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十五號。
這個日子像一枚小小的鋼印,每年都會在蘇晚心上烙一下。不很疼,但存在感鮮明,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被標記的鈍感。結婚紀念日。第十個。
暮色四合,窗外城市華燈初上,將巨大的落地窗暈染成一片流動的光河。水晶吊燈的光芒流瀉下來,溫柔地包裹著長方形的餐桌。純白的桌布漿洗得一絲不茍,熨燙得沒有半分褶皺,像一片凝固的新雪。正中央,長頸花瓶里斜插著幾支新鮮空運來的白荔枝玫瑰,碩大的花瓣層層疊疊,慵懶地舒卷著,散發(fā)出清甜馥郁的香氣,幾乎要蓋過空氣中隱約浮動的食物氣息。
蘇晚站在桌邊,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冰涼的骨瓷盤沿。盤子里盛著的是顧承嶼唯一明確表示過尚可入口的蔥燒海參,濃油赤醬,深褐色的海參裹著油亮的芡汁,旁邊點綴著幾顆翠綠的蔥段,擺盤精致得如同餐廳的廣告畫報。還有清蒸石斑魚,魚眼珠微微凸出,保持著剛斷生時的鮮活模樣。幾樣時令小炒,色彩搭配得恰到好處,熱氣已經散去了大半。
每一道,都是他十年前隨口提過一句還行的菜。她記了十年。
空氣里是精心烹飪過的佳肴氣味,混合著玫瑰甜香,本該是暖融誘人的,此刻卻沉甸甸地墜著,凝滯不動。偌大的頂層公寓空曠得驚人,只有墻上那臺巨大的壁掛電視屏幕無聲地閃爍著光影。財經新聞頻道,一張輪廓深刻、神情疏離的英俊面孔占據(jù)了畫面中心。顧承嶼。她的丈夫。
屏幕里的男人正對著鏡頭,薄唇開合,冷靜地分析著某個跨國并購案的風險與機遇。他的聲音透過昂貴的音響系統(tǒng)流淌出來,低沉悅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不迫。蘇晚的目光落在屏幕下方滾動的實時字幕上:……顧氏集團總裁顧承嶼今日出席亞太經濟論壇,就當前投資環(huán)境發(fā)表重要觀點……
重要觀點。蘇晚扯了扯嘴角,一個極淡、極涼的笑意轉瞬即逝。他總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重要到足以填滿他的每分每秒,重要到……讓這個家,讓這張餐桌,讓桌邊等待的人,永遠排在名單的末尾。
十年了。時間像指間的流沙,無聲無息,卻又在她臉上、心上刻下不容忽視的痕跡。從最初帶著點孤勇和憧憬嫁入這座華麗牢籠的年輕女孩,熬成了如今這個連自己都快認不出的顧太太。鏡花水月般的十年。她甚至懷疑,顧承嶼是否真的記得她長什么樣子。每一次為數(shù)不多的見面,他的視線總是穿透她,落在她身后的某個虛空點上,禮貌,周全,卻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冰冷而模糊。
門鎖傳來輕微的電子音,咔噠一聲,在過分寂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
蘇晚的心臟猛地一跳,像被那細微的聲響猝然攥緊。他回來了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陌生感撞進腦海。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指尖微微蜷縮,又強迫自己放松。不能失態(tài)。十年訓練出的顧太太本能瞬間蓋過了心底那點微弱的波瀾。她轉過身,動作甚至稱得上行云流水,臉上已經掛好了那個練習過無數(shù)次、得體而溫婉的微笑。
玄關處燈光柔和。顧承嶼走了進來,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室外的微涼空氣。他隨手將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絨大衣遞給旁邊候著的管家張姨,動作流暢自然。他微微低著頭,修長的手指正解著袖口上那枚冷冰冰的白金袖扣,眉眼間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疲憊,是那種高強度工作后、精神深處透出的倦怠。
他的目光掠過玄關的裝飾,掠過恭敬的張姨,掠過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最后,才極其自然地掃過站在幾步開外、餐廳入口處的蘇晚。
那目光,掠過她精心打理過的微卷長發(fā),掠過她身上特意換上的、剪裁合體的煙灰色真絲連衣裙,掠過她臉上努力維持的笑容……沒有停頓,沒有聚焦。
如同掃過一件擺放在恰當位置、理應在那里的家具。
張姨,他開口,聲音帶著工作后的微啞,語氣是慣常的、對下人吩咐事務的平淡,視線甚至沒有在蘇晚臉上多停留半秒,太太在家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張姨接大衣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職業(yè)化的恭敬表情瞬間裂開一絲縫隙,露出下面掩藏不住的愕然與尷尬。她飛快地瞟了一眼蘇晚的方向,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顧承嶼那理所當然的詢問堵了回去。
