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xiāng)(11)
沈青黛看著蕭景珩掌心瓷罐中那幾顆紅艷艷、裹著厚厚糖霜的蜜棗,又抬眼看了看他依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的關(guān)切的臉,一時竟忘了咳嗽。
空氣安靜得能聽到藥爐里炭火細微的噼啪聲。
她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此刻更添了幾分窘迫。
被他撞見自己這副被苦藥折磨得毫無形象的模樣,簡直比肩頭的傷還讓她難受。
她下意識地想偏過頭,卻又忍不住被那幾顆誘人的蜜棗吸引——它們看起來確實比之前的更甜、更大。
“咳咳咳”她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一點聲音,卻只發(fā)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
她伸出沒受傷的右手,指尖帶著點猶豫,輕輕捏起一顆蜜棗。
動作很慢,仿佛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這一次,她的指尖沒有碰到他的掌心,但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他手掌散發(fā)的微熱。
她將蜜棗放入口中。
牙齒輕輕咬破糖霜,更濃郁的、帶著果香的甜意瞬間在口腔里炸開,霸道地驅(qū)散了所有殘留的苦澀,甜得幾乎有些發(fā)膩,卻奇異地熨帖了方才被藥汁灼燒的喉嚨和翻騰的胃。
“唔”她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緊蹙的眉頭徹底舒展開,甚至舒服地瞇了瞇眼。
生理性的淚光還掛在睫毛上,配上這副被甜食取悅的表情,竟有種說不出的孩子氣。
蕭景珩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沒有錯過她表情的每一絲細微變化。
看著她緊皺的小臉因為一顆蜜棗就舒展開來,甚至流露出那種純粹的、孩子氣的滿足感,他緊繃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弧度細微得幾乎看不見,卻又真實存在。
他依舊保持著攤開掌心的姿勢,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安靜的等著她吃完這一顆。
那專注的眼神,讓沈青黛剛剛放松的心弦又微微繃緊,口中的甜意也似乎帶上了一絲別的味道。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避開了他的視線,專心對付口中的甜棗。
甜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卻化不開心頭那點莫名的慌亂。
蕭景珩見她垂眸,目光才緩緩移開,落在她肩頭的紗布上。
那紗布下,是他失控時留下的傷。
他眼神暗了暗,終于收回了攤開的手掌,將那個裝著蜜棗的青玉小罐也放在了枕邊,緊挨著之前那個。
“李灼稱病,未至議事。
”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平緩,打破了藥廬內(nèi)微妙的氣氛,將話題拉回了正軌。
他重新在稍遠些的木凳上坐下,姿態(tài)恢復(fù)了些許屬于皇子的端肅,但目光依舊在沈青黛身上。
“周刺史等人,不過例行公事,商討賑災(zāi)安置,對濁氣源頭及幕后之事,避而不談,或推說不知。
”他簡單交代了方才行轅的情況,語氣帶著一絲冷嘲。
顯然,那些官員的明哲保身讓他極為不齒。
沈青黛咽下最后一口甜意,聽到“李灼稱病”,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銳利。
“他在躲。
”她聲音還有些虛弱,但思路清晰,“藥鋪線索、城隍廟邪骨、還有他府上仆役的腰牌。
證據(jù)雖未直接釘死他,但指向性太強。
他怕殿下深究,更怕他背后的人暴露。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蕭景珩聲音冰冷,“改命之事,你且詳細說明。
”這才是他迅速結(jié)束那無意義的議事,折返藥廬的真正目的。
比起那些官員的推諉,石碑上揭示的終極目標,才是懸在揚州城乃至更大范圍之上的烏云。
沈青黛正了正神色,努力忽略口中殘留的甜膩和肩頭的隱痛,將思緒拉回到那沉重的石碑內(nèi)容上。
“石碑記載的核心,是利用人心污濁殘留產(chǎn)生的至陰至邪的濁氣,以特殊處理的‘穢骨’為媒介,強行接引地脈深處的‘陰煞’之力。
再輔以大規(guī)模的‘活牲血祭’——這‘牲’,指的就是活人,以生靈的精血和臨死的怨念為引,打通一條通往‘幽冥’的臨時通道。
”她語速不快,盡量清晰地復(fù)述著那些扭曲文字的含義。
“打通幽冥?”蕭景珩眉頭緊鎖。
“是,”沈青黛點頭,神色凝重,“但這并非為了召喚幽冥惡鬼,而是為了‘篡改’某種東西。
石碑上語焉不詳,用了‘命格’、‘運數(shù)’、‘因果之絲’等玄奧字眼,但其最終指向,就是‘逆天改命’!他們想通過這條強行打開的幽冥通道,干預(yù)、甚至篡改某個既定存在的‘命數(shù)’!”“改誰的命?”蕭景珩追問,這才是關(guān)鍵。
沈青黛搖搖頭:“石碑未明說。
只提到需以‘至污之地’為壇,‘萬靈哀嚎’為祭,‘逆命之鑰’為引。
揚州城,恐怕就是被選中的至污之地作為祭壇祭壇。
至于逆命之鑰”她頓了頓,看向蕭景珩,“很可能與我們之前在黑水村發(fā)現(xiàn)的遺址有關(guān),小十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員,但還一定還存在其他的大量備用人選。
