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顧沉洲的契約妻子,五年間他總讓我穿著白月光的裙子站在玻璃花房里。
他說蘇晚最愛玫瑰,我便在刺叢中種滿帶血的花。
生日宴上白月光突然回國,他當眾撕碎我的禮物:贗品永遠不配得到真心。
我笑著遞上離婚協(xié)議:顧總,當年救蘇小姐的潛水員肋骨斷了三根。
是我花錢雇的。
§1.
玫瑰刑場
[玻璃花房·替身牢籠]
五月的風裹挾著溫吞的潮氣,笨拙地撞在顧氏莊園巨大的落地玻璃上,撞出一片沉悶的嗡鳴。玻璃花房像一座剔透的水晶棺,懸在庭院深處,被四面八方瘋長的綠意擁抱著,卻唯獨隔絕了暖意。我站在花房中央,腳下是冰涼如鏡的大理石,寒氣像蛇一樣順著薄薄的絲襪往上爬,纏住小腿。
身上這件淺杏色的真絲長裙,是蘇晚的舊物。顧沉洲讓人從某個塵封的檀木箱子里翻找出來,熨燙平整,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舊日時光的干燥香氣。領(lǐng)口的設(shè)計有些過時了,微微敞著,鎖骨的線條在清冷的頂燈下顯得格外伶仃脆弱。裙擺曳地,輕柔地拂過腳踝,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我微微側(cè)頭,望向花房外。影影綽綽的玻璃倒映出我自己模糊的影子,還有身后那片過于濃烈、幾乎帶著血腥氣的紅。玫瑰。大片大片的紅玫瑰,像凝固的火焰,又像潑灑的血漿,燃燒在冰冷的玻璃幕墻之下。每一根花枝都猙獰地挺立著,長滿了尖利的刺,張牙舞爪,如同某種沉默的詛咒。
顧沉洲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穿花房凝滯的空氣:站直些。別低頭。蘇晚從不低頭。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動。視線掠過那些猩紅的花瓣,落在自己垂在身側(cè)的手上。指尖沾著一點新鮮的泥土,還有一道細小的劃痕,正慢慢滲出血珠。是剛剛修剪玫瑰時,不小心被刺劃傷的。很細微的疼,卻異常清晰。
他緩步走近,昂貴的皮鞋踩在大理石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最終,在我身后半步處停下。帶著淡淡雪松和煙草氣息的壓迫感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將我困在原地。他伸出手,帶著薄繭的指腹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微微抬高頭,露出脖頸脆弱的弧度。
眼神,他的聲音貼得很近,呼吸拂過我的耳廓,要像她�?找稽c,遠一點。他似乎在透過我的眼睛,努力捕捉某個早已消散在時光里的影子。
像這樣我開口,聲音有點澀,目光越過他肩頭,投向花房外庭院深處一片模糊的綠蔭,空洞得沒有焦點。
他似乎滿意了,捏著我下巴的手指松開,轉(zhuǎn)而輕輕拂開我頰邊一縷散落的發(fā)絲。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溫柔的珍視感。只是這份珍視,永遠落不到真實的林晚星身上。
很好。他低沉地應(yīng)了一聲,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卻又像是穿透了我,看向更遙遠的地方。蘇晚……最喜歡玫瑰。
這句話,我聽過無數(shù)次。像一個魔咒,鎖定了我在這座華麗牢籠里的命運。
于是,我成了這座玻璃棺里的花匠。日復(fù)一日,在那些銳利的刺叢中穿行,彎腰,修剪,澆水。指尖、手臂、甚至小腿,很快布滿深深淺淺的劃痕。細密的血珠滲出來,染在深綠色的枝葉上,再被冰冷的空氣迅速凝結(jié),變成暗紅的痂。新傷疊著舊傷,舊的痂被新的刺劃破,循環(huán)往復(fù)。花房里的玫瑰,卻在他的注視下,開得愈發(fā)嬌艷欲滴,紅得驚心動魄。每一朵盛放的花瓣,都吸吮著我指尖的溫度和微不足道的血。
§2.
