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奸佞欺天
雖然眼前這位君王,對自己從來都是以師相稱,禮遇有加。
但陶仲文從來就不敢因此桀驁的得意忘形,反而是皇帝越是信重禮待,自己便越是敬小慎微。
皆是因為,他很清楚這位皇帝的本性。
工于心計,善于權(quán)謀。
若論辨識人心,他平生七十年,就沒見過能有誰人是勝過這位皇帝的。
原本因為在這宮中勸慰皇帝,驚聞青宮復(fù)生,已經(jīng)心憂萬分的陶仲文,回想剛剛見得這位幽而復(fù)明的皇太子示意后,心中便立馬有了決斷。
至于對方的用意如何,且等熬過這一關(guān)再說。
陶仲文連呼兩聲之后,臉上已經(jīng)堆滿笑容,躬身作揖,先行朝拜嘉靖,而后又禮拜朱載壡。
坐在榻上的朱載壡自然不能生受此禮,亦是拱手還禮。
陶仲文這時方才續(xù)上先前的話,繼續(xù)說道:“啟稟陛下,臣聽聞太子殿下所述經(jīng)歷,思而再三,唯有仙人撫頂可以論之此事!”
朱載壡聽到陶仲文如此說,心中頓時一松。
這老道如今也算是被自己給連帶上了,所思往后諸事自當(dāng)愈發(fā)順?biāo)臁?br />
嘉靖眉頭輕挑:“哦?當(dāng)真人世間能有仙人撫頂?”
陶仲文心中一頓:“陛下,人世間自然是無有仙人,但陛下卻是天子,受上蒼庇佑,列祖列宗蔭護(hù),又有天下黎元奉養(yǎng),自得仙緣。太子殿下乃陛下血脈,潛龍之姿,國家之本,因而分得一寸庇護(hù)。又因陛下勤修玄道,垂拱而治,廣施善政,仁德恢宏,方才有如今太子殿下身遭邪祟,能蒙仙人撫頂而救。”
一番解釋,自覺總算是將問題圓回來的陶仲文,無聲的出了一口氣。
開始悄悄的打量起皇帝的反應(yīng)。
嘉靖目光轉(zhuǎn)動,面露思索:“可太子為何會招致邪祟?此事又要從何說起?”
二龍不相見啊。
這件事,直到現(xiàn)在還縈繞在自己心頭。
陶仲文點點頭,反倒是看向朱載壡:“太子殿下。”
朱載壡佯裝無知,面露茫然:“陶師……”
陶仲文心中一嘆,開口問道:“先前殿下復(fù)述今日渾渾噩噩之間所生諸事,是否提到了如墮九淵,卻又深處熾熱�!�
朱載壡如同乖寶寶一樣的點著頭:“嗯!陶師當(dāng)真好記性�!�
嘉靖側(cè)目看了兒子一眼。
陶仲文面色凝重,沉聲道:“陛下,若……若臣猜測無錯,此番發(fā)生在太子殿下身上之事,必是暗藏邪祟,意欲神不知鬼不覺戕害殿下于無辜�!�
從陶仲文嘴里說出的話,終于和自己心中原本的猜測契合。
嘉靖頓時眉頭一緊,臉上蒙著一層陰霾,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嘴里擠出的聲音:“陶師,你是說巫蠱之法?!”
世人皆知。
當(dāng)年漢武帝是因巫蠱之事,誤殺了太子。
隨后漢武帝也知此事是假,悔恨不已。
但從古至今,卻也沒有人說世上就真的沒有巫蠱之法。
而偏偏嘉靖就修道,就信這個!
陶仲文身子一震:“陛下,臣不敢言世上有無巫蠱之法。但太子殿下今日所遭受之事,亦非尋常。不然……不然也解釋不清太子殿下為何會……”
“好了,陶師!”
嘉靖忽的開口,打斷了陶仲文的未盡之言,看了一眼對方,凝聲道:“不論如何,太子既已無事,便是萬幸�!�
說及此處。
他當(dāng)即轉(zhuǎn)口道:“說來,朕倒是頗感玄妙,我兒竟能逢兇化吉�!�
陶仲文無聲低頭,心中卻在想著接下來如何消化今日所發(fā)生的事情,彌補自己的錯漏。
而嘉靖則是默默盤算了起來。
未久。
嘉靖這才重新看向朱載壡,輕聲詢問道:“皇兒方才說,那夢中云端仙人,提及與朕有緣?”
朱載壡脆生生的點頭:“父皇圣明,確實如此。兒臣以為,定是父皇的功德上可比堯舜禹,下如漢文宣之勵精圖治、漢光武之大度海量、唐太宗之英武無敵、唐憲宗之志平僭亂、宋仁宗之仁恕寬厚,所以兒臣才會得救,才能繼續(xù)侍奉孝敬父皇�!�
聽到兒子的夸贊。
見其胸膛盡是血漬,卻能趕來西苑,此等至純至孝,當(dāng)真世間難得。
嘉靖不禁一笑,忍不住伸手也拍了拍朱載壡的腦袋。
雖然是拍馬屁,可這是親兒子拍的��!
“朕如何比得了三代?”
這是自認(rèn)功德能比肩文宣、光武等人?
朱載壡暗暗嘀咕誹議。
嘉靖卻是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不過……皇兒說那仙長言及與朕有緣,難道……”
他眉頭一挑,而后立馬看向陶仲文。
陶仲文躬身做聆聽狀。
嘉靖則帶著些期待道:“陶師,難道是邵少師?”
