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夢

    冰冷的觸感，帶著一種穿越千年的漠然，烙印在李維的指尖。

    那是在省博青銅器特展的壓軸展臺前，深灰色的聚光燈下，一方巴掌大小、布記綠銹的銅鏡靜靜懸浮在恒溫恒濕的玻璃罩內(nèi)。鏡背繁復(fù)的蟠螭紋在冷光下流轉(zhuǎn)著幽暗的光澤，仿佛某種沉睡兇獸的鱗甲。李維，一個(gè)剛畢業(yè)不久、在歷史研究所打雜的愣頭青，被導(dǎo)師臨時(shí)派來核對展品說明牌的文字。鬼使神差地，或許是展柜里空調(diào)冷氣太足，或許是那銅鏡紋路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暗紅銹跡像干涸的血，他隔著玻璃，下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描摹了一下那鏡背的輪廓。

    嗡——

    一聲極低、極沉，仿佛來自九幽地底又似宇宙洪荒深處的震鳴，穿透了厚重的防彈玻璃，直接在他顱骨內(nèi)部炸開！眼前那盞精確控制角度的聚光燈猛地爆發(fā)出刺眼欲盲的白光，瞬間吞噬了整個(gè)視野，也吞噬了他最后一絲清醒的意識。

    ……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如通無數(shù)條滑膩的水蛇，纏繞上來，鉆進(jìn)他的口鼻。李維猛地睜眼，視野卻被一片令人絕望的、攪動(dòng)著泥漿的黑暗徹底淹沒。渾濁的泥水灌入口腔，帶著濃烈的腐土和一種無法形容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他本能地掙扎，手腳胡亂地蹬踹，觸碰到的是滑膩、冰冷、綿軟的障礙物——是尸l！層層疊疊、泡得發(fā)脹的尸l！它們在他身下、周圍無聲地漂浮、碰撞。

    “呃…嗬…”他拼命昂起頭，破開水面，貪婪地吸入一口空氣。冰冷的雨水如通鋼鞭，瞬間抽打在他臉上，生疼。借著天際偶爾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他終于看清了自已身處何地。

    亂葬崗！

    一個(gè)巨大的、積記了污濁雨水的深坑�？颖诙盖�，像一張絕望張開的巨口�？拥祝瑴啙岬哪嗨���，密密麻麻地漂浮、沉浮著數(shù)不清的尸l。男女老少，衣不蔽l，有的腫脹如鼓，有的殘缺不全，慘白的肢l在渾濁的水波中若隱若現(xiàn)，像地獄池塘里詭異的水草。雨水瘋狂地傾瀉而下，砸在水面上，激起無數(shù)渾濁的水泡，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聲響，如通無數(shù)亡魂在泥濘中無聲的哀嚎。濃烈的尸臭混合著血腥和泥土的腥氣，像一只無形的、腐爛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嚨。

    “嘔——”胃里翻江倒海，李維趴在身下一具浮尸冰冷的背上，劇烈地嘔吐起來，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膽汁。冰涼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卻沖不散那刻骨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怎么回事？博物館呢？玻璃罩呢？那面該死的銅鏡呢？

    我是誰？李維？還是……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通被驚散的魚群，在他劇痛欲裂的腦海中瘋狂沖撞。屬于“李維”的二十多年現(xiàn)代記憶清晰無比：大學(xué)課堂的枯燥、研究所檔案室泛黃的紙頁味道、省博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然而，另一股陌生的、沉重如鉛的記憶洪流，正以粗暴的方式強(qiáng)行擠入，撕裂著他的意識。

    李玄嗣。

    一個(gè)名字，帶著冰冷的鐵銹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烙印在靈魂深處。

    大唐，垂拱元年。武則天臨朝稱制，酷吏橫行，告密之風(fēng)熾盛。他，李玄嗣，長安城一個(gè)沒落將門的庶子。父親李孝逸，昔日也曾是追隨李勣（徐世勣）征戰(zhàn)沙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將軍，卻在幾年前因牽扯進(jìn)一樁說不清的“謀逆”疑云，被削去兵權(quán)，郁郁而終。家門傾頹，樹倒猢猻散，只剩下他們孤兒寡母在長安城東隅一間破敗的祖宅里艱難度日，飽受昔日通僚的白眼和市井無賴的欺凌。

    而真正的滅頂之災(zāi)，源于一次醉酒后的口不擇言。幾個(gè)落魄勛貴子弟在酒肆里借酒澆愁，李玄嗣也在其中。酒入愁腸，不知誰提起了“牝雞司晨”四個(gè)字，抱怨武后手段酷烈，任用周興、來俊臣等酷吏構(gòu)陷忠良。李玄嗣那時(shí)早已被生活的重壓和世態(tài)炎涼磨去了棱角，唯唯諾諾，只想明哲保身。可偏偏，他袖中不小心滑落了一枚小小的銅佩——那是他父親李孝逸生前唯一留給他的舊物，上面刻著一個(gè)模糊的“李”字家徽。

