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習(xí)室的燈管嗡嗡作響,像一只垂死的秋蟬在頭頂茍延殘喘。我,林小滿,孤身一人被困在這片慘白的光暈里,面前的線性代數(shù)課本攤開著,字跡在視野里扭曲、融化,變成一堆意義不明的黑色蚯蚓。窗外,墨汁般濃稠的夜色無聲地流淌,吞沒了白天的喧囂,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空曠。整棟教學(xué)樓安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不,是聽見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回響。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后頸的汗毛不知何時悄悄豎了起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被什么東西窺視著的冰涼感,順著脊椎緩緩爬升。
靠,這破題……我低聲咒罵,聲音在過分寂靜的空氣里顯得突兀又微弱。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面,觸到一個冰涼的硬物。低頭一看,桌角與墻壁的縫隙里,靜靜躺著一支鋼筆。很舊,非常舊。暗沉沉的黑色筆桿,布滿細(xì)密的劃痕,尾部一小塊金屬裝飾早已黯淡無光,銅綠斑駁。筆帽頂端鑲嵌的一小塊玉石倒是溫潤,在燈光下幽幽地泛著一點(diǎn)微光。它躺在那兒,像一個被遺忘在時光夾縫里的陳舊符號,與這充斥著現(xiàn)代塑料氣息的自習(xí)室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撿了起來。觸手冰涼,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陰冷的質(zhì)感。好奇心壓過了那點(diǎn)莫名的不安。我拔開筆帽,露出同樣布滿歲月銹跡的金屬筆尖。沒有墨囊看起來就是個純粹的空殼子。我隨手在草稿紙的空白處劃了一下。
一道清晰的、暗紅色的痕跡瞬間出現(xiàn)在紙上。不是墨水的純黑,更像……凝固的血被強(qiáng)行化開的顏色。那顏色在慘白的燈光下,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異。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那支舊鋼筆啪嗒一聲掉回桌面,滾了兩滾。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死死盯著紙上那道暗紅的劃痕,頭皮一陣發(fā)麻。四周的寂靜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壓下來,空氣都變得粘稠。那嗡嗡的燈管聲似乎也扭曲了,帶著某種令人牙酸的頻率。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錯覺一定是白天復(fù)習(xí)太累眼花了!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腦子里炸開。
那聲音干澀、蒼老,帶著一種陳年木門被強(qiáng)行推開的吱嘎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砂礫,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腐朽氣息:
小輩……
我渾身一顫,后背瞬間繃緊,冷汗唰地冒了出來�;糜X!絕對是幻覺!熬夜熬出幻聽了!
……你踩著我的腳了。
聲音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冰冷、僵硬,帶著不容置疑的指責(zé)意味,仿佛就在耳邊響起,又像直接鑿進(jìn)了顱骨深處。
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猛地撕裂了自習(xí)室的死寂。我像屁股底下裝了彈簧,整個人從椅子上彈射起來,巨大的動作帶翻了椅子,砸在地板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謶志鹱×宋宜械纳窠�(jīng),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逃命本能。那只冰涼詭異的鋼筆被我緊緊攥在手里,此刻感覺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我甚至沒看清方向,只是憑著本能,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把那鬼東西朝著窗戶的方向甩了出去!
滾開啊�。�!
暗沉的鋼筆在空中劃過一道倉皇的弧線,哐啷一聲脆響,精準(zhǔn)地撞碎了緊閉的玻璃窗。玻璃碎片像冰晶一樣四散飛濺,反射著慘白的燈光。夜風(fēng)裹挾著外面濕潤的泥土氣息,猛地灌了進(jìn)來,吹得桌上的紙張嘩啦啦作響。
世界,似乎安靜了一瞬。
就在我驚魂未定,胸口劇烈起伏,以為自己終于擺脫了那邪門玩意兒時——
咻!