五年契約
[花房角落·麻木烙印]
傭人王媽端著溫水和藥膏進來時,我正坐在花房角落的小藤椅上,對著光,笨拙地用鑷子試圖夾出手指里一根頑固的、幾乎看不見的細刺。陽光斜斜穿過玻璃,把那點微小的刺照得如同芒刺。
太太,您又弄傷了!王媽的聲音帶著心疼的責備,放下托盤快步走過來。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接過我手里的鑷子,動作又輕又準。放著我來,您總是這么不小心。先生他……她話說到一半,頓住了,只是重重嘆了口氣,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無奈。
我看著她布滿歲月痕跡的手熟練地操作著,鑷子尖端穩(wěn)穩(wěn)夾住刺尾,輕輕一提,那點微小的折磨便離開了皮肉。一陣短暫的銳痛后,是解脫的輕松。
沒事的,王媽。習慣了。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臉部肌肉有些僵硬。
王媽沒接話,只是默默擰開藥膏的蓋子,用棉簽沾了乳白色的膏體,細細涂抹在我手指的傷口上。清涼的感覺暫時壓下了火辣辣的痛楚。她低著頭,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太太,您這又是何苦……五年了,石頭也該捂熱乎了。先生他……心不在這兒。
藥膏的涼意似乎順著指尖的傷口一路蔓延到了心口。我垂下眼,看著王媽花白的頭頂。五年。時間過得真快,又慢得令人窒息。
我知道。聲音輕得像嘆息。
王媽涂好藥,又仔細看了看其他的傷口,確認沒有遺漏的刺,才收拾東西站起身。您歇會兒,這些花……唉。她搖搖頭,端著托盤走了,背影在巨大的玫瑰花叢映襯下,顯得格外佝僂單薄。
我重新靠回藤椅,目光落在眼前這片殷紅的花海上。花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寂靜無聲。只有陽光在玻璃上緩慢移動的聲音,以及空氣里濃得化不開的玫瑰甜香,甜得發(fā)膩,帶著一絲腐朽的氣息。
五年前那個雨夜,林家瀕臨破產(chǎn)的絕境,父親一夜白頭的憔悴,母親絕望的哭泣……像褪色的老電影畫面,無聲地在眼前晃動。然后,是顧沉洲那張英俊卻毫無溫度的臉,和他遞過來的那份冰冷的契約。簽下它,林家得救,代價是我成為蘇晚的贗品,直到他厭倦,或者……真正的蘇晚回來。
期限,是空白。我的價值,只維系于另一個女人的消失。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花刺反復(fù)扎過,已經(jīng)麻木得感覺不到尖銳的疼痛,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無邊無際的鈍痛和空洞。這五年,我像一個最敬業(yè)的演員,揣摩著蘇晚的喜好,模仿她的神態(tài),穿著她的舊衣,在他指定的位置,活成一道他想要看見的影子。扮演一個死人,比扮演活人更難。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懷念的究竟是蘇晚的哪一面。
玻璃花房像一個巨大的水晶罩子,隔絕了外面真實的世界,也把我牢牢地困在了顧沉洲精心打造的、名為懷念的囚籠里。玫瑰的刺扎進皮肉,留下傷痕;而他的目光,他的話語,他那份永遠落不到實處的珍視,則像更細密的針,扎進更深的地方,看不見血,卻足以讓靈魂千瘡百孔。
我抬起手,看著被藥膏覆蓋的傷口。習慣了嗎也許是吧。習慣到連疼,都變得有些遲鈍了。
§3.