蘇晚臉上那抹溫婉的笑容,如同遭遇寒潮的花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僵住、凝固、最后一點點褪盡血色,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身體深處某個地方,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碎裂聲。像是支撐了十年的某根弦,終于繃到了極限,輕輕斷開了。
心臟的位置,先是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被一種巨大而空洞的麻木感迅速淹沒。十年。整整三千六百多個日夜的獨角戲。她精心準備的一桌飯菜,她用心維持的這個家的殼子,她這個人……在他眼里,原來連一個明確的形象都無法留下。他甚至需要詢問管家,他的妻子是否在家。
多么諷刺。多么徹底。
餐廳里精心布置的燈光,此刻變得異常刺眼。那濃郁的玫瑰香氣,甜膩得讓人反胃。滿桌精致的菜肴,像一場盛大而無聲的嘲笑。
蘇晚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像一個被釘在舞臺中央的小丑,而唯一的觀眾,卻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甚至詢問著主角什么時候上場。
指尖冰涼,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勉強維持住搖搖欲墜的軀殼,沒有當場碎裂開來。
顧承嶼顯然并未察覺到這瞬間死寂的空氣中流淌的驚濤駭浪。他的注意力似乎被餐桌上那幾支開得正盛的玫瑰短暫地吸引了一下,但也僅僅是一瞥。他徑直走向餐桌,拉開主位的椅子坐了下來。椅腿摩擦地面,發(fā)出輕微而刺耳的聲響。
張姨,他再次開口,視線落在面前那盤蔥燒海參上,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太太如果回來了,讓她過來一趟。他拿起手邊的銀筷,動作優(yōu)雅地夾起一塊海參,仿佛只是在談論一件尋常公事,關于下個月顧氏慈善晚宴的安排,我有幾處細節(jié)需要和她確認。
他低頭,咬了一口海參,細嚼慢咽,姿態(tài)從容,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詢問從未發(fā)生。
張姨的臉色徹底變了,她局促地站在那里,看看面無表情的顧承嶼,又看看僵立如雕塑、臉色慘白的蘇晚,嘴唇哆嗦著,完全失了方寸:先生,太太她……她……
我在這里,顧承嶼。
蘇晚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像一把薄而鋒利的冰刃,瞬間劃破了餐廳里那令人窒息的凝固空氣。
她緩緩地,一步一步,從餐廳入口的陰影處走了出來,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主燈明亮的光線下。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腳下昂貴的大理石地面似乎變成了冰冷的沼澤。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顧承嶼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那雙曾經讓她在少女時代怦然心動的深邃眼眸,此刻卻只映出無盡的陌生和冰冷。
顧承嶼咀嚼的動作頓住了。
他抬起頭,循著聲音望過來。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蘇晚的身影。然而,那目光里沒有驚訝,沒有恍然,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或窘迫。只有一種純粹的、被打斷用餐的不耐煩,以及……一種近乎審視的陌生感。像是在打量一個突然闖入他私人領地的、身份不明的外來者。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辨認,又似乎只是覺得被打擾了。嗯他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帶著疑問。
蘇晚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沉入谷底的聲音,帶著最后一絲回響,徹底碎裂。她走到餐桌旁,沒有坐下,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與她同床共枕十年(盡管大部分時間那張床只有她一人)、法律上最親密、現(xiàn)實中卻遙遠如星辰的男人。
下個月的慈善晚宴,蘇晚開口,聲音是竭力壓制后的平板,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我會準時出席,配合顧總完成所有‘需要確認的細節(jié)’。至于其他……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面前那盤他尚可入口的海參,掃過這一桌耗費了她整個下午心血的精致擺設,……不勞顧總費心。
