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止一個早自習(xí)。上午、下午、直到夜里,一整天,宋爍都沒有出現(xiàn)。
宋雅蘭終于無法以審視的姿態(tài)作壁上觀,她報了警。
由于宋爍還差幾天十八歲,屬于未成年人,警方立即受理了。
報警后,宋爍離家出走的消息,如同干燥平原上的一點炭火星子,很快燒成連片,成為明海高中學(xué)生的課后閑談。
“都刪了?!”連廊處,劉航瞪大眼睛,“全部游戲賬號都刪了?”
寧玨憂愁地點點頭,眼神已經(jīng)不復(fù)十七歲的輕快,蛻變成了大人模樣:“是呀。我看書上講,青春期,家長和孩子的關(guān)系是一大難關(guān)。媽媽的處理方式太一刀切了,一點都沒有顧及孩子的自尊心,這樣不好……”
“這要是我,我也得氣瘋了!”
劉航腳步嗒嗒地轉(zhuǎn)了兩圈,生氣過后,又很古怪地問:“你媽媽怎么知道宋爍賬號密碼的?”
“這個現(xiàn)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在哪里呢,”寧玨自言自語地望著窗外,“這么冷的天�!�
劉航與他一同仰望:“是啊……”
現(xiàn)在,幾乎所有人都在尋找宋爍。而寧玨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不想找,是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就連宋爍的手機號,都是寧玨剛從劉航那里得知的。
從一開始認(rèn)識,他們就沒有怎么分開過,因此也一直忘記添加。
寧玨試著打過電話,和其他人一樣,都是無人接聽的忙音。
之后,寧玨又嘗試發(fā)了條短信:哥哥,我是弟弟,你在哪兒?你的錢還夠花嗎?
沒想到,次日下午,寧玨收到了宋爍號碼的回復(fù):夠。
寧玨大喜過望,顧不上正在上課,偷偷打字:你在哪兒?
但宋爍一直沒有回復(fù),寧玨思考,可能是擔(dān)心位置暴露,寧玨會帶領(lǐng)親屬部隊去圍堵,因而又再三保證說一定保密,只是想見一面。
終于,晚上七點四十,宋爍發(fā)來一條位置信息,并說:別告訴別人。
寧玨生怕人又跑沒影了,連忙向柳老師請了晚自習(xí)的假,借口肚子疼去醫(yī)院,獨自去找宋爍。
宋爍提供的位置是一家賓館,離明海高中有十來公里的路程。搭乘公交車坐了五站,又走了十來分鐘才到,賓館看起來較為廉價,不太正規(guī),前臺也并未索要寧玨的身份證。
寧玨走到4樓,敲響424的門。
很快,門內(nèi)傳來聲音,宋爍打開房門。
寧玨搶聲,張開手臂,先行證明:“我沒有帶人!清清白白自己來的。你看。”
宋爍只是點點頭,自顧自回到房間內(nèi)。寧玨走進(jìn)去時,宋爍已經(jīng)躺回床上,背對著門,將自己包裹進(jìn)白色棉被里,像一條幼年蠶蛹。
一旁,行李箱攤開放在地面,煙灰缸里都是煙頭。煙味嗆得寧玨隔著口罩也能聞見,他繞到床的另一邊,坐下:“原來你還會抽煙。”
宋爍閉眼不說話,下半張臉埋在被子里,睡覺。
寧玨:“你這兩天住在這里啊……你的錢夠嗎?我還以為你去你爸爸那里了�!�
“……”
“你吃飯了沒有?”
“……”
顯然,宋爍沒有想和寧玨溝通的打算。沉默半晌后,寧玨悶聲開口。
“那天晚上追你,我都凍得感冒了,鼻子不通氣還流鼻涕。而且我犧牲了一個晚自習(xí)的時間來的,作業(yè)還沒寫。結(jié)果來了你還不理人,真是的�!�
宋爍終于睜開眼。這回離得更近,寧玨可以看見他眼睛里的紅血絲,定定地注視著自己,忽然伸出手指寧玨的鼻子。
寧玨險些斗雞眼,雖然宋爍沒說話,但寧玨鬼使神差猜到了他的意思:“鼻子真的不通氣�!�
手指勾開了寧玨戴著的口罩,宋爍猝不及防的,伸手捏住了他的嘴,癟得像一只鴨子。
寧玨迷茫地睜大眼,“唔唔”兩聲,很快因為無法呼吸掙扎起來,使勁拍了幾下宋爍的手背,這人才松手,居然還笑了起來,但同樣沒什么聲音。
寧玨遲鈍地覺得奇怪:“你怎么一直不說話?”
宋爍拿過床頭柜的手機,敲了幾下,將屏幕轉(zhuǎn)向?qū)帿k。是便簽軟件,上面只有四個字:說不出來。
寧玨吃驚:“怎么會說不出來?”他急得如同熱鍋中的螞蟻,“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抽煙抽多了,嗓子壞掉了?那也不應(yīng)該呀,煙抽多了頂多成了煙嗓,怎么會成啞巴了?還是你生病了——”
宋爍坐起身,忍無可忍,作出“噓——”的手勢,又指寧玨沒有放下的手機。
寧玨住嘴了,眼巴巴地將手機遞回。
宋爍又在便簽寫:失聲了。
寧玨愈加茫然:“失聲什么意思?”
宋爍寫:情緒太激動就容易說不出話,過兩天就會好。
顯然,宋爍對自己的癥狀了解得很,一定不是第一回如此了,所以才表現(xiàn)得這么平靜。
寧玨問:“為什么會失聲?”
