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髓案(3)
翌日,雨霽天青。
昨日那場傾盆大雨仿佛將天地洗刷了一遍,空氣格外清新,只是隨之而來的便是盛夏驕陽的炙烤。
陽光毫不留情地灑落,蒸騰起地面殘余的水汽,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躲避著這灼人的熱浪。
然而,越靠近那片記憶中的街巷,沈青黛卻感到一股反常的陰冷氣息,如同無形的觸手,纏繞上來,驅(qū)散了陽光帶來的暖意。
沈青黛跟在蕭景珩身后,腳步有些沉重。
眼前這片區(qū)域,早已不復當年模樣。
記憶里,這里曾是她童年的樂土。
沈家與顧家比鄰而居,門前街道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街坊鄰居的寒暄聲,交織成一片充滿煙火氣的繁榮景象。
父親有時會牽著她的小手在門口看雜耍,母親會溫柔地喚她回家喝甜甜的綠豆湯……可如今,映入眼簾的只有一片觸目驚心的破敗與荒涼。
斷壁殘垣隨處可見,荒草從碎裂的青石板縫隙中頑強地鉆出,長得比人還高。
曾經(jīng)氣派的門樓只剩下半截,焦黑的痕跡無聲訴說著當年的劫難。
野貓在倒塌的屋梁上竄過,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更添幾分死寂。
一陣大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令人脊背發(fā)涼。
“物是人非……”沈青黛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聲吞沒。
故地重游,兒時那些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如同褪色的畫卷,在腦海中鮮活地閃過,隨即又被眼前這片死寂的廢墟狠狠撕裂。
巨大的落差帶來尖銳的刺痛,讓她xiong口悶得發(fā)慌。
一朝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打擊銘心刻骨,即便過去多年,站在這片承載著所有美好與毀滅的土地上,那股窒息感依然排山倒海。
蕭景珩沉默地走在前面,玄衣在荒草中顯得格外肅穆。
他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四周,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jié)。
他自然也感覺到了那股揮之不去的陰冷,眉頭微蹙。
“沈姑娘,”他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一片相對空曠、被焦黑痕跡覆蓋的地面,“那里就是沈家舊址?”沈青黛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片焦土,正是她曾經(jīng)的家。
仿佛還能聞到那夜沖天大火的氣息,聽到親人絕望的呼喊。
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強行壓下的痛楚和一片冷硬。
“是。
”她聲音干澀。
蕭景珩沒有多言,只是點了點頭,目光轉(zhuǎn)向旁邊一處同樣破敗不堪,但規(guī)模更大、依稀還能看出些昔日官宦府邸格局的廢墟。
“那這邊,就是顧家?”“是。
顧家就在沈家東側(cè),隔一條小巷。
”沈青黛的目光投向顧家廢墟,試圖在殘垣斷壁間尋找兒時熟悉的影子,卻徒勞無功。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將翻涌的情緒壓下去,“殿下,我們分頭看看?或許能找到些線索。
”“好,小心腳下。
”蕭景珩叮囑道,二人走進沈家后分開行動。
他步伐沉穩(wěn),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瓦礫上,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在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沈青黛走向自家那片焦黑的土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蹲下身,指尖拂過冰冷焦黑的泥土,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場大火留下的余溫。
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現(xiàn):父親在院中曬藥草的架子,母親栽種的幾株月季,祖父養(yǎng)的幾只小狗……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在廢墟中仔細搜尋。
倒塌的梁柱,破碎的瓷器,銹蝕的門環(huán)。
時間早已抹去了大部分痕跡。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目光掃過墻角一叢異常茂盛的野草根部,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陽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她撥開雜草,發(fā)現(xiàn)是一小塊被泥土半掩的、邊緣鋒利的瓷片。
拿起細看,瓷片上殘留著淡淡的青花圖案,樣式古樸,依稀是家中藥柜上常用的一種瓷瓶。
“藥瓶……”沈青黛摩挲著瓷片,心頭疑竇叢生。
當年官兵抄家,□□掠,毀壞藥瓶很正常。
