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所以呢多久之前的事
林暖感覺自己嗓子發(fā)緊,話不像是說出來的,更像是從唇齒間和著血腥氣擠出來的。
媽媽聽她這樣說沒敢抬頭,只是啞著聲:你先別多想,我們就是想著盡量不影響你考試,別太激動……
激動嗎林暖不知道,她只感覺到自己手腳冰涼,明明是夏日時節(jié)吸入的空氣卻像數九寒天刺的人胸腔隱隱作痛。
什么時候下葬
明天。
1.
林暖此刻怨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刻意去忽視家里奇怪的氛圍,恨自己明明早就看到了媽媽手機里的吊唁消息卻自欺欺人不承認。
從鎮(zhèn)上回鄉(xiāng)下只需要不到半個小時,偏偏這半個小時仿佛半個世紀一般漫長,表哥和媽媽不敢多說又不敢不說,只一味忐忑地打量著她。
不知道什么時候車已經停在了奶奶家的門前,表哥默默拉開門。
林暖雙腳踩在地上的那一刻,映入眼簾的是院門前喝酒說笑的親友,她怔怔的瞪著雙眼看他們。
不知是誰率先看到了她,哀喊一聲:老太太,孫女回來了!
前后左右看不清的手推搡著林暖到了靈前跪下,漆黑的火盆還殘留著余溫,細細的紙灰在空中打著旋兒落在她睫上。
有人往她手里塞黃紙旋即又散落在地。
或許是受其他人影響,林暖愣神的時候感覺有溫熱的液體從臉上劃過,抬手一摸原來已經在哭了。
她知道自己是應該哭的,但是卻不明白為什么心里一點悲痛的感覺都沒有,眼淚反而先涌出。
下葬的這一天陰雨連綿,悠長凄涼的嗩吶聲混合著冰涼的水珠砸的人發(fā)顫,林暖聽著爸爸的話在晃悠悠的貨車上努力扶穩(wěn)棺木。
雨下大了,媽也舍不得我們。家里人都這么說。
表哥默默把林暖摟在懷里,堂哥也時不時看她一眼。
你也不要怪你爸媽,大家都是覺得你快中考了,所以才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但是這么大的事總不能不讓你來。
這是堂哥和表哥頭一天晚上單獨跟她說的話。
兄妹三人從小感情就好,所以林暖沒想到他們會幫忙隱瞞。
他們不告訴我,你們怎么也不告訴我呢
當時兩個哥哥偏過頭沒看她,也沒人回答她的問題。
林暖摸著腰上系的那條紅繩——那是從奶奶身上解下來的,他們說這是奶奶的老物,叫她不要害怕。
宴席上每個人看起來都笑吟吟的,似乎這件事再平常不過。
可能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吧——林暖這樣想。
距離考試只有三天時間了,于是在宴席過后爸媽托相熟的伯伯送她回學校。
還記得我嗎暖丫頭我是你魏伯伯。
林暖看著這個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其實并沒有回想起任何有關于他的記憶。
記得,謝謝魏伯伯。
你爸媽也難過,不過伯伯覺得他們這樣做是不對的。伯伯也說你爸了,暖丫頭那樣一個重感情的人,瞞著不說她會恨你們的。
魏伯伯一邊開車一邊說話,眼神還不斷往林暖身上瞟,生怕說錯話惹得她更難過。
林暖頻頻點頭附和,但其實根本沒聽到幾個字,她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楊樹第一次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或許人們總是在會不自覺地去同情一個剛剛經歷過大悲的人,就連那個總是看林暖不太順眼的班主任也不例外。
你也不要想太多,你家里人也是為了你考慮,畢竟要考試了,調整好心態(tài)。
又或許不是同情而是出于人道主義關懷吧,畢竟那張冷漠的臉仿佛在念什么既定臺詞一般。
林暖不是很能理解為什么所有人都把一場考試看得這么重要,重要到完全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
事實上是成績出來后,周圍人都在夸林暖心志堅定,并沒有亂了心神影響發(fā)揮,她就這樣順利地進入了內定的重點班之一。
這個班側重理科培養(yǎng),林暖說:我學不明白理科。
畢竟自己從小感興趣的就是散文一類的書籍,明擺著要走文科生的路子。
所以沒人知道林暖掉到班級倒數是因為她完全沒學過。
畫在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圖和細胞結構,從沒進入過她的腦子。
林暖的座位漸漸靠后,每天和朋友玩耍打鬧,老師看了都直搖頭。
后來有一天,她依然沒有聽課而是在寫自己喜歡的故事,講課的趙老師遠遠就瞧見了她低著頭不知在寫什么。
趙老師因為年輕所以管理叛逆期的高中生們有些困難,尤其是排名靠后的兩個班級調皮的厲害,所以她總是憋著一肚子氣再到林暖在的班里上第二節(jié)課。
你在寫什么她走到林暖身邊拿起那個沒來得及收起的本子。
林暖自知理虧,輕輕按住趙老師要翻動本子的那只手,老師對不起,這個不能看。
趙老師也沒有為難她,把本子放回她桌上,你站起來。
笨重的書包放在椅子邊阻止了林暖的行動,她只能用腳踢了踢書包,將椅子往后蹬了蹬才整理出了站立的空間。
然而就是蹬椅子這個動作,徹底點燃了趙老師的怒火,她憤怒地將課本拍在講桌上,走出教室前留下一句話:你們看不起我,我也不教了!