這回宋爍沒有回答。他現(xiàn)在占了便宜,不愛講話,直接熄屏手機即可抗拒交流。
寧玨等不到答復(fù),只好作罷,過了會兒,才想起來要給宋雅蘭和寧齊發(fā)條短信知會一聲,免得他們再操心去警局詢問進(jìn)度。
然而剛拿起手機,宋爍便奪過,冷冷盯著寧玨。
寧玨明白他是誤會了,連忙解釋:“我不是要告訴他們你的位置,只是想報聲平安。爸媽都報警了,你總不想回頭睡著睡著,警察破門而入吧?”
宋爍仍是沒有放手,寧玨的手小心接近,握住手機的邊角時,忽然發(fā)覺宋爍的眼尾有破皮�?赡苁强捱^,擦眼淚的時候太用力了。
這么傷心……
反應(yīng)過來后,寧玨已經(jīng)湊近抱住了宋爍。
宋爍的身體很僵硬,像是不適應(yīng)。恰巧寧玨也不擅長寬慰,然而已經(jīng)抱住,只好裝模作樣地拍拍宋爍的后背,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難過。不能說話也沒有關(guān)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語文月考,理解滿分35分,我有20分�!�
宋爍并沒有回應(yīng)這個擁抱,但寧玨聽見他從喉嚨中擠出了聲“嗯”。
取回手機后,寧玨又在房間里待了二十來分鐘。如果說一開始,寧玨尚且抱著帶宋爍一起回家的念頭,在見到宋爍后,便幾乎打消了——宋爍已經(jīng)決心不再回家,甚至聯(lián)系好了房東,定好出租房,后天搬入。
并且答應(yīng)寧玨,之后會告訴寧玨出租房的地點。
寧玨操心地問:“那你的錢還夠嗎?媽媽不會停你的卡嗎,我看電視劇里都這么演�!�
他寫著:我有存錢的習(xí)慣,在另一張卡上。
又寫:猜到會有這么一天了。
寧玨問:“那你還回明海嗎?”
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又煞有介事地說,“你不在的話,沒有人給我講題,也沒有人保護(hù)我。況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都很討厭同性戀。”
這是假話,自從宋爍替寧玨公開出過頭后,針對同性戀的小規(guī)模“獵巫行動”已經(jīng)宣告收尾。要動寧玨,也得打過脾氣不好的宋爍才行。
宋爍打字:我蠢嗎?還有半年高考,我能不去上學(xué)嗎?
寧玨松了口氣,夸贊宋爍:“真是審時度勢,有大局觀。”
宋爍又笑起來,安靜看了會兒寧玨�?吹侥请p手伸向自己時,寧玨以為宋爍想揉揉自己的頭發(fā),然而只是額頭一痛,宋爍彈了他一個腦瓜崩,然后用嘴型說他“笨”。
九點四十分,藍(lán)灣里36號。
宋雅蘭已經(jīng)在沙發(fā)枯坐兩個小時,寧齊說:“小玨已經(jīng)發(fā)短信,說小爍平平安安的。沒事兒,人還好好的,別擔(dān)心�!�
宋雅蘭依舊低語著重復(fù)過千萬次的話,問宋爍為什么不聽話,問游戲到底有多么重要,問自己多年來的辛苦,到底換來什么結(jié)果。
門口指紋解鎖發(fā)出“滴答”聲音時,宋雅蘭倏地站起身來。只是進(jìn)來的并非宋爍,寧玨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藍(lán)色口罩,笨重地回身關(guān)門:“我回來了。”
宋雅蘭急切開口:“他在哪兒?!”
寧玨慢吞吞走到客廳:“……哥哥現(xiàn)在挺安全的,沒事。”
“小玨,你媽媽已經(jīng)急成這樣了,”寧齊嚴(yán)厲地盯著寧玨,“別藏著瞞著。你哥哥現(xiàn)在在哪兒?”
寧玨深呼吸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他盯著木質(zhì)地板的紋理,“他只是給我打了通電話,我怎么知道他的位置?警察都沒有找到的人,你們總不能指望我、我比他們厲害吧。”
過了會兒,寧玨又說:“……不過,他說他過兩天會回學(xué)校的�!�
宋雅蘭再度崩潰,伏在寧齊的懷里嗚咽哭泣,說著“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說“他是想讓我死”。
那一刻,寧玨忽然對這個重組家庭產(chǎn)生尤為強烈的陌生。好像事到如今,也沒有人認(rèn)為刪除賬號信息是錯誤的,那些有關(guān)隱私、尊嚴(yán)、個體的特質(zhì),就這樣在家庭中被悄無聲息地抹殺了。
次日,宋雅蘭也收到宋爍的短信,表明自己安全,除此之外沒有再給出任何回復(fù)。宋雅蘭無計可施,撤銷了警局的立案。
兩天后,宋爍發(fā)短信告知寧玨,自己已經(jīng)在出租屋安置下來。
趁夜深,寧玨悄悄潛進(jìn)宋爍的臥室——當(dāng)晚走得倒是瀟灑,東西沒收拾齊全,還得委托寧玨打包一部分。不過都是一些衣物,寧玨都塞進(jìn)書包里,又四處打量,看看是否有需要遺漏時,忽然看到了玻璃隔層中的藥瓶。
舍曲林、帕羅西汀……
雖然寧玨不認(rèn)識,卻也知道這并非家庭常備的普通藥物。他拍了張照,上網(wǎng)搜索,發(fā)現(xiàn)是治療抑郁癥的藥物。
抑郁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