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回到桃源鎮(zhèn)
白九思你是不是忘記了今日是你陪我回桃源鎮(zhèn)
白九思點了點頭說:我記得
花如月手叉著腰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白九思
白:阿月,我不會忘記的,我們要去看十安。
花:那你記得為何表現(xiàn)的那么平淡唉是啊大玄天尊連面都沒見過的爹肯定心里一點波瀾都沒有,可惜了我這十年的經(jīng)歷和付出啊,我要是叫凝煙一起去的話她可樂意了,哪像你悶悶不樂。
白:我沒有阿月,我和你現(xiàn)在就去。
賣甘蔗了,甜甜的甘蔗
集市上喧囂的人聲和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浪般涌來,花如月的聲音卻像一根尖刺,異常清晰地扎進白九思的耳朵里。
白九思,我想吃甘蔗,你給我買。花如月的手還叉在腰上,那對總是靈動得能說話的杏眼,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帶著點理所當(dāng)然的嬌蠻,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白九思張了張嘴,一個我字剛艱難地擠出喉嚨,后面的話就被她連珠炮似的堵了回去。
我什么我花如月眉梢一挑,聲音陡然拔高,引來旁邊幾個挑擔(dān)小販好奇的張望,現(xiàn)在連根甘蔗都舍不得給我買了行,我自己買!反正我不是李青月,我可學(xué)不來她那套撒嬌哄人的本事!她作勢就要轉(zhuǎn)身,裙擺帶起一陣小小的旋風(fēng),像是真的氣急了。
白九思心頭一緊,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拉她寬大的衣袖,又猛地頓住,指尖蜷了蜷,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窘迫的無奈:阿月,你等等…我不是不舍得。我是想說…我身上…沒錢。
花如月的腳步釘在原地,猛地回過頭,臉上那點佯裝的怒氣瞬間被驚愕和難以置信取代:沒錢她上下打量著他,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失靈的舊法器,堂堂大玄天尊,兜里比剛剝了殼的雞蛋還干凈她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帶著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我記得清清楚楚!在幻境里‘經(jīng)歷’我的時候,你那會兒不是挺闊氣的嗎庫房里的東西,亮得晃眼睛!怎么現(xiàn)在連個銅板都摸不出來了說!是不是偷偷藏了私房錢藏哪兒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瞇了起來,閃爍著懷疑的光。
白九思被她逼得微微后仰,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透出十足的誠懇,甚至還有點委屈:我發(fā)誓,真沒有。自從…自從你回來,與我合好之后,我所有的東西,連同整個藏雷殿的庫房鑰匙,都悉數(shù)交由你保管了。別說是銀錢,就是庫房里存著的幾塊上品靈石,不也全在你手里攥著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幾乎像是在陳述一個令人心酸的事實,阿月,整個藏雷殿,如今怕是連只老鼠都養(yǎng)不活了。他微微側(cè)過臉,視線飄向不遠處那個簡陋的甘蔗攤子,粗壯的甘蔗堆在板車上,青皮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攤主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漢,正笑呵呵地招呼著客人。
花如月被他這老實巴交又帶著點控訴意味的話噎了一下,臉上表情變幻不定。她當(dāng)然記得那幾塊壓箱底的靈石,那是他當(dāng)年拼了命尋來給她穩(wěn)固神魂的,她一直沒舍得動。至于庫房里的其他東西……花如月心里飛快地盤算著,那些堆在角落里的所謂戰(zhàn)利品——幾件殘破的法衣,幾把銹跡斑斑的凡鐵劍,還有一堆誰也看不懂的破爛符咒卷軸……確實是連老鼠都嫌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來,有點酸,有點澀,又有點想笑。她撇撇嘴,終究是沒再追究私房錢的事,只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沒用的木頭!
她轉(zhuǎn)過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堆誘人的甘蔗上,仿佛剛才的質(zhì)問從未發(fā)生過。她抬腳就朝甘蔗攤走去,步子踩得石板路噔噔響,帶著點發(fā)泄的意味。
白九思默默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離,像個沉默的影子。他看著她走到攤子前,纖細的手指挑剔地在幾根甘蔗上來回比劃,最終選中了一根最粗壯、青皮最鮮亮的。
老伯,這根!花如月的聲音又恢復(fù)了慣有的清脆。
好嘞!姑娘好眼力!賣甘蔗的老漢笑得臉上皺紋都舒展開,手腳麻利地接過甘蔗,拿起擱在板車邊沿的一把厚背砍刀。刀刃磨得雪亮,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家什。老漢動作熟練,哐哐幾聲脆響,利落地將甘蔗砍成幾截長短適中的段。
花如月滿意地點頭,習(xí)慣性地伸手去摸自己腰間的錦囊,手指卻摸了個空。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這才猛地想起——剛才為了整治白九思,她故意沒帶錢袋出門!那點小小的得意瞬間被尷尬取代,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身后的白九思。
白九思接收到她求救的目光,心領(lǐng)神會,卻也愛莫能助。他微微抿唇,只能對著花如月,幾不可察地、極輕微地搖了搖頭。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身無分文的窘迫。
攤主老漢似乎全然沒察覺到這對璧人之間無聲的尷尬交流。他砍好甘蔗,用一塊干凈的粗布墊著,熱情地遞了過來:姑娘,您拿好!承惠,三個銅板!