林暖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著是不是該追上去解釋。
害人精。
老鼠屎。
短短幾個字砸的林暖頭暈眼花,她不敢置信的扭頭去看,平日里關系好的幾個人正輕蔑地看著她。
林暖想,那樣的眼神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算了,不想解釋了。
2.
一個上午的時間,整個年級傳遍了某個班有一個女生頂撞老師,那位老師回到辦公室大哭。
林暖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質問:聽說你從趙老師手里搶東西,還瞪趙老師,讓你站起來你還把凳子踹翻了是吧誰給你的膽子這樣對老師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
她想說點什么但是整個人都在發(fā)抖,猶豫了半晌覺得還是應該辯解一下。
不是的,我沒有搶東西也沒有踹凳子,我——
好了你不用說了,我無條件相信趙老師說的話,人家趙老師有什么誣陷你的必要嗎而且課代表也跟我說明情況了,你也不用說謊,叫你家長來吧。
課代表是她的朋友之一。
人家趙老師都說了,也就是那凳子結實,不然你那一腳踹翻都該散架了。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沒教養(yǎng)!
林暖沉默了,反正已經給她定罪了,說什么都不會有人信了。
只是要連累爸媽丟臉了,她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乖乖女,這還是第一次被請家長。
爸媽相信她說的話,相信自己的女兒絕對不是那種不懂禮貌的人。
你覺得呢大不了就是鬧出去,怕什么
爸媽在詢問林暖的意見。
她看著他們不再挺拔的身形,又想到好朋友們不遺余力地宣傳,還有其他班的人站在門口偷偷打量她。
算了吧,我去跟老師道歉。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沒意思啊。
于是她在媽媽的陪伴下去找趙老師道歉,彎腰鞠躬聽那個年輕的女人對媽媽說著陰陽怪氣的話。
趙老師,對不起,做錯事的是我和我媽無關。
眼淚伴隨著顫抖的聲音落下。
趙老師仍是不滿意,交談間帶著林暖和媽媽到了走廊里說話,絲毫不在意其他班正在安靜的自習。
小趙你也別生氣,人家孩子知錯了你總得給個改正的機會。
說話勸和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教師。
我知道這孩子,這孩子叫……叫……
林暖。媽媽小聲回答。
老教師一拍雙手音色溫和:對對,林暖是個好丫頭,平時很聽話的,就是姑娘可能遇到什么事了才做錯事了,對不對啊林暖同學
林暖鼻子更酸了,莫大的委屈涌上了心頭。
人就是這樣,沒人關心在意的時候可以強撐著,一旦有人輕輕地問一句還好嗎瞬間就潰不成軍。
老教師是好心解圍,沒想到林暖哭的不能自已,喘氣都有些困難了。
趙老師也不好駁了前輩的面子,只草草幾句無所謂不在意就了結了這件事。
你明明沒有搶東西沒有踹翻凳子,為什么趙老師那么說同桌也很是不解。
林暖搖搖頭: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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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事她好像厭倦了社交也厭倦了學習,看誰都感覺對方在假笑。
那些朋友在不遺余力地宣傳她的事跡后就再也不掩飾對她的排擠。
只有經常結伴上學的幾人對她還算親近,并沒有聽信那些流言蜚語。
日子渾渾噩噩到了高二,林暖順從心意選擇了文科。
在新的班級里林暖也交到了新的朋友,有個叫王曉雯的女孩子對她格外親近,所以慢慢的兩個人總是湊在一起。
王曉雯和林暖大為不同,她很喜歡社交,跟誰都能說上幾句話,但同樣的,煩惱也就多了不少。
而傾訴對象,理所當然的就是林暖。
在林暖的認知里,不喜歡的人就沒必要打交道,當看不到就好了,但是王曉雯很熱衷于討論別人,雖然她潛意識里有些抗拒,但仍然選擇做個盡職的傾聽者。
直到有一天,另一個女孩子問她:你和王曉雯吵架了嗎
林暖感覺有些莫名:沒有啊,怎么了
她最近一直在跟我們吐槽,說你又裝又高冷,她跟在你身邊像在當隨從,你還會罵她。
海藍色的窗簾隨著微風搖擺著,時不時從縫隙中透進來的強烈光線落在林暖眼里,刺得她泛起了淚花忘了閉眼。
……是嗎。
或許這就是王曉雯最近疏遠她的原因了吧
謠言,總是那樣令人信服。
3.
