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姨母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濟(jì)安堂待了兩年多。
我從未見過我娘，照顧我的阿婆說她是個很好的人，可惜是個苦命的人。
阿婆早年喪夫，無兒無女受族人排擠，一直靠漿洗衣物勉強(qiáng)度日，后來生病暈倒在路邊遇到我娘，我娘給她治病，可憐她身世凄苦，自己懷著孩子不方便，便雇傭她照顧生活起居，我娘買了一處小院，就這么在青城安了家。
我娘會一點醫(yī)術(shù)，為人和善，街坊四鄰有什么頭疼腦熱都來找她，她也從不推拒。大家看她一個人流落到青城，鄰里免不了打聽我爹，阿娘笑說他在外游學(xué)。大家都知道季娘子為人心善又大度，紛紛猜測莫不是遇到陳世美，不然怎么大著肚子留她一人在外。
阿婆說我娘懷我是孕相不好，受了不少罪，生我時又難產(chǎn)，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到底虧了身子。
我娘托人往瀘州去了信，遲遲沒有回音。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了。彌留之際，給我?guī)弦粋�很丑的小玉牌，取名阿晚，把我托付給了阿婆。
阿婆帶著我守在小院，她堅信會有人來接我。
可是春去冬來幾個春秋
，阿婆身體也不行了，她時常摸著我的頭嘆息，我知道她放心不下我，阿婆只知道我娘找的人在瀘州，可她從未走出過青城。她只能帶著我一年一年的等。
阿婆臨終前，把我托付給了濟(jì)安堂相熟的主事周婆子。給了她一個小包裹，我知道里面有一封信，還有一枝梅花木簪。木簪很有點丑，和我胸前的小玉牌一樣丑。梅花后面歪歪扭扭的花紋。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妘字。
濟(jì)安堂是善堂，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老弱婦孺，在這里，年幼的孩子都要學(xué)會漿洗衣物，打掃屋舍。偶爾會有貴人為博個好名聲捐點錢財，或者聘用幾個手腳伶俐的進(jìn)府當(dāng)丫鬟小廝，好在外博個美名。
冬日里，薄薄的衣物，根本擋不住凌冽的寒風(fēng)，洗的紅腫的手指長滿凍瘡，夜里手指又癢又痛，我握著我的小玉牌，想念阿婆，可是阿婆不在了。
阿婆說我家阿晚是最乖的女娃娃，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哪怕千難萬難，你不要怕。
春去冬來。我以后也可能成為某個富貴人家的小丫鬟。沒等我成為丫鬟，一個溫婉的女子來到了濟(jì)世堂。
她說我和我的娘親長的很像，她是我的姨母。我從未見過這么美麗的女子，她滿眼是淚。溫?zé)岬氖址鬟^我的臉頰，我想我阿娘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吧。
離開前，周婆婆帶我和姨母去祭奠了我娘和阿婆。我望著我娘的墓碑，我要離開了，去你一直想念的瀘州，我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在那里。
（二）
我的外祖季成禮，年輕時是個游醫(yī)，機(jī)緣巧合學(xué)了一手好醫(yī)術(shù)，可是妻子難產(chǎn)只留下一個女兒季妘。從此他帶著一個小女娃四處行醫(yī)，我娘跟著他走南闖北，膽大心細(xì)，又樂于助人。姨母就是她在路上救下的乞兒。無處可去，被外祖收為義女，取名季妤。
看著女兒們漸漸長大，他行醫(yī)也有了些名氣，便在瀘州城外蓋了間藥廬安家。