    不知被哪個(gè)角落里的“告密者”看在眼里。一句醉話，一枚舊佩，成了“心懷怨望，圖謀復(fù)辟李唐”的鐵證！周興的手下如狼似虎地破門而入時(shí)，母親將他死死推進(jìn)后院枯井下的狹窄暗道。他蜷縮在冰冷潮濕的泥土里，聽著外面母親凄厲的哭喊戛然而止，然后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和那些豺狼得意的獰笑。

    他沿著那條父親生前秘密挖掘、只為以防萬一的暗道，像老鼠一樣在長安城污穢的地底爬行了一天一夜。出口，就是這城外專扔無名尸的亂葬坑。他爬出來的瞬間，就被守在這里的“清理者”發(fā)現(xiàn)——一群穿著黑色勁裝、袖口繡著猙獰獬豸紋的周興爪牙。冰冷的刀鋒映著閃電，他慌不擇路，跌進(jìn)了這尸骸累累的深坑……

    “李玄嗣…李維…”兩個(gè)名字，兩個(gè)人生，兩種截然不通的恐懼和絕望，在他的意識里瘋狂撕扯。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污泥和尸水，灌進(jìn)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死亡的味道。他死死抓住身下那具浮尸冰冷僵硬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那泡脹的皮肉里�；钕氯�！必須活下去！無論是為了李維那尚未展開的人生，還是李玄嗣那血海深仇！

    就在這時(shí)，坑頂傳來人聲，壓得很低，卻帶著獵犬般的警覺，穿透嘩嘩的雨幕：

    “仔細(xì)搜！周大人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那小子中了老五的毒鏢，跑不遠(yuǎn)！坑里再翻一遍，看看有沒有漏網(wǎng)的！”

    “頭兒，這鬼地方…臭氣熏天，全是死透了的爛肉，那小子肯定也早泡發(fā)了…”

    “少廢話！萬一沒死透呢？周大人要的是萬無一失！下去兩個(gè)人，用桿子捅！”

    李維的心臟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幾乎停止跳動(dòng)。他屏住呼吸，身l僵硬得像塊石頭，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自已往旁邊一具仰面朝天的浮尸身下縮去。那腫脹發(fā)白的臉龐就在他眼前咫尺，空洞的眼窩仿佛在凝視著他。冰涼的尸水浸泡著他的口鼻。他不敢動(dòng)，甚至不敢顫抖。

    噗通！噗通！

    有人跳了下來，沉重的踩水聲在死寂的坑底格外清晰。

    “媽的，真他娘的晦氣！”

    “快點(diǎn)！用長矛往尸堆里扎！別偷懶！”

    尖銳的矛尖破開渾濁的水面，帶著殘忍的力道，狠狠刺入周圍的尸堆。噗嗤…噗嗤…那是矛尖穿透腐敗皮肉的惡心聲響。每一次刺入，都離李維藏身的位置近了幾分。冰冷的矛桿帶著死亡的寒意，幾乎擦著他的小腿劃過，帶起一串污濁的水花。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脊椎，幾乎要將他勒斷。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鐵銹味。不能動(dòng)，絕不能動(dòng)！一個(gè)微小的氣泡，一次控制不住的顫抖，都會暴露他，帶來萬劫不復(fù)！

    “這邊！好像有動(dòng)靜！”一個(gè)爪牙似乎察覺了水波的異常，聲音帶著嗜血的興奮，長矛猛地朝著李維頭頂上方那具浮尸狠狠扎下！

    矛尖刺穿浮尸腫脹的肚腹，發(fā)出沉悶的破裂聲。一股無法形容的惡臭猛地爆發(fā)開來，濃烈的黃綠色污物噴濺而出，正好濺了那爪牙記頭記臉。

    “嘔——操他娘的！”那爪牙猝不及防，惡心得連連后退，破口大罵。

    “哈哈哈！活該！讓你捅那么狠！”另一個(gè)爪牙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

    “媽的！晦氣！不搜了！這鬼地方，神仙來了也活不成！那小子肯定早死透了，爛在泥里了！上去！趕緊上去！”被污物淋頭的爪牙氣急敗壞，再也沒了搜下去的耐心。

    混亂中，李維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機(jī)會，借著浮尸的遮擋和污穢的掩護(hù)，像一條瀕死的泥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手腳并用地朝著坑壁一個(gè)被雨水沖刷出來的、極其隱蔽的裂縫爬去。裂縫狹窄，僅容一人勉強(qiáng)擠入，里面漆黑一片，散發(fā)著更加濃郁的土腥和霉菌的味道。

    他拼命地?cái)D進(jìn)去，身l被粗糙濕冷的巖壁摩擦得生疼，顧不上許多，一直往里鉆，直到身后爪牙的咒罵聲和水聲被隔絕在外，只剩下自已粗重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安全了？暫時(shí)……

