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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落地窗,像是無數(shù)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抓撓玻璃。水晶吊燈的光線被雨霧暈染開,勉強照亮餐廳里那張過分寬大的長桌。精致的骨瓷餐具,銀質(zhì)的刀叉,冰桶里鎮(zhèn)著的香檳,一切都按照賀太太應(yīng)有的規(guī)格擺放著,冰冷,完美,毫無生氣。桌子的盡頭,只有我一個人。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雞湯香氣,是我下午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一點點撇去浮油煨出來的。滾燙的砂鍋放在隔熱墊上,氤氳的熱氣徒勞地想要溫暖這空曠的寒意。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輕輕覆蓋在小腹上,那里還只是微微的一點弧度,柔軟而隱秘地隆起,藏著一個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春天。三個多月了。每一次細微的胎動,都像黑暗里悄悄點燃的燭火,微弱,卻固執(zhí)地燃燒著。

    墻上的歐式掛鐘,秒針咔噠、咔噠地走著,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七點整。他從不遲到,尤其是在這種履行義務(wù)的時刻。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推開,帶進一股雨水的潮氣和室外的凜冽。賀行嶼走了進來。他沒看桌上的晚餐,甚至沒有看我。深灰色的高定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臂彎,昂貴的面料被雨水打濕了肩頭,洇出深色的痕跡。他徑直走到主位,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帶著一種習(xí)以為常的漠然。

    回來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得不像話,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

    他這才抬眼看我,目光像手術(shù)刀,冰冷、精準,沒有絲毫溫度。那眼神越過桌上精心準備的一切,直接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種早已塵埃落定的決斷。我放在小腹上的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嗯。他應(yīng)了一聲,單音節(jié)詞砸在空氣里。然后,他像是終于完成了某種必要的儀式,將臂彎里搭著的外套隨意丟在旁邊的空椅上。手伸進西裝內(nèi)袋,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一份文件被抽出來,被幾根修長有力的手指按在光滑的深色桌面上。雪白的A4紙,在燈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他沒有推過來,只是用指尖壓著,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簽了它。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吩咐秘書處理一份普通的合同。

    我的目光被那幾張紙死死釘住。心臟驟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沉下去,沉進一片冰窖般的深淵里。那熟悉的格式,那冰冷的標題,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離婚協(xié)議書。

    指尖的溫暖瞬間褪盡,只剩下冰涼的麻木。我抬起頭,看向他,試圖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找到一絲一毫的猶豫,哪怕是一點點的裂縫。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為什么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被窗外的雨聲吞沒,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顫抖。

    賀行嶼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我的疑問本身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打擾。他的視線終于從文件上移開,重新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嘲弄。

    為什么他重復(fù)了一遍我的問題,尾音微微上揚,像一根冰冷的針,簡沐安,你覺得我們之間,還需要問為什么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沿,十指交疊。那是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姿態(tài)。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我下意識護在小腹上的手,眼神里的冷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冰刃。

    孩子,打掉。他補充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猓恳粋字卻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口,協(xié)議里有補償條款,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簽了字,對你我都好。

    打掉……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捅進我身體最柔軟的地方,狠狠攪動。一陣劇烈的惡心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才壓住那翻騰的酸水。眼前瞬間模糊,水汽彌漫上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鼻腔里全是冰冷的空氣和雞湯那變得令人作嘔的油膩香氣。

    那晚的記憶碎片般涌入腦海,帶著酒氣和灼熱的體溫。他喝醉了,難得地沒有去書房,而是跌跌撞撞進了臥室。濃重的酒氣混雜著他身上慣有的冷冽雪松香。黑暗中,滾燙的身體從背后緊緊擁住我,手臂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頸側(cè),帶著酒后的粗重喘息。然后,我聽到了那個名字,像夢囈,又像絕望的嘆息,一遍又一遍,滾燙地烙在我的皮膚上:

    晚晚…別走…晚晚…

    當時,我以為那是酒精帶來的脆弱,是黑暗賦予的錯覺,是我卑微世界里一次可恥的竊喜。原來,那才是我和他之間唯一的真實。林晚晚。那個他放在心尖上,連名字都帶著月光般清輝的女人。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我勉強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我緩緩抬起手,不是去碰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而是伸向那鍋我熬了幾個小時的雞湯。指尖觸碰到溫?zé)岬纳板佭吘�,端起。手腕有些發(fā)軟,但我還是穩(wěn)穩(wěn)地把它端了起來,越過那些精致的餐具,越過那束早已失去生機的白色玫瑰,端到他面前。

