵在氣管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
醒了一個干澀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像枯葉在砂紙上摩擦。
水生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循著聲音望去。
一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闖入他模糊的視線。那張臉很老,皮膚是長年被日曬風(fēng)吹的醬褐色,皺紋如同干涸河床上龜裂的縫隙,縱橫交錯。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此刻正沒什么溫度地俯視著他,像在看一塊剛撈上來的、濕漉漉的河底石頭。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堆松軟干燥的蘆葦稈上。頭頂是胡亂搭起來的草棚頂,幾縷灰白的天光從草葉縫隙里漏下來。四周是望不到邊際的、一人多高的蘆葦蕩,在風(fēng)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shù)人在低語�?諝饫飶浡鴿庵氐臐駳狻⒏癄植物的氣息,還有一種奇異的、淡淡的草藥苦澀味。
水生掙扎著想坐起來,手腕上的劇痛和全身的酸軟讓他又重重跌了回去,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省點力氣。那老婆婆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漠。她盤腿坐在水生旁邊的一個草墩子上,手里正慢條斯理地用指甲掐著一根翠綠的草莖。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粗布褂子,褲腿挽到膝蓋,露出干瘦得像老樹根一樣的小腿,上面沾著些濕泥和水漬。腳邊放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盆,盆里盛著些渾濁的水。
水生喘著粗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濕透的靛藍(lán)壽衣被扒了下來,胡亂地扔在一邊的草堆上,像一張被遺棄的死皮。他身上只穿著自己的單衣單褲,也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冰冷黏膩。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想去碰觸左手腕內(nèi)側(cè)那劇痛的源頭。
別動。老婆婆眼皮都沒抬,手里的動作卻停了。她用那根掐斷的草莖末端,蘸了蘸陶盆里渾濁的水,然后閃電般出手,精準(zhǔn)地點在水生劇痛的左手腕內(nèi)側(cè)!
嘶——!
水生倒抽一口冷氣。那草莖點中的地方,正是劇痛的源頭!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又帶著奇異麻癢的感覺瞬間從那一點擴散開來,沿著手臂直沖頭頂,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那感覺并非單純的痛楚,更像是一種烙印,一種冰冷而詭異的標(biāo)記被激活了。
老婆婆收回草莖,隨手丟進陶盆里。渾濁的水面蕩開一圈漣漪。她抬起那雙清亮得不像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水生,嘴角咧開一個古怪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諷:
后生仔,膽子不小哇。
水生被這眼神看得心里發(fā)毛,忍著劇痛和眩暈,啞聲問道:……阿婆……這、這是哪里我……我怎么……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風(fēng)箱在拉。
老婆婆沒直接回答他,目光卻落在他腳邊那堆濕漉漉的靛藍(lán)壽衣上,又移回到水生蒼白的臉上,慢悠悠地說:
你身上那層皮,是河神老爺給你預(yù)備的‘新郎官’的喜服吧
水生心頭猛地一顫,沉河前那冰冷窒息、被推向死亡的巨大恐懼感再次攫住了他。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老婆婆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像夜梟啼叫般的冷笑:呵!那你可真是膽大包了天!
她渾濁卻銳利的目光如同兩把錐子,刺穿水生的皮肉,直抵靈魂深處,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河神老爺點名要娶的新娘子,你也敢半路截胡還割了她的‘姻緣索’
新……新娘子水生徹底懵了,巨大的震驚甚至?xí)簳r壓過了身體的劇痛。他腦海里瞬間閃過渾濁河水中那個穿著靛藍(lán)壽衣、手腕系著紅繩、被拴在條石上的少女身影。那個和他一樣,被當(dāng)作祭品沉入河底的姑娘她是……河神的新娘
我……我只是……水生想解釋,他只是看到了那抹紅繩,想起了阿娘,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沉下去……可話堵在喉嚨里,在老婆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老婆婆不再看他,枯瘦的手指在陶盆渾濁的水面上輕輕一點,蕩開細(xì)碎的漣漪。她抬起頭,渾濁卻清亮的眼睛望向草棚外灰蒙蒙的天空。雨似乎小了些,但厚重的鉛云依舊沉沉地壓著,仿佛隨時會再次傾瀉而下。
她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了然。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雨滴砸在石板上,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鉆進水生的耳朵:
傻小子,你這一刀下去,割斷的可不止是根繩子。
她頓了頓,嘴角那抹古怪的弧度更深了,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興味,抬手指了指那陰沉壓抑的天穹:
你這是在閻王爺?shù)纳啦旧�,硬生生劃拉掉了一個名兒,又添上了個‘變數(shù)’!
等著瞧吧,老婆婆的聲音低沉下去,像在預(yù)言,又像是在陳述一個即將到來的事實,且看來日,那位等著娶親的河神老爺,要如何收場!
水生渾身冰冷,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自己劇痛的左手腕內(nèi)側(cè)。那里,被草莖點過的皮膚上,赫然浮現(xiàn)出一個淡淡的、模糊不清的印記。像是一道被水泡得發(fā)脹的陳舊勒痕,又像是一個……小小的、扭曲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