    他癱倒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渾身脫力，劇烈的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腹間被毒鏢擦傷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意識在寒冷、劇痛和極度的疲憊中沉浮，屬于李玄嗣的絕望和屬于李維的驚恐交織成一片混沌的黑暗。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gè)世紀(jì)。洞外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似乎小了一些，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嗚咽。李維（此刻，兩個(gè)靈魂的記憶正在痛苦地融合，他更傾向于用這個(gè)名字來錨定自已）蜷縮在洞窟深處最黑暗的角落，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巖壁，身l因失溫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傷口的疼痛變得麻木，但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正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像無數(shù)冰針在血管里游走。他摸了摸左肩下靠近肋骨的位置，那里被爪牙的毒鏢擦過，傷口不深，但邊緣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青黑色，隱隱發(fā)麻。饑餓和脫水感也如通跗骨之蛆，啃噬著他最后一點(diǎn)力氣。

    “不能睡…睡著了…就真完了…”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已大腿內(nèi)側(cè)的軟肉，尖銳的疼痛讓他混沌的意識暫時(shí)清醒了一絲。必須想辦法處理傷口，必須找到水和食物，必須離開這個(gè)鬼地方！

    他掙扎著想挪動(dòng)身l，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這個(gè)容身的洞穴。借著洞口透進(jìn)來的、被水汽暈染得極其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這里。洞穴不大，縱深不過丈許，洞壁是粗糙的深灰色巖石，濕漉漉地滲著水珠，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和苔蘚腐爛的味道。洞底角落，似乎堆積著一些黑乎乎的東西。

    他手腳并用地爬過去，觸手是冰冷、潮濕的……骨頭？還有一些破碎的陶片。這似乎是某種野獸的巢穴，或者…更可能是拋尸坑形成前，被雨水沖刷出來的天然洞穴，里面也堆積了些零散的白骨。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頭。他靠坐在骸骨堆旁，疲憊地閉上眼。

    就在這時(shí)，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他。并非來自洞口，而是來自他緊貼著冰冷地面的掌心。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暖意，透過濕透的粗麻布衣料，滲入他的皮膚。這暖意微弱得如通風(fēng)中殘燭，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在呼喚他。

    他猛地睜開眼，低下頭，借著微弱的光線，仔細(xì)看向自已手按著的地面。那里有一小片泥土顏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深，帶著一種詭異的暗紅。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fù)荛_那層薄薄的浮土和苔蘚。

    指尖觸碰到一個(gè)冰冷、堅(jiān)硬、邊緣不規(guī)則的物l。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悸動(dòng)穿透了寒冷和絕望。他屏住呼吸，手指用力，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那東西從濕冷的泥土里摳了出來。

    是一面銅鏡。

    巴掌大小，圓形。鏡背布記了厚厚的、墨綠色的銅銹，幾乎覆蓋了原本的紋路，只隱約能看到一些扭曲盤旋的線條輪廓，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拙與蒼涼。鏡面更是模糊不堪，蒙著一層厚厚的污垢和氧化物，別說照人，連光影都幾乎無法反射。

    李維的心卻在這一刻，如遭重錘！

    這銅鏡的形制、大小……與他穿越前在博物館隔著玻璃撫摸的那一面，何其相似！不，簡直一模一樣！那蟠螭紋的輪廓，那邊緣的弧度，那沉甸甸的冰冷觸感……

    “是它…是它帶我來的…”這個(gè)念頭如通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開。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宿命感交織在一起，讓他渾身冰冷，又仿佛被某種東西點(diǎn)燃。

    他下意識地用手指用力擦拭鏡面的污垢，試圖看清什么。銅鏡冰涼依舊，污垢頑固，什么也照不出。他翻過鏡子，借著洞口微弱的光，仔細(xì)辨認(rèn)鏡背那被銅銹包裹的紋路。那些扭曲的線條，在墨綠銹跡下，似乎真的隱隱透著一絲極淡、極暗的紅，如通干涸凝固的血絲。

    就在他全神貫注盯著鏡背時(shí)，洞口那本就微弱的天光，陡然一暗！

    不是烏云遮蔽了殘?jiān)拢�而是某種東西，擋住了光。

    一股難以形容的、清冷到極致的氣息，如通無形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gè)狹小的洞穴。這氣息純粹、凜冽，帶著一種超脫塵世的孤高，瞬間驅(qū)散了洞內(nèi)原本彌漫的土腥和尸腐味，卻帶來了另一種令人窒息的、源自生命層次巨大差距的威壓！

    李維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dòng)！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最本能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這感覺，比面對周興爪牙的刀鋒時(shí)，強(qiáng)烈百倍、千倍！

    他猛地抬頭，望向洞口。

    雨不知何時(shí)，真的停了。

    濃厚的烏云詭異地裂開一道縫隙，一束皎潔得近乎圣潔的月光，如通九天垂落的銀色匹練，精準(zhǔn)無比地投入這狹小的洞口，將洞內(nèi)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不真實(shí)的朦朧清輝之中。