季妘性格活潑，并不愛學(xué)醫(yī)術(shù)，喜歡看話本子里才子佳人江湖俠客的故事，跟著季成禮學(xué)了個半吊子，平常頭疼腦熱還是可以對付。季妤卻在學(xué)醫(yī)上有天賦，平日里她跟著季成禮學(xué)醫(yī)，季妘就偷偷女扮男裝出門游玩，結(jié)交三教九流，稱兄道弟。
我爹呢，是個天真的富家公子，偷偷跑出門想闖蕩江湖，沒想到遇到了騙子，被搶光了錢財，一身傷的被扔在了小巷里。
小巷，一個俊秀的男人，還受了傷，昏迷不醒。正好季妘路過，這不正是話本寫的橋段她話本看多了，以為是江湖仇殺，躲躲藏藏把男人拖到一個破廟里。用那半吊子醫(yī)術(shù)不負(fù)眾望的差點把男人送走。
幾天后，越治越嚴(yán)重，眼看男人不行了，季妘才著急忙慌的找個板車把他拉回來家找外祖救命。
恰好有個貴人得了重癥，季成禮被人接走看診。季妘想著這下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
雖然季妤從未單獨看病，但是她跟著外祖的看過不少，一碗碗藥灌下去，人是救回來了。
壞消息是男人傻了，不記得自己是誰，從哪來，翻遍身上也沒有什么證明身份的物品，只有衣領(lǐng)上繡了一個瑯字。索性就叫他良玉。
這可愁壞了季妘。這好端端把人治壞了，只能把人留下，等真正的神醫(yī)回家治腦子。
人生如話本。一個失憶的天真跳脫的富家少爺在養(yǎng)傷，一個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少女。他看著她在廚房煮的藥膳，口感怪異，看著她亮晶晶的眸子，面不改色的全喝下去。
他陪著她在院里子曬藥草，聽她講季父小時候逼她學(xué)藥草的故事，也在下雨時陪她心急火燎的收藥草，兩個淋成落湯雞的人看著對方捧腹大笑。
她領(lǐng)著他走在瀘州的大街小巷，他陪她吃小甜糕，看她幫乞兒看病，他教巷子口的小孩讀書識字時，她在旁邊強(qiáng)撐睜開的眼睛。雖然他失去記憶，但是他知道她和其他的女子不一樣，她永遠(yuǎn)都是充滿活力。
他偷偷的刻了一個梅花簪子送給她，她很喜歡，她說她小時候看到一幅畫，梅花樹下坐一只小狐貍，她很喜歡，可以等她求她爹給她買的時候，畫已經(jīng)被買走了。
他偷偷替人抄書，攢錢買了兩塊玉牌，雕刻了一只小狐貍，手上劃了好幾道傷痕。雖然不是好玉，可是季妘很開心。它的分量沉甸甸的壓在她的心底。
等過了兩月季成禮歸家時，兩人已經(jīng)兩情相悅了。良玉舉手投足看出來出身不錯，言行舉止有禮，又有少年的跳脫，季成禮心下自是滿意，可是他失憶了，萬一家里有妻室呢結(jié)親不是結(jié)仇。他卯足勁想治好他的失憶癥。翻遍醫(yī)書，也一籌莫展。
失憶還沒治好，富家少爺?shù)募胰司蛯ち诉^來。話本里棒打鴛鴦的劇情上演，年輕的戀人正式情濃的時候，少爺被強(qiáng)行帶回了京城治病，之后一去不回，只留下他親手刻的玉牌和一只梅花簪子。
季妘從小倔強(qiáng)，她想跟話本里一樣千里尋夫，去京城找良玉。季成禮堅決不同意，那家人找上門來，雖然沒表明身份，看談吐衣著，他就知道齊大非偶。良玉怕是來頭不小。以季家的身份地位是高攀不起的，他的女兒也絕不能做妾。行醫(yī)多年，看多了富貴人家的明爭暗斗，他怎么舍得女兒一生葬送在后宅陰私里。
父女爭吵不休，看季妘一意孤行，最終季妘還是偷偷一個人去了京城。
結(jié)局像話本一樣，為愛一意孤行的少女最后懷著孩子流落在外，客死他鄉(xiāng)。
姨母說她并不知道我爹娘在京城如何，她只收到一封信，說她找到l了良玉。等她再次聽到消息時，是她寫給季成禮的信，季妘只說她如今在青城落腳，生了一個女兒，是她一意孤行可是她心中無悔。若是爹爹原諒了我，便來看看你的外孫女吧。
當(dāng)時，季成禮得知她獨自在青城生了孩子，又心疼又怒，當(dāng)初不聽勸阻，落到這番境地不知錯還不知悔改。氣怒之下把信收了起來，也不許姨母去青城。青城這么大，找一個人不異于大海撈針。只希望父親消氣，接阿姐回家。