花如月伸出去接甘蔗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試圖用甜度掩飾囊中羞澀:老伯呀…您看…我們…
她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琢磨著是賒賬好,還是干脆用法術(shù)變幾個銅板出來更省事雖然用法術(shù)騙凡人實在有違她的原則…
就在這時,那一直笑呵呵的老漢,目光越過花如月,落在了她身后安靜站著的白九思臉上。老漢渾濁的眼睛先是掠過一絲疑惑,隨即像是被什么點亮,猛地睜大了些。他仔仔細細地、近乎貪婪地打量著白九思那張輪廓分明、略顯冷峻的臉,尤其是那雙沉靜如淵的眸子,仿佛要從中確認什么。
老漢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嘴唇甚至微微哆嗦起來。他放下了手中的甘蔗段,往前探了探身子,聲音帶著點難以置信的顫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兩位…這位仙長…還有姑娘你…恕小老兒眼拙…敢問…敢問二位…可是…可是十安小子的爹娘
十安兩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猛地劈在花如月和白九思的心坎上。
花如月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碎裂,她倏地轉(zhuǎn)頭看向白九思。白九思那雙古井無波的深眸里,也罕見地掀起了劇烈的波瀾,瞳孔驟然收縮,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那滿臉溝壑的老漢。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們未曾踏足過桃源鎮(zhèn)半步!十安被托付給鎮(zhèn)尾的周婆婆時,還是個襁褓里不記事的嬰兒。眼前這個陌生的老攤販,怎么會一口叫出十安的名字又怎么敢如此篤定地認出他們!
集市上的喧鬧似乎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屏障隔開�;ㄈ缭轮挥X得自己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擂鼓般撞擊著耳膜。她下意識地抓住了白九思垂在身側(cè)的手,他的手指冰涼,卻在她握緊的瞬間,也用力地回握住了她。兩人手指交纏,傳遞著同樣的震驚與緊張。
你…老伯您…認得我們花如月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和一絲惶恐。
老漢見他們這反應(yīng),臉上的激動之色更濃了,他連連點頭,布滿老繭的手指向鎮(zhèn)口的方向:認得!認得!怎么會不認得!他眼中閃爍著樸實又真誠的光,雖然仙長您二位十年沒露面了,可鎮(zhèn)上的人,心里都記著呢!尤其是那鎮(zhèn)口的老石碑!
石碑花如月和白九思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追問。
對!就是那塊刻著‘桃源永昌’的老碑!老漢的聲音拔高了些,充滿了感慨,那可是咱們桃源鎮(zhèn)的老物件了,風(fēng)吹日曬雨淋,早些年字跡都快磨平了,石頭也裂了好幾道大口子,眼瞅著就要散架了�?烧f來也怪!老漢一拍大腿,大概…大概從十年前開始吧,每年冬天最冷、風(fēng)最大的那幾天夜里,那石碑周圍啊,就會亮起一層薄薄的、帶點紫色的光暈,跟仙霧似的,把整個碑都籠住。等天亮了,光散了,鎮(zhèn)上人跑過去一看——嘿!您猜怎么著
老漢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看著面前這對屏息凝神的年輕仙長,才心滿意足地揭曉答案:那碑�。×验_的口子自己合攏了!磨平的字跡又變得清晰嶄新!石頭表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再大的風(fēng)雪也撼不動它分毫!鎮(zhèn)上人都說,這是有神仙在暗中護佑咱們桃源鎮(zhèn)的風(fēng)水根基呢!