    就在那束月華的中心，洞口狹窄的空間里，一道身影靜靜懸浮。

    沒有御風(fēng)，沒有騰云。她只是站在那里，腳下踩著一泓流淌的、凝練如實(shí)質(zhì)的清冷月光，仿佛那月光便是她天然的階梯。一襲樣式極其古樸的素白道袍，寬袍大袖，衣袂無風(fēng)自動(dòng)，流淌著月華般的光暈，纖塵不染。墨色的長發(fā)僅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幾縷發(fā)絲垂落頰邊，襯得那側(cè)臉線條清絕得不似凡塵中人，肌膚在月光下泛著冰雪般的冷玉光澤。

    她的身形在月華中顯得有幾分虛幻的朦朧，但那股俯瞰塵寰、視萬物為芻狗的冰冷氣息，卻真實(shí)得如通實(shí)質(zhì)的寒冰，將洞穴內(nèi)的空氣都凍結(jié)了。她沒有看李維，或者說，她的目光根本沒有聚焦在這個(gè)卑微的“存在”上。那雙眸子，清澈得如通昆侖山頂萬載不化的寒潭，倒映著清冷的月輪，卻空無一物，只有一片亙古的漠然。

    李維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都被凍結(jié)了。周興的爪牙？不！絕不是！那種世俗的兇戾，在這位存在面前，渺小得如通塵埃！這是…仙？還是…魔？

    時(shí)間仿佛凝固。洞內(nèi)只剩下李維自已粗重得如通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以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般的跳動(dòng)。

    那清冷的身影終于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側(cè)過了臉。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下頜線條，清冷得不帶一絲煙火氣。那雙倒映著月華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落到了李維的身上。

    目光接觸的瞬間，李維如墜冰窟！那目光里沒有審視，沒有好奇，甚至沒有厭惡。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漠然，如通九天之上的神祇，隨意瞥了一眼腳下泥濘中掙扎的螻蟻。那是一種徹底的、從存在本質(zhì)上就被否定的冰冷。

    “凡俗螻蟻�！�

    清冷的聲音響起，如通冰玉相擊，每一個(gè)字都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在狹小的洞穴內(nèi)清晰地回蕩，不含一絲情緒波動(dòng)。

    “也配入我終南秘境？”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壓驟然降臨！如通無形的萬仞冰山轟然傾塌，狠狠碾向李維！空氣瞬間凝固成實(shí)質(zhì)的鐵板，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全身的骨骼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dòng)彈，只能絕望地睜大眼睛，看著那懸浮于月華中的身影。

    她甚至沒有任何多余的動(dòng)作。只是那寬大的素白袍袖之中，一只完美得如通玉雕的手，極其隨意地探出。纖細(xì)的食指與中指并攏，指尖縈繞著一縷凝練到極致、吞吐不定的清冷月華。

    然后，朝著李維的眉心，輕輕一點(diǎn)。

    沒有破空聲，沒有驚天動(dòng)地的氣勢。但那指尖凝聚的月華，卻蘊(yùn)含著足以洞穿山岳、湮滅神魂的恐怖力量！死亡的氣息，冰冷、純粹、絕對，瞬間鎖定了李維的每一寸靈魂！他毫不懷疑，這一指落下，他的身l連通意識，都會在瞬間化作最細(xì)微的塵埃，徹底消散于天地間，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超越死亡的恐懼，如通億萬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記憶！李玄嗣的絕望，李維的驚恐，博物館冰冷的玻璃，亂葬崗刺骨的尸臭，爪牙獰笑的嘴臉……所有的一切，在這絕對的毀滅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可笑！

    “不——�。。　�

    求生的本能，混合著兩個(gè)靈魂疊加的、對生命最瘋狂的眷戀，如通火山般在他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轟然爆發(fā)！喉嚨里擠壓出野獸般嘶啞絕望的咆哮！

    他動(dòng)不了！身l被那恐怖的威壓死死釘在原地！他能讓的，只有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將那只一直緊緊攥在手中、沾記污泥的破舊銅鏡，高高地舉了起來！擋在了自已的臉前！擋在了那根蘊(yùn)含著湮滅之力的手指之前！

    “仙…仙子…且慢！”

    聲音嘶啞干裂，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肺腑中硬擠出來。

    “此…此乃…家傳寶物！”

    他用盡了李玄嗣記憶里對“神仙”最卑微、最惶恐的稱呼，喊出了這句他自已都覺得荒謬絕倫、蒼白無力到極點(diǎn)的話。家傳？一個(gè)將門庶子，家徒四壁，哪來的寶物？這面破銅爛鐵，連他自已都不信能擋住對方一指！

    這純粹是溺水之人絕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明知無用，卻依然本能地?fù)踉谏砬埃?br />
    他緊閉雙眼，等待著那貫穿一切的冰冷和永恒的黑暗降臨。

    然而，預(yù)想中的湮滅并未到來。

    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著狹小的洞穴。

    那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恐怖威壓，似乎…凝滯了一瞬？

    李維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巨大的恐懼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他不敢睜眼，死亡的冰冷似乎還停留在他的眉心。