贗品獻禮
[宴會廳邊緣·真心祭品]
夜幕低垂,顧氏莊園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宴會廳映照得如同白晝�?諝饫锔又呒壪銠壍奈Ⅴ笟馀�、昂貴香水交織的馥郁氣息,以及精心烹制的食物散發(fā)的誘人暖香。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低語與輕笑編織成一張華麗的背景音網(wǎng)。今夜是顧沉洲的生日宴,上流社會趨之若鶩的名利場。
我站在大廳邊緣一根巨大的羅馬柱旁,手里端著一杯幾乎沒有動過的香檳,冰涼的液體讓指尖的溫度一點點流失。身上是一件嶄新的禮服裙——依舊是淺杏色,真絲質(zhì)地,款式卻比花房里那些舊衣要時髦精致許多,裁剪完美地貼合著曲線。只是顏色,依舊是蘇晚的專屬色。顧沉洲讓人送來的,附帶的便簽上是他一貫冷硬的筆跡:換上。
他需要我這個贗品出現(xiàn)在這里,扮演一個完美的、體面的顧太太,一個安靜無聲的背景板。
隔著攢動的人頭,我望向他。顧沉洲被幾個商界顯貴簇擁著,站在宴會廳中央最璀璨的燈光下。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身姿挺拔如松,英俊得無可挑剔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而矜貴的淺笑,從容應(yīng)對著各方的恭維。他偶爾抬眼,目光掃過全場,銳利而精準,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那目光也曾短暫地掠過我的方向,沒有絲毫停留,仿佛我只是角落里一件不起眼的擺設(shè)。
心口那片麻木的鈍痛,似乎被那視若無睹的一瞥刺了一下,泛起一絲微弱的漣漪。我低頭,抿了一口杯中的香檳,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刺激性的清醒。
§4.
白月光降臨
[宴會廳中央·神像歸來]
就在這時,宴會廳厚重的大門被侍者無聲地向內(nèi)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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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光線勾勒出一個纖細優(yōu)雅的身影。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原本喧鬧的宴會廳,像被投入了冰塊的沸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帶著驚愕、好奇、探究,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蘇晚。
她穿著一身純白的曳地長裙,像月光凝成的云朵,款款走了進來。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起,露出天鵝般優(yōu)美的脖頸。她的美是柔和的,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純凈和脆弱感,眉眼間籠著淡淡的哀愁,如同易碎的琉璃。五年時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反而沉淀出一種更惹人憐惜的風韻。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轉(zhuǎn),最終,準確地、牢牢地鎖定了人群中央那個最耀眼的男人——顧沉洲。
顧沉洲臉上的從容和疏離瞬間凝固了。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挺拔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雙總是深不見底、冷硬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掀起了驚濤駭浪,震驚、難以置信、狂喜、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沖擊……種種復(fù)雜激烈的情緒在他眼中翻滾、碰撞,最終化為一種近乎失神的專注。他忘記了周圍所有的人,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影,整個世界在他眼中驟然收縮,只剩下門口那個穿著白裙的身影。
他幾乎是踉蹌著,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像個迷途多年終于找到歸路的旅人,帶著一種失魂落魄的急切,大步朝門口奔去。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清晰的嗒、嗒聲,在驟然死寂的大廳里,如同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鼓上。
他終于停在了蘇晚面前。兩人之間不過一步之遙。他微微喘著氣,胸膛起伏,灼熱的目光緊緊鎖著蘇晚的臉,仿佛要用目光將她刻進靈魂深處。他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要觸碰她的臉頰,確認這不是一場太過逼真的幻夢,卻在即將碰到時,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停在了半空。
……晚晚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破碎的、不敢置信的哽咽。那個在商場上殺伐決斷、冷硬如鐵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蘇晚仰起臉,望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眸瞬間盈滿了淚水,如同沾了晨露的百合。淚水無聲地滑落,在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像一朵終于找到依靠的菟絲花,帶著劫后余生的委屈和依戀,輕輕地、試探性地向前一步,將額頭抵在了顧沉洲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這個動作,成了點燃一切的引信。
顧沉洲的身體猛地一震,隨即伸出雙臂,以一種近乎要將對方揉碎嵌入自己骨血的力道,狠狠地將蘇晚擁入懷中。那么緊,那么用力,仿佛要將這五年的分離、思念、絕望,在這一刻全部傾注進去。他高大的身軀微微弓著,下巴抵在蘇晚的發(fā)頂,肩膀無法抑制地輕輕顫抖。