說完,她沒有再看顧承嶼一眼,也沒有理會張姨欲言又止的擔憂目光。她挺直背脊,像一個終于卸下了沉重戲服的演員,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轉身離開了這個金碧輝煌、卻寒冷徹骨的餐廳。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決絕,一步步遠去,最終消失在通往主臥的走廊盡頭。
餐廳里只剩下顧承嶼和張姨。玫瑰的甜香依舊濃郁,卻再也無法掩蓋空氣里彌漫的冰冷和難堪。
顧承嶼握著銀筷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些。他看著蘇晚消失的方向,那扇緊閉的臥室門,眉心的皺痕加深了。剛才那個女人的眼神……很奇怪。帶著一種他無法解讀的沉痛和……恨意他認識她嗎是哪個部門的員工還是……某個合作方派來的代表為什么張姨的表情那么古怪
他甩甩頭,試圖驅散這突如其來的煩躁。大概是最近并購案壓力太大,出現(xiàn)了無關緊要的錯覺。他重新低下頭,將注意力放回盤中那塊已經涼透的海參上。只是,那原本尚可入口的味道,此刻嘗在嘴里,卻莫名地有些發(fā)苦。
***
日子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沉悶地滑過水面,留下幾圈漣漪,旋即恢復死寂。那晚餐廳里凝固的冰寒,無聲無息地蔓延,將整個頂層公寓籠罩在一層更厚的隔膜之下。
顧承嶼依舊忙碌,早出晚歸,行色匆匆。那晚的短暫插曲,如同投入他龐大意識海洋的一顆小石子,連個像樣的水花都沒能激起,便沉入了名為無關緊要瑣事的深淵。他的世界由精確的數(shù)字、復雜的條款和宏大的商業(yè)版圖構成,那個被他遺忘在餐廳燈光下的女人,以及她眼中碎裂的光,并不構成其中任何有效參數(shù)。
蘇晚的生活,則徹底沉入了水底。她不再費心準備那些注定無人品嘗的菜肴,偌大的廚房重新變得冰冷空曠。她甚至很少走出主臥套房那方小小的天地。厚重的窗簾終日低垂,隔絕了外面喧囂流動的光河,也隔絕了那個徒有虛名的家。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蜷縮在靠窗的沙發(fā)里,膝蓋上攤著一本書,目光卻長久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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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光影從明到暗,再由暗轉明,無聲地描摹著時間的流逝。沙發(fā)旁的小幾上,那份打印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塊沉默的界碑。紙張的邊緣被她的指尖反復摩挲,已經有些微微發(fā)毛。
律師的電話來過幾次,專業(yè)而冷靜地詢問進展。蘇晚每次都只是平靜地回答:再等等。等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等心底最后那點連她自己都唾棄的不甘徹底死透等一個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微乎其微的可能還是僅僅在積蓄離開的勇氣
日子就這樣在無聲的消耗中滑向了七月初。
這天傍晚,暮色比往常來得更沉一些,厚重的云層低壓著城市的天際線,醞釀著一場夏日的暴雨。空氣悶熱黏稠,帶著暴雨前特有的土腥氣。
蘇晚是被窗外驟然亮起的閃電驚醒的。她不知何時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時脖頸有些僵硬�?蛷d里沒有開燈,只有閃電瞬間慘白的光,將空曠的家具輪廓猙獰地投射在墻壁上,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緊接著,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轟隆隆滾過天際,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
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坐起身。喉嚨干得發(fā)緊。猶豫片刻,她還是起身,趿拉著柔軟的拖鞋,輕輕推開門,走向廚房的方向,想去倒杯水。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盡頭廚房的方向,隱約透出冰箱運行時極其微弱的光暈。公寓的隔音極好,窗外的雷聲雨聲被過濾成一種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剛走到廚房門口,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酒氣混合著高級古龍水后調的氣息,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瞬間將她包裹。