但為何這瓷片邊緣如此鋒利,像是被刻意摔碎?而且,這種瓶子通常是用來盛放父親配制的、比較貴重的藥粉或藥丸,尋常不會輕易打翻。
另一邊,蕭景珩在沈家廢墟中穿行。
巨大的石柱傾頹,精美的雕花門窗碎裂散落一地,顯示出當年抄家時的粗暴。
他仔細查看著斷壁上的痕跡,甚至用手拂去一些浮塵,觀察磚石的縫隙。
他走到后院一處假山附近,這里荒草更深。
突然,他腰間的玉佩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一股比周圍環(huán)境更甚的寒意瞬間襲來,讓他汗毛微豎。
“嗯?”蕭景珩立刻停下,凝神感應。
那股寒意轉(zhuǎn)瞬即逝,仿佛錯覺,但他確信不是。
他蹲下身,撥開茂密的雜草,目光在假山底部和周圍的泥土上仔細逡巡。
終于,在一處被藤蔓半遮掩的假山石壁上,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極其細微的、幾乎與巖石融為一體的刻痕。
那刻痕很淺,形狀奇特,不像是自然風化,倒像是某種符文的殘跡?而且刻痕邊緣,似乎殘留著一點點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類似墨汁混合著某種藥草的干涸痕跡?若非他目力驚人且刻意尋找,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沈姑娘!”蕭景珩沉聲喚道。
沈青黛聞聲立刻起身,快步走了過來:“殿下,發(fā)現(xiàn)什么了?”蕭景珩指著那處石壁上的淺痕和那幾乎看不見的干涸痕跡:“你看這里。
這刻痕,還有這點殘留物,很古怪。
不像尋常破壞留下的。
”沈青黛湊近,凝神細看。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那淺淺的刻痕,又輕輕沾了一點那干涸的痕跡,湊到鼻尖嗅了嗅。
一股極其淡薄、幾乎被泥土腥氣掩蓋的、混合著墨臭和某種清苦草藥的味道鉆入鼻腔。
這味道……她猛地一震,瞳孔微縮!“這……這似乎是‘隱蹤墨’混合了‘石見穿’粉末的味道!”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隱蹤墨’遇水即溶,書寫后很快會消失無蹤,但混合了‘石見穿’粉末,干涸后會留下這種難以察覺的淺痕,且能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氣息。
只有對特定草藥極其熟悉的人才能分辨!”她猛地抬頭看向蕭景珩,眼中閃爍著震驚與狂喜交織的光芒:“這是我祖父研究出來的一種特殊密寫方法!除了沈家核心幾人,外人根本無從知曉!這里很可能是我祖父或者父親留下的記號!指向某個地方!”線索!時隔多年,來自至親的線索!沈青黛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要沖破xiong膛。
昨夜的疲憊與心累在這一刻被強烈的希望和激動沖刷殆盡。
蕭景珩的眼神也瞬間銳利如鷹隼:“指向哪里?能解讀嗎?”沈青黛再次仔細審視著那淺淡的刻痕,手指沿著其走向緩緩移動。
那痕跡蜿蜒曲折,最終指向假山底部一塊看起來與周圍渾然一體、但似乎又有些松動的大石。
“是這里!”沈青黛指著那塊石頭,語氣無比肯定,“這刻痕的終點,指向這塊石頭下方!這很可能是一個入口!”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與決心。
沈家廢墟之下,隱藏著沈家先人用秘法留下的線索入口!這下面,究竟藏著什么?是洗刷沈家冤屈的鐵證?還是揭開玉髓案更大陰謀的鑰匙?蕭景珩毫不猶豫,沉聲道:“退后。
”他蹲下身,雙手抵住那塊大石,運力于臂,沉穩(wěn)地嘗試推動。
沈青黛緊張地看著,屏住了呼吸。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縫隙灑落,在兩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廢墟之上,荒草萋萋,而在這片死寂之下,一段被塵封了太久的真相,似乎正等待著他們的開啟。
蕭景珩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那塊巨石,終于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緩緩移動了。
一股更加陰冷、帶著陳腐塵埃氣息的氣流,從露出的縫隙中涌了出來。
蕭景珩從懷中拿出兩個火折子,遞給沈青黛一個。
“沈姑娘,拿好。
前方一切未知,你現(xiàn)在上面等著,等會再下來。
如果有什么不對趕緊跑,回去找賀遙。
”沈青黛將火折子點亮,微弱的光芒點亮著前方的道路。
這密道似乎并不深,就算跳下去想上來也并不困難。
只是多年過去,不知道沈家想要保護的東西還在不在。
“好,殿下小心。
”沈青黛明白這是最好的辦法,但還是有些擔憂。
千言萬語最后只化成了一句小心。
蕭景珩將火折子叼在嘴里,雙手撐著兩邊的石頭,緩緩進入密道。
成功下來后,蕭景珩點亮火折子,環(huán)顧四周。
他似乎處在一條密道的中間,前后兩段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頭。
確認下面沒有危險后,蕭景珩示意沈青黛可以下來了。
他將火折子放在一旁,照耀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沈青黛從上面看清了下面的情況,將火折子收好,學著蕭景珩那樣,雙手撐著石頭,準備往下跳。
只是沈青黛忽略了二人之間的體格差異。
沈青黛還沒調(diào)整好下落的姿勢,手就有些撐不住了。
正當沈青黛以為自己要摔下去時,一雙有力的手穩(wěn)穩(wěn)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