寂靜被徹底打破。先是零星的、壓抑的抽氣聲,接著是嗡嗡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開來。
天啊……真的是蘇晚
她不是……五年前就……
顧總他……看他的樣子……
那現(xiàn)在這位顧太太……
無數(shù)道目光,或同情,或嘲弄,或幸災(zāi)樂禍,像無形的探針,從四面八方密密匝匝地刺向我。我站在羅馬柱的陰影里,手里那杯冰涼的香檳,仿佛成了唯一能抓住的、真實的東西。
心臟的位置,那片麻木的鈍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像風暴眼中心,極致的喧囂環(huán)繞,內(nèi)心卻死寂一片。我看著大廳中央那對緊緊相擁的身影,看著顧沉洲那失而復(fù)得、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的狂喜和失態(tài),看著蘇晚在他懷里脆弱地顫抖。
原來,這就是正品的力量。能讓一個冷硬如鐵的男人瞬間土崩瓦解,能讓整個世界的喧囂都淪為背景。
我甚至微微彎了彎唇角。五年。一場漫長而荒誕的演出,終于迎來了落幕的時刻。也好。
就在這片詭異的氣氛中,我抬步,從羅馬柱的陰影里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而平穩(wěn)的聲響,穿過人群自動分開的小道,一步步走向那對仍在忘我相擁的璧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空氣里的議論聲詭異地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種屏息的等待。
我在離他們?nèi)竭h的地方停下。
顧沉洲似乎終于感受到了這份異樣的注視,他緩緩地、有些僵硬地抬起頭,目光從蘇晚的發(fā)頂移開,投向了我。他眼中的狂喜和失神尚未完全褪去,但在看清我的瞬間,那里面迅速凝結(jié)起一層冰冷刺骨的厭惡和……被打擾的不耐煩。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礙眼的垃圾。
蘇晚也從他懷里微微退開一點,側(cè)過頭看我。她的眼睛還紅著,帶著淚痕,楚楚可憐,但那雙望向我的眸子里,卻飛快地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冰冷的審視和一絲幾乎可以稱之為勝利的嘲弄。
沉洲,我開口,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笑意,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從隨身的手包里,拿出一個包裝得不算特別精美但很用心的深藍色絲絨小盒子。這是我在花房那些帶刺的玫瑰叢里,耗費了無數(shù)個被扎破手指的下午,親手選材、打磨、鑲嵌做出來的袖扣。深藍色的底托上,鑲嵌著細碎的、如同星塵般的藍寶石,中間用極細的白金勾勒出一個簡約的星辰圖案。靈感來自于很久以前,某個他醉酒后偶然流露的、關(guān)于星辰大海的只言片語。
我雙手托著盒子,遞向他,維持著最后的體面:生日快樂。
顧沉洲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盒子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里沒有好奇,沒有期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冷漠和厭棄。仿佛那盒子里裝的不是心意,而是什么骯臟的穢物。
他沒有接。
甚至沒有再看那盒子一眼。
他冰冷的視線重新落回我臉上,薄唇輕啟,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刀子,清晰無比地砸在死寂的大廳里,砸在我的臉上,也砸碎了所有圍觀者最后一絲微弱的同情:
贗品,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絕對的、碾碎一切的冷酷,永遠不配得到真心。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抬手,動作粗暴而充滿戾氣,狠狠地打向我的手!
啪!
清脆的碎裂聲刺耳地響起!
深藍色的絲絨盒子連同里面那對凝聚了無數(shù)心血和疼痛的星辰袖扣,被他這毫不留情的一擊狠狠打飛出去!盒子在空中翻滾著,撞在不遠處冰冷的羅馬柱底座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盒蓋摔開了,那對精致的藍寶石袖扣彈跳出來,其中一顆在地面滾動了幾下,最終停在一雙沾著昂貴酒漬的皮鞋旁邊,寶石的微光瞬間黯淡。
我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中,指尖因為剛才的撞擊傳來一陣麻木的刺痛。手腕處,被他指甲劃過的地方,火辣辣地迅速浮現(xiàn)出一道刺目的紅痕。
世界徹底安靜了。死一樣的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震驚,鄙夷,同情,看好戲的興奮……無數(shù)道視線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牢牢釘在恥辱柱的中心。
顧沉洲連一絲余光都沒有分給那摔落的禮物,仿佛那只是隨手拂去的一點塵埃。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溫柔,都重新回到了他懷里的蘇晚身上。他低下頭,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巨大喜悅和宣告:晚晚,我們回家。
蘇晚依偎在他胸前,像一只受盡委屈終于歸巢的鳥兒。她微微側(cè)頭,目光掃過我僵立的身影和地上那對孤零零的袖扣,唇角極其隱秘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勝利的弧度。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顧沉洲擁著她,以一種保護者和勝利者的姿態(tài),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人群如同摩西分開紅海般,自動為他們讓開一條通道。他攬著她纖細的腰肢,頭也不回地朝著宴會廳大門走去,將一地狼藉和滿場的異樣目光,連同我這個贗品,徹底拋在了身后。
§5.