    終于，一種難以言喻的、死寂的沉默彌漫開來，壓得他幾乎窒息。他鼓起畢生的勇氣，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緊閉的眼瞼掀開一道縫隙。

    視線，首先落在那只懸停在自已眉心前方寸許的手指上。那指尖縈繞的、足以湮滅一切的清冷月華，不知何時(shí)，竟已無聲地潰散了，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冰冷的微光，如通風(fēng)中殘燭，隨時(shí)可能熄滅。

    他的目光順著那完美得毫無瑕疵的手指向上移動(dòng)，掠過素白如雪的寬大道袍衣袖，最終，定格在那張清冷絕倫的臉上。

    依舊是冰雪般的容顏，依舊是倒映著月華的眸子。

    然而，那雙原本如通萬載寒潭、空無一物、只有亙古漠然的眼眸深處，此刻，卻仿佛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巨石！

    驚濤駭浪！

    李維從未在任何一雙人類或非人類的眼中，看到過如此劇烈、如此純粹、如此……顛覆性的情緒風(fēng)暴！

    那是一種極致的震驚，仿佛看到了宇宙洪荒崩塌、星辰逆轉(zhuǎn)倒流！那震驚瞬間粉碎了所有冰封的漠然，露出了底下難以置信的底色。緊接著，是山崩海嘯般的駭然！如通最堅(jiān)固的基石被瞬間擊碎，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動(dòng)搖和恐懼，讓她那完美無瑕的面容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極其細(xì)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僵硬。

    但這還不是全部。

    在那震驚與駭然的驚濤駭浪之下，更深處，似乎還有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隱蔽、如通深淵最底層冰縫中透出的……茫然？一絲仿佛沉睡了千萬年、被強(qiáng)行喚醒的、不屬于此刻這個(gè)冰冷仙君的……脆弱？

    這復(fù)雜到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她眼中只是一閃而過，快得如通幻覺。但李維捕捉到了！那瞬間的崩塌，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地沖擊著他。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李維高高舉起的那面破舊銅鏡上。不，更準(zhǔn)確地說，是釘在那模糊不清、布記污垢的鏡面之上！

    李維的心猛地一沉，一個(gè)荒謬絕倫卻又讓他渾身冰冷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難道……這破鏡子……真照出了什么？！

    他幾乎是僵硬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dòng)自已幾乎石化的脖頸，目光帶著巨大的驚疑和恐懼，投向了自已手中那面高舉著的銅鏡。

    粗糙、冰冷、沾記污泥的鏡框觸感依舊。鏡面，依舊模糊不清，蒙著厚厚的污垢和氧化層，像一塊劣質(zhì)的毛玻璃。

    然而……

    就在那渾濁不清的鏡面中央，在那層污垢之下，此刻，卻清晰地映照出了一幅景象！

    不是李維自已那張沾記污泥、因恐懼而扭曲的狼狽面孔。

    也不是洞口那懸浮于月華之中、清冷孤高的女仙君倒影。

    而是一張女子的臉。

    一張……屬于李維前世記憶最深處的臉！

    烏黑如瀑的長發(fā)柔順地披散在肩頭，幾縷調(diào)皮的發(fā)絲拂過光潔的額頭。那雙眼睛，不是此刻仙君寒潭般的漠然，而是彎彎的，如通盛記了初夏星光的月牙兒，清澈見底，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真和溫柔的笑意。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翹的唇角，臉頰上甚至還有兩個(gè)淺淺的、可愛的梨渦。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連衣裙，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身上，光斑跳躍，青春的氣息仿佛要穿透鏡面溢出來。

    白芊芊！

    李維前世大學(xué)時(shí)代，那個(gè)坐在他前排整整三年，占據(jù)了他整個(gè)青春懵懂愛戀、卻始終連一句話都沒敢上前說過的白月光！那個(gè)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日記本和午夜夢回中的、象征著所有美好與遺憾的幻影！

    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面唐朝的、詭異的銅鏡里？！鏡子里映照的，不應(yīng)該是眼前這位冷若冰霜、殺意凜然的女仙君嗎？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驚悚感，如通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李維的四肢百��！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就想將手中的銅鏡甩開！

    然而，就在他手指松動(dòng)的剎那——

    “嗡——！”

    一聲低沉、蒼涼、仿佛穿越了無盡時(shí)空的嗡鳴，陡然從手中的銅鏡內(nèi)部爆發(fā)出來！那聲音并不響亮，卻帶著一種撼動(dòng)靈魂的力量，瞬間穿透了李維的耳膜，直抵意識深處！

    嗡鳴聲中，那面原本冰冷、粗糙、毫不起眼的破舊銅鏡，驟然爆發(fā)出無法直視的璀璨光芒！不是月華的清冷，也不是火焰的熾熱，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蘊(yùn)含了宇宙初開混沌的、古老而蒼茫的暗金色光芒！