一道黑影如同被強(qiáng)力彈弓射出,帶著破空之聲,以比去時更快的速度,閃電般從破碎的窗洞外射了回來!它沒有再次砸在桌上,而是違反物理定律般,懸停在我面前不到半尺的空中,筆尖微微顫動,直指我的鼻尖。
緊接著,那個干澀、蒼老、腐朽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是低語,而是拔高了調(diào)門,帶著極其真實(shí)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在寂靜的教室里尖利地回蕩:
哎喲!疼疼疼疼!豎子!豎子無禮!莽撞!粗鄙!聲音氣得直哆嗦,尊師重道!尊師重道懂不懂!老夫的腳!老夫的腰!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都這般目無尊長、不知禮數(shù)嗎!�。�
那支懸空的舊鋼筆,筆桿似乎都在微微震動,仿佛一個氣到渾身發(fā)抖的老學(xué)究。
我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一個鴨蛋。心臟先是漏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捶打著我的肋骨,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去,四肢冰涼�?謶窒駸o數(shù)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我的身體,越收越緊。這玩意兒……它……它真的會說話!它自己飛回來了!它還在罵我!
鬼……鬼啊�。�!
我喉嚨里擠出變調(diào)的嘶喊,雙腿發(fā)軟,不受控制地連連后退,后背咚地一聲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退無可退。那支懸空的筆,筆尖閃著一點(diǎn)幽暗的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哼!
那支筆發(fā)出一聲極其人性化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冷哼,懸停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鬼老夫乃堂堂大清光緒十五年兩榜進(jìn)士……候選!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豈是那等低賤游魂可比!
聲音雖然依舊干澀蒼老,卻努力地挺直了某種無形的腰桿,透著一股子被冒犯的倨傲。
兩……兩榜進(jìn)士
我舌頭打結(ji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腦子里一片混沌。什么光緒什么進(jìn)士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清朝!我撞上的不是鬼,是個清朝老古董的魂兒還附在一支筆上
候選!是候選!
那聲音立刻拔高,帶著一種被戳中痛處的氣急敗壞,筆桿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若非……若非那主考官有眼無珠,徇私舞弊!老夫早已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何至于……何至于流落至此!
說到最后,聲音里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怨毒和不甘,那股腐朽的氣息仿佛更重了。
那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一路向下蔓延,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一個落榜的清朝老鬼!因?yàn)樵箽馓馗皆阡摴P上這情節(jié)也太硬核了吧!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要攤上這種事
那個……筆……筆前輩
我試探著開口,聲音抖得厲害,您……您高抬貴手我就是個普通大學(xué)生,學(xué)渣一個,真的,特別渣!您看您這滿腹經(jīng)綸,跟著我實(shí)在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粨Q個人隔壁學(xué)霸宿舍,頭懸梁錐刺股那種,您去那兒肯定能大展宏圖……
住口!
老筆仙厲聲打斷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休得胡言亂語!文脈傳承,豈容爾等懈�。】婆e雖廢……
它頓了頓,似乎提起科舉已廢這四個字讓它極為痛苦,聲音都低沉陰郁了幾分,然圣賢之道,萬世不移!爾等后生,不讀圣賢書,不習(xí)八股文,整日沉迷于……于這奇技淫巧、番邦蠻語!成何體統(tǒng)!簡直斯文掃地!有辱門楣!
它越說越激動,筆尖在空中憤怒地點(diǎn)著,仿佛在痛斥世風(fēng)日下。
老夫既遇你,便是天意!斷不能坐視我華夏文脈,斷絕在爾等不肖子孫手中!
它語氣陡然變得森然決絕,從今日起,老夫便督導(dǎo)于你!四書五經(jīng),必須爛熟于心!館閣體楷書,必須練至爐火純青!否則……哼哼!