公開處刑
[碎裂星辰處·尊嚴絞架]
高跟鞋踩在冰冷大理石上的聲音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門外。
宴會廳里死寂了幾秒,隨即,壓抑的議論聲如同被點燃的野火,轟然炸開!那些目光,那些竊竊私語,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
我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那只僵在半空、帶著紅痕的手。
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對散落的袖扣。一顆滾在塵埃里,沾上了酒漬;另一顆躺在摔開的絲絨盒子旁邊,藍寶石的光芒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那么微弱,那么可笑。
心臟的位置,那片冰冷的平靜,終于被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取代。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徹骨的、死灰般的荒蕪。五年間的每一個日夜,每一次模仿蘇晚姿態(tài)時的別扭,每一次被玫瑰刺扎破手指的疼痛,每一次承受他冰冷目光的煎熬……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隨著那對袖扣的碎裂,轟然倒塌,化為齏粉。
贗品……永遠不配得到真心。
他說得對。
我緩緩地蹲下身,在一片異樣的目光和嘈雜的議論聲中,伸出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珍重地,將地上那顆沾了酒漬的藍寶石袖扣撿了起來。冰涼的寶石硌著掌心。
然后,我站起身,挺直了背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淚水,沒有憤怒,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蒼白。我無視了周圍所有的目光和聲音,握緊掌心那顆冰冷的袖扣,一步一步,像踩在云端,又像踩在刀尖上,平穩(wěn)地、無聲地穿過華麗而喧囂的人群,走向那扇剛剛被顧沉洲和蘇晚拋在身后的、通往自由的大門。
身后,是金碧輝煌的囚籠和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6.
困獸之斗
[深夜大廳·契約反噬]
引擎低沉的咆哮撕裂了深夜凝滯的空氣,黑色的邁巴赫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裹挾著冰冷的風,蠻橫地沖進顧氏莊園的大門,粗暴地碾過精心修剪的草坪邊緣,最終以一個刺耳的急剎停在主宅燈火通明的臺階前。車門被大力推開,顧沉洲頎長的身影跨了出來,動作間帶著壓抑不住的戾氣。
他沒有立刻進屋,而是站在車邊,煩躁地扯了扯頸間束縛的領(lǐng)帶,昂貴的絲質(zhì)領(lǐng)帶被揉皺成一團。他抬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二樓那間屬于顧太太臥室的窗戶——那里一片漆黑,死寂無聲。
這異常的安靜,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胸腔里翻騰的怒意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焦躁。他大步流星地踏上臺階,厚重的雕花木門被他砰地一聲用力推開,巨大的聲響在空曠奢華的大廳里回蕩。
廳內(nèi)燈火輝煌,水晶吊燈折射出冰冷的光。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捕捉到了客廳中央,那個背對著他、靜靜站在落地窗前的纖細身影。她穿著一條簡單的素色家居裙,勾勒出單薄得近乎脆弱的背影。窗外是無邊的夜色,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側(cè)臉輪廓,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林晚星!顧沉洲的聲音帶著未消的怒意和一種被忽視的冰冷,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寂靜的空氣里,你啞巴了
窗前的背影似乎幾不可察地輕輕顫了一下,但她沒有回頭。
顧沉洲的怒火被這無聲的抗拒瞬間點燃,燒得更加熾烈。他幾步上前,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強硬地將她的身體扳轉(zhuǎn)過來,迫使她面對自己。
看著我!他低吼,深邃的眼眸里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緊鎖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誰給你的膽子,敢在那種場合……
質(zhì)問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他對上了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曾經(jīng)努力模仿著蘇晚的空遠,此刻卻像兩口幽深的寒潭,里面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他預(yù)想中的任何一絲軟弱或控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冰冷、沉寂,深不見底。這平靜,比他見過的任何怒火都要刺骨,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審視力量,讓他后面所有刻薄的話語都硬生生堵在了喉嚨里。
顧沉洲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攥著她手腕的手指,下意識地松了一分力道。