陶仲文聽到此名,悄無聲息的飛快掃了朱載壡一眼,心中暗生猜測,這位太子殿下不會連自己的故友邵元節(jié)也給算進(jìn)去了吧。
而他面上則是肯定道:“若非陛下所言,臣竟未曾聯(lián)想到此處。陛下圣明,過往信重邵少師,如今殿下遇險,得少師出手相救,如此一來,便一切都說得過去了!”
“是了!是了!”
嘉靖連連點頭,臉上有些追憶,帶著笑意:“唯有如此,才是與朕有緣之人,才能使皇兒得救!”
一旦某種念頭生出,便會深入骨髓。
嘉靖此刻心中越想,越覺得事情便是如此。
忽的。
他臉色又是一沉,回想起方才太子所言,當(dāng)即壓著聲音問道:“皇兒方才還說,在起伏之間,另有耳語,都說了甚?可也是與朕有緣之人?”
朱載壡心中大呼一聲。
您老終于是想到這一茬了!
他當(dāng)即低頭,搖了搖頭,小聲道:“兒臣愚鈍,不知那出聲之人的跟腳,只隱隱約聽見了些耳語。”
嘉靖愈發(fā)好奇:“可還記得說了什么?”
朱載壡悄無聲息的深吸了一口氣。
自己的謀算到底能不能成,就看這一句回答,能不能打開局面,讓嘉靖相信,進(jìn)而產(chǎn)生猜疑。
他當(dāng)即回道:“回稟父皇,兒臣當(dāng)時只聽得耳畔有云:果有因,倒行逆施,自會承惡。后面囫圇還有些話,兒臣實在聽不清了……”
一言畢。
朱載壡只覺得面前氣溫一低。
而嘉靖在聽到這話后,也果然如自己所料一般,整張臉陰沉如墨。
氣氛壓抑到了極致。
半響之后。
嘉靖這才壓抑著戾氣,沖著朱載壡擠出笑容:“朕已知曉,皇兒今日身受諸事,且先在御宮東偏殿住下,以備陶師問診調(diào)理�!�
朱載壡察言觀色,心中了然。
想來自己總算是借機在對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旋即便恭順起身,卻又不忘開口道:“兒臣愚鈍智短,但此番經(jīng)那明鏡,似是豁然。兒臣不知兒臣所生之事為何,萬望父皇以圣體為重。父皇兼祧社稷,澤被黎元,縱然兒臣有事,父皇也絕不能有事!”
隨后便是在黃錦的攙扶下,拱手深深一拜。
我都死了,活過來第一時間就是趕過來看你。
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這是什么?
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孝子�。�
見黃錦將朱載壡攙扶去外面的東偏殿。
念及兒子今日一言一行,嘉靖心中盡是柔軟,慈父之心暴漲。
但他卻也很快將其壓住。
“陶師�!�
陶仲文心里還在想著,如何尋個借口,單獨去尋那位太子見面,此刻聽到皇帝呼喚,趕忙低頭:“陛下�!�
嘉靖此刻面上陰晴不定,神色翻涌:“陶師覺得太子所言,可有虛假蒙騙朕的地方?”
陶仲文立馬說道:“陛下,臣觀太子今日神色反應(yīng),加之所述之事,似并無虛假之處。”
嘉靖當(dāng)即冷哼一聲:“如此說來,便當(dāng)真是有人在行邪術(shù)要害太子?”
不等陶仲文開口。
嘉靖又冷笑著說:“恐怕不只是太子,還有朕!若非有陶師持道護(hù)衛(wèi)圣前,朕又聞道多年,只怕這一次也要遭災(zāi)!”
陶仲文閉上了將要開口的嘴。
皇帝如今已經(jīng)被猜忌包圍,自己不管是說好的還是壞的,都不能更改對方的意志和種種猜測。
倒不如什么都不說。
旋即他又心中生出一縷念頭,這難道是那位死而復(fù)生的太子希望的?
嘉靖抬頭擠出笑容,看向陶仲文:“陶師,太子如今剛渡過一劫,朕心卻仍難安定,還望陶師辛勞,替朕看護(hù)好太子。”
原本還想自尋由頭的陶仲文,心中一喜,趕忙領(lǐng)命退下。
黃錦則是去而復(fù)返時。
嘉靖已伏案望著擺在桌案上的,近來朝中的諸多軍政事務(wù)奏疏。
胸膛起伏激烈,呼吸愈發(fā)急促,兩眼怒視幾欲噴火。
他的聲音也在剎那間變得嘶啞渾濁。
一種莫名的猜忌,在他的心頭不斷反復(fù)的滋生蔓延著,讓這位帝王只覺得這座萬壽宮都充滿了不安全感。
“十八年的事,朕忍了!”
“二十一年的事,朕讓了!”
“朕移至西苑,聞道數(shù)載!”
“如今,他們難道還不自足?還要因朕而害國家儲君?!”
黃錦勸諫:“萬歲息怒�!�
嘉靖卻仿若無聞,面上怒意激增。
“國家禁海之下,海貿(mào)百萬之利,皆為他們拿去!”
“屯田之?dāng)?shù)每況日下,他們得利無數(shù)!”
“貪食鹽課,跗骨漕運�!�
“他們還想要什么?!”
“朕又阻了他們何事?!”
黃錦默不敢言。
終于,這座深藏西苑的萬壽宮中。
滿桌奏疏奏本散落一地。
嘉靖怒不可止,仰頭咆哮。
“奸佞欺天!”
“欺天了!”
虎嘯龍吟,直達(dá)天際。
而在大殿之外東偏殿。
已經(jīng)躺下的朱載壡,聽得耳畔傳來的已成低吼之聲,面上付之一笑。
一根刺,總算是悄悄的扎在了老道長的心頭。
頓時放松下來,不知不覺便已合眼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