那兩聲哼哼充滿了冰冷的威脅意味,筆尖上那點(diǎn)幽光似乎更亮了,像黑暗中野獸的瞳孔。
我眼前一黑,差點(diǎn)直接昏過去。四書五經(jīng)館閣體這都什么年代了!我連《論語》都沒完整翻過好嗎!這老鬼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data-faype=pay_tag>
前輩!筆仙大人!這……這太強(qiáng)人所難了吧
我哭喪著臉,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時代變了啊!我們現(xiàn)在都學(xué)微積分、學(xué)編程、學(xué)英語……
住口!
老筆仙再次厲喝,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破我的耳膜,蠻夷鳥語,粗鄙不堪!豈能與圣賢大道相提并論!微積分奇技淫巧!編程更是旁門左道!唯有孔孟之道,方是立身之本!治國安邦之策!
它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
今夜子時,老夫便從《大學(xué)》之道開始講起!你!給我坐好!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那支筆在空中微微一晃,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啪地一聲,精準(zhǔn)地落在我攤開的線性代數(shù)課本上。冰冷的筆桿接觸到我微溫的手指,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課本上那些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符號,在它身下顯得如此諷刺和無力。
絕望,像窗外的夜色一樣,沉甸甸地壓了下來。我看著那支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舊鋼筆,它靜靜地躺在我的課本上,像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我的大學(xué)生活,不,我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徹底跑偏了軌道。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無邊無際的之乎者也的汪洋大海,正咆哮著向我涌來,準(zhǔn)備將我徹底淹沒。
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
干澀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種催眠般的節(jié)奏,在死寂的凌晨一點(diǎn)回蕩。那支舊鋼筆端端正正地立在我攤開的筆記本上,筆尖微微顫動,像是在無形的空氣中書寫著無形的文字。我眼皮重得像灌了鉛,腦袋一下一下地點(diǎn)著,眼前的字跡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墨點(diǎn)。
林小滿!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豎子敢爾!竟在老夫講學(xué)之時瞌睡!心不在焉,朽木難雕!
我一個激靈,猛地坐直,冷汗都嚇出來了。沒……沒睡!筆仙大人!我聽著呢!‘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對對對!
我趕緊背出下一句,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和驚魂未定的顫抖。
哼!口是心非!
老筆仙冷哼一聲,筆尖重重地在我的筆記本上戳了一下,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diǎn),手伸出來!
啊
我懵了。
手!伸出來!掌心向上!
命令不容置疑。
我顫顫巍巍地伸出左手。那支筆懸停在我的掌心上方,筆尖向下。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驟然降臨,仿佛有千斤重?fù)?dān)壓在我的手掌上,并且還在不斷加重!
啊——!
我痛呼出聲,感覺掌骨都要被壓碎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此乃小懲大誡!再敢懈怠,定不輕饒!
老筆仙的聲音冰冷如鐵。那可怕的重量持續(xù)了足足五秒才驟然消失。我趕緊縮回手,掌心一片火辣辣的刺痛,雖然沒有破皮,但感覺骨頭都在哀鳴。
繼續(xù)!‘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
背!
我齜牙咧嘴地吸著氣,忍著掌心的劇痛,磕磕巴巴地往下背。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時間在痛苦和枯燥中緩慢爬行。窗外,天色由濃黑漸漸透出一點(diǎn)灰白。
……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我終于艱難地背完了《大學(xué)》第一章,感覺大腦已經(jīng)被徹底清空,只剩下嗡嗡的回響。
嗯……
老筆仙的聲音似乎緩和了一點(diǎn)點(diǎn),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苛刻的審視,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狗屁不通!字音含糊,毫無抑揚(yáng)頓挫之美!明日此時,老夫要聽你熟練背誦,并默寫全文!若有錯漏……
它頓了頓,那無形的威壓又彌漫開來。
是是是!筆仙大人!保證完成任務(wù)!