蘇晚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驟然緊縮。
廚房操作臺邊,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她,微微弓著腰,似乎在冰箱里翻找著什么。是顧承嶼。他顯然喝多了,動作帶著醉漢特有的遲滯和笨拙,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搭在旁邊的吧臺椅上,領帶扯松了,歪斜地掛在脖子上。
冰箱冷藏室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肩背線條,帶著一種平日罕見的、近乎頹唐的脆弱感。蘇晚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想在他發(fā)現(xiàn)之前悄無聲息地退回去。她不想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和他再有任何交集。
然而,她細微的動作,還是驚動了那個沉浸在酒精世界里的男人。
顧承嶼的動作停住了。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轉過身。
冰箱的光線照亮了他的側臉。深邃的眼窩此刻盛滿了濃重的醉意,眼神迷離而渙散,失去了平日銳利的聚焦點,像蒙著一層散不開的霧。他的視線在昏暗的光線中茫然地掃視著,最終,有些吃力地落在了蘇晚身上。
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體繃緊,準備迎接他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反應——冷漠的審視,或者干脆視而不見地轉身。
可下一秒,顧承嶼的動作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非但沒有移開視線,反而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他微微瞇起眼,腳步有些虛浮地朝她挪動了一步,醉意朦朧的目光在她臉上緩慢地、仔細地逡巡著。那眼神不再是穿透,不再是模糊的掠過,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貪婪的專注力,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輪廓。
廚房里只剩下冰箱壓縮機低沉的嗡鳴,和窗外被隔絕的、悶悶的雨聲。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蘇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了一個蘇晚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笑容。不是平日那種疏離客套的弧度,也不是談判桌上掌控一切的自信,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醉意和某種奇異滿足感的傻笑。
咦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聲,聲音被酒精浸泡得沙啞黏膩。他又往前湊近了一步,濃重的酒氣幾乎噴在蘇晚臉上。他抬起手,那修長、骨節(jié)分明、簽下過無數(shù)億級合同的手指,此刻卻帶著不穩(wěn)的輕顫,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撫上了蘇晚的臉頰。
指尖微涼,帶著薄繭的粗糙感,卻像帶著電流,瞬間擊穿了蘇晚全身的神經。她猛地一顫,如同被燙到般想要后退,身體卻僵硬得動彈不得。
顧承嶼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她的抗拒。他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探索欲,沿著她臉頰柔和的線條緩緩摩挲著,從微涼的眼角,到緊抿的唇線。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自己手指的軌跡,眼神迷蒙,卻又透著一股孩子氣的專注。
新來的他歪著頭,含混地問,呼出的熱氣帶著濃烈的酒味拂過蘇晚的耳廓。他那只撫摸著她的手,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順著她的下頜滑下,驀地扣住了她纖細的脖頸,拇指的指腹危險地壓在她頸側跳動的脈搏上。
蘇晚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了,渾身的寒毛都倒豎起來。
顧承嶼像是被指腹下那急促的搏動取悅了,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沙啞的輕笑。他猛地用力,將她整個人往前一帶!