老漢的目光熱切地重新聚焦在白九思身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篤信:后來啊,是鎮(zhèn)上的老秀才,有一次半夜起夜,遠遠地瞧見那碑旁邊站著個人影!雖然離得遠,看不太真切,但老秀才說,那身形氣度,像極了當(dāng)年在鎮(zhèn)外驅(qū)散邪魔、救了我們一鎮(zhèn)老少的白仙長!他頓了頓,聲音里滿是感激和了然,大伙兒這才明白過來!哪里是什么神仙顯靈,是白仙長您!是您年年都回來看顧著咱們桃源鎮(zhèn),修補著這塊碑��!大伙兒心里都清楚,您這是…這是惦記著留在鎮(zhèn)上的小十安呢!怕他沒了爹娘在身邊,連這鎮(zhèn)子也護不住他,所以您才用這法子,默默守著這方水土,守著小十安長大啊!
老漢的話語樸實無華,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花如月的心上。她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死死盯住白九思那張瞬間血色褪盡的臉。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排山倒海般涌來的心疼和酸楚!十年!整整十年!他竟從未真正遠離!在她以為他絕情地將過往徹底塵封、將她和十安一同遺忘在時光角落里的那些年歲里,他竟年年都踏足這片土地!像一個不敢露面的幽靈,在深冬最凜冽的寒夜里,默默地修補著一塊無人問津的石碑!只因為…只因為這塊石碑,守護著那個他不敢靠近的孩子
白九思!花如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利的破音,她松開緊握的手,狠狠一巴掌拍在白九思的胳膊上,力氣大得讓他高大的身軀都晃了一下,你…你這個悶葫蘆!你這個死木頭!你…你年年都回來偷看兒子!你…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她胸口劇烈起伏,眼圈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紅,一層薄薄的水霧瞬間模糊了視線,你…你知不知道我…我以為你…后面的話,哽咽著堵在了喉嚨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死死咬住的下唇。
白九思的臉色在花如月尖銳的質(zhì)問和拍打下愈發(fā)蒼白。他微微垂下眼簾,避開了花如月那灼熱得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陰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深不見底的痛楚和掙扎。他沉默著,下頜的線條繃得死緊,仿佛在極力壓制著什么。過了好半晌,他才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滯澀感,指向老漢攤位上那幾段削好的甘蔗。
……削甘蔗,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十安…應(yīng)該會喜歡。答非所問,卻又仿佛回答了一切。他不敢告訴她的原因,他年年潛回卻不敢靠近的怯懦,他那顆被愧疚和渴望反復(fù)煎熬的心……都藏在了這干巴巴的五個字里。
花如月看著他這副樣子,看著他伸出的、指向甘蔗的、骨節(jié)分明卻微微顫抖的手指,那股洶涌的、混雜著心疼與憤怒的酸澀感猛地沖上鼻尖,淚水終于徹底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對老漢道:老伯…甘蔗…甘蔗的錢…我們…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老漢連連擺手,臉上滿是慈和的笑意,他麻利地用粗布將那幾段削好的甘蔗仔細包好,不由分說地塞到花如月手里,幾根甘蔗值當(dāng)什么小老兒今天能親眼見著白仙長和夫人回來看十安小子,比收一百兩銀子都高興!快拿著!快去看看孩子吧!十安小子可出息了,又懂事又聰明,就在鎮(zhèn)子西頭周婆婆家!
data-faype=pay_tag>
花如月捧著那包溫?zé)岬母收�,只覺得沉甸甸的,一直壓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她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能用力地點點頭。
老漢又轉(zhuǎn)向白九思,布滿皺紋的臉上是純粹的善意和鼓勵:白仙長,快去吧!父子沒有隔夜的仇!孩子嘛,哄哄就好了!