    先喝點湯吧,我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你胃不好。

    賀行嶼的目光落在那碗被我推到他面前的雞湯上。金黃的湯色,上面飄著幾顆鮮紅的枸杞。他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波動,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那點波動被更深的漠然覆蓋。他甚至沒有伸手去碰碗沿。

    不必了。他淡淡地移開視線,重新落回那份協(xié)議上,指尖在上面點了點,發(fā)出沉悶的叩擊聲,簽了字,我們兩清。

    兩清

    心臟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剜掉了一塊,空蕩蕩地漏著風(fēng)。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再也壓制不住,猛地頂了上來。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昂貴的大理石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嘔……我捂著嘴,踉蹌著沖向餐廳外最近的洗手間。身后,他的目光如芒在背,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我趴在冰冷的盥洗臺上,劇烈地干嘔著,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鏡子里的女人臉色慘白如紙,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狼狽不堪。我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流下,我捧起水用力潑在臉上,試圖澆滅心口那團灼燒的火焰。

    抬起頭,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鏡子里映出我手腕上那個細細的舊銀鐲。很普通的款式,因為年深日久,銀質(zhì)有些發(fā)烏,上面只有幾道簡單的云紋。這是十六歲那年,從一場混亂和絕望中掙扎出來后,媽媽去廟里替我求來的。她說,戴著它,能壓驚,能護佑平安。

    我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緊緊握住那個冰涼的鐲子,指腹摩挲著上面細微的紋路。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滲入血液,似乎帶來一絲微弱的、虛幻的支撐。那個夜晚的碎片,混雜著恐懼和另一種更為陌生的悸動,在胃部的痙攣和心臟的劇痛中,浮光掠影般閃現(xiàn)——刺鼻的汽油味、濃重的血腥氣、男人痛苦的呻吟、少年沉重的呼吸……還有一雙黑暗中緊緊抓住我手腕的手,那么用力,帶著瀕死的絕望和一絲不肯放開的執(zhí)拗……

    混亂的畫面被門外傳來的聲音打斷。

    ……嗯,我知道。是賀行嶼的聲音,透過厚重的門板,有些模糊,卻清晰地鉆入我的耳朵。

    他還在外面。沒有離開。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猛地提起。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晚晚,別怕。他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低沉,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幾乎是溫柔的安撫意味。那語氣里的耐心和縱容,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緩慢地切割著我本就殘破的神經(jīng)。

    我馬上來陪你過生日。

    生日……林晚晚的生日。

    原來如此。原來那份迫不及待的離婚協(xié)議,那冰冷無情的打掉,都是為了今晚能毫無阻礙地去奔赴另一個女人的生日宴。

    胃里翻攪的酸水瞬間變成了灼熱的巖漿。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鏡子里的女人,眼睛紅得可怕,里面有什么東西徹底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

    好,等我。他最后說了一句,聲音里的溫度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慣常的冷硬和不容置疑。接著,是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近及遠,然后是餐廳門被打開、關(guān)上的聲音。

    他走了。

    去陪他的晚晚了。

    我扶著冰冷的臺面,慢慢地直起身。鏡子里的女人,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水還是淚。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小腹深處傳來一陣細微的、無法忽視的墜痛,像是在呼應(yīng)著心臟那巨大的空洞。

    我扶著墻,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回死寂的餐廳。那份離婚協(xié)議依舊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個無聲的嘲諷。那碗我親手端到他面前的雞湯,已經(jīng)徹底涼透了,凝起一層油膩的黃色浮沫,像一團骯臟的、被遺棄的垃圾。

    我站在桌邊,看著那份協(xié)議。空氣里殘留著他身上冷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涼雞湯的油膩味道,令人窒息。窗外,雨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聲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嗚咽。

    ---

    雨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車窗上,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心慌的悶響。雨刷器徒勞地左右搖擺,視野被扭曲成一片模糊流動的水幕。街道兩旁的霓虹燈光被暈染開,光怪陸離,像溺水者眼前最后破碎的幻覺。