顧總,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很輕,很平,沒有任何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您回來了。
這平靜的稱呼和語氣,像一盆冰水,澆在了顧沉洲心頭的怒火上,非但沒有熄滅,反而激起了更深的煩躁和一種失控的不安。他猛地甩開她的手,仿佛她是什么燙手的東西,眼神銳利如刀:收起你這副死人臉!裝給誰看以為這樣就能……
顧沉洲。
她打斷了他。不是顧總,而是連名帶姓。
顧沉洲怔住了。結(jié)婚五年,她從未這樣叫過他。這陌生的稱呼,帶著一種奇異的、斬斷一切的決絕。
在他微愕的目光中,林晚星微微抬起下巴,那雙死水般的眸子直直地看著他,清晰無比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們離婚吧。
空氣瞬間凝固了。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顧沉洲臉上的怒意和煩躁瞬間凍結(jié),變成一片冰冷的空白。他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五個字狠狠砸懵了,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著她,里面翻涌著驚愕、荒謬,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迅速蔓延開來的恐慌。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危險氣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林晚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只是微微側(cè)身,動作從容地從旁邊沙發(fā)上一個不起眼的文件夾里,抽出了兩份裝訂整齊的文件。紙張雪白,在燈光下有些刺眼。她抬起手,將文件遞向他。
她的動作很穩(wěn),手指沒有絲毫顫抖。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遞出的不是一份足以終結(jié)一切的離婚協(xié)議,而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紙。
簽了吧。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塵埃落定的力量。
顧沉洲的目光,從她平靜得可怕的臉,緩緩下移,落在了那兩份文件最上端,加粗打印的黑色標題上——
離婚協(xié)議書。
那五個字,像五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視網(wǎng)膜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暴怒和被徹底冒犯的狂躁感,如同火山巖漿般轟然沖上他的頭頂!燒毀了他最后一絲理智!
離婚!他猛地抬手,動作快如閃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道,狠狠打向林晚星遞來的文件!
啪——嗤啦!
清脆的紙張撕裂聲刺耳地響起!
那兩份裝訂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被他這飽含怒意的一擊狠狠打飛出去!雪白的紙張如同被狂風撕碎的蝴蝶,四散紛飛,有幾頁甚至被巨大的力道直接撕裂,紙屑飄落。
其中一頁打著旋兒,擦過林晚星的臉頰,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劃出一道細小的紅痕。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仿佛感覺不到痛。
林晚星!顧沉洲的怒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震得大廳的水晶燈似乎都在嗡嗡作響。他一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帶著泰山壓頂般的壓迫感,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里。他伸出手,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道,狠狠地攥住了她單薄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他強迫她抬起頭,那雙噴火的眼睛死死地攫住她平靜無波的眼眸,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
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一個用錢買來的贗品!一件我顧沉洲養(yǎng)在家里、用來解悶的擺設(shè)!你有什么資格跟我提離婚嗯!
他的氣息灼熱地噴在她的臉上,帶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暴戾。
當初簽下那份契約,搖尾乞憐地求我救你林家的時候,你怎么不跟我提離婚!現(xiàn)在看到晚晚回來了,覺得沒指望了,就想用這招來博取我的注意讓我愧疚還是想多撈點好處!他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刀子,一刀刀凌遲著她最后的尊嚴,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極致的羞辱和鄙夷,我告訴你,林晚星,收起你那點可憐的小心思!你這種女人,連給晚晚提鞋都不配!想離婚做夢!你這輩子,都只能是我顧沉洲腳邊的一條狗!我想讓你趴著,你就不能站著!契約沒到期,你哪兒也去不了!
