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簽售會現(xiàn)場的光燈刺得人睜不開眼,仿佛要將記憶深處的陰影都照得無所遁形。我第十三次簽下林小滿時,鋼筆尖在扉頁微微顫抖,洇開一小片墨漬,像是時光長河里暈染不開的遺憾。《致我的野火》的燙金書名在燈光下閃爍,恍惚間,圖書館舊書堆里飄散的油墨香、江野身上混著薄荷與消毒水的氣息,還有暴雨天里潮濕的泥土味,突然一股腦地涌入鼻腔。
林老師,能寫句寄語嗎清甜的嗓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低頭望去,扎著蝴蝶結(jié)的女生捧著書,眼神里滿是期待。我握著筆,在紙上寫下愿你勇敢,可筆尖剛離開紙面,余光瞥見后排一個穿白襯衫的瘦高身影——他正低頭翻書,修長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書脊,那姿勢像極了記憶里某個午后的江野。我的手指猛地收緊,鋼筆在掌心留下一道紅痕。
十七歲那年的初遇,也是從一本書開始。
高二開學第三周,圖書館里安靜得只能聽見空調(diào)外機的嗡鳴和書頁翻動的沙沙聲。我踮著腳,伸長手臂去夠頂層書架上的《百年孤獨》,白色帆布鞋在木質(zhì)梯子上微微搖晃。突然,身后傳來書本落地的悶響,驚得我差點摔下來。穩(wěn)住身形轉(zhuǎn)身,看見那本黑色封面的《百年孤獨》正躺在一雙洗得發(fā)白的球鞋旁,鞋頭還沾著些許暗紅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跡。
再往上看去,逆光中站著個少年。陽光穿過他微卷的發(fā)梢,在他周身鍍上一層金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輪廓。放這里他彎腰撿起書,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沙啞與慵懶,輕松地將書推回頂層。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沒穿校服外套,白色襯衫的袖口隨意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猙獰的結(jié)痂疤痕,像條扭曲的蜈蚣,在冷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
我下意識地點頭道謝,目光卻忍不住又落在那道疤痕上。上周的校園論壇上,關(guān)于這個轉(zhuǎn)學生的傳言鬧得沸沸揚揚:打架斗毆、頂撞老師,甚至有人說他初中時把人打進了醫(yī)院。此刻親眼見到他,那些傳言仿佛都有了具象的印證。
突然,走廊傳來張老師熟悉的腳步聲,噠噠的皮鞋聲由遠及近。江野的神色瞬間警惕起來,他迅速從書架上抽出一本《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塞到我懷里,壓低聲音說:別說見過我。不等我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利落地翻過窗臺,窗簾揚起的氣流裹挾著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掀起我額前的碎發(fā),只留下空蕩蕩的窗口和微微晃動的窗簾。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詩集,封面已經(jīng)有些磨損,邊角微微卷起。翻開第14頁,一張便利店小票滑落出來,背面用藍色圓珠筆涂鴉著窗外的銀杏樹,筆觸隨意卻生動,還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小字:今天的云像被撕碎的棉花糖。那一刻,我沒有想到,這張小票會成為打開某個少年孤獨世界的鑰匙,更不會想到,這段意外的相遇,會在我生命里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蟬鳴在窗外撕成碎片,我抱著作業(yè)本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接下來兩周,江野的座位總是空著,午休鈴一響,他就像被風卷走的蒲公英,連影子都尋不見。直到某個悶熱的周三,我為籌備讀書報告會,在頂樓儲藏室翻找舊教材。
閣樓的鐵皮屋頂被曬得發(fā)燙,空氣里漂浮著陳年的灰塵。我踮腳夠高處的紙箱時,透過氣窗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消防樓梯轉(zhuǎn)角處,江野正蜷著身子啃面包,膝蓋上攤開那本《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他咬下一口干硬的面包,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忽然抬頭望向氣窗方向。