    腹部的墜痛感越來越清晰,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體內(nèi)緩慢而堅決地向下撕扯。一陣緊過一陣的鈍痛從小腹深處蔓延開來,冰冷地攥緊了我的脊椎。我蜷縮在出租車后座冰涼的皮椅上,雙手死死抵住小腹,指甲隔著薄薄的衣料深深陷進皮肉里,試圖用這自虐般的疼痛來壓制那更深、更絕望的痛楚。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撕扯的痛感,細密的冷汗從額頭滾落,滑進眼角,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

    師傅…麻煩…快一點…中心醫(yī)院……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瀕死的虛弱。

    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我一眼,臉色煞白,冷汗涔涔,他猛地打了個激靈,一腳油門踩得更深。堅持住啊姑娘!馬上就到!引擎的轟鳴聲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手機在包里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狹窄的車廂里被無限放大,像索命的咒語。屏幕上跳動著那個名字——賀行嶼。

    我的視線被冷汗和生理性的淚水模糊,看著那個跳動的名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鑿穿,露出一個血淋淋的空洞。痛楚和一種冰冷的麻木交織在一起。他打來做什么是發(fā)現(xiàn)我離開了那棟囚籠般的別墅,來確認我是否會乖乖簽字還是……提醒我別忘了去打掉那個不該存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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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一遍又一遍,尖銳地切割著緊繃的神經(jīng)。腹部猛地一陣劇烈的絞痛襲來,我痛得弓起了背,幾乎要蜷成一團,牙齒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指尖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手機。在鈴聲即將斷掉的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也許是痛到麻木,也許是某種自毀般的絕望驅(qū)使,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劃開了接聽鍵。

    電話接通了。聽筒里瞬間傳來背景音,是輕柔舒緩的鋼琴曲,隱隱還有水晶杯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模糊的、愉悅的談笑聲。那是一個溫暖、明亮、與我身處的冰冷地獄截然不同的世界。

    簡沐安,賀行嶼的聲音傳了過來,低沉,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背景的喧囂襯得他的聲音更加冰冷疏離,你在哪協(xié)議……

    他的話被一陣劇烈的、無法抑制的痛呼打斷。我再也控制不住,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呻吟沖口而出:呃啊——!

    你怎么了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間的凝滯,但那絲微弱的遲疑很快被慣有的冰冷覆蓋,又在耍什么花樣

    花樣

    巨大的痛楚和這句冰冷的質(zhì)疑像兩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帶著濃重哭腔的抽氣聲。冷汗如瀑,順著鬢角滑落。

    就在這時,電話那頭,清晰地傳來另一個女人柔媚入骨的聲音,帶著撒嬌的甜膩,穿透了背景的鋼琴曲和喧鬧:

    行嶼哥哥,是誰呀快點嘛,大家都等著你切蛋糕呢!我的生日愿望要你第一個聽哦!

    是林晚晚。

    她的聲音像淬了毒的蜜糖,精準地灌入我的耳中。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瞬。極短暫的沉默,卻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然后,我聽到了賀行嶼的聲音再次響起,隔著冰冷的電波,清晰無比地傳來。那聲音里,所有的不耐煩和冰冷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擁有過的、近乎寵溺的溫柔,像羽毛一樣輕柔地拂過話筒:

    好,晚晚,別怕,他安撫著電話那頭的人,聲音低柔得能滴出水來,我馬上過來。

    乖,等我。

    最后兩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和溫存,清晰地敲進我的鼓膜。

    嘀——

    通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忙音短促而冰冷,像一把小錘,在我早已碎裂的心上,敲下了最后一擊。

    別怕乖等我

    原來,我的痛不欲生,我的瀕臨絕境,在他眼里,甚至比不上林晚晚一句嬌嗔的催促,比不上一個生日蛋糕的儀式。他讓她別怕,而對我,只有一句耍什么花樣。

    腹部撕裂般的劇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像有什么東西在體內(nèi)猛地崩斷了。一股溫?zé)岬呐鳑坝康貨_破了最后的堤壩,瞬間浸透了下身的衣物,帶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氣息。那溫?zé)嵴吵淼囊后w,帶著我身體里最后一絲溫度,迅速蔓延開。

    啊——!我再也支撐不住,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身體痛苦地痙攣著,蜷縮著從座椅上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在冰冷堅硬的車底墊上。

    姑娘!姑娘!你撐住��!司機驚恐的呼喊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扭曲變形。車窗外瘋狂倒退的霓虹光影,破碎成一片片沒有意義的色塊。意識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劇痛和冰冷的雙重夾擊下,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徹底失去意識前,只有那股濃重的血腥味,還有他最后那句溫柔到殘忍的乖,等我,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墜入深淵。