誰知自此再沒有來過信。直到這兩年，季成禮病倒一回，將養(yǎng)了數(shù)月，他愈發(fā)想念遠(yuǎn)在青城的女兒。哪怕她不認(rèn)錯，見一面也夠了。才讓季妤趕來青城，誰承想，竟是陰陽兩隔。
瀘州不像青城那么冷。我第一次見到外祖時，這個頭發(fā)斑白的老頭怔怔看了我半晌，說你真的很像你娘。說完落下淚來。
姨母給他信的時候，我看見那干枯的手在抖。我娘的信是給外祖父的�？赐晷�，外祖父像是突然老了幾歲，他捂著臉擺擺手讓我們離開，我聽到老人壓抑的哭聲。他獨自出門，帶回了我娘的尸骨，從此閉門不出。
在瀘州的生活的五年很平靜，外祖父給我請了夫子教我讀書識字，我還跟著姨母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老年喪子終是壓垮了外祖父，每日呆在房里念經(jīng)祈福，偶爾指導(dǎo)我的醫(yī)術(shù)。也許他在后悔為何和女兒置氣，最后一面也沒見到，讓她一個人客死他鄉(xiāng)。他卻怪了她許多年。
姨母外出出診的時候，由外祖父親自教我醫(yī)術(shù)。他常說我長的越來越像我娘，這性子卻不像，我娘從小調(diào)皮搗蛋，坐不住。識藥草很枯燥，她總是偷偷跑出去買甜糕。
我的記憶里沒有娘，只有阿婆，阿婆說我娘是個心善的人，看誰都是一臉笑意。街坊鄰里也常有幫扶。
我和
外祖父說這些的時候，他眼里充滿了懷念，是啊，你娘從小螞蟻都舍不得踩死，遇到窮苦人家的小孩看病，她不收錢還要倒貼松子糖。
我問外祖父，我爹真的拋棄了我們嗎姨母說我爹是個君子。
外祖父說我也不知�？墒悄隳镒詈蠖紱]責(zé)怪他。
他把我娘的信給了我。
她說她這一生對不起的只有家人。不能給爹盡孝，不能撫養(yǎng)阿晚長大。我知道爹爹肯定會原諒的，我知道對不起爹爹，阿晚，每日看著她的臉，我舍不得死，可是我要陪娘親去了。阿晚是我的女兒，我求爹爹好好撫養(yǎng)她長大，妤兒，對不起，阿姐太自私了。如果有一天，他來了，請你不要告訴他阿晚的存在，就說我遠(yuǎn)游去了吧。我還是舍不得他傷心，良玉他很好，只是我們有緣無份。妘兒絕筆
外祖父說，你娘沒有責(zé)怪，我卻是恨他的，他若是君子，又怎么讓你娘結(jié)局凄涼。這些年他也沒來找過妘兒。阿晚，你快十六了，你娘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著你平安一生。
我知道，阿婆的心愿，娘的心愿，都是我一生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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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xí)r，家里來了貴人。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他說他叫傅宣，為他母親求醫(yī)。他的母親去年開始咳疾嚴(yán)重，已經(jīng)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看了許多名醫(yī)都不見好，后來聽聞瀘州有個神醫(yī)，便想試一試。
外祖父多年不看診了，我看著傅宣情真意切的眉眼，莫名有些親切，我去求了外祖父。誰知一看見少年，外祖父說自己年老昏聵，好多年不看診了，請另謀高明。說完便回了自己的屋子。不許旁人打擾。
傅宣不明所以，我只能送他出門。我看他一臉懊惱，我以為祖父怕看不好得罪貴人，便想引他去見姨母。
姨母這兩天在城里義診。我坐上了