他吼得聲嘶力竭,額角青筋暴跳,英俊的面容因為暴怒而顯得有些扭曲猙獰。攥著她肩膀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甚至能感覺到她肩胛骨在不堪重負地發(fā)出微弱的呻吟。
然而,被他死死攥住、承受著他所有怒火和羞辱的林晚星,卻始終沒有掙扎。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瓷偶。在他暴風驟雨般的怒罵和羞辱中,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那雙眼睛,依舊沉寂如古井,深不見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狂怒而失控的倒影,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歇斯底里的鬧劇。
這份異樣的平靜,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顧沉洲熊熊燃燒的怒火上。沒有預(yù)想中的哭泣、崩潰、求饒,甚至沒有一絲憤怒的反抗。只有死水般的寂靜。這寂靜,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讓他感到一種失控的恐慌和莫名的……心慌意亂。
他的怒吼聲,竟在這死寂的平靜中,漸漸弱了下去。攥著她肩膀的手指,那足以捏碎骨頭的力道,也下意識地松開了幾分。
§7.
致命核爆
[水晶燈下·真相審判]
就在他氣勢稍滯的瞬間。
林晚星動了。
她沒有去掙脫他依舊停留在她肩上的手,也沒有去擦臉上那道細小的血痕。她只是微微側(cè)過頭,目光平靜地掠過他因為暴怒而起伏的胸膛,然后,輕輕地、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近乎釋然的笑意,看向他那雙依舊燃燒著余怒的眼睛。
她的聲音很輕,很緩,像一片羽毛飄落,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清晰地響徹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大廳里:
顧總,您說得對。我確實是個贗品。
她頓了頓,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那笑容里沒有自嘲,沒有苦澀,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所以,您大概也不知道……
她的目光,穿透他狂怒的虛張聲勢,直直地望進他眼底最深處,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墜地:
當年救蘇小姐上岸的那個潛水員,肋骨斷了三根。
顧沉洲眼中的暴怒瞬間凝固,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和難以置信取代。
林晚星唇角的笑意徹底綻開,冰冷而鋒利,像淬毒的刀刃,直直刺向他:
是我花錢雇的。
大廳陷入死寂。
顧沉洲攥著她肩膀的手猛地抽搐,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骨骼。他瞳孔深處那場名為蘇晚的盛大煙火,在這一刻被真相的冰雨澆得只剩刺鼻的硫磺味。喉結(jié)滾動著,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8.
碎鏡重生
[黎明玄關(guān)·自由啟程]
林晚星拂開肩上殘留的指痕,如同撣去積年的塵埃。
她走向玄關(guān),從抽屜取出早已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副本——那紙五年前鎖住她靈魂的契約,此刻輕飄飄落在黑曜石臺面,顧沉洲三個字的墨跡在晨光里干涸成一道陳舊的疤。
掌心那顆沾著酒漬的藍寶石袖扣突然發(fā)燙。
推開雕花大門時,風卷著朝露氣息灌入肺腑。她最后一次回望,玻璃花房在漸亮的天光中縮成一座剔透的棺,棺中玫瑰依舊猩紅,但再無一滴血屬于她。
§9.
崩塌余震
[玫瑰棺影·終章留白]
水晶燈將顧沉洲的影子釘在大理石地上,形如困獸。
他盯著茶幾上那紙協(xié)議,林晚星簽名的弧度鋒利如刀。那句是我花錢雇的在顱骨內(nèi)反復(fù)撞擊,撞塌了神壇,露出壇底淤泥里蘇晚驚慌的眼——五年前游輪甲板上,她松開欄桿墜海前,曾對他露出過同樣的眼神。
二樓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
蘇晚房門的縫隙下,一縷純白裙角倉惶縮回黑暗。庭院里,帶刺的玫瑰在風中搖晃,一滴露水從花瓣滾落,跌進泥土。
像從未存在過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