林暖沒有追問,沒有指責,權當不知道這件事。
她的存在對于周圍人來說似乎就是一個工具。
難過了憤懣了都來找她倒苦水,然后再轉身離開。
漸漸地她自己也接受了這個設定,只要有人在她面前顯露出心事,就一定會聽到溫柔的詢問:怎么了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
那年暑假,王曉雯來了興致,約了幾個人一起在七夕節(jié)賣玫瑰花,林暖一向不會拒絕別人,于是欣然同意。
但是就在七夕當天早上,媽媽面露哀色:小暖,別去了吧,爺爺他……
林暖停下了梳頭發(fā)的動作,發(fā)消息向其他人道歉。
自從奶奶去世,爺爺的身體狀況也急轉直下,胰腺癌晚期的折磨讓一個從前健談的老人形銷骨立。
爺爺,我回來了。
林暖輕輕握了握爺爺的手,冰涼而無力。
爺爺僵硬的梗著脖子轉動著眼珠,看到林暖的時候嗓子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眼睛的濕潤猝不及防,也許是懦弱吧,林暖就這樣奪門而出沒有勇氣再多說一句話。
漫無目的地游蕩了半個小時后,媽媽的電話打來了。
回來看看爺爺。
兩位老人的葬禮僅僅間隔了一年,親戚幫忙的時候詢問林暖媽媽老爺子身上綁了什么,扶著都硌手。
疲憊的女人嗓音低落:哪有什么東西,吃不進東西硬生生餓成皮包骨了。
這是林暖第二次經歷死別,似乎已經沒有第一次那么難以接受了。
只是她沒想到,原本和睦的家人也會變得四分五裂。
當大伯指著媽媽說她是外人讓她出去的時候,林暖和媽媽都愣在了原地。
劇烈地爭吵就這樣爆發(fā),所有人都好像變了模樣面目猙獰扭曲。
一直護著她的表哥隨手拿起地上的掃帚就要對媽媽動手,污言穢語令人避之不及,似乎林暖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們。
這場鬧劇持續(xù)了兩三天之久,動靜之大街坊鄰居全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的情緒積壓,林暖也在氛圍影響下對堂哥惡語相向,從幼時就十分要好的兩人也刪光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
高三那年時間好似按下了加速鍵,倒計時的貼紙一張一張更換,除了學習其他事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誒,這丫頭怎么回事,我都沒認出來!