    ---

    消毒水的氣味無孔不入,鉆進鼻腔,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照亮病房里的一切,也照亮了我空洞的雙眼。我躺在病床上,蓋著同樣慘白的被子,身體輕飄飄的,像一片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落葉。小腹的位置是空的,一種巨大而虛無的空洞感,比之前的墜痛更讓人窒息。

    幾個小時前,這里曾有一個小小的、脆弱的心跳�,F(xiàn)在,只剩下冰冷的儀器曾經(jīng)連接過的痕跡,和醫(yī)生平靜宣告的流產(chǎn)兩個字。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高跟鞋踩在光潔地面上的聲音,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帶著一種刻意的優(yōu)雅。我木然地轉(zhuǎn)動眼珠。

    林晚晚站在門口。她穿了一件當季最新款的香檳色小禮服裙,剪裁完美地勾勒出纖細的腰身,肩上隨意搭著一條價值不菲的羊絨披肩。臉上妝容精致得無懈可擊,眉眼彎彎,唇瓣是嬌嫩的玫瑰色。她手里拎著一個精致的紙袋,上面印著某個奢侈珠寶品牌的燙金Logo。

    她款款走進來,高跟鞋的聲音在空曠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目光掃過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我,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微笑,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

    簡小姐,她開口,聲音甜美,像裹著糖霜的毒藥,聽說你出了點事,行嶼哥哥很擔心呢。不過你也知道,他剛接手一個大項目,實在抽不開身,就讓我替他來看看你。她說著,將那個印著巨大Logo的紙袋輕輕放在床頭柜上,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擺放一件藝術(shù)品。

    一點心意,希望你喜歡。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我平坦的、被被子覆蓋的小腹,笑容加深,畢竟,經(jīng)歷了這種事,女人更要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買點珠寶,心情也能好起來。

    擔心賀行嶼的擔心

    我看著她那張妝容精致的臉,看著她眼底毫不掩飾的得意和輕蔑。胃里一陣翻騰,不是因為難過,而是一種純粹的生理性惡心。那紙袋上耀眼的Logo,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他讓她來,用他的錢,買昂貴的珠寶,來安慰剛剛失去他孩子的我這簡直是世上最惡毒的羞辱。

    林晚晚似乎很滿意我的沉默和僵硬。她微微傾身,靠近了一些,身上昂貴的香水味霸道地壓過了消毒水的氣息。她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親昵,卻又字字如刀:

    其實啊,簡小姐,你也不用太難過。行嶼哥哥他……她故意頓了頓,欣賞著我蒼白的臉色,他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只是……她拖長了尾音,眼神里淬著冰冷的惡意,只是他不想要一個他不愛的女人生的孩子。那對他,對孩子,甚至對你,都是一種負擔,你說對不對

    他親口跟我說,這個孩子沒了,也算是……及時止損。她輕輕吐出最后四個字,像丟下一塊冰。

    及時止損。

    這四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瞬間凍結(jié)了里面殘存的最后一點溫?zé)�。原來,我失去的骨肉,在他和她眼中,不過是一場值得慶幸的止損。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將那口翻涌的郁氣壓了下去。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悲傷,是因為一種滅頂?shù)膽嵟突闹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我保持著最后一絲可笑的清醒。

    林晚晚直起身,恢復(fù)了那副優(yōu)雅的姿態(tài),仿佛剛才那番剜心的話只是我的幻覺。她理了理披肩,臉上重新掛上完美的笑容:東西送到了,話也帶到了。簡小姐,你好好休息,保重身體。她特意加重了保重兩個字,帶著一絲惡毒的諷刺。

    高跟鞋的聲音再次響起,由近及遠,消失在門外。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消毒水冰冷的氣息,和我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床頭柜上那個奢侈品紙袋,像一只丑陋的怪物,無聲地嘲笑著我。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床頭柜抽屜的縫隙。那里,露出一角白色的紙張——那份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還有一張銀行卡。那是我僅存的、可以離開這里的憑證。

    身體里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被林晚晚帶來的惡毒徹底點燃,燒成了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我掀開被子,動作因為虛弱而有些搖晃。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我扶著床沿,一步一步挪到窗邊。

    窗外的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鱗次櫛比的樓宇上。雨停了,但濕冷的空氣依舊彌漫,遠處的高架橋上,車流像一條緩慢移動的光帶。