他的馬車，馬車?yán)镤伒亩际蔷I緞，還有一方小桌，上面放著精致的點心，車?yán)镅�，果然是非富即貴的小少爺。
進(jìn)城的時候，馬車停了，外面有人交談，突然一個人人影進(jìn)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和傅宣長的相似。果然我聽到少年恭敬的喊了一聲，父親。
他大概沒想到車內(nèi)還有陌生女子。看了我一眼，便沒有再移開目光。少年也注意到了父親的異樣，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爹這怎么像個登徒子。
傅宣微咳一聲說，這是季神醫(yī)的孫女，帶著我找她姨母替母親看診，父親怎么來了，不是公務(wù)繁忙嗎
傅瑯沒接話收回了視線，眼前的少女，總覺得似曾相識，可是記憶里沒有見過她。他這些年經(jīng)常夢到一個模糊的身影，那是一個愛笑愛鬧的姑娘，可是他從沒有夢到她的正臉。
到了義診的地方，傅宣隨我下了馬車，穿過人群見到姨母，她正在給一個小孩看診。等她看完，抬頭看到我身邊的傅宣。眼中流出一絲恍然，眉頭微皺。
得知傅宣是為他的母親救診，又詢問了些病情，便答應(yīng)明天去客�？丛\。
第二日，看診回來的姨母，眉頭緊皺掩飾不住的怒意。她在客�？吹搅烁敌哪赣H，病的很重，本來先天弱癥，后期沒調(diào)養(yǎng)好，正這次風(fēng)寒染上咳疾，又心氣郁結(jié)長此下去怕是要油盡燈枯。這是心病難治，主要是在養(yǎng)。
出客棧的時候她看到了傅瑯。一瞬間她就明白了，良玉成親了，看傅宣的年紀(jì)，跟阿晚一般大，當(dāng)阿姐生死一線獨自產(chǎn)子時，他嬌妻愛子環(huán)繞。他怎么還敢來求醫(yī)難怪只敢讓傅宣上門。她第一次看到那個少年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眉眼像極了良玉。
她恨啊，她那么好的阿姐，為什么獨自離開死在他鄉(xiāng)，阿晚小時候受的苦，那紅腫的手指，細(xì)弱的手腕，都是因為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如今他還要求他救他的妻子。這世道如此不公。
我擔(dān)憂的看著姨母，可是病情棘手嗎傅宣非富即貴，今日看到他父親，一身氣勢逼人，怕不是普通人。
他見過你了可問了你什么姨母手攥緊我的手。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姨母為什么這么失態(tài)。心里隱隱有猜測，外祖父避之不及，姨母的憤怒，那個男人看她的神情，認(rèn)出了她嗎都說她像娘�？伤]有問，是不想認(rèn)我嗎
誰知道傅宣又來了，姨母說這病她也束手無策。他想只能求外祖父出山了。說罷便跪在了地上。求神醫(yī)看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救救他的母親。
如果所料不差，陸宣跪斷腿，也沒有回旋余地。我看著陸宣，再回想昨天遇到的男人，父子倆眉眼一樣，他就是因為他們放棄了我娘嗎
我坐在旁邊問傅宣多大了，他說十六。竟然跟我一般大。娘啊，你說良玉他很好，可是他拋棄了你，還生了一個長的很像的兒子。良玉他已經(jīng)忘了你，而你卻死在了十六年前。若不是他的妻子病入膏肓，他不會再踏足瀘州。
我終于理解了姨母的恨意。如今他還請求我的姨母祖父去醫(yī)治他的妻子，這不是誅心嗎
我決定偷偷去客棧見一見我的那個爹。
我取下掛在胸前的玉牌，很丑。上面雕刻著一只很丑的小狐貍，背面刻著跟梅花簪子一樣，是個歪歪扭扭的妘字。
我到客棧在雅間見到了他還有陸夫人。一個很柔弱的美人，時不時的咳一聲，一臉病容難掩麗色。她見到我愣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像一朵嬌貴的菟絲花，連我都忍不住心生憐惜。