班主任站在門口驚奇地指著林暖,聲音里滿是意外的笑意。
林暖略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開學的前兩天跑去剪短了,男孩子的樣式。
懶得洗,就剪了。
于是班主任開始向所有人說林暖剪了頭發(fā)準備一心一意高三沖刺,要大家都向她學習。
原以為這種忙碌會一直持續(xù)到高考結束,但是意外往往在暗地里降臨。
林暖結伴上學的幾人中有一個男孩子叫張宸,在林暖分班前的原班級學理科,長得高高瘦瘦每天都樂呵呵的,脾氣也是顯而易見的好,從沒和人紅過臉。
那天的自習課上,后門傳來了小聲地交談聲,林暖轉頭看去,是兩個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和班主任說著什么。
林暖感覺怪怪的,但是沒想到什么不對勁,便不作他想繼續(xù)做題。
第二天,班主任突然將她和另一個女生叫去了辦公室。
你們和趙小源關系挺好的,這是她父親。
班主任指了指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
林暖兩人感覺有些莫名,但還是禮貌地問了句叔叔好。
那男人點點頭說你們好,可是語氣卻十分不自然。
班主任搓搓手看著林暖,慢慢開口:你最近是不是和張宸來往的少了呀
剎那間有什么東西明晰了,張宸和趙小源兩人這段時間關系比較親近一些,其他人就自覺留出空間給他們,很久沒一起走了。
林暖以為趙小源的父親是來興師問罪的,正考慮怎么圓過去,就聽到了晴天霹靂。
張宸已經兩天沒上學了——跟你說實話吧,人已經找到了,但是不在了。
班主任神情嚴肅絕不是說什么不確定的假話,林暖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已經下來了。
什么叫,不在了
她這句話說得哽咽,引得趙小源的父親偏頭看她。
班主任安慰她先擦擦眼淚,又跟中年男人解釋這幾個孩子平時關系最好,一時間接受不了也正常。
林暖眼前一片模糊,滿腦子都是不在了這三個字。
4.
班主任叫她們過來的意思是,過幾天一起去趙小源家里看看趙小源,陪她說說話緩解一下情緒。
出了辦公室后林暖沒有馬上回教室,而是跑去樓梯間一下又一下擦著眼淚,但是怎么都擦不干凈。
幾天后趙小源打開家門的時候一眼看到的正是林暖,她啞著聲問:你們怎么來了
林暖僵硬的扯著嘴角拉出一個難看的笑:當然是來看看你啊。
她的個頭只到林暖的肩膀,撲進林暖懷里放聲大哭打濕了胸前一片衣衫。
班主任試圖緩和氛圍:想著讓你們一起放松下,結果倒抱在一起哭起來了。
林暖進門后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個中年男人,短短幾天的時間看上去蒼老了十幾歲,原本黑亮的頭發(fā)竟然變得花白。
而趙小源的母親只一味地在交談中辯解張宸的離世與他們無關。
到底有關無關不是林暖能干涉的,只是她看著那個女人冷漠不耐煩的樣子覺得可悲。
據說張宸的母親在得知消息的瞬間就昏了過去,張爺爺抽了一整夜的煙,只有張宸父親還勉強支撐著。
當晚回到家,林暖吃了兩口飯味同嚼蠟,想到張宸還是抑制不住的流了淚。
你怎么了林媽媽不解的看著她,林爸爸也停下了筷子。
……張宸不在了,死了。
豆大的眼淚砸落在米粒上看不清痕跡。
或許是成年人一生經歷了太多次離別已經習以為常,林媽媽的語氣帶著一絲催促和不耐。
跟你有什么關系,趕緊吃你的飯。
林暖不可置信的抬起頭看媽媽,并不理解為什么這么講話。
她摔了筷子直接反鎖了房門嚎啕大哭,隱約聽見爸爸在外面說媽媽的不對。
大人總是無法理解孩子的心事,忘記了他們曾經也是孩子。
媽媽在爸爸的指引下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開始主動關心林暖的情緒狀態(tài),詢問她關于張宸的事情。
但是林暖不想說太多了,只一味的自我消化。
媽,我出去轉轉,一會就回來了。
可能是了解了張宸的事情后林媽媽感覺有些心驚,于是看林暖的舉動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一個人嗎要不要媽媽陪你一起
林暖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就隨便走走,你放心。
在外面的一個多小時林暖接到了媽媽兩三個電話,實在是有些無奈了只能回去讓她放心。
這件事在學校并沒有掀起多大的風浪,張宸的家人據說在處理完后事以后回了老家,林暖想不到他們余生該怎樣度過。
張宸和林暖不同,他人緣很好朋友很多,大家都在懷念著他。
林暖總是時不時的去翻看他的賬號留言板,每隔幾天就會有一些新的留言,有人表達思念,有人分享趣事經歷——即使他已經看不到了。
張宸媽媽也關注著那些孩子的留言,林暖一直記得她留下的一句話。
兒子啊,媽媽身體不好,爺爺也病倒了,家里人都很想你。今天在外面看見一個很像你的小伙子,如果你還陪在媽媽身邊多好啊。你的朋友們也記得你,媽媽總是在他們的留言里想象你們的校園生活,大家都很想你。
那段時間林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張宸的留言板,明明每次看都會心痛,但還是自虐一般從頭翻到尾。