蘇晚猝不及防,驚呼聲卡在喉嚨里,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撞進他堅硬而滾燙的胸膛。濃烈的酒氣和男性氣息瞬間將她淹沒。她下意識地掙扎,雙手抵住他的胸口,卻如同蚍蜉撼樹。
你長得……顧承嶼的頭低下來,灼熱的氣息噴在蘇晚的額角、眉梢,帶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親密和壓迫。他扣在她頸后的手猛地收緊,另一只手強硬地箍住了她的腰,將她死死地按在冰冷的廚房操作臺邊緣。冰涼的金屬棱角硌得她生疼。
他低下頭,滾燙的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地壓了下來,帶著酒精的辛辣和一種近乎蠻橫的掠奪氣息,精準地捕捉到了她的唇。
……好像我太太。他含混的、帶著醉意和某種奇異滿足感的低語,伴隨著這個粗暴的吻,一同烙印在蘇晚的唇齒之間。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爆開,震得整棟大樓都似乎在微微顫抖。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廚房里糾纏的兩人,照亮了顧承嶼緊閉的、帶著沉迷掠奪的雙眼,也照亮了蘇晚那雙驟然睜大、瞳孔深處只剩下無邊驚懼和死寂空洞的眼睛。
冰箱的嗡鳴聲,窗外瓢潑的雨聲,仿佛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又瞬間被抽離。世界只剩下唇上那滾燙、粗暴、帶著濃烈酒氣的觸感,和頸后那只鐵鉗般的手。
像一場荒誕恐怖劇的高潮。十年婚姻,唯一的、真正的親密接觸,竟然發(fā)生在他醉眼朦朧,把她錯認成新來的保姆、又荒謬地覺得她像太太的時刻。
屈辱、憤怒、冰冷刺骨的絕望……無數(shù)種情緒如同冰與火的洪流,在蘇晚身體里瘋狂沖撞、爆炸。抵在他胸前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膚。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洶涌而上。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窒息或者當場嘔吐出來時,箍在身上的力道驟然一松。
顧承嶼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又像是終于獲得了某種滿足,高大的身軀晃了晃,沉重地向后倒去。不是摔倒在地,而是精準地、像完成最后一項任務般,重重地砸進了旁邊一張寬大的單人沙發(fā)里。
頭一歪,瞬間沒了聲息。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發(fā)出沉重而規(guī)律的呼吸聲。
他睡著了。
廚房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冰箱門縫里透出的微弱冷光,幽幽地照著這詭異而狼狽的一幕。蘇晚僵立在原地,背脊緊緊抵著冰冷的操作臺邊緣,硌骨的痛楚清晰地傳來。嘴唇上還殘留著他粗暴碾壓過的灼熱感和酒氣,頸后被他扣過的地方隱隱作痛。
她緩緩抬起手,手背用力地、反復地擦拭著自己的嘴唇,動作機械而用力,仿佛要擦掉一層看不見的污穢。擦得皮膚發(fā)紅發(fā)痛,幾乎要破皮。
窗外,暴雨如注,瘋狂地沖刷著玻璃幕墻,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嘩嘩聲。那聲音像是無數(shù)雙手在捶打著牢籠,又像是整個世界都在為她發(fā)出悲鳴。
蘇晚的目光,緩緩移向沙發(fā)上那個沉睡如死的男人�;璋档墓饩下,他英俊的側臉輪廓依舊完美,卻再也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漣漪。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死寂,和那滔天巨浪般、足以摧毀一切的惡心感。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張臉,那曾經占據(jù)了她整個青春幻想、如今卻只代表無盡荒誕和屈辱的臉。然后,她轉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出了廚房。沒有再看那個沙發(fā)一眼,徑直走向了主臥的方向。
黑暗中,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把終于淬煉完成、即將出鞘的寒刃。
***
客廳里厚重的窗簾被拉開了一半,清晨七點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澈,毫無遮攔地傾瀉而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耀眼的光斑。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舞動。
蘇晚就坐在這片過于明亮的光域邊緣,一張單人沙發(fā)里。她穿著最簡單的米白色亞麻襯衫和長褲,長發(fā)隨意地在腦后挽成一個低髻,露出蒼白而平靜的側臉。面前那張線條冷硬的黑色玻璃茶幾上,除了一杯早已冷透、一口未動的清水,就只有一份文件。
白紙黑字,標題醒目刺眼——離婚協(xié)議書。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搭在冰涼的杯壁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落在協(xié)議書上,卻沒有聚焦,像是在等待一個必然降臨的宣判,又像是在積蓄某種力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陽光在地板上緩慢地移動著角度。直到樓上主臥的方向,終于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顧承嶼揉著額角,腳步虛浮地出現(xiàn)在樓梯口。宿醉的威力顯然不小,他英俊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眉頭緊緊鎖著,眼底有濃重的青影,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灰白。昂貴的絲質睡袍隨意地系著,領口微敞,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卻也透著一股罕見的頹唐。