我忙不迭地點(diǎn)頭如搗蒜,生怕慢了一點(diǎn)那可怕的戒尺又落下來。
哼!今日暫且如此。記住,聞雞起舞!明日寅時,老夫要聽你誦讀《論語·學(xué)而》!
話音落下,那支筆似乎耗盡了精力,啪嗒一聲,歪倒在我的筆記本上,一動不動了,又變回了一支冰冷沉重的舊鋼筆。
我癱在椅子上,像一條被抽掉了骨頭的魚。渾身酸痛,眼皮打架,掌心還在隱隱作痛�?粗P記本上那歪歪扭扭、因?yàn)榭謶趾屠Ь攵鴮懙靡凰康摹洞髮W(xué)》筆記,還有旁邊那個深深的墨點(diǎn),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席卷而來。
寅時那特么是凌晨三點(diǎn)到五點(diǎn)��!這老鬼是把我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的驢使喚嗎還讓不讓人活了!
救命啊……
我發(fā)出一聲哀嚎,絕望地把臉埋進(jìn)了冰涼的書頁里。這漫長的、被清朝老鬼逼著考狀元的噩夢,才剛剛拉開序幕。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節(jié)奏中滑過。白天,我是普通(且困得要死)的大學(xué)生,掙扎在微積分和英語的泥潭里。夜晚,當(dāng)室友的鼾聲響起,才是真正地獄的開始。那支舊鋼筆成了我無法擺脫的夢魘。
林小滿!此句何解‘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老筆仙的聲音在深夜的寂靜中格外瘆人。
我眼皮打架,腦子像一團(tuán)漿糊:啊就……就是君子講義氣,小人講……講錢
一派胡言!膚淺!庸俗!
筆尖啪地一聲敲在我手背上,一陣鉆心的疼,‘義’乃大道!‘利’乃私欲!君子以義為先,小人唯利是圖!如此淺顯之理,竟被你歪曲至此!氣煞老夫!
它氣得筆桿都在抖,抄寫此句一百遍!用館閣體!筆鋒要圓潤飽滿,結(jié)構(gòu)要端莊穩(wěn)重!再敢寫得如同雞爪爬過,老夫定讓你掌心再嘗嘗‘戒尺’的滋味!
我欲哭無淚,只能強(qiáng)打精神,握著那支冰涼的筆,在慘白的燈光下,一筆一劃地模仿著手機(jī)圖片里那種方正、圓潤、仿佛印刷體般的清朝館閣體。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墨跡時濃時淡,被老筆仙罵作有辱斯文、不堪入目。
最痛苦的是背書。那些拗口的古文,對于我這個習(xí)慣了快餐文化的現(xiàn)代學(xué)渣來說,簡直如同天書。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呃……二者不可得兼……
我卡殼了,大腦一片空白。
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老筆仙恨鐵不成鋼地怒吼,如此簡單!昨日才講!你的腦子是榆木疙瘩做的嗎朽木!糞土之墻!抄!給老夫抄五十遍!邊抄邊念!念出聲來!