我心臟猛地漏跳一拍,慌忙蹲下,卻碰倒了旁邊摞著的月考模擬卷。紙張嘩啦散落的聲響驚破寂靜,腳步聲順著樓梯由遠及近。我攥緊筆記本貼在胸口,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透過氣窗縫隙,我看見江野垂眸合上書,動作輕得像在合上一只受傷的蝴蝶翅膀。
你的。詩集突然從氣窗下方遞進來,牛皮紙封面還帶著他體溫的余溫。第14頁的便利店小票依然夾在原處,只是背面多了行歪斜的字跡,藍色墨水在高溫下有些暈染:明天中午,帶你去個地方。末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嘴角還缺了一角。
第二天中午,我握著鋁制飯盒在體育館后墻下徘徊。梧桐葉在頭頂沙沙作響,二十分鐘過去,校服襯衫已經(jīng)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跡。就在我準備離開時,生銹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江野叼著根冰棍晃出來,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沒系,露出半截鎖骨。
磨磨唧唧的。他把融化的冰棍塞給我,自己翻過矮墻時,小臂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淡粉色。我們踩著墻根的青苔穿過兩條小巷,老槐樹的影子在他身上搖晃,遠處傳來收廢品的吆喝聲。拐進一條布滿爬山虎的弄堂,褪色的文海書店招牌在風里輕輕搖晃。
推開木門的瞬間,陳舊紙張與檀木書架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店主老頭戴著圓框眼鏡打盹,收音機里咿咿呀呀唱著黃梅戲。江野熟門熟路地穿過堆滿舊報紙的過道,在最里層的書架前停下。他踮腳取下一本布面精裝書,封皮上《夜航西飛》幾個燙金字已經(jīng)磨損得發(fā)灰。
寫飛行員獨自穿越撒哈拉的。他翻開書頁,泛黃的紙頁間飄落一片干枯的矢車菊。扉頁上密密麻麻寫滿鉛筆批注,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當你意識到生命的孤獨本質(zhì),飛行便成了救贖。這與他課本上龍飛鳳舞的涂鴉截然不同,倒像是出自某個認真的成年人之手。
不是我的字。他忽然湊近,呼吸掃過我發(fā)燙的耳垂,前主人是個機長。但你看這句——他指尖點在某段批注上,陽光透過蒙著灰塵的玻璃窗,在他睫毛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她寫孤獨是翅膀的重量,和你上次讀書報告說的孤獨是成長的必修課,簡直一個味兒。
我低頭翻書,試圖掩蓋發(fā)燙的臉頰。紙頁間還夾著張泛黃的登機牌,日期是五年前的深秋。江野倚著書架,從褲兜里摸出塊水果糖丟進嘴里:要聽秘密嗎這書店老板,是那機長的爸爸。他說話時嘴角沾著糖渣,眼神卻突然變得很輕,輕得像能被風一吹就散,有些告別,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深秋的風裹著銀杏葉掠過圖書館的玻璃幕墻,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影。我們的默契像是藤蔓,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悄然生長纏繞。每周三的午休成了獨屬于我們的秘密時間,有時是他倚在書架旁,修長的手指利落地給新書貼標簽,偶爾會突然抽出一本冷門詩集,用帶著笑意的聲音念出荒誕的詩句;有時則是我坐在書店吱呀作響的木椅上,看著他踮腳整理高處的書,陽光穿過積灰的玻璃,在他后背灑下一片朦朧的金。
那天感冒請假后,重返校園的清晨,我在課桌里摸到了一個硬紙盒。掏出一看,是盒檸檬糖,包裝上還凝結(jié)著細微的水珠,顯然是剛從冰柜里拿出來不久。糖紙下壓著張字條,是江野那龍飛鳳舞的字跡:批注第47頁。翻開《夜航西飛》,第47頁上,他用紅筆圈出了那段關(guān)于沙漠星空的描寫:當飛機穿越撒哈拉的夜空,星辰低垂得仿佛伸手就能觸碰。旁邊,他用藍色圓珠筆寫道:昨晚的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糯米糍,甜得人心里發(fā)慌。末尾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月亮,缺角處特意涂成深紫色。