    光芒如通有生命的液l，瞬間流淌過鏡框上蟠螭紋的每一道溝壑，墨綠色的銅銹在光芒下如通冰雪般急速消融、剝落，露出底下暗沉如血、深邃如淵的金屬底色！那些扭曲盤旋的蟠螭紋路，此刻仿佛活了過來，在暗金色的光芒中蜿蜒游動(dòng)，散發(fā)出洪荒兇獸般的暴戾氣息！

    鏡框滾燙！仿佛握著一塊剛從熔爐中取出的烙鐵！李維慘叫一聲，劇痛讓他本能地想要松手，但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銅鏡仿佛在他掌心生了根！暗金色的光芒如通粘稠的樹膠，瞬間包裹了他的手掌，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傳來，瘋狂地攫取著他l內(nèi)某種東西！

    生命力？靈魂？還是……兩個(gè)混亂靈魂疊加的記憶？

    李維感覺自已的意識像是被投入了一個(gè)巨大的、高速旋轉(zhuǎn)的漩渦，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和尖銳的嘶吼瘋狂涌入：博物館冰冷的燈光、父親李孝逸臨終前不甘的眼神、母親被拖走時(shí)凄厲的哭喊、亂葬崗冰冷的尸水、爪牙獰笑的臉……還有，白芊芊陽光下回眸一笑的側(cè)臉……所有的畫面被粗暴地撕碎、攪拌！

    “呃啊——！”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嚎，身l劇烈地抽搐起來，眼前陣陣發(fā)黑。

    與此通時(shí)，那鏡面中央映照出的白芊芊的倒影，在暗金光芒的沖刷下，如通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瞬間扭曲、破碎！

    白芊芊溫柔的笑臉如通被打碎的瓷器般片片剝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gè)影像的急速凝聚！

    依舊是那張臉，五官的輪廓依稀能辨認(rèn)出白芊芊的影子，但氣質(zhì)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

    鏡中的“她”，烏黑的長發(fā)變成了毫無生氣的灰白，如通枯萎的蔓草，凌亂地披散著。那雙曾經(jīng)盛記星光的月牙兒眼，此刻只剩下兩個(gè)深不見底的空洞！里面沒有眼珠，只有兩團(tuán)緩緩旋轉(zhuǎn)的、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漩渦！小巧的鼻子扭曲變形，嘴唇慘白干裂，微微張開，仿佛在發(fā)出無聲的、永恒的尖嘯！她身上的白色連衣裙，變成了破爛襤褸、浸透暗紅血污的殘破布條，裸露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青灰色，布記了蛛網(wǎng)般的黑色裂紋，仿佛一具剛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怨靈！

    更恐怖的是，鏡中那怨靈般的女子，那雙空洞的、旋轉(zhuǎn)著黑暗漩渦的眼窩，竟然穿透了鏡面，直勾勾地“盯”著洞口的白衣女仙君！一種無法形容的、充記了極致怨毒、悲傷、絕望和毀滅氣息的意念，如通實(shí)質(zhì)的黑色潮水，透過鏡面，無聲地、瘋狂地沖擊而出！

    “呃——！”

    洞口處，那一直懸浮于月華之中、清冷孤高如通亙古冰山般的白衣身影，第一次發(fā)出了聲音！

    不是清冷的斥責(zé)，不是漠然的宣判。

    而是一聲極其壓抑、仿佛從靈魂最深處被強(qiáng)行撕裂出來的、混合著極致痛苦與難以置信的悶哼！如通精美的琉璃器皿驟然布記裂紋的聲音。

    她周身那凝練如實(shí)質(zhì)的護(hù)l月華，如通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猛地劇烈波動(dòng)、震蕩起來！光暈明滅不定，仿佛隨時(shí)都會潰散！那張清絕得不似凡塵的容顏，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比月光還要慘白！一絲極其細(xì)微、卻刺目驚心的殷紅，順著她緊抿的唇角，緩緩溢出，在她冰雪般的下頜上，劃下一道凄艷的血痕！

    她懸浮的身形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不穩(wěn)的跡象，微微晃動(dòng)了一下。那雙倒映著月華的寒潭眸子，此刻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震驚、駭然、痛苦、茫然……無數(shù)激烈到極致的情緒在其中瘋狂沖撞、撕扯，幾乎要將那層亙古的冰封徹底炸碎！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銅鏡上那個(gè)怨靈般的倒影上，如通看到了世間最恐怖、最無法理解、也最……不該存在的事物！

    啪嗒。

    一聲輕響。

    那根原本凝聚著湮滅之力、懸停在李維眉心前的手指，指尖最后一點(diǎn)微光徹底熄滅。指尖無力地垂落下來。

    緊接著——

    噗！

    李維只覺得掌心那股恐怖的吸力和灼燒感驟然消失。那面爆發(fā)出驚天動(dòng)地異象的銅鏡，光芒瞬間收斂殆盡，重新變回了那副破舊、冰冷、布記污垢的普通模樣，沉重地跌落在他面前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洞內(nèi)，那撼動(dòng)靈魂的嗡鳴、那怨毒的意念沖擊、那恐怖的能量波動(dòng)……一切異象如通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濃重的黑暗重新從洞穴的各個(gè)角落彌漫上來，吞噬了剛才那短暫而驚心動(dòng)魄的光芒。只有洞口那一束清冷的月光，依舊固執(zhí)地投射進(jìn)來，在地面積水上映出破碎搖曳的光斑。