    我站了很久,久到雙腿麻木。然后,我慢慢地抬起手,將左手腕上那個細細的舊銀鐲取了下來。冰涼的銀質(zhì)貼著皮膚久了,竟也帶著一絲微弱的體溫。鐲子很輕,上面簡單的云紋在慘白的光線下泛著黯淡的光澤。我摩挲著它,指尖劃過那些細微的刻痕。十六歲那場混亂絕望的風(fēng)暴里,媽媽顫抖著手替我戴上它,說它能壓驚,能保平安。

    平安一個苦澀的弧度在我嘴角扯開。

    我走到床頭柜前,拉開抽屜。那份冰冷的離婚協(xié)議和銀行卡靜靜地躺在里面。我拿出協(xié)議,目光掃過自己簽下的名字——簡沐安,一筆一劃,帶著一種自毀般的平靜。然后,我將那個小小的、黯淡的銀鐲,輕輕放在了簽好字的協(xié)議旁邊。

    銀鐲壓在白色的紙張上,像一個小小的句號,又像一個無言的祭品。祭奠那個從未被期待過的孩子,祭奠我那場可笑又可悲的獨角戲,祭奠這三年如同牢籠的婚姻。

    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冰冷、空曠、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牢籠,我轉(zhuǎn)身,扶著墻,一步一步,拖著沉重而虛弱的身體,朝病房外走去。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身后,是那份簽好的協(xié)議,和那個被遺棄的、黯淡的舊銀鐲。

    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飛速流淌,匯成一條沒有溫度的光河。出租車平穩(wěn)地行駛在通往機場的高速路上,車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隔絕了外面深秋的寒意。我靠在后座,側(cè)頭望著窗外。路燈的光暈在玻璃上拉長又縮短,像不斷流逝的時間碎片。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條新聞推送。指尖無意識地點開,財經(jīng)板塊的頭條標題赫然撞入眼簾:《賀氏集團總裁賀行嶼疑遭遇重大商業(yè)欺詐,巨額投資恐血本無歸》。

    我的目光在賀行嶼三個字上停留了一瞬,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一根細針輕輕刺了一下,隨即涌上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原來林晚晚口中那個讓他抽不開身的大項目,竟是一場騙局是林晚晚參與的騙局這個念頭像閃電般劃過腦海,帶著一種遲來的、冰冷的荒謬感。

    我關(guān)掉了屏幕,將手機塞回包里,動作有些倉促。窗外,機場巨大的輪廓在夜色中逐漸清晰,燈火通明,像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

    司機將車停在出發(fā)層門口。我付了錢,推開車門。夜風(fēng)立刻裹挾著寒意涌了進來,帶著機場特有的、混雜著航空燃油和無數(shù)旅人氣息的味道。我裹緊了身上單薄的風(fēng)衣,從后備箱拿出那個小小的、輕飄飄的行李箱——里面只裝了幾件換洗衣物和必要的證件,還有一張去往南方小城的單程機票。

    候機大廳里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巨大的電子屏上,航班信息不斷滾動著。我找到自己航班的值機柜臺,排在隊伍末尾。廣播里傳來溫柔的女聲,提醒著登機事項。周圍是拖著大箱小箱、帶著興奮或疲憊表情的旅客,只有我,像一片游離的孤島,被巨大的虛空包裹著。

    就在值機手續(xù)快要辦完,工作人員將登機牌遞給我的那一刻——

    簡沐安!

    一個嘶啞到近乎破裂的吼聲,如同平地驚雷,猛地炸響在喧鬧的大廳里!那聲音里飽含的絕望和瘋狂,穿透了所有的嘈雜,狠狠撞在我的耳膜上。

    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我拿著登機牌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

    周圍的旅客紛紛側(cè)目。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十幾米開外,賀行嶼站在那里。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整個人狼狽得觸目驚心。昂貴的西裝外套不見了蹤影,只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色襯衫,領(lǐng)口被粗暴地扯開,露出線條緊繃的脖頸。頭發(fā)凌亂不堪,幾縷濕漉漉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干裂,唯有那雙眼睛,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翻涌著太多東西——狂亂的恐懼、蝕骨的悔恨、還有不顧一切的哀求。

    他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隔著人群,隔著冰冷的空氣,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鎖住我。