白九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地接過花如月遞過來的那包甘蔗,指尖觸碰到溫?zé)岬拇植及鼤r,微微蜷縮了一下。他沒有再看那老漢,只是微微頷首,低低地、幾乎含在喉嚨里應(yīng)了一聲:……嗯。
他轉(zhuǎn)過身,邁開步子朝著鎮(zhèn)西走去。腳步不再如之前那般平穩(wěn),反而有些沉重,帶著一種近乎赴死般的決絕。花如月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快步跟了上去,與他并肩而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有花如月壓抑的、細碎的抽泣聲,還有白九思手中甘蔗段隨著步伐輕微摩擦布包的沙沙聲,在喧鬧的集市背景中顯得格外清晰。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緊緊依偎著,投射在青石板的路上。
桃源鎮(zhèn)不大,從集市到鎮(zhèn)西,不過穿過兩條窄巷。十年光陰,似乎并未在這座小鎮(zhèn)上刻下太多滄桑的痕跡。青石板路依舊光潔,只是縫隙里頑強鉆出的青苔更濃密了些。路旁低矮的屋舍粉墻黛瓦,不少人家門前晾曬著五谷雜糧或洗凈的衣物,煙火氣息十足。有搖著撥浪鼓的貨郎挑擔(dān)走過,清脆的鼓點聲在巷子里回蕩。幾個梳著沖天辮的孩童追逐著跑過,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好奇地打量著這兩個面生的外鄉(xiāng)人,尤其是那個穿著樸素、卻身形挺拔、氣質(zhì)格外冷峻的男人。
白九思的腳步越來越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他緊緊攥著手里那包甘蔗,粗糙的布紋硌著掌心,仿佛只有這點微不足道的重量,才能勉強支撐著他繼續(xù)向前。花如月走在他身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散發(fā)出的緊繃感,那是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緊張和不安,無聲地彌漫在兩人之間。她悄悄伸出手,再次握住了他垂在身側(cè)那只冰涼的手。這一次,他的手指只是僵硬地動了動,沒有回握,也沒有掙脫。花如月的心揪得更緊了。
終于,在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他們停下了腳步�;睒浯謮训臉涓尚璧脙扇撕媳�,濃密的樹冠投下大片清涼的樹蔭。樹蔭掩映著一座小小的院落。院墻是就地取材的黃泥摻著稻草壘砌的,低矮而樸實,墻頭上爬滿了翠綠的藤蔓,開著星星點點的不知名小花。兩扇有些年頭的木門虛掩著,門板上貼著褪了色的門神畫像,依稀還能辨認出秦瓊、尉遲恭的威武輪廓。院子不大,卻收拾得異常干凈整潔。角落里堆著碼放整齊的柴禾,一只羽毛蓬松的蘆花母雞帶著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崽,悠閑地在墻根下刨食�?諝庵袕浡牟菽厩逑愫湍嗤撂赜械臍庀�,寧靜而安詳。
這里,就是周婆婆的家。十安,就在這里。
白九思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兩扇虛掩的木門上,仿佛那門后藏著噬人的深淵。他的呼吸變得異常沉重,胸膛微微起伏,握著甘蔗包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ㄈ缭律踔聊苈牭剿狸P(guān)緊咬發(fā)出的輕微咯咯聲。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即便是當(dāng)年面對生死大敵,他也永遠是那個沉靜如淵、掌控一切的大玄天尊。
花如月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著自己同樣翻騰的情緒,輕輕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低聲道:九思,我們…進去吧
白九思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她的聲音驚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花如月。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巨大的惶恐和無措,甚至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祈求仿佛一個即將被宣判的囚徒�;ㄈ缭碌男谋缓莺荽塘艘幌�,她用力握緊他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力量和勇氣:沒事的,別怕。十安…是我們的兒子。
就在這時,虛掩的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被從里面拉開了一條縫。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縫里。
那是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粗布短褂的男孩,約莫十歲左右的模樣。身形有些單薄,卻站得筆直。一頭柔軟的黑發(fā)在頭頂用同色的布條隨意扎了個小髻,幾縷碎發(fā)垂在光潔飽滿的額前。他的臉龐繼承了花如月的精致輪廓,眉宇間卻已隱隱透出白九思那種刀削斧鑿般的冷峻線條,尤其是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揚,瞳仁漆黑如點墨,此刻正帶著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打量著門外這兩個陌生的不速之客。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縫隙,斑駁地灑落在他稚嫩卻異常沉靜的小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花如月的呼吸瞬間停滯,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脹,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盈滿了眼眶。她的十安…她的孩子…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那張小臉,融合了她和他最鮮明的特征,是如此鮮活地站在她的面前!
白九思的反應(yīng)則更為劇烈。在看到男孩面容的那一剎那,他高大的身軀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他握著甘蔗包的手猛地收緊,包裹的粗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狼狽地垂下了眼簾,不敢再與那雙清澈、帶著探究光芒的孩童眼睛對視。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與無邊愧疚的洪流瞬間將他淹沒,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轟鳴聲。
男孩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花如月淚流滿面的臉上。他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困惑,但并未顯出害怕。他安靜地站著,小小的身體擋在門縫里,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著。
白九思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強迫自己重新抬起目光,艱難地聚焦在男孩臉上。他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終,他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用那只沒有握著甘蔗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將包裹著甘蔗的粗布一角小心翼翼地掀開,露出了里面一截青皮鮮亮、削得干凈整齊的甘蔗段。
他笨拙地、近乎虔誠地將那截甘蔗往前遞了遞,手臂僵硬得如同生銹的鐵器。他的目光緊緊鎖在男孩臉上,眼神里充滿了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像一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
給…你…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到了極點,破碎得不成樣子。
男孩的目光落在了那截遞過來的甘蔗上。他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驚喜,也沒有厭惡,只有一種超越年齡的平靜審視。他看看那截甘蔗,又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白九思那張寫滿了緊張、惶恐與卑微祈求的臉。片刻之后,男孩輕輕地、卻異常清晰地搖了搖頭。
他小小的身體依舊穩(wěn)穩(wěn)地擋在門縫里,眼神清澈而堅定,聲音不大,卻像冰錐一樣刺穿了兩個大人緊繃的心弦:
娘說過,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能吃。
轟——!