傅瑯問我來意，我說家中長輩讓我來回話。說完看著他，示意要單獨談。陸夫人便起身說有點累，想回去休息。傅瑯讓下人小心攙扶她離開。
我把姨母的診斷說了一遍，這心病靠養(yǎng)，我們能做的很少，讓夫人少思少慮。又問他以前是不是來過瀘州。他說沒有。恰好以前有個同窗是瀘州人士，告訴他這邊有個小神醫(yī)，加上大夫也說夫人的病與心情有關(guān)，瀘州氣候溫和，適宜養(yǎng)病。
他說他沒有來過瀘州。
我捏緊手中的玉牌，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并不怨他，可是他不該忘記了我娘。
走出客棧，我把手里的玉牌扔在了路邊。一轉(zhuǎn)身，就看到傅宣一瘸一拐的走過來，我看著他的眉眼，莫名的煩躁，在我的十六年里，沒有爹娘，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無木可依，直到回到了瀘州。而他，一看就是家中備受寵愛的。如今，這平靜生活又要因為他們的出現(xiàn)被打破了。
我無視傅宣的叫喊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三天后，傅宣突然上門，找我去見他的父親。原來那天，他看到我丟的玉牌，他曾見他父親在書房放在一個盒子里，很是珍重。以為他父親看上了我想納妾。想到母親還在重病，惱怒的找了傅瑯，結(jié)果傅瑯看到木牌，不敢置信。他的那塊還在他的書房，不可能出現(xiàn)的瀘州。那傅宣手中的從哪里來的
傅宣說在客棧外看我扔掉的。傅瑯臉色大變。傅家也是貴族，朝中自然會有政敵，又怕這是圈套。他只能派人暗中去查。
很快有人查清了季家的底細(xì)。季家還有一個早逝的女兒季妘。季……妘。他看著木牌上背后……這些年，他并不曾來過瀘州，唯一有可能是年少時，他受過一次傷，家人告訴他，他是和友人外出不幸落水磕到頭，昏迷了幾個月。
半個月，傅宣找我，想帶我去見他的父親。我不知道傅瑯找我做什么。我卻不愿意再去見他了。
傅宣說他的父母自小感情不和，他經(jīng)�？吹剿赣H黯然神傷樣子，他的父親，君子端方溫和有禮，頗有才名，入仕后很快受到重用，越發(fā)忙碌，也很少踏足內(nèi)院。小時候他很少見到他的父親，啟蒙他搬到外院，見的最多是父親來去匆匆的背影，偶爾清閑的時候會考他的學(xué)識，所以他越發(fā)努力，想追上父親的腳步。他知道父親有一塊很喜歡的玉牌，掛在父親的書房筆架上面刻著一個小狐貍，背面是瑯字。
傅宣把手中的玉牌遞給我，是那天我扔掉的那塊。他說，他的父親活的像個精致的木偶，滿足整個家族的期待，卻很少笑。他以前不知道為何現(xiàn)在終于明白，沒有心的人會漸漸變成一個傀儡。他只是忘記了一些事，并沒有忘記你們。
我看著這個少年。他的眼里有掙扎，有悲傷獨獨沒有怨懟。
我還是去見了傅瑯，他像老了十歲。他看著我，滿目的溫柔，他說你真的像你娘。
（三）
傅瑯是京城傅家的幼子，他大哥從小在祖父膝下教導(dǎo)，與母親不親近，等過了將近十年，才得了幼子，他養(yǎng)在母親身邊。傅家家風(fēng)清正，他雖然受盡寵愛也長成了君子端方，氣質(zhì)溫潤的小公子。
年輕人誰不向往四處游歷走遍大好河山，偷偷租了一條船，打算走水路南下。哪知道一天功夫，家人追了過來了。傅瑯趁人亂成一團(tuán)偷偷下船，誰知不小心落水了。
等他醒來時，在一艘去往瀘州的船上。他在船上結(jié)識了兩個好友，到了瀘州，他們騙走了他的錢財，搶奪中被打傷昏迷過去。
他失去了記憶遇到了季妘。季妘是個活潑的小娘子，率性灑脫，她救了他，他們一起看話本，一起出門去收草藥，他喜歡上了那個鮮活的少女，好景不長，他的家人找了過來，他想著要上門求娶，還是要回稟父母，三媒六娉鳳冠霞帔求娶他的意中人。