    沐安!別走!他又喊了一聲,聲音撕裂,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絕望。他猛地推開前面擋路的旅客,不顧一切地朝我這邊沖了過來。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瘋狂氣勢。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幾乎是本能地,我抓起行李箱的拉桿,轉(zhuǎn)身就朝著安檢口的方向跑!腳步因為虛弱而踉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身后的腳步聲、他急促而破碎的呼喊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來。

    沐安!你聽我說!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認錯人了!全都錯了!他的聲音越來越近,帶著哭腔般的嘶啞,林晚晚是假的!她騙了我!當年不是你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她根本就不是……

    后面的話語被巨大的恐慌和奔跑帶起的風(fēng)聲淹沒。我不敢回頭,只是拼命地往前跑。安檢口近在咫尺,工作人員驚愕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攔住她!別讓她走!賀行嶼在我身后幾米處絕望地嘶吼。

    就在我即將沖過安檢通道的瞬間,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行李箱的拉桿!

    巨大的慣性讓我身體猛地一晃,差點摔倒。我驚駭?shù)鼗仡^,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那雙赤紅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翻涌著血絲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痛苦,淚水混著汗水從他扭曲的臉上滾落。

    沐安!求你!別走!他死死攥著拉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卑微到塵埃里的哀求,我認錯人了…當年…當年救我的人…是你…對不對是不是你沐安,告訴我……

    他認錯人了當年救我的人是你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鐵水灌入我的耳朵,帶來一陣劇烈的灼痛和眩暈。十六歲那個混亂血腥的夜晚碎片,伴隨著刺鼻的汽油味、濃重的血腥氣、少年沉重的呼吸和手腕上幾乎要被捏碎的力道,瞬間在腦海中炸開!

    可這一切,都太遲了。

    遲了三年的真相,遲了一個孩子生命的代價。

    一股冰冷的麻木瞬間席卷了全身,壓過了所有的震驚和痛苦。我看著他布滿淚水和瘋狂的臉,看著那雙赤紅的、盛滿悔恨的眼睛,只覺得無盡的疲憊和空洞。心口那個巨大的血洞,早已被絕望的風(fēng)吹透,再也激不起一絲波瀾。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被他抓住的行李箱往后一拽!

    賀行嶼猝不及防,被拽得一個趔趄,抓著拉桿的手下意識地松開了。

    就在這一瞬間的松脫,我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沖過了安檢通道的閘口,將那個瘋狂嘶喊的身影徹底隔絕在了身后。安檢員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又看看閘口外那個幾乎要崩潰的男人。

    女士,您的登機牌和證件……安檢員遲疑地開口。

    我喘著氣,將登機牌和證件遞過去,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安檢員檢查完畢,示意我可以通過。

    身后,是賀行嶼絕望到極致的嘶吼和拍打閘口的聲音,還有機場保安試圖阻攔他的呵斥聲,亂成一團。那聲音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遙遠而模糊。

    我沒有回頭。一步,一步,朝著登機口的方向走去。巨大的落地窗外,夜色濃重,停機坪上,一架架飛機如同沉默的鋼鐵巨鳥。

    路過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墻時,我停下了腳步。幕墻清晰地映出外面的景象。賀行嶼被兩個保安死死攔住,他像一頭絕望的困獸,徒勞地掙扎著,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我離開的方向,淚水在他扭曲的臉上肆意橫流。他瘋狂地拍打著冰冷的玻璃幕墻,嘴巴一張一合,在喊著什么,隔著厚厚的玻璃,一絲聲音也傳不進來。

    雨,不知何時又開始下了。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玻璃幕墻上,瞬間模糊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一片扭曲晃動的色塊和水流。

    我靜靜地看著玻璃上那個模糊的身影,看著他無聲的吶喊和掙扎。心臟的位置,一片死寂,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任何情緒,只有無邊的疲憊和塵埃落定的虛空。

    然后,我慢慢地抬起手,伸出食指。冰涼的玻璃上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我的指尖,在那冰冷的、布滿雨痕的玻璃上,緩慢而清晰地劃動,寫下了兩個字:

    保重。

    指尖劃過的地方,留下兩道清晰的、短暫的水痕。透過這水痕,能看到外面那個男人瞬間僵住的身影,和他眼中徹底破碎的光芒。

    寫完這兩個字,我沒有再看他一眼。指尖的涼意滲入骨髓。我收回手,拉緊衣領(lǐng),拖著那個小小的行李箱,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登機通道深處昏暗的光影里。身后,是暴雨如注的夜,和一段被徹底埋葬的過往。