卻從來沒留下哪怕一句話。
她也是偶然從趙小源那里得知,張宸其實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開朗樂觀,他精神壓力很大,家庭狀況不太樂觀所以他對自己要求很高,但又不能也不敢宣泄自己的壓力。
林暖知道這些的時候心情很復雜,張宸學習非常用功,從來沒跟他們展現(xiàn)過自己的負面情緒,所以每個人都忽略了他的狀態(tài)。
如果我能多關心一下他,是不是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不對勁了
林暖這樣想,但是沒人能回答,她只能一次一次回憶過去,一遍一遍質問自己。
張宸的事她不知道最后的結果,因為對簿公堂是一個并不算簡短的過程。
趙小源沒過多久就轉學了,看著她發(fā)來的消息林暖不知是該開心還是埋怨——她在新的學校過得很開心,交到了新的朋友。
甚至有人告訴林暖,短短幾周的時間,趙小源與一個認識沒多久的男孩子很親近。
林暖沒有資格和立場去說什么,但心里仍舊有一股郁郁之氣,索性和趙小源斷了聯(lián)系。
原本結伴同行的校友也慢慢少了來往,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大家從最初相識的互報姓名變成了見面點點頭的關系。
這一年的高考因為各種因素延期了,使得孩子們的焦慮延長了一個月,灼熱的夏風吹的少年們愈發(fā)躁動不安。
走出考場的時候林暖重重嘆了一口氣,胸口的沉悶氣息終于消散了那么一點。
會不會離開這里就能好一點呢她這樣想。
5.
在填報志愿的那兩天里,爸爸媽媽言談間都是希望她留在省內的試探,可是她沉默著選擇了距離家兩千公里的地方。
自從林暖到了外省上大學,和以前認識的大部分人幾乎都斷了聯(lián)系,一個人默默生活著。
她出生在干燥明媚的大西北,初到潮濕多雨的南方意料之內的不適應,由此病了將近一個月,第一次從自己口袋里掏出錢吃藥治病難免心痛。
大學的日子和她想象中并不太一樣,大環(huán)境的原因導致的封閉和管控貫穿了大學三年,上不完的課和永遠都要回復的收到,沒有什么娛樂時間但是要餓著肚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單薄的西裝參加學院活動。
人際關系是她永遠學不會處理的課題,她看不清那些客套的笑背后表達的含義,也不明白為什么油嘴滑舌的人比安靜做事的人更受青睞。
林暖骨子里又是一個很倔強的人,無論心里怎么想的,但只要是自己做出的選擇就只會咬牙堅持,很多人都說她太犟了,可以不在乎但是絕不服軟的那種犟。
為數不多保持聯(lián)系的人中有一個叫孟楷的男孩,是林暖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因為興趣愛好相同所以很合得來。
孟楷高考發(fā)揮失利,選擇了復讀一年,閑聊時林暖開玩笑說:你這樣就比我小一屆了,得管我叫學姐了。
孟楷的回復雖然只是文字,但是看得出配合的笑意:是是是,林學姐,以后考上大學不懂的還要請教你呢。
他們聯(lián)系的并不密切,孟楷在寄宿制學校復讀,不能總是打擾他學習;林暖也忙著上課和學生會活動,每天忙到很晚才睡。
后來有一次孟楷開玩笑說:林姐,我努努力跟你考同一個大學吧,那樣你還能罩著我。
中二少年的發(fā)言逗笑了林暖:好啊,你來跟我當校友吧,我就不是一個人在這里了。
這次交談是在四月,距離高考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此后孟楷沒有再聯(lián)系過林暖,而林暖也暫時忘記了孟楷的存在。
一直到了七月的一個晚上,林暖大汗淋漓的從夢中醒來,被浸透的被褥黏在身上叫人難受。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里出現(xiàn)的是三個月沒有音訊的孟楷,他笑吟吟陪著林暖玩了一天,然后紳士的送她回家。
在一個岔路口孟楷突然停下了腳步,指著霧氣彌漫的前路對林暖說:就這個方向,你一直往前走就是你家的位置了,不要走別的路。
說罷又示意林暖看他左手邊的一條小路,不知是不是林暖的錯覺,他語調里的開心消失了,有些悶悶的:我要從這邊走了,接下來我們就不同路了。
林暖聽著不同路三個字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是夢中的思緒是混沌的,她只能點點頭說句再見就繼續(xù)向前走。
走出幾步后心底的不安隱隱有擴大的趨勢,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孟楷還站在原地,抬手沖她揮了揮:沒事的你快走吧,等你走遠了我再走。
那你回去路上小心啊。林暖也叮囑他。
踏入那片迷霧之前林暖才意識到周圍安靜的有些過分了,她第二次回頭了。
這次孟楷不見了,林暖用目光去探尋那條逼仄的小路,發(fā)現(xiàn)那邊的光亮微乎其微,只足夠她看到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在其上行走。
孟楷!