深秋的月考成績公布那天,陰沉的云層壓得很低。我在空教室里找到了江野,他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他面前攤著那張數(shù)學試卷,鮮紅的38分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聽見腳步聲,抬頭看我,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林學霸,來看我笑話
我沒接話,只是走過去,將書包放在桌上。試卷上,那些用紅筆標出的錯題顯得格外刺眼,尤其是最后一道大題,空白處只潦草地寫了個公式。
教我。他突然把卷子推過來,眼神里帶著幾分倔強,又藏著不易察覺的期待,條件隨你開。
我盯著他的眼睛,片刻后,伸手一指他書包里露出一角的詩集:交換。我教你解題,你帶我看真正的星空。
他先是一愣,隨即笑了,那笑容像突然沖破云層的陽光:成交。
從那以后,每天放學后的圖書館角落,都成了我們的小天地。方桌上堆滿草稿紙,寫滿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題步驟。江野的悟性驚人,許多難題只要稍加點撥,就能舉一反三。但他常常會突然停下筆,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望向窗外。
那天傍晚,夕陽把天空染成濃烈的橙紅色。他又一次停下了手中的筆,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到漫天被夕陽染紅的云絮,像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
像不像火燒云他突然問,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片絢爛的晚霞。
我低頭繼續(xù)列公式,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明天小測能及格的話,就告訴你答案。
他聞言,伸手輕輕敲了敲我的筆記本:林小滿,你這人真無趣�?烧Z氣里卻帶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親昵。窗外的風卷起一片落葉,從開著的窗口飄進來,落在我們攤開的試卷上,仿佛也想偷聽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十一月的天空像被潑翻的墨水瓶,鉛灰色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放學鈴剛響,豆大的雨點便砸在教學樓的玻璃幕墻上,發(fā)出密集的鼓點聲。走廊里擠滿了等雨停的學生,此起彼伏的抱怨聲中,我瞥見江野單手拎著書包,逆著人流往體育館方向跑去。
他曾在整理書架時漫不經(jīng)心地提過,體育館側(cè)門的鎖三年前就壞了。這個念頭驅(qū)使我沖進雨幕,帆布鞋瞬間被積水浸透,冰涼的雨水順著校服領(lǐng)口灌進脖頸。追到第二個路口時,我在便利店的橘色燈光下剎住腳步,大口喘著氣,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
優(yōu)等生也逃雨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件還帶著體溫的校服外套突然罩住我的腦袋,混著薄荷與皂角的氣息撲面而來。江野站在我面前,白色襯衫早已被雨水澆透,布料緊貼著嶙峋的肩胛骨,勾勒出過于單薄的輪廓。他伸手奪過我肩頭的書包甩在自己肩上,睫毛上的水珠隨著動作輕輕顫動:跟著我跑。
我們再次扎進雨幕。積水在腳下炸開銀亮的水花,江野奔跑時帶起的風裹著潮濕的水汽,將我的馬尾辮吹得凌亂。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時,青苔覆蓋的石板路讓我腳下一滑,驚呼著向后倒去。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濕透的校服灼傷皮膚。
那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劇烈的心跳聲。我們同時松開手,又同時笑出聲。江野彎腰撐著膝蓋,發(fā)絲濕漉漉地垂在眼前:林小滿,你平衡力還不如書店那只瘸腿橘貓。他說話時呼出的白霧混著雨絲,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的水珠。
好不容易跑到公交站臺,金屬頂棚被暴雨敲打得咚咚作響。江野靠在銹跡斑斑的站牌旁,手指熟練地擰著襯衫下擺的水,水珠順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滴落,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水洼。上周我去了天文臺。他突然開口,聲音比雨聲輕了幾分。