    ---

    南方的冬天,濕冷像細密的針,無孔不入地鉆進骨髓。這座臨海小城的療養(yǎng)院,白色的墻壁被經(jīng)年的海風(fēng)侵蝕,留下淡淡的灰色痕跡,空氣里永遠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海腥味混合的氣息。

    我靠在搖起的病床上,厚厚的羽絨被一直蓋到胸口,卻依舊感覺不到多少暖意。身體像一截被蛀空的朽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一片同樣灰蒙蒙的海,海浪有氣無力地拍打著礁石,聲音遙遠而單調(diào)。

    床頭柜上,堆著一摞厚厚的、用絲帶精心捆扎起來的牛皮紙文件袋,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它們已經(jīng)在那里堆了快一個月了。護工張姨每天都會把它們擺放整齊,用干凈的布擦去上面的浮塵。

    簡小姐,賀先生…又托人送東西來了。張姨的聲音輕輕的,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她走過來,手里捧著一個嶄新的、扁平的深藍色絲絨盒子,盒蓋上燙著某個頂級珠寶品牌的華麗Logo,在病房慘白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而昂貴的光澤。

    我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視線空洞地落在窗外那片毫無生氣的灰海上。那些文件袋里是什么,我很清楚。自從我來到這里,賀行嶼的人就通過各種渠道,源源不斷地送來各種東西。起初是價值連城的珠寶、珍稀的補品,后來,大概是從某個渠道知道了我的病情,送來的變成了各種各樣的藥,包裝上印著我看不懂的外文。再后來,就是這些文件袋。

    里面裝滿了照片。泛黃的、黑白的、彩色的……從襁褓中皺巴巴的嬰兒,到扎著羊角辮蹣跚學(xué)步的小丫頭,再到穿著藍白校服、眼神怯怯的少女……照片里的女孩,有著和我極其相似的眉眼輪廓。那是我。是我被遺忘在時光角落里的、支離破碎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照片的背景雜亂無章,孤兒院冰冷的鐵架床、簡陋的食堂、斑駁的墻角……每一張都像一根細針,扎在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上。

    他在用這種方式證明什么證明他終于找到了我證明他遲來的悔恨有多么深重還是試圖用這些被遺忘的碎片,拼湊出一個他從未了解過的簡沐安,以此減輕他內(nèi)心的罪責(zé)

    諷刺。巨大的諷刺像冰冷的海水,淹沒了我。這些照片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過去三年冷漠和殘忍最無情的嘲弄。他寧愿去翻遍我早已被拋棄的過去,也不曾在擁有我的三年里,真正看過我一眼。

    張姨看我毫無反應(yīng),輕輕嘆了口氣,將那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也放在那堆文件袋旁邊。她猶豫了一下,從自己隨身的布包里,又拿出一個東西。

    這個…也是這次一起送來的。她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種奇異的困惑。她手里拿著的,是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深棕色舊木盒。盒子上沒有任何花紋,木質(zhì)粗糙,邊角甚至有些磨損,和旁邊那個華麗的絲絨盒子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張姨小心地打開那個舊木盒。里面沒有珠寶,沒有昂貴的藥材,只有一件東西。

    是我留下的那個舊銀鐲。

    細細的,黯淡的,帶著幾道簡單云紋的舊銀鐲。它靜靜地躺在柔軟的深藍色絨布上,像一個被遺棄的舊夢。張姨把它拿了出來,銀鐲在她粗糙的手指間顯得格外細小脆弱。

    那位賀先生的人說…說務(wù)必請您戴上。張姨的聲音帶著不確定,她看了看我毫無血色的臉和枯瘦的手腕,又看了看那個小小的鐲子,說是…物歸原主。

    物歸原主

    心底某個角落似乎被這四個字輕輕撥動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覆蓋。我依舊沒有轉(zhuǎn)頭,只是微微偏了一下視線,目光落在那只被張姨托在手里的舊銀鐲上。冰涼的銀質(zhì),在病房的白光下泛著一種溫潤而黯淡的光澤,仿佛承載了太多沉重的時光。

    張姨遲疑著,還是輕輕托起了我放在被子外的左手。那只手蒼白枯瘦,皮膚薄得幾乎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冰涼的銀圈,套向我的手腕。

    鐲子很輕,很小。套上手腕的瞬間,一股冰涼順著皮膚蔓延開,帶著一種久違的、奇異的感覺。仿佛有什么沉睡的東西被喚醒,又仿佛只是冰涼的金屬觸感。

    就在銀鐲滑落到手腕最細處的那一剎那——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細不可聞的脆響。

    鐲子內(nèi)側(cè),一個我戴了十幾年都未曾發(fā)現(xiàn)、早已銹死的暗扣,竟然在張姨無意的觸碰下,彈開了!