他一邊揉著抽痛的太陽穴,一邊皺著眉走下樓梯,顯然被客廳里過分明亮的光線刺得有些不適應。宿醉讓他的大腦像是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隱隱的抽痛。昨晚的記憶破碎不堪,只剩下一些模糊的、令人不快的片段——刺眼的閃電,冰涼的臺面,還有一個……模糊的、帶著馨香的影子具體是什么,完全想不起來,只留下一種莫名的煩躁和揮之不去的頭痛。
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空曠奢華的客廳,帶著一種主人審視領地的漠然,然后,才落在了坐在單人沙發(fā)里的蘇晚身上。
幾乎是瞬間,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揉著太陽穴的手僵在了半空。
宿醉帶來的混沌迷霧,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利刃驟然劈開!顧承嶼的瞳孔在接觸到蘇晚身影的剎那,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不是模糊的輪廓,不是需要費力辨認的色塊。
眼前的女人,五官清晰得如同被水洗過的高清相片,纖毫畢現(xiàn)地烙印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那略顯蒼白卻依舊清秀的臉頰,那雙此刻平靜無波、卻帶著他從未見過的疏離與疲憊的眼睛,那抿成一條直線的、顏色淺淡的唇……甚至她耳邊一縷散落的、柔軟的發(fā)絲,都在晨光下清晰無比!
一股強烈的、從未有過的陌生感伴隨著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將他滅頂!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見她。不,不是像,是就是第一次!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全部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一種令人眩暈的冰冷。
你……顧承嶼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狠狠磨過,發(fā)出一個極其干澀嘶啞的單音。他幾乎是本能地向前踉蹌了一步,目光死死地釘在蘇晚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驚駭?shù)碾y以置信。你……
大腦一片空白。昨晚那些破碎的、帶著酒氣和馨香的模糊片段,如同被投入滾水的冰塊,猛地炸開!冰涼的操作臺……指腹下細膩溫熱的皮膚觸感……那飽滿柔軟的唇……還有他貼在她耳邊含混低語的那句好像我太太……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伴隨著眼前這張清晰無比、帶著冰冷疏離的面孔,轟然拼湊!形成了一個完整、清晰、卻足以讓他肝膽俱裂的真相!
一股強烈的、無法抑制的生理反應洶涌而上。顧承嶼猛地捂住嘴,劇烈的嗆咳如同風暴般席卷了他!
咳!咳咳咳——!
他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宿醉的頭痛、巨大的震驚和鋪天蓋地的恐慌交織在一起,讓他高大的身軀控制不住地顫抖。蒼白的臉瞬間因為劇烈的嗆咳而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起,眼角甚至溢出了生理性的淚水。
這驚天動地的嗆咳聲在空曠死寂的客廳里回蕩,顯得異常突兀和狼狽。
蘇晚安靜地坐在沙發(fā)里,平靜地看著他�?粗谝淮稳绱饲逦乜匆娮约汉舐冻龅捏@駭,看著他因為巨大的沖擊而狼狽嗆咳、痛苦不堪。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嘲諷,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那雙眼睛,平靜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著他此刻所有的失態(tài)和狼狽,卻激不起半分漣漪。
她甚至沒有動一下,沒有去倒一杯水,沒有遞一張紙巾。只是靜靜地看著,如同看著一場與己無關的默劇。
直到顧承嶼的咳嗽聲終于漸漸平息,只剩下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額發(fā)被冷汗濡濕,黏在額角,整個人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混亂。
蘇晚這才緩緩地站起身。
她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清晨的陽光勾勒著她單薄卻挺直的背影。她繞過茶幾,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顧承嶼下意識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還殘留著嗆咳帶來的水光,混合著濃烈的震驚、慌亂和一種蘇晚從未見過的、近乎哀求的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蘇晚沒有看他。她的目光越過他顫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虛空處,平靜得像是在宣讀一份早已擬定的公文。