夢中的她高聲呼喚,但是猝然睜眼后卻口干舌燥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她撫摸著胸口,心跳快到令人感覺心臟下一秒就要跳出來了。
顧不上天色才蒙蒙亮,她慌里慌張的打開手機給孟楷發(fā)消息。
抱歉抱歉最近太忙了,都忘記你已經考完試了。
考完試有沒有出去玩啊今年的題目難嗎
接下來的兩天,林暖無數次打開孟楷的聊天框,卻始終沒有等到任何回音。
她安慰自己或許是畢業(yè)旅行去了忘記回消息,或許是換了新手機賬號密碼忘了,或許是發(fā)揮的不太好所以不想理任何人……
林暖想了很多很多的理由,但是沒有一種足夠有說服力。她強壓著不安去聯(lián)系那些不熟悉的同學,刻意回避著自己的預感想要一個令人安心的結果。
世事總在人毫無準備時變得充滿遺憾。
她問了能問的所有人,最后終于從一位和孟楷住得近的同學口中得知了實情,還是那熟悉的三個字——不在了。
林暖手在抖,但是心跳漸漸平緩。
一時間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很難過,又好像沒有很難過。
畢竟她已經猜到了,只是怯懦的想要避開這個結局,回避失敗了而已。
為什么呢
不知道,反正就是五月底,可能壓力太大了吧。對面的人這樣回復。
壓力太大了,好熟悉的話語,那一瞬間仿佛時光倒流,仿佛她還留在那個夏天。
好的,謝謝,我知道了。
林暖仰躺在床上,有些無力地抬起手蓋在眼睛上,呼氣再吸氣,腦袋里一片空白。
宿舍沒有裝空調,夏天實在太熱了,躺著不動枕頭都濕了。
我為什么沒關注他的情緒如果我能多陪他說說話是不是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不對勁了
時隔兩年,林暖又一次問自己。
好絕望啊,不要再這樣了,拜托了,跟我講講好不好
宿舍只有她一個人在,細若蚊蠅的話語不知是說給誰聽得。
高中時期可能因為過得太過不愉快,所以林暖回憶的時候總覺得蒙著一層細紗般看不真切,很多事很多人都記不得了,孟楷是她為數不多的記憶清晰的人。
她就這樣回憶著和孟楷相處的點滴慢慢入睡。
后來的幾年里,林暖總是會在情緒低落時夢到孟楷,夢里的他每一次都陪著林暖逗她開心陪她玩,然后再在天剛亮時告別;又或者林暖深陷夢魘時,他總會很及時的出現(xiàn)為林暖帶路。
林暖甚至想過孟楷是不是只是不愿意和大家聯(lián)系了,他還好好的在某個地方。
雖然這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大學畢業(yè)后父母希望林暖能回到家里工作生活,畢竟是家里的獨女,他們想要孩子承歡膝下的愿望無可厚非。
林暖笑著說想出去看看,然后義無反顧得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在街頭,她看著街邊暖黃耀眼的燈光瞇起了眼。
這個城市和她上學的地方很像,連年的陰雨潮濕天氣,夏日里空氣粘稠的叫人呼吸不過來。
最近怎么樣有沒有不開心爸爸媽媽總是這樣問。
都很好,沒什么事。她總是這樣回答。
每次放下手機后林暖都會呆坐一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這一生的潮濕,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
她看向窗外陰云密布的天空,總覺得這一生都會是濡濕不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