”她的話如同冰冷的巨石投入湖中。
竊取幽冥之力,篡改命數(shù),這比單純的邪教作亂或追求力量恐怖百倍!其目標之瘋狂,手段之殘忍,令人發(fā)指。
蕭景珩眼中寒芒閃爍,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所以,李灼只是執(zhí)行者。
真正的幕后主使,其目的并非濁氣本身,而是要用這滔天的濁氣和數(shù)十萬生靈的怨念,去為他自己或某個存在,篡改一個命數(shù)。
”“正是如此。
”沈青黛肯定道,“而且,這儀式恐怕已經(jīng)到了關(guān)鍵階段。
碼頭濁氣結(jié)晶的暴走,雖然被殿下壓制,但更像是某種預(yù)演,或者儀式力量外泄的征兆。
天空的漩渦未散,說明核心的陰煞之眼還在運作。
”藥廬內(nèi)的氣氛再次變得沉重壓抑。
逆天改命的真相,如同一片巨大的、不詳?shù)年幵�,沉沉壓在兩人心頭。
甜棗帶來的短暫暖意,在這殘酷的圖景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這時,門外再次傳來程風(fēng)急促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緊張:“大人!急報!城西慈安寺附近濁氣異常爆發(fā)!有大量民眾被卷入,情況危急!留守的弟兄快頂不住了!還有…還有人在混亂中看到了疑似李灼的身影”“李灼?!”蕭景珩和沈青黛幾乎同時出聲!蕭景珩猛地站起身,周身瞬間爆發(fā)出凜冽的寒意!城西慈安寺!那不是普通地方,那是揚州城香火最盛、據(jù)說地脈節(jié)點也頗為特殊之處!李灼出現(xiàn)在那里,絕非偶然!沈青黛的心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城西…慈安寺…這很可能就是石碑上提到的另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甚至是真正的核心“陰煞之眼”所在!李灼此時正在受到鑒妖司的重點關(guān)注,卻不顧惹禍上身現(xiàn)身慈安寺,意味著儀式可能進入了最后階段!“備馬!召集所有能動的人手,立刻趕赴城西慈安寺!”蕭景珩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壓過了藥廬內(nèi)的沉重。
他一步跨到門口,手已按在劍柄之上。
然而,就在他即將拉開門沖出去的瞬間,腳步卻猛地頓住。
他霍然轉(zhuǎn)身,看向床榻上的沈青黛,眼神復(fù)雜,藏著許多道不清說不明白的情緒。
沈青黛在他起身的瞬間,已經(jīng)強撐著坐直了身體,甚至試圖掀開被子下床。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充滿了決絕和急切。
她必須去!那里需要她的醫(yī)術(shù),更需要她對邪術(shù)儀式的理解!“你留下!”蕭景珩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不容置疑,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命令都更加冰冷強硬。
他盯著她虛弱的模樣,肩頭的紗布,還有那尚未恢復(fù)一絲血色的臉,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和一絲恐慌。
他不能再讓她涉險!絕不能!“殿下!”沈青黛急道,“慈安寺的情況,很可能涉及儀式核心!我對石碑內(nèi)容最清楚,我”“你經(jīng)脈受損,真氣枯竭,去了就是送死!”蕭景珩打斷她,語氣又快又急,“驚雪留下照看她!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離開藥廬半步!”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沈青黛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不容抗拒的命令,有深切的擔(dān)憂,更有一絲近乎懇求的意味。
話音未落,他已猛地拉開房門,玄色的身影帶著凜冽的殺意和狂風(fēng)般的速度,消失在門外。
只留下急促遠去的腳步聲和程風(fēng)等人緊隨其后的呼喝。
藥廬內(nèi),瞬間只剩下驚雪和僵坐在床上的沈青黛。
“姑娘…”驚雪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沈青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看著空蕩蕩的門口,聽著外面迅速集結(jié)的馬蹄聲和遠去的喧囂,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焦慮拖住了她。
她知道蕭景珩是對的,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去了只能是拖累。
但逆天改命的儀式就在眼前,李灼現(xiàn)身城西慈安寺,蕭景珩此去,面對的是遠超碼頭倉庫的兇險!她猛地掀開被子,不顧驚雪的阻攔,踉蹌著沖到窗邊,推開窗戶。
遠處,城西方向,一道比之前碼頭更加濃郁、更加不祥的暗紫色光柱,正沖天而起,直貫入那低垂的漩渦中心!“來不及了…”沈青黛望著那仿佛連接天地的污穢光柱,臉色慘白如紙,喃喃自語。
真正的風(fēng)暴,已經(jīng)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