她伸出左手,纖細的手指拿起茶幾上那份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紙張的邊緣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然后,她抬起右手,動作平穩(wěn)、精準、沒有一絲猶豫地將那份文件,輕輕遞到了顧承嶼的眼前。
紙張幾乎要貼上他因為震驚和嗆咳而微微顫抖的鼻尖。
顧先生,蘇晚的聲音響起,清晰、平穩(wěn)、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冰層下緩緩流動的河水,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極致疲憊與冰冷,簽字吧。
我們離婚。
顧承嶼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死死地釘在那份遞到眼前的文件上。白紙黑字,離婚協(xié)議書五個加粗的宋體字,像五把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瞳孔,帶來一陣尖銳的灼痛。
他像是被這簡單的幾個字燙傷了,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蘇晚。她的臉,在明亮的晨光下如此清晰,如此陌生,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遲來的熟悉感。那平靜無波的眼神,那冰冷疏離的語調,像一把冰錐,鑿穿了他宿醉混沌、又被巨大震驚沖擊得搖搖欲墜的意識壁壘。
離婚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嗆咳后的破音和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礫中艱難地磨出來,你……你什么意思他下意識地想要后退一步,身體卻僵硬得不聽使喚,只是微微晃了一下,目光死死鎖住蘇晚,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玩笑或者賭氣的痕跡。
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死水般的平靜。
蘇晚沒有回答他這顯而易見的愚蠢問題。她只是維持著遞出文件的姿勢,指尖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眼神淡漠地越過他,仿佛他只是空氣中的一個障礙物。
這無聲的漠視比任何尖銳的指責都更具殺傷力。顧承嶼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下沉。一股巨大的恐慌,混雜著遲來的、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和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昨晚那些破碎的、帶著酒氣的記憶片段——冰箱的冷光,指腹下溫軟的觸感,那個粗暴的吻,那句混賬的新來的保姆……長得好像我太太——如同淬毒的匕首,在腦海里瘋狂翻攪!
十年!整整十年!他像個徹頭徹尾的瞎子!像個活在自我世界里的傲慢蠢貨!
不……他喉嚨里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幾乎是本能地抬手,不是去接那份協(xié)議,而是猛地、帶著一種絕望的力道,緊緊抓住了蘇晚遞文件的手腕!力道之大,讓蘇晚纖細的手腕瞬間泛白,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在她指間危險地晃動著。
老婆!顧承嶼的聲音拔高了,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崩潰的慌亂和急切,嘶啞地沖口而出,你聽我說!昨晚……昨晚我喝多了!我根本不知道是你!我……我……他語無倫次,急于解釋,卻因為巨大的沖擊和混亂而詞不達意,只能徒勞地重復著不知道,我臉盲!我是臉盲癥!我……
顧承嶼。
蘇晚的聲音不高,甚至很輕,卻像一道冰冷的閘門,瞬間截斷了他所有混亂不堪的解釋。
她的目光終于從虛空中收回,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離地、正正地對上了顧承嶼那雙布滿血絲、寫滿了驚惶失措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疲憊和冰冷的了然。
我知道。她平靜地吐出三個字。
顧承嶼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連抓住她手腕的力道都瞬間松脫了。他愕然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蘇晚。
她知道她……知道他有臉盲癥
這個認知,比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比昨晚那個荒謬的吻,比十年來的所有忽視加在一起,都更具毀滅性的沖擊力!像一座無形的冰山轟然砸下,將他徹底凍結。
蘇晚看著他臉上瞬間空白的表情,看著他眼中那如同世界崩塌般的震驚和茫然。她緩緩地、一點點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被他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紅痕,隱隱作痛。
結婚第二年,我就知道了。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在你書房抽屜最底層,壓著一份你十歲那年車禍后的診斷書復印件。創(chuàng)傷性后天獲得性臉盲癥。
顧承嶼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份診斷書……他以為藏得很好,是他內心深處最不愿示人的隱秘傷疤。原來……她早就知道整整八年!
