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老馬把我送去照相館。
他堅持要扛著那個裝著被子的布包。那個布包在他的肩上不停地晃動著,他只好兩只手都用上,穩(wěn)穩(wěn)扶住,不讓行李滑落。稍短的衣服向上縮去,露出腰間略黑的贅肉和深藍(lán)色的內(nèi)褲邊。
和王老板寒暄了幾句他就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急著走。或許是難過,或許,真的,只是難過。
悲傷的情緒沒有影響到我眼前的這個老頭。他就坐在大堂木頭柜臺的后面,一邊吃著花生,一邊看著我。
我也認(rèn)真地打量著這個老頭。
佝僂的身子,穿著一件土黃色薄棉衣,一條黑色長褲,一雙老布鞋。臉上,盯著我的目光依然呆滯,只不過今天,他還戴著一副大大的老花鏡。這個鏡片,將他左臉的疤痕遮掉了一部分,使得他看上去,還算有那么點慈祥。然而慈祥掩蓋不了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死氣沉沉的味道。如果我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那么第一條,就是不要像他這樣老去。
他吹掉手上的花生屑,開口說道:自己轉(zhuǎn)轉(zhuǎn)吧。說完,他指著進(jìn)大門左手的那個樓梯。
樓梯是木制的,我試著踩了上去,比我想象得要穩(wěn)。剛上二樓,就看見了一條走廊,向前通往二樓的小陽臺。陽臺用青磚圍住了,上面長了不少青苔,看來那個老頭很少上來。頭頂上是陽臺的雨棚,是用木頭和瓦搭起來的。站在陽臺上望去,穿過大片的稻田和菜地,就是古州的那道瀑布。稻子已經(jīng)割掉了,只留下一捆捆黃色的稻桿,和綠色的菜地相間著。
我回到屋子里,沿著走廊走向樓梯口左側(cè)的木門。那應(yīng)該就是我的房間了。我試著推了一下,門是緊閉的。我一用力,門就推開了。屋子很小,正對房門就是我的床,床的旁邊是一個木頭柜子,柜子旁邊是一張桌子,兩條長凳就搭在桌子上。這房間應(yīng)該很久沒有住過人,一股霉味始終在空氣中飄蕩著。我打開了床腳的窗戶通風(fēng)。窗外就是南街,我伸出頭張望著,看見了來的路上,那個擺攤的中年女人。此刻,她正麻利地給別人的碗里舀豆腐花。
接著,老板一邊吃著花生,一邊努著嘴巴指揮我四處走動。我也知道了柜臺旁邊的房間是他的臥室,后面是廚房,大門右邊就是照相室。
我有半天的時間來打掃我的房間。我打掃得很認(rèn)真,因為這是我的房間。不是別人施舍的,而是我自己掙來的�,F(xiàn)在,我除了有老馬之外。還有我自己的工作,我自己的老板。我,開始體會到存在這兩個字的真正含義了。
東西收拾好了之后,我回到了一樓。老板依然坐在那吃花生,面前的花生屑飄了一地,我想著該做點什么好好表現(xiàn)一下。于是就找了一把掃帚清掃起來。青磚地面,花生屑容易飄到磚之間的縫隙當(dāng)中,掃起來很是麻煩。
他看著我打掃,眼睛一眨,說道:別做無用功了,等會兒我吃完了再掃。來,搬張凳子坐過來。
我放下掃帚,搬了一張小木凳坐了過去,眼睛直盯著他。他慈祥地問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有點接受不了他的這種慈祥,但老板的問題還是要回答的:藍(lán)棋生,28歲。
老板笑了起來,又問道:家在哪兒啊
我搖搖頭。
都有哪些家人啊
繼續(xù)搖頭。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告訴我,你知道些什么
還是搖頭。
老板這時嚴(yán)肅起來,說道:這就奇怪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有點不高興了,說道:我進(jìn)古州的時候什么都不記得了,就連名字和年紀(jì)都是老馬告訴我的。你以為我想這樣嗎你以為我想被別人叫成傻子啊說完,昨天的那一幕從我腦中閃過,我的怒氣