白九思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那根小心翼翼遞出的甘蔗段,仿佛瞬間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整條手臂都失去了知覺。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滅頂。他遞著甘蔗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連帶著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冷峻臉龐,此刻清晰地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崩潰的灰敗,所有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死寂的蒼白。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幾乎要站立不住。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孩子,里面翻涌著足以溺斃一切的絕望和痛楚——那是一種被親生骨肉徹底拒之門外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十安!花如月撕心裂肺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置信的痛心。她猛地甩開白九思的手,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前,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她蹲下身,雙手顫抖著想要去觸碰男孩的肩膀,聲音破碎不堪:十安…我的孩子…你看看娘…你看看娘��!他不是陌生人!他是…他是你爹�。∈悄阌H爹白九思!他…他回來了!
男孩——十安,被花如月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yīng)和洶涌的淚水驚了一下,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后縮,清澈的眼眸里終于掠過一絲慌亂和茫然。他看看哭得幾乎喘不上氣的娘親,又看看那個僵立在原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得如同丟了魂魄的高大男人。
爹這個…這個看起來那么陌生、那么冷硬、眼神里帶著他看不懂的沉痛的男人…是他的爹那個娘親在無數(shù)個夜晚,對著星空默默流淚時,偶爾會低聲念叨幾句的名字的主人那個從未在他記憶中出現(xiàn)過、卻仿佛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童年角落里的存在
十安小小的眉頭緊緊擰了起來,那張酷似白九思的稚嫩臉龐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劇烈的掙扎和困惑。他小小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倔強的直線,眼神在花如月的淚眼和白九思死寂的面容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孩童無法理解的巨大沖擊和混亂。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蹣跚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婦人聲音:安兒誰來了你在門口跟誰說話呢
木門被完全拉開,一個穿著深藍色粗布襖裙、頭發(fā)花白、精神卻頗為矍鑠的老婆婆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還拿著一把擇了一半的青菜。正是照顧了十安十年的周婆婆。
周婆婆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門口、哭得不能自已的花如月,又看到了僵立如石像、臉色慘白、手里還捏著一截甘蔗的白九思。她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手里的青菜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哎喲!我的老天爺!周婆婆失聲驚呼,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堆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激動,是…是如月丫頭還有…白…白仙長!她踉蹌著上前兩步,一把扶住花如月的胳膊,聲音也跟著顫抖起來,回來了!你們可算回來了!快!快進來!孩子…孩子…她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目光急切地看向站在一旁、小臉上寫滿困惑和掙扎的十安。
安兒!傻孩子!愣著干什么周婆婆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激動,她松開扶著花如月的手,上前一步,輕輕卻又堅定地推了推十安小小的后背,快叫爹娘!這是你爹!這是你娘!你親爹娘回來看你了!
十安被周婆婆推得往前踉蹌了一小步,正好站在了花如月和白九思之間。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白九思。這一次,白九思沒有避開。他強迫自己迎上兒子的目光,盡管那雙深眸里依舊翻涌著難以平息的痛楚和絕望,但更多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卑微的懇求。他那只握著甘蔗的手,依舊固執(zhí)地、微微顫抖地向前伸著,那截青皮的甘蔗段,在午后的陽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帶著甜味的亮光。
院子里安靜得只剩下花如月壓抑的抽泣和周婆婆急促的呼吸聲。老槐樹的葉子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幾只麻雀撲棱著翅膀落在墻頭,好奇地歪著小腦袋看著這凝固的一幕。
十安的目光,長久地、一瞬不瞬地停留在白九思的臉上。那目光復(fù)雜得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有困惑,有審視,有殘留的警惕,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于父親這個遙遠概念的本能渴望。
終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長沉默之后,十安小小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他沒有去接那截甘蔗,也沒有立刻喊出那個字。他只是看著白九思,用他那清澈得如同山澗溪水般的童音,問出了一個極其簡單、卻又如同利刃般直刺人心的問題:
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
聲音不大,甚至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白九思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白九思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這句輕飄飄的質(zhì)問抽走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他伸出的手頹然垂下,那截青皮的甘蔗段啪地一聲,掉落在門口干凈的石板地上,滾了兩圈,沾上了些許塵土。
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
這輕飄飄的六個字,像六把淬了冰的鋼針,精準無比地扎進白九思早已血肉模糊的心窩深處。他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又被強行咽下,留下滿嘴苦澀的鐵銹味。伸出的手臂頹然垂落,仿佛被無形的重物壓垮,那截寄托了卑微期望的甘蔗段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又刺耳的聲響,滾了兩圈,裹上一層礙眼的灰土。
白九思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翕動了數(shù)次,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千言萬語,千般悔恨,萬般無奈,都哽在喉頭,被那孩子清澈卻銳利的目光凍結(jié)成冰。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骨架,高大的身軀佝僂下去,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的疲憊和灰敗,連帶著他周身曾經(jīng)凜然不可侵犯的天尊氣息,都消散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茫然無措、被愧疚徹底壓垮的可憐父親。
花如月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撕裂。她看著白九思瞬間坍塌的背影,看著地上那截沾了灰的甘蔗,再看向兒子那張寫滿困惑和倔強的小臉,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哇——!