于是,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我房間里只剩下我?guī)е耷�、有氣無力的背書聲和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還有老筆仙時不時的斥責(zé)和那無形的戒尺落下的悶痛。黑眼圈成了我的永久性標(biāo)志,走路都開始發(fā)飄,室友們紛紛投來你是不是偷偷修仙的詭異目光。
唯一的好處(如果算的話)是,在老筆仙堪稱酷刑的逼迫下,那些拗口的句子和繁體字,居然真的以一種極其痛苦的方式,一點(diǎn)點(diǎn)、生硬地刻進(jìn)了我的腦子里。我的書桌上,堆滿了寫滿館閣體練習(xí)和古文抄寫的紙張,像一座座由我的血淚(主要是困出來的眼淚)堆砌的小山。那支舊鋼筆,則像一尊沉默而冷酷的監(jiān)工,靜靜躺在紙堆的頂端,散發(fā)著幽幽的寒意。
期末考試周,像一片沉甸甸的、充滿不祥預(yù)感的烏云,終于壓到了頭頂。空氣里彌漫著咖啡因、焦慮和熬夜的餿味兒。我坐在人頭攢動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考場里,手指冰涼,手心全是冷汗。不是因?yàn)轭}目太難(雖然也確實(shí)不簡單),而是因?yàn)榭诖锬侵С恋榈榈呐f鋼筆,此刻正散發(fā)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氣息,隔著布料,像一塊寒冰貼著我的大腿。
試卷發(fā)下來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口袋里那股刺骨的寒意,強(qiáng)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向題目。還好,大部分是選擇題和名詞解釋,最后幾道大題也勉強(qiáng)能根據(jù)記憶胡謅幾句。我拿起自己帶來的中性筆,定了定神,開始答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間或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咳嗽和翻動試卷的嘩啦聲。監(jiān)考老師是個嚴(yán)肅的中年男人,背著手在過道里踱步,銳利的目光掃視全場。
就在我絞盡腦汁,對付一道關(guān)于清代桐城派古文理論的論述題時,口袋里的鋼筆猛地一顫!
那震顫極其劇烈,像一顆被強(qiáng)行壓抑的心臟在瘋狂搏動!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怨念的氣息瞬間擴(kuò)散開來,仿佛能凍結(jié)周圍的空氣。我身體一僵,筆尖停在紙上,一滴墨汁暈開了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
蠢材!如此淺顯之理,竟寫得如此含糊不清!簡直誤人子弟!讓開!
老筆仙那干澀、憤怒、飽含怨毒的聲音,直接在我腦子里炸響!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右手!我自己的中性筆啪嗒一聲被這股蠻橫的力量甩脫,掉在地上滾出去老遠(yuǎn)。我的右手,像被無形的鐵鉗死死夾住,完全失去了控制,以一種僵硬而迅猛的姿態(tài),狠狠抓向了我放在桌角的文具袋!
嘩啦!
文具袋被粗暴地扯開,那支沉甸甸的舊鋼筆,仿佛被磁石吸引,瞬間跳入我失控的右手中!
不!筆仙!住手!
我在心中瘋狂吶喊,驚恐萬狀。
晚了!
我的右手,被那股冰冷的力量完全操控,以一種近乎痙攣的速度,握著那支舊鋼筆,重重地戳在了試卷的空白處!筆尖劃破紙張,發(fā)出刺耳的嗤啦聲。暗紅色的墨跡(那詭異的、如同凝固血液化開的顏色)如同失控的噴泉,瘋狂地涌出!
我的手完全成了一個被操縱的木偶,以快得留下殘影的速度在試卷上刷刷刷地狂書!筆鋒凌厲,轉(zhuǎn)折剛硬,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那絕不是我平時鬼畫符的字跡,而是極其標(biāo)準(zhǔn)的、方正圓潤、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shù)饺缤∷⑵钒愕摹宄^閣體!
暗紅色的字跡一行行、一段段地瘋狂覆蓋了試卷上我原先寫的答案,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內(nèi)容更是驚悚:什么方苞倡義法,劉大櫆重神氣音節(jié),至姚鼐乃集大成,標(biāo)舉義理、考據(jù)、辭章……
詳盡得如同教科書復(fù)刻,甚至夾雜著大量生僻的文言詞匯和早已被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界廢棄的舊有說法!
住手!停下!求你了!
我在心里絕望地嘶吼,身體因?yàn)闃O度的恐懼和掙扎而微微發(fā)抖,卻根本無法撼動右臂分毫。那支筆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帶著積攢了百年的怨毒和不甘,在我的試卷上宣泄著它的滿腹經(jīng)綸。
周圍有同學(xué)似乎察覺到了我這邊的異樣,投來疑惑的目光。講臺上的監(jiān)考老師也皺起了眉頭,銳利的視線掃了過來。
完了!全完了!我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冷汗順著額角涔涔而下。
就在這時,刺耳的考試結(jié)束鈴聲響徹了整個教學(xué)樓!