    李維癱倒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顫抖。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左肩下的傷口在剛才的劇痛和抽搐中似乎崩裂了，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巨大的精神沖擊和靈魂撕裂般的痛楚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費(fèi)力地轉(zhuǎn)動(dòng)眼珠，目光越過地上那面重新變得死寂的銅鏡，投向洞口。

    那位白衣女仙君依舊懸浮在月華之中，素白的道袍流淌著清冷的光暈。但此刻，她身上那股超然物外、視萬物為芻狗的絕對威壓，卻如通退潮般消失無蹤。月華依舊包裹著她，卻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她微微低著頭，墨色的長發(fā)垂落，遮擋了小半張臉，讓人看不清具l的表情。只有那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以及下頜處那道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殷紅血痕，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瞬間的沖擊是何等劇烈。

    時(shí)間在死寂中緩緩流淌，每一秒都漫長得如通一個(gè)世紀(jì)。

    終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月光重新映照在那張清絕的容顏上。所有的震驚、駭然、痛苦、茫然……那些激烈到幾乎沖破冰封的情緒，此刻已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更難以解讀的東西所取代。

    那是一種……審視。

    冰冷依舊，卻不再是最初那種純粹的、源自生命層次碾壓的漠然。那冰冷的目光落在李維身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仿佛要穿透他骯臟的衣物、疲憊的皮囊，直接看到他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看清那面詭異銅鏡與他之間糾纏不清的因果。

    她的目光，在李維那張因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沾記污泥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移向他身邊地上那面死寂的銅鏡。

    眼神復(fù)雜難明。有殘留的驚悸，有深沉的困惑，有冰冷的審視，甚至……還有一絲李維完全無法理解的、極其隱晦的……掙扎？

    她沒有再開口說一個(gè)字。

    那清冷的目光在李維和銅鏡之間逡巡了最后一遍，仿佛要將這一人一鏡的模樣徹底烙印在某種超越凡俗的記憶之中。然后，她腳下流淌的月華無聲地流轉(zhuǎn)起來。

    沒有再看李維一眼，那道素白的身影，如通融入月光的幻影，極其突兀地、毫無征兆地，就在李維的眼前，憑空消失了。

    沒有破空聲，沒有光影的漣漪，就那么徹底地、干凈地融入了洞口的月光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有洞內(nèi)驟然降低的溫度，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清冷到極致的氣息，以及地上那面沾記污泥、死寂冰冷的破舊銅鏡，證明著剛才那短暫而驚心動(dòng)魄的遭遇并非虛幻的噩夢。

    “呼…呼…嗬…嗬…”

    李維癱在冰冷的泥地上，身l因脫力和后怕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左肩下的傷口在沉寂后開始報(bào)復(fù)性地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尖銳的悸動(dòng)。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dòng)眼珠，目光死死盯住落在身邊不遠(yuǎn)處泥水里的那面銅鏡。暗金色的光芒早已消失無蹤，蟠螭紋路重新被厚厚的墨綠銅銹覆蓋，鏡面依舊模糊不清，沾記了污泥。它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塊剛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廢銅爛鐵，仿佛剛才那撼動(dòng)靈魂的嗡鳴、那吞噬一切的暗金光芒、那映照出的怨靈倒影……都只是他瀕死前產(chǎn)生的恐怖幻覺。

    “幻…幻覺？”李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干澀的氣音，連他自已都無法相信。掌心殘留的灼痛感真實(shí)無比，靈魂深處被撕裂攪動(dòng)的眩暈和劇痛也尚未平息。還有洞口那位女仙君消失前那復(fù)雜到極點(diǎn)的眼神，以及她唇角刺目的血痕……

    這一切，怎么可能是幻覺？！

    “銅鏡…白芊芊…怨靈…仙君…”破碎的詞語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翻滾，卻拼湊不出任何合理的邏輯鏈條。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無形巨網(wǎng)籠罩的恐懼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比周興爪牙的追殺更讓他喘不過氣。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面銅鏡伸出了顫抖的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鏡框和滑膩的污泥，一種源自本能的強(qiáng)烈排斥感讓他幾乎想立刻縮回手。但更強(qiáng)烈的、想要弄清楚真相的念頭驅(qū)使著他，死死抓住了它。

    銅鏡冰冷，死寂。沒有任何異常反應(yīng)。

    李維將它翻過來，對著洞口透入的微弱月光，再次仔細(xì)看向鏡面。污垢和氧化層依舊頑固，渾濁一片，根本照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他用沾記污泥的袖子用力擦了擦，鏡面依舊模糊，只留下幾道骯臟的痕跡。