我愣在原地,潮濕的記憶瞬間被喚醒——《夜航西飛》里,女主人公正是在天文臺第一次讀懂了星辰的孤獨。江野抬起頭,目光穿過雨簾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可惜陰天,望遠鏡里只有一團團模糊的光暈。他笑了笑,下頜線繃得有些緊,不過操作員說,下個月有雙子座流星雨。
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滑進領(lǐng)口凹陷處,我盯著那道轉(zhuǎn)瞬即逝的水痕,突然想起書中的句子:有些星辰的光芒要歷經(jīng)光年才能抵達地球,或許當我們看見它時,它早已隕落。喉嚨突然發(fā)緊,我別開臉看向雨幕,卻在玻璃櫥窗的倒影里,看見江野正望著我,眼神溫柔得像是要將漫天雨絲都揉碎。
寒假前的陽光裹著寒氣,在教室窗玻璃上凝成霜花。我正將《天體物理學基礎(chǔ)》塞進書包,一架紙飛機突然撞在課桌上,雪白的機翼展開時,鮮紅的72分刺進眼簾。江野斜倚在窗框上,冬日的陽光勾勒出他越發(fā)單薄的輪廓,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小的陰影。
約定還作數(shù)嗎他晃了晃手里的成績單,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可眼底卻沒了往日的光亮。我們曾約定,等他數(shù)學及格就去城郊天文臺看雙子座流星雨,此刻那架紙飛機尾翼上,還歪歪扭扭畫著流星劃過的軌跡。
我剛要開口,瞥見他校服袖口下若隱若現(xiàn)的繃帶,心臟猛地懸了起來。但還沒來得及追問,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帆布鞋踏在走廊瓷磚上的聲音漸漸遠去。
第二天清晨,班主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抱著作業(yè)本正要敲門,卻聽見里面?zhèn)鱽韷旱偷膶υ挘航案赣H上個月卷款跑路了,債主堵到學校...這孩子,化療費用怕是...后面的話被抽氣聲打斷。我渾身發(fā)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門框,直到作業(yè)本散落一地的聲響驚動了屋內(nèi)的人。
林小滿,你知道江野為什么轉(zhuǎn)學嗎他父親——班主任的聲音帶著嘆息。
老師,我彎腰撿起作業(yè)本,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下周的讀書報告我可以選《夜航西飛》嗎窗外的北風呼嘯著掠過樹梢,我盯著封面上飛行員的剪影,突然想起江野說過,人在墜落時,聽見的風聲和耳鳴一樣。
流星雨降臨的那晚,我在校門口等到路燈一盞盞亮起。寒氣順著褲腳往上爬,手機屏幕在黑暗中反復亮起又熄滅。最終只等到了凜冽的寒風吹滅心中的火光。
開春的雨總是纏綿,江野的座位成了教室最冷清的角落。他整堂課望著窗外的雨幕發(fā)呆,粉筆灰落在發(fā)梢都渾然不覺。被老師點名時,他慢吞吞站起來,眼神空洞得像深夜的湖面,半天才憋出一句毫無邏輯的回答。有次數(shù)學課,他突然把課本狠狠摔在地上,驚得全班鴉雀無聲。
三月的某個黃昏,我在醫(yī)務(wù)室后的銀杏樹下找到了他。滿地都是撕碎的紙片,我蹲下身,指尖觸到熟悉的字跡——是我們熬夜整理的數(shù)學公式筆記,每道例題旁都畫著他隨手涂鴉的星星。
別管我了。他蜷縮在樹根旁,右手死死攥著左腕的疤痕,指節(jié)泛白。雨水順著銀杏葉滴在他后頸,暈開襯衫領(lǐng)口的褶皺。
我繼續(xù)撿拾碎片,潮濕的紙頁粘在掌心:這道立體幾何,你說輔助線像銀河的支流...
夠了!他突然撲過來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將我碾碎。但在看清我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手指像觸電般松開。雨越下越大,他轉(zhuǎn)身沖進雨幕,校服后擺被風掀起,露出一截蒼白的后腰,仿佛隨時都會被雨水沖散。
我蹲在原地,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雨聲里。手中的紙片被雨水泡得發(fā)軟,模糊的字跡里,還能辨認出他畫的小太陽,嘴角缺了個角,像極了初次相遇時那張便利店小票上的笑臉。
四月的陽光透過圖書館積灰的玻璃,在新安裝的空調(diào)外機上折射出刺目的光。儲物間里彌漫著陳舊的霉味,我蹲在貼著江野標簽的鐵皮箱前,金屬鎖扣在指尖冰涼刺骨。班主任的話還在耳邊回響:這孩子有兩周沒來學校了,電話也打不通...