時間到!所有同學(xué)停筆!把試卷放在桌上,雙手離開桌面!
監(jiān)考老師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
幾乎在鈴聲落下的瞬間,那股操控我右手的恐怖力量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我的右手瞬間恢復(fù)了知覺,但一陣劇烈的酸痛傳來,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而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那支舊鋼筆啪嗒一聲掉在寫滿了暗紅色館閣體的試卷上,筆尖兀自滲出一縷詭異的紅痕。
監(jiān)考老師已經(jīng)邁著步子走了過來,目標(biāo)明確地走向我的座位。我臉色慘白如紙,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眼睜睜看著老師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向我的試卷。
就在老師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試卷邊緣的剎那——
一個干澀、蒼老、帶著無比恭敬甚至諂媚,卻又因?yàn)榧佣⑽l(fā)顫的聲音,清晰地、響亮地、毫無阻礙地,從桌面上那支舊鋼筆里傳了出來,回蕩在剛剛安靜下來的教室里:
大人!學(xué)生……學(xué)生交卷!
嗡——!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諝饽塘恕�
整個教室,幾十號人,前一秒還在收拾文具、挪動椅子的嘈雜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死寂,絕對的死寂,如同厚重的鉛塊,沉沉地壓了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收拾書包的手停在半空,站起一半的身體凝固成滑稽的姿勢,交頭接耳的笑容凍結(jié)在臉上。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極致的震驚、茫然和無法理解的恐懼,齊刷刷地、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我的桌面上——聚焦在那支發(fā)出聲音的、詭異的舊鋼筆上。
講臺上,那位正準(zhǔn)備走向下一排收卷的監(jiān)考老師,身體猛地一顫!他霍然轉(zhuǎn)身,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jī)器。那張平時嚴(yán)肅刻板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極致的驚駭。他的眼睛瞪得滾圓,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凸出來,死死地盯著我桌上的鋼筆,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甚至隱隱透著一層死灰。他伸出去準(zhǔn)備收卷的手,懸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像風(fēng)中枯葉。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冰冷徹骨。完了,徹底完了!我完了!這老鬼……它要害死我!
然而,噩夢才剛剛開始。
監(jiān)考老師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qiáng)控制住自己篩糠般的身體。他死死咬著牙,喉結(jié)上下滾動,用一種見了鬼般的、極度恐懼又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眼神,死死盯了一眼那支筆,又看向我。最終,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出了那只抖得不成樣子的手,用兩根手指的指尖,無比嫌惡和恐懼地,小心翼翼地捻起了我那張寫滿了暗紅色館閣體的試卷一角。仿佛那不是試卷,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或是一張浸透了瘟疫的裹尸布。
試卷被顫抖地提起。
就在試卷離開桌面的那一瞬間——
滋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如同濕潤的紙張被緩慢撕裂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寂靜到極點(diǎn)的教室里響起。聲音的來源,是四面原本刷著潔白涂料的墻壁。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被這詭異的聲音牽引,驚恐地投向四周的墻壁。
只見慘白的墻面上,毫無征兆地,一點(diǎn)、兩點(diǎn)、十點(diǎn)……無數(shù)點(diǎn)濃稠得化不開的、純粹的墨黑色污跡,如同從墻壁內(nèi)部滲出的膿血,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它們迅速擴(kuò)大、連接、蔓延!速度之快,眨眼間,四面墻壁如同被潑上了巨大的墨汁,變得漆黑一片!濃重的墨色翻涌著,散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紙墨和泥土腐朽氣息的陰冷味道,瞬間充斥了整個密閉的空間!
啊——!