    一小卷被折疊得極緊的、泛黃的紙卷,從鐲子內(nèi)側(cè)的空隙里掉落出來,輕飄飄地落在潔白的被子上。

    張姨咦了一聲,顯然也愣住了。她下意識地彎腰,撿起了那卷小小的紙。紙卷的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顯然年代久遠。她帶著好奇,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

    那不是紙。

    那是一張小小的、正方形的拍立得照片。因為年代久遠和長期折疊,照片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畫面也有些褪色和模糊。

    照片上,是一片狼藉的黑暗角落。破碎的磚石,扭曲變形的金屬框架,地上流淌著深色的、反光的液體,像是汽油,也像是……血。

    畫面的焦點,是兩個緊緊依偎的身影。

    一個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少女,身形單薄瘦小,滿臉都是血污和灰塵,幾乎看不清五官,只有那雙眼睛,在模糊褪色的影像里,依舊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驚魂未定卻又無比堅定的光芒。她的手臂以一種保護性的姿態(tài),緊緊、緊緊地環(huán)抱著懷里昏迷不醒的少年。

    少年的頭無力地靠在少女瘦弱的肩膀上,臉上同樣沾滿污跡,額角有一道猙獰的傷口,鮮血糊了半張臉,雙眼緊閉,顯然失去了意識。他身上的衣服也破爛不堪,依稀能看出是私立中學(xué)昂貴的深色制服。

    即使隔著褪色的時光和模糊的畫面,即使少年滿臉血污,我依舊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臉。

    是賀行嶼。十六歲的賀行嶼。

    而那個緊緊抱著他,滿臉血污卻眼神執(zhí)拗的少女……是我。

    十六歲的我。

    時間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我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還有窗外海浪永不停歇的嗚咽。我的眼睛死死地釘在那張小小的、泛黃的照片上,瞳孔因為巨大的沖擊而劇烈地收縮著。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徹骨的冰涼。

    張姨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她顫抖著手指,將照片翻了過來。

    照片的背面,用藍色的圓珠筆寫著一行字。字跡有些歪斜,顯然是忍著劇痛或虛弱寫下的,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鋒利的棱角。墨水因為年代久遠有些洇開,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辨:

    找到你了,我的小月亮。

    我的小月亮……

    這五個字,像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帶著十六歲那個夜晚所有的混亂、血腥、恐懼和少年昏迷前最后一絲模糊的意識,狠狠劈開了我腦海中塵封的記憶之門!

    刺耳的剎車聲、金屬扭曲的巨響、玻璃碎裂的爆鳴、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汽油味、身上各處傳來的劇痛……還有,黑暗中,那個少年沉重的身軀壓在我身上時,他喉間溢出的、微弱的痛哼。混亂中,我摸到了他手腕上滑落的、帶著體溫的學(xué)生手表。然后,是綁匪踉蹌靠近的腳步聲,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瘋狂的咒罵……求生的本能讓我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拖著他沉重的身體,拼命地往更深的、堆滿廢棄物的角落爬去……直到警察的手電筒光柱撕破黑暗……

    原來……那個在混亂中緊緊抓住我手腕不放的人,那個在我耳邊模糊囈語著別走…的人,那個在昏迷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我手腕上扣下什么東西的人……是他。

    那個被他錯認了十年、被我刻意遺忘在記憶角落的小月亮……是我。

    銀鐲……是他昏迷前塞給我的

    巨大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襲來,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世界在我眼前劇烈地旋轉(zhuǎn)、顛倒、碎裂。那張泛黃的照片,那行褪色的字跡,還有手腕上冰涼的銀鐲觸感……所有的信息碎片像鋒利的玻璃渣,瘋狂地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我喉嚨深處擠出。眼前猛地一黑,身體里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被徹底抽干。心電監(jiān)護儀上原本還算平穩(wěn)的線條,驟然間拉成了一條刺眼的直線!

    尖銳、單調(diào)、象征著生命終結(jié)的蜂鳴聲,瞬間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氣。

    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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