她再也無法抑制,猛地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痛哭。不再是之前壓抑的抽泣,而是如同幼獸受傷般絕望而委屈的嚎啕。她猛地撲上前,不顧一切地將十安小小的身體緊緊摟進懷里,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孩子單薄的肩頭。
十安!我的兒啊!花如月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泣血的痛楚,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蕩,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都是娘不好!是娘把你丟下了…是娘沒用…你別怪你爹…別怪他…她語無倫次,只是緊緊地抱著兒子,仿佛要將這十年的虧欠和思念都揉進這擁抱里,他不是不想來…他是不敢來��!他怕…他怕你恨他…怕你不認他這個沒用的爹!他…他偷偷回來過!年年都回來!就在鎮(zhèn)口守著那破石碑!他不敢靠近你…他連看你一眼都不敢��!十安…我的傻孩子…這是你爹!他是你親爹��!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般的悔恨和悲傷。
十安小小的身體在花如月近乎窒息的懷抱里僵硬著。娘親滾燙的淚水落在他頸窩里,那撕心裂肺的哭訴和話語中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洶涌的潮水,猛烈地沖擊著他幼小的心靈。偷偷回來守著石碑不敢靠近年年這些詞在他腦中激烈地碰撞、旋轉(zhuǎn)。他小小的眉頭緊緊擰著,眼神里的困惑和警惕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他被動地被娘親抱著,小手下意識地、帶著點猶豫地,輕輕抓住了花如月后背的衣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娘親顫抖的肩膀,再次落向那個沉默地佝僂著背、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男人身上。
周婆婆在一旁早已是老淚縱橫,她用粗糙的手背抹著眼淚,聲音哽咽著上前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別哭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天大的好事!快!快進屋!進屋說話!安兒,聽話,先讓你爹娘進來…她顫抖著手,輕輕拍著花如月的背,又想去拉白九思。
白九思依舊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風(fēng)霜徹底侵蝕的石像。花如月那字字泣血的哭訴,如同無數(shù)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早已不堪重負的靈魂。他垂著頭,視線死死地盯著地上那截沾了灰的甘蔗,仿佛那是他此生犯下的、無法饒恕的罪證。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搖晃的光影,卻驅(qū)不散他周身彌漫的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就在周婆婆的手即將碰到白九思的衣袖時,他像是被燙到般,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動了一下。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任何人。他只是慢慢地彎下了腰,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木偶。他伸出那只骨節(jié)分明、此刻卻沾了些許灰塵的手,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虔誠,撿起了地上那截滾落的甘蔗段。
粗糙的布衣袖子拂過石板地面,沾上了塵土。他毫不在意,只是用指腹極其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甘蔗段沾灰的那一小塊地方。仿佛那不是一截普通的甘蔗,而是某種失而復(fù)得、卻已蒙塵的稀世珍寶。
擦干凈了。青皮重新顯出鮮亮的光澤。
他依舊沒有抬頭。他沉默著,再次將那截甘蔗,朝著十安的方向,極其緩慢地、帶著無法言喻的小心翼翼,遞了過去。
手臂伸得筆直,卻在微微顫抖。
這一次,他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維持著這個遞出的姿勢,像一個等待最終裁決的囚徒,等待著兒子的宣判。
時間再次被無限拉長。院子里只剩下花如月漸漸低下去的啜泣聲和周婆婆壓抑的嘆息。槐樹的葉子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