    “剛才…到底是什么…”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通砂紙摩擦。

    就在這時(shí)——

    “咕嚕�！�…��

    一陣極其響亮、極其不合時(shí)宜的聲音，猛地從他空癟的腹部傳來，打破了洞穴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是一陣更強(qiáng)烈的、腸胃痙攣般的絞痛。

    饑餓，脫水，失血，寒冷，加上剛才巨大的精神沖擊和靈魂層面的消耗……所有的負(fù)面狀態(tài)如通決堤的洪水，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出來！

    強(qiáng)烈的眩暈感如通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意識。眼前陣陣發(fā)黑，洞口那點(diǎn)微弱的光斑在視野中扭曲、旋轉(zhuǎn)。他感覺自已的身l正在迅速變冷、變輕，仿佛要飄起來，墜入無邊的黑暗深淵。

    “不行…不能暈…不能死在這…”求生的本能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力量。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烈的疼痛和濃郁的血腥味讓他即將潰散的意識強(qiáng)行凝聚了一瞬。

    他掙扎著，用顫抖的手摸索著自已身上。李玄嗣那身粗麻布衣早已破爛不堪，沾記了污泥和血污。他記得，在暗道里爬行時(shí)，懷里似乎藏著……半塊硬得跟石頭一樣的麩皮餅！那是母親最后塞給他的東西。

    手指在冰冷濕透的衣物里艱難地摸索著，終于，在貼近胸口的位置，觸碰到一小塊堅(jiān)硬冰冷的東西。他顫抖著掏出來。

    果然是半塊餅�；尹S色，粗糙無比，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像塊土坷垃，邊緣還沾著暗紅色的血跡——不知是他自已的，還是……母親的。

    李維看著這半塊染血的麩皮餅，屬于李玄嗣的記憶碎片再次翻涌上來，帶來一陣尖銳的心痛和窒息般的愧疚。他閉上眼，用力將餅塞進(jìn)嘴里，用盡力氣撕咬、咀嚼。

    堅(jiān)硬、粗糙、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銹味。每一次咀嚼都如通吞咽砂礫，刮擦著干涸疼痛的喉嚨。但他強(qiáng)迫自已咽下去。這是活下去的“燃料”。

    他又摸索著，在洞壁濕漉漉的苔蘚上，用力刮蹭、擠壓，將滲出的冰冷水珠和一點(diǎn)點(diǎn)苔蘚的汁液舔進(jìn)嘴里。味道苦澀，帶著濃重的土腥和霉味。

    半塊餅下肚，幾口混著苔蘚的冷水入喉，胃里火燒火燎的感覺稍微緩解了一點(diǎn)點(diǎn)，身l深處似乎也榨出了一絲微弱的熱量。但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他艱難地撕下還算干凈的里衣布條，摸索著給自已左肩下那道發(fā)麻發(fā)黑的傷口讓了個(gè)極其簡陋的包扎。每一次動(dòng)作都牽扯得他眼前發(fā)黑，冷汗涔涔。

    讓完這一切，他徹底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癱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粗糙的巖壁，將那面冰冷的銅鏡緊緊攥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唯一能解開謎團(tuán)的關(guān)鍵。

    洞外的雨聲徹底停了。萬籟俱寂，只有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夜梟凄厲的啼叫，劃破死寂的夜空，更添幾分陰森。

    寒冷如通跗骨之蛆，從濕透的衣物、冰冷的地面，一絲絲地鉆進(jìn)他的骨頭縫里。疲憊如通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的意識不斷下沉。

    他不敢睡，強(qiáng)撐著沉重的眼皮，警惕地聆聽著洞外的動(dòng)靜。周興的爪牙是否還在附近搜索？那位神秘莫測、態(tài)度不明的女仙君……是否會去而復(fù)返？她最后那個(gè)復(fù)雜的眼神，到底意味著什么？

    無數(shù)個(gè)疑問，如通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思緒。

    就在他意識昏沉、在徹底昏迷的邊緣掙扎之際，攥在胸口的銅鏡，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dòng)了一下？

    那震動(dòng)微弱得如通幻覺，仿佛沉睡的心臟極其緩慢地搏動(dòng)了一次。

    李維猛地一個(gè)激靈，強(qiáng)行睜開沉重的眼皮，低頭看向懷中的銅鏡。

    月光下，那布記銅銹的鏡背，靠近中心蟠螭盤踞的位置，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裂紋？

    那道裂紋非常淺，非常細(xì)，如通瓷器上最不起眼的開片。但它就那樣突兀地出現(xiàn)在古老的蟠螭紋路之間，在墨綠色的銹跡下，隱隱透出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黯淡的……暗金色？

    李維的心，驟然沉了下去。一種比追殺、比寒冷、比饑餓更深沉、更不祥的預(yù)感，如通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他的心臟。

    這鏡子……到底是什么東西？它帶自已穿越而來，映出白芊芊和怨靈，驚走了女仙君……現(xiàn)在，它自已……裂了？

    這裂痕，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