回到京城，他的父母給他找了名醫(yī)看病，也并不同意這門婚事。傅家清貴，最重聲名，幼子成親也要門當(dāng)戶對。傅瑯在祠堂跪了三天，傅母雖然有些心軟，可娶妻不是小事。她認(rèn)為他是失憶才犯的糊涂。她讓傅瑯先治病，學(xué)業(yè)也不可落下，若是找回記憶，他依然一一意孤行就隨了他。
他沒想到，季妘已經(jīng)一個人偷偷上京。他不知她一個女子風(fēng)蒼露宿的上京受了多少苦。又是怎樣在偌大的京城找到了他。
季妘鄉(xiāng)野長大，沒有見過這等繁華的府邸，也沒見過這么雍容華貴的夫人，連下人都是舉止有禮，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
傅母雖心不喜，依然待她禮數(shù)周全，救命恩人自然是府上的貴客。季妘便留在了傅府暫住。傅家人丁不旺，家中幾房只有一個小娘子，傅母特地找了手帕交的小輩過府玩。
初出茅廬哪敵老謀深算。季妘越來越沉默，詩詞書畫她不懂，女紅插花那些更說不上話，都知道她救了傅瑯，雖然明面上沒人欺負(fù)她，他可是她們看她的眼神的輕視戲謔，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里。
傅瑯雖然每日都會抽出時間陪她，深宅大院和藥廬不一樣，她就像一只籠子里的小鳥，那樣鮮活的姑娘也慢慢枯萎了。
季妘提出離開時，傅瑯不可置信。他想不到為什么馬上就可以在一起的時候，季妘退縮了。他想盡辦法求父母同意，吃那么多苦的藥扎針，到處尋求找回記憶的法子，可是她要離開。
傅瑯喝的酩酊大醉，他苦求季妘不要離開，還差一點點，他就可以娶她了。他那么努力就是為了他們在一起。
季妘哭的不能自已，他看不到他母親對她的不喜和輕視。她不想?yún)⒓友鐣惺芨鞣N打量，不想討論那些四書五經(jīng)琴棋書畫，那些眼神，都讓她看起來像個攀附權(quán)貴挾恩以報的小丑，她喜歡瀘州的小院，每個人都會笑臉相迎，想念小巷里的桂花糕，想念爹和妹妹�？粗惮樀耐纯嗟谋砬椋残耐�，她的良玉從來沒有這么痛苦。
傅瑯醉了，看著她悲傷的臉，往日的克己復(fù)禮，一瞬間壓不下去了，他抱著季妘走向了床榻。
一夜春宵，等傅瑯醒來，看到旁邊睡著的季妘，他腦袋一下空了，他都做了什么。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事已至此，他又一次跪在了傅母面前。求母親讓他娶了季妘，傅母大怒，怨懟季妘不知檢點為人放蕩婚前失貞。這樣的人，怎么配當(dāng)傅家兒媳，此事絕不可能，若是他真心喜歡，那就先收在房里，等娶了正妻再納她為妾。傅瑯不愿，索性帶她出府買了一處宅子安頓下來。
傅母氣病了，傅瑯不得已兩處奔走。季妘看著他，沒幾天就消瘦的臉，一時心中不忍�？墒撬磺卸际峭絼�。傅家不會接受她，她最終也不會留下。
傅母又一次暈厥，還突發(fā)心疾，眼看人事不省。傅瑯匆忙騎馬回去，哪只路上眼前突然一黑，摔下馬來，頭磕在了青石路上。下人趕緊招人把他抬回了傅家。
傅瑯清醒過來，家中亂成一團(tuán)，傅母看著榻上的兒子，哭著都是冤孽，兒女債。她本意是找個借口讓他回府，看到他滿頭是血被抬進(jìn)來，也被嚇的不輕。很快傅母便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傅瑯找回了記憶，又把受傷時的記憶忘記了。
傅母信佛，她認(rèn)為這是天意。她遣散了照顧季妘的人，更是嚴(yán)令不許下人提及這個人。
傅母告訴傅瑯，當(dāng)初他離家，不小心落水，被一戶人家所救，前段日子，她還接了那家的小姐過府小住，也送了不少錢帛以示感謝。
傅母提出要給他選妻，傅瑯看著一臉病容的母親，心知都是因為自己。他這個年紀(jì)也該成親了。