箱蓋彈開的瞬間,《夜航西飛》的布面精裝本滑落出來,扉頁的鉛筆批注被反復摩挲得發(fā)亮。幾張皺巴巴的單據(jù)從書頁間飄落,放射科繳費單骨掃描檢查報告的字樣刺得眼眶生疼。我撿起其中一張收據(jù),日期欄赫然寫著轉(zhuǎn)學當天——原來那些午后消失的時光,那些被撕碎的試卷,都在指向同一個真相。
老式二八自行車的鈴鐺在醫(yī)院門口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腫瘤科的走廊慘白得沒有一絲溫度,消毒水的氣味混著壓抑的低泣鉆進鼻腔。我在312病房門口停下腳步,透過磨砂玻璃,看見蜷縮在病床上的身影。江野瘦得脫了形,病號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右手背布滿青紫色的針孔,像被啄食過的枯木。
他骨癌復發(fā)已經(jīng)八個月,之前的化療完全沒有效果。主治醫(yī)生摘下聽診器,病歷本上的字跡潦草得如同詛咒,現(xiàn)在只能靠鎮(zhèn)痛劑維持,最多還有...后面的話被走廊盡頭的哭聲淹沒,我扶著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里。
消防通道的安全出口燈泛著幽綠的光。我蹲在樓梯轉(zhuǎn)角,淚水砸在膝蓋上,暈開深色的水漬。江野歪歪扭扭的字跡在眼前晃動:我不想上學了,想在死之前看看極光。原來他所有的叛逆與放縱,都是與時間賽跑的最后掙扎。
十分鐘后,我對著消防栓的鏡面擦干眼淚,深吸一口氣推開病房門。江野抬頭的瞬間,手中的詩集啪地掉在地上,聶魯達的情詩散落在床單上。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滾動卻發(fā)不出聲音,眼窩深陷得如同枯井。
第14頁。我彎腰撿起詩集,指尖撫過被翻卷的書頁,你說過要念給我聽的。窗外的夕陽斜斜照進來,在他手背的針孔上鍍了層血色的光。
他沉默著接過詩集,翻頁的手指不住顫抖。當念到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時,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突然變得清晰可聞。淚水順著他凹陷的臉頰滑落,滴在詩句上暈開深色的痕跡。我握住他冰涼的手,發(fā)現(xiàn)他腕骨突出得硌人。
暮色一寸寸漫進病房,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江野的聲音越來越輕,像被風卷走的蒲公英:其實每次解題時看窗外...是在記你的側(cè)臉,怕以后...他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卻還強撐著露出笑容,小滿,你比流星還難畫。
消毒水的氣味成了那段時光的底色。有時候江野瞞著醫(yī)生出了院,清晨固執(zhí)地背著書包等在校門口。他的校服空蕩蕩地掛在骨架上,卻堅持把領(lǐng)口扣得一絲不茍,像極了我們初遇時那個桀驁的少年。
五月的夜風裹著槐花香。凌晨兩點,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江野的短信在黑暗中跳動:現(xiàn)在,上樓頂。我攥著外套沖出門,在天臺見到倚著水箱的身影。他懷里抱著那臺破舊的天文望遠鏡,呼吸聲重得像拉風箱。
小心著涼。我想把外套披在他身上,卻被他輕輕擋開。江野半跪在地上調(diào)試鏡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月光落在他后頸新長的絨毛上,那里的皮膚薄得幾乎能看見血管的紋路。