十安小小的身體依舊被花如月緊緊抱著。他透過朦朧的淚眼(不知何時,他自己竟也無聲地流下了淚水),看著那個沉默而卑微地遞出甘蔗的男人。
那截青皮的甘蔗,在陽光下閃爍著固執(zhí)而微弱的甜光。
十安小小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倔強地維持著最后一絲抗拒。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白九思那雙低垂的、深不見底的眼眸時——那里面不再是空無一物的死寂,而是翻涌著一種近乎碎裂的、孤注一擲的祈求,仿佛他遞出的不是甘蔗,而是自己僅存的心臟——十安那緊緊抿著的唇線,終于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下。
他小小的身體在花如月的懷里輕輕掙了掙。
花如月感覺到了,哭聲猛地一頓,淚眼婆娑地稍稍松開了些手臂,低頭看向懷里的兒子。
十安沒有看花如月,他的目光依舊膠著在白九思遞出的那截甘蔗上。他伸出小手,動作很慢,帶著孩童特有的遲疑和試探,一點一點地,朝著那截青皮甘蔗靠近。
白九思的呼吸驟然屏住,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維持著那個遞出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內(nèi)心山呼海嘯般的緊張。
終于,十安冰涼的小手指,輕輕地觸碰到了甘蔗冰涼的青皮。
那一瞬間,白九思的身體劇烈地一震,仿佛被一道細微的電流擊中。他幾乎是立刻、極其小心地松開了自己的手指,將那截甘蔗完全交到了兒子小小的手中。
十安低頭看著手里的甘蔗,又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白九思。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有殘留的陌生,有未散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對于某種確認的渴望。
他拿著甘蔗,沒有立刻吃,只是緊緊地攥著。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小小的孩子,忽然松開了抓著花如月衣襟的手,轉(zhuǎn)過身,朝著院子里跑去。他跑得很快,小小的身影穿過灑滿陽光的院子,跑到那棵老槐樹下——那里放著一個粗木做成的小板凳。
他背對著門口,小小的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片刻之后,才傳來他悶悶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周婆婆…家里…還有刀嗎甘蔗…皮太硬了…
不是爹,不是娘,甚至沒有稱呼。
可這句話,卻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猛地穿透了籠罩在白九思心頭的厚重陰霾和絕望!
白九思猛地抬起頭,那雙沉如死水的眼眸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他死死地盯著槐樹下那個小小的、背對著他的倔強身影,巨大的沖擊讓他整個人都懵了,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只有胸腔里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臟,開始瘋狂地、擂鼓般地跳動起來!咚咚咚!一聲聲,震得他耳膜發(fā)疼。
花如月的反應(yīng)則更為直接。她先是一愣,隨即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不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狂喜的、難以置信的、混合著巨大釋然的淚水!她看著兒子小小的背影,又看看身邊仿佛被巨大的幸福砸懵了的白九思,又哭又笑,像個傻子。
有!有!有刀!周婆婆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她一邊抹著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淚,一邊迭聲應(yīng)著,腳步踉蹌著就往屋里沖,婆婆這就去給你拿!安兒等著!等著啊!
花如月也終于從巨大的情緒沖擊中找回了一絲力氣。她深吸一口氣,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水,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她伸出手,輕輕地、帶著無限的小心,碰了碰白九思僵硬的胳膊。
九思…她的聲音依舊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催促,…刀…去…去給兒子削甘蔗啊!
削甘蔗三個字,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白九思被巨大狂喜沖擊得停滯的思維。
削甘蔗!