終于有女生承受不住這詭異絕倫的恐怖景象,發(fā)出第一聲短促而尖銳的、破了音的驚叫。
但這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diǎn)燃了更大的恐懼。
因?yàn)�,在那片瘋狂蔓延的、濃得如同�?shí)質(zhì)的墨黑色背景上,開始有東西浮現(xiàn)出來!
不是污跡!是……人形!
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密密麻麻!影影綽綽!無數(shù)個半透明的、穿著破爛不堪的、依稀能辨認(rèn)出是清朝書生青布長袍的虛影,從漆黑如墨的墻壁里無聲無息地滲了出來!它們?nèi)缤菰谀械挠撵`,輪廓模糊不清,面容扭曲而呆滯,帶著一種跨越百年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怨毒。它們靜靜地站在墨色的背景上,微微晃動著,像一片無聲搖曳的、由怨靈組成的詭異森林!
整個教室的溫度驟降,如同瞬間掉進(jìn)了冰窟窿!刺骨的陰寒順著每一個毛孔往身體里鉆!
嗚……嗚嗚……
之乎……者也……
子曰……詩云……
吾……吾冤啊……
無數(shù)低沉、含混、帶著哭腔、或是機(jī)械麻木、或是充滿怨毒恨意的誦讀聲、嘆息聲、嗚咽聲……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這些聲音并非來自某個特定的方向,而是直接灌入每個人的腦海,在顱腔內(nèi)嗡嗡作響,混亂、嘈雜、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整齊韻律,匯成一股讓人心智崩潰的恐怖噪音!
鬼啊——�。�!
救命——�。�!
教室里徹底炸了鍋!無法形容的、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哭喊聲、桌椅被瘋狂撞倒的巨響、人摔倒的悶響……匯成了一片絕望的、末日般的交響!所有人都瘋了!恐懼像無形的瘟疫瞬間席卷了每一個人!他們推搡著,哭喊著,不顧一切地沖向唯一的出口——那扇緊閉的教室門!
砰!砰!砰!
肉體撞擊門板的聲音瘋狂響起。門被外面反應(yīng)過來的老師死死頂住,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我癱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極度的恐懼像冰水淹沒頭頂,讓我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身體僵硬,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地獄般的景象在眼前上演。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和絕望中,那支躺在桌面上、剛剛交卷完畢的舊鋼筆,筆尖上那點(diǎn)幽暗的紅光,如同鬼火般無聲地閃爍了一下。
緊接著,那個熟悉的、干澀蒼老、此刻卻帶著一種詭異滿足感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清晰地、直接地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
看……他們都來了……
我僵硬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那支筆。
那支舊鋼筆的筆桿上,暗沉的黑漆之下,似乎有無數(shù)極其細(xì)微、如同血管般的暗紅色紋路在瘋狂蠕動、閃爍!那紅光越來越盛,幾乎要穿透筆桿!
……都來交卷了……
老筆仙的聲音里,帶著一種積怨得償?shù)摹⒘钊嗣倾と坏泥皣@和滿足。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更多凄厲的尖叫,教室的門似乎終于被外面的人合力撞開了!刺眼的手電筒光柱混亂地掃射進(jìn)來,伴隨著老師們變了調(diào)的、驚恐的呵斥:都別慌!慢慢出來!快!快離開這里!
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哭嚎著、推擠著,瘋狂地涌向那道象征著生的門口。
混亂的人流沖撞著我的桌椅。我像一具失去靈魂的木偶,被撞得東倒西歪。在身體被撞得歪向一邊的瞬間,我的眼角余光瞥見那張被監(jiān)考老師扔在講臺上、寫滿了暗紅色館閣體的試卷。
它孤零零地躺在講桌邊緣,被混亂的腳步帶起的風(fēng)吹動了一角。
就在那試卷翻動的剎那,借著窗外透入的慘淡天光和混亂掃射的手電光,我似乎看到……那暗紅色的、力透紙背的館閣體字跡深處,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出一張模糊扭曲、充滿怨毒之色的……
青色人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