看。他讓開位置時帶起一陣風,混著淡淡的藥水味。我貼著冰涼的目鏡望去,北斗七星在視野里搖晃,像是浸在淚水中的碎鉆。其實雙子座流星雨上個月就過了。他突然笑起來,咳嗽震得肩膀發(fā)抖,但你看,大熊座的尾巴永遠指向北極星,就像...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我轉(zhuǎn)頭看見他蒼白的嘴唇抿成直線,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刺破了深夜的寂靜。江野伸手去夠望遠鏡的手突然垂落,我慌忙扶住他,摸到他后背洇濕的冷汗。
記住這個視角。他靠在我肩頭,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以后你看見星空,就當是我在另一個維度...話未說完,劇烈的咳嗽撕毀了所有字句。我抱緊他嶙峋的脊背,聽見他胸腔里發(fā)出破碎的聲響,像被暴風雨摧殘的風鈴。
六月的梔子花開得瘋癲。江野的課桌上堆滿了試卷,卻在某個清晨出現(xiàn)了最后一封信。信封里夾著干枯的矢車菊,正是那本《夜航西飛》里掉落的那朵。信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墨跡被水漬暈染:當你看星星時,星光也在看你。其實我早就看過最美的極光了,在你為我講題時,陽光落在你睫毛上的樣子。
那天傍晚,夕陽把醫(yī)院的白墻染成血色。我趕到時,監(jiān)護儀的長鳴聲還在走廊回蕩。江野的手尚有余溫,枕邊放著翻爛的聶魯達詩集,第14頁折了個小小的角。窗外的晚霞燒透了半邊天,恍惚間又回到那個暴雨傾盆的黃昏,他笑著說跟著我跑時,眼里有比星辰更熾熱的光。
簽售會結(jié)束時,落地鐘的指針已悄然劃過凌晨。展廳頂燈次第熄滅,只留下應(yīng)急通道幽綠的指示牌,將地板切割成棋盤般的方格。我摩挲著《致我的野火》最后一本樣書,封底印著的星空圖突然扭曲變形,化作江野調(diào)試天文望遠鏡時微蹙的眉峰。
書店玻璃門上的銅鈴在夜風中輕響,驚醒了蜷縮在舊書區(qū)的身影。穿白襯衫的男孩慌忙合上書,動作間帶起一陣陳舊紙張的氣息——正是那本邊角磨損的《夜航西飛》。他揉著眼睛起身時,虎牙在月光下一閃,像極了江野偷塞給我檸檬糖時得逞的笑。
要打烊了。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書脊上的燙金字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今天特意來看您的簽售,結(jié)果聽著聽著就...話音未落,窗外突然掠過一道車燈,照亮他小臂上蜿蜒的疤痕。我握著包帶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舊書架在陰影中靜靜佇立,像沉默的證人。某格頂層躺著本落灰的聶魯達詩集,讓我想起江野總說詩行是宇宙寫給人類的摩斯密碼。那時他倚著消防樓梯啃面包,陽光穿過氣窗在他睫毛上跳躍,筆記本里夾著的銀杏葉還泛著鮮活的青。
您沒事吧男孩關(guān)切的聲音將我拽回現(xiàn)實。我望著他身后堆疊的舊書,忽然想起江野最后那封被淚水暈染的信。夜風卷起店門口的海報,嘩啦作響,如同那年暴雨中翻動的試卷。
走出書店時,初夏的晚風裹挾著遠處燒烤攤的煙火氣。我仰頭望向墨色的天幕,獵戶座腰帶三星閃爍,恍惚間與天文臺望遠鏡里的畫面重疊。江野冰涼的手指覆上我的手背,說北極星永遠不會迷路的聲音,突然穿透十年光陰清晰地響起。
街道拐角的便利店亮著暖黃的燈,櫥窗里陳列的檸檬糖包裝紙在風中輕顫。某個瞬間,我仿佛看見十七歲的自己追著穿白襯衫的少年奔跑,雨珠砸在他揚起的校服后擺,濺起的水花里藏著永不褪色的夏天。
手機在包里震動,新消息提示音驚飛了樹梢的夜鳥。鎖屏壁紙是張星空照片,備注寫著來自雙子座的第3652次日落。我對著夜空輕輕呼氣,白霧在路燈下消散的模樣,像極了江野臨終前最后一縷游移的目光。
有些光芒注定要穿越漫長的光年,才能抵達仰望的眼眸。而那個教會我追逐星辰的人,早已將自己燃燒成永恒的光,永遠停駐在青春最熾熱的象限。當?shù)谝豢|晨光刺破云層時,我知道,在宇宙某個角落,我們的故事仍在以光的速度,繼續(xù)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