一日，他去書房，看到抽屜里的一枚玉牌，心猛地一揪，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不記得這塊玉牌什么時候的事，問下人，下人說也記不清了，可能是小姐拿過來的。
看木牌應(yīng)該是新手雕刻的，技法雖然生疏，小狐貍卻很可愛，后面是個瑯字。他越看越喜歡。他隨手將木牌掛在了筆架上。
很快，他養(yǎng)好身體時，親事便定下了，是崔家的小女兒崔清，他見過是個溫柔賢淑的女子。
三個月后，傅崔聯(lián)姻。
成親后，傅瑯入仕。越發(fā)忙碌，他的妻子是個溫柔的人，打理家宅，夫妻相敬如冰，偶爾深夜在書房，看到那塊玉牌，他覺得他的妻子應(yīng)該是像一個小狐貍，笑靨如花的女子。他就像在一個巨大的夢境里。
夫妻漸行漸遠(yuǎn)。他回應(yīng)不了崔清的感情，索性已處理事務(wù)為由搬到了外院，他內(nèi)心越來越空，他總感覺自己丟掉了很重要的東西，可他回頭，所有記憶中的人都在。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便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崔清自從生下傅宣，身體就不好了。每況愈下，有次和同僚閑聊，得知瀘州有一個神醫(yī)，傅宣聽聞便鬧著要來瞧病。他自知他給了崔清陸夫人該有的名份地位，獨虧欠她的感情。便同意了出行。
他沒想到這一次，他找回了自己。也徹底失去了。
他在季妘墓前，呆了三天。他想了很多，有相識的記憶，有那些只在紙上的文字，他想象不到，她在他離開后，聽到他娶親的消息，她會如何傷心，他的母親找上門請她離開時，又說了些什么傷她的話她決定離開，又發(fā)現(xiàn)有了身孕，害怕家人不接受這個孩子，不敢回家，一路走到青城掙扎著生下孩子，又命不久矣，她是否恨過他怨過他
是他把她帶進(jìn)了陸府，卻沒照顧好她，是她想離開時，他不愿放手，讓她的人生只有短短十幾年。她一生開心快樂，只有他帶給她的是痛苦，她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他的女兒，他卻毫無察覺的過了十六年。
他的女兒，年幼的時候無父無母，在濟(jì)安堂吃苦受罪，她會不會記恨她的父親
傅瑯看著季晚，他長的很像她娘。他想著他收到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女兒。她竟然丟了玉牌，應(yīng)該是猜想到了自己的身份。
傅瑯告訴了我他和母親的陰差陽錯。他問我是不是怨恨他。
看著眼前老了十歲的傅瑯，我并不恨他。也不打算原諒他。
傅瑯問我是否想回陸府。我拒絕了。
他看著我，說你很像你的母親，如果當(dāng)初我放她離開，她回到瀘州，現(xiàn)在又是另一番景象。我不會再打擾你們。
他給了我一塊玉佩，說是陸家人都有，我沒有收，我的母親應(yīng)該也不想讓我和陸家拉上關(guān)系。她想讓一切回到原點。那個繁花似錦的地方差點把她吞噬了，她不愿我也如此。
傅瑯離開時，我還是把母親信的內(nèi)容告訴了他。他紅著眼睛看著我，告訴我他這一生，除了遇到你母親，一直在做一個合格的陸家人，年少時學(xué)有所成，長大后支撐門楣，可是陸家容不下一個季妘。是他太懦弱了。
三個月后，傅宣送來訃告，傅瑯走了，臨別之際，手里握帶著那塊玉牌。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在黃泉相見，我娘臨走前念的是良玉，不是傅瑯。
如今，傅瑯已死，良玉正要去找他心愛的季妘。
而我要代替母親，留在瀘州，在外祖父前盡孝，照顧姨母。這是母親的遺憾，我來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