所以,蘇晚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充滿自嘲和悲涼的弧度,這十年來,每次你回家,認不出我,把我當成家里的某個幫傭,或者干脆視而不見……我都知道原因。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煞白的臉,掃過他額角的冷汗,最后落回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上。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千帆過盡的疲憊,但顧承嶼,這并不能改變什么。
不是故意的傷害,難道就不是傷害了嗎
這十年,我受夠了。她抬起頭,再次直視著他,眼神銳利如刀,我受夠了永遠像一個透明人一樣活在你的視線之外,受夠了每一次期待落空后冰冷的現(xiàn)實,受夠了這間巨大、豪華、卻永遠只有我一個人的冰窖!我受夠了做你法律意義上的妻子,卻連你眼中一個清晰的影像都得不到!
臉盲癥……她輕輕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蓋,它或許是你的不幸。但用它作為理由,來讓我繼續(xù)忍受這種婚姻顧承嶼,這對我,太殘忍了。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顧承嶼的耳膜上,砸進他混亂一片的心底。他看著她平靜無波卻字字泣血的臉,看著她眼中那片再也無法融化的堅冰,巨大的、遲來的痛楚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
不是……不是這樣的……他徒勞地搖著頭,眼眶瞬間變得通紅,一層水光不受控制地彌漫上來,聲音哽咽破碎,老婆……對不起……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下意識地再次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抓住這唯一一根似乎正在從他指縫中飛速流逝的浮木。
然而,蘇晚的動作比他更快,也更決絕。
在他手指觸碰到她衣袖的前一秒,她猛地后退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最后的距離。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被她毫不猶豫地、重重地拍在了顧承嶼僵硬的胸膛上!
紙張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睡袍傳來,激得他渾身一顫。
字簽好,通知我的律師。蘇晚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疲憊,有釋然,有深埋的痛楚,最終都歸于一片沉寂的死水。
然后,她決然轉身,沒有絲毫留戀,徑直朝著玄關大步走去。腳步快而穩(wěn),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終于掙脫了所有束縛、迎向風雨的樹。
蘇晚——!
顧承嶼如夢初醒,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嘶吼。那份冰冷的離婚協(xié)議書從他胸口滑落,輕飄飄地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又像是被投入了滾燙的油鍋,巨大的恐慌和失去的劇痛瞬間攫取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顧不上滑落的協(xié)議,顧不上此刻的狼狽不堪,腦子里只剩下一個瘋狂的念頭——不能讓她走!絕對不能!
他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宿醉的眩暈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讓他腳步虛浮踉蹌,好幾次差點被自己絆倒。赤著的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凌亂而急促的啪嗒聲。
老婆!你等等!他沖過空曠的客廳,聲音帶著哭腔,破碎不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聽我說!我的臉盲……它好了!就在昨晚!我……我現(xiàn)在能看清你了!真的!我看得很清楚!蘇晚!你看我一眼!
他像個迷途的孩子,絕望地追趕著那道決絕離去的背影,語無倫次地嘶喊著,試圖抓住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
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該死!你給我個機會!就一次!求你了!老婆……別走!
回應他的,是玄關處傳來的,一聲清脆、冰冷、決絕的關門聲。
砰——!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沉重的閘門,轟然落下,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顧承嶼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離那扇緊閉的、光可鑒人的深色大門,只有一步之遙。他伸出的手,徒勞地僵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顫抖。
門外,是電梯運行下行的微弱蜂鳴聲,由近及遠,最終徹底消失。
門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他粗重、急促、帶著哽咽的喘息聲,在空曠得可怕的客廳里,孤獨地回蕩。陽光依舊明亮,塵埃依舊在光柱中舞動,那份白色的離婚協(xié)議書,靜靜地躺在他腳邊的地板上,像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雪花。
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看著那份決定了他命運的紙。視線一片模糊,滾燙的液體終于無法抑制地沖出眼眶,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光潔冰冷的地面上,洇開深色的、絕望的水漬。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她的模樣,卻是在她決然轉身、永不回頭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