他猛地回過神來,動作甚至有些笨拙的慌亂。他幾乎是同手同腳地、以完全不符合大玄天尊身份的急促步伐,越過門檻,大步流星地朝著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樹走去。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在平坦的院子里還被一個微小的土坷垃絆了一下,身形一個趔趄,幸好及時穩(wěn)住,顯得有些狼狽,但他毫不在意。
他幾步就跨到了老槐樹下,周婆婆正好從屋里捧著一把厚背的、有些舊但刃口磨得雪亮的砍刀出來。
白仙長…用這個…周婆婆把刀遞過去,聲音依舊哽咽。
白九思幾乎是搶一般地接過那把沉甸甸的砍刀。他走到十安坐著的小板凳旁邊,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距離——既不會太近讓孩子感到壓迫,又能方便做事。最終,他選擇了在十安側(cè)前方兩步遠的地方,撩起衣擺,直接盤腿坐在了尚有些溫?zé)岬哪嗟厣稀?br />
這個舉動讓花如月和周婆婆都微微一怔。大玄天尊,何時這般不顧身份地席地而坐過
白九思卻渾然不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刀和甘蔗上。他先是用袖子仔細地擦了擦砍刀的刀柄和刀身,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神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十安放在腿上的那截甘蔗。
他的動作極其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虔誠。厚實的砍刀在他寬大的手掌里顯得有些小,但他下刀卻異常精準而輕柔。刀刃貼著青皮,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他削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進行一項無比精密的儀式。每一刀下去,都只帶走薄薄一層青皮,露出里面雪白微黃的瓤。他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額角甚至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著微光。他削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完全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刀和那截被賦予特殊意義的甘蔗。
十安依舊背對著他,小小的肩膀不再聳動,只是安靜地坐著。他沒有回頭,但花如月和周婆婆都清晰地看到,孩子那雙擱在膝蓋上的小手,正無意識地、緊張地揪著自己粗布短褂的下擺,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陽光透過老槐樹濃密的枝葉,篩下細碎的金斑,跳躍在沉默的父親專注的側(cè)臉上,跳躍在兒子緊繃的小小后背上,跳躍在那一截逐漸褪去青澀外衣、露出瑩白內(nèi)里的甘蔗上。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清香和甘蔗被削開時散發(fā)出的、清甜微澀的氣息。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異常粘稠而靜謐,只有刀鋒劃過甘蔗的沙沙聲,成了天地間唯一的韻律。
花如月站在門口,看著這無聲的一幕,眼淚再次無聲地滑落。這一次,是甜的。她輕輕走過去,挨著周婆婆,也靠在了門框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笨拙的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白九思終于停下了動作。一段甘蔗被他削得干干凈凈,青皮盡去,只余下雪白、水潤、散發(fā)著清甜氣息的瓤。他放下砍刀,用粗布衣袖極其仔細地將甘蔗段表面殘留的細小纖維也擦拭干凈。
他拿著這根煥然一新的甘蔗,再次朝著十安的方向,遞了過去。這一次,他的動作不再有之前的卑微顫抖,而是帶著一種完成使命后的、小心翼翼的平穩(wěn)。
好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比之前清晰了許多,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的輕顫。
十安小小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他依舊沒有回頭,也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白九思的心又懸了起來,手臂固執(zhí)地伸著,一動不動。
幾息之后,十安終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了身。
那張酷似白九思的小臉上,沒有了之前的抗拒和冷漠,卻也沒有笑容。只有一種深沉的、孩童難以承載的復(fù)雜。他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剛才也偷偷哭過。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白九思沾著泥土的衣擺上——那是剛才盤腿坐地時蹭上的。然后,才緩緩抬起,看向白九思的臉,最后,落在那根被削得干干凈凈、遞到他面前的雪白甘蔗上。
他伸出小手,接過了那根甘蔗。
指尖冰涼,觸碰到白九思溫?zé)岬氖种笗r,兩人都像是被微弱的電流刺了一下,動作同時一頓。
十安拿著甘蔗,沒有立刻吃。他低頭看著它,小小的手指在光滑冰涼的瓤上無意識地摩挲著。然后,他抬起頭,再次看向白九思。
這一次,他的目光直直地撞進了白九思的眼底。
那雙酷似花如月的清澈大眼里,盛滿了太多白九思看不懂、卻讓他心尖發(fā)顫的情緒。委屈,茫然,困惑,還有一絲絲…小心翼翼的、連孩子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試探和期待
十安看著他,小小的嘴唇抿了又抿,似乎在積蓄著巨大的勇氣。終于,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帶著濃重的鼻音,卻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問:
你…還走嗎
四個字。
簡簡單單。
卻像四道驚雷,再次狠狠劈在白九思的心上!比之前那句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更重!更沉!帶著一種孩童最深切、最直白的恐懼和渴望!
白九思的身體猛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他看著兒子那雙倔強又脆弱的眼睛,看著那根被孩子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救命稻草般的甘蔗,一股從未有過的、洶涌澎湃的酸澀和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搖搖欲墜的心防!
他再也無法維持任何冷靜。巨大的情感沖擊讓他喉頭劇烈地滾動,眼眶瞬間變得通紅,一層灼熱的水汽不受控制地彌漫上來,模糊了視線。
他張了張嘴,試圖說話,卻只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劇烈顫抖的胸腔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重量,仿佛在對著天地起誓:
不…不走了!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三個字還不夠,不足以表達他那顆被愧疚和遲來的父愛填滿的心。他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切,笨拙地、急切地補充道:
爹…爹哪兒也不去!爹…就在這兒!守著…守著你!還有你娘!
他的目光越過十安小小的肩膀,急切地投向門口早已淚流滿面、捂著嘴無聲哭泣的花如月,像是在尋求認同,又像是在做出最鄭重的承諾,我們…我們一家…再也不分開了!爹…爹以后…天天給你削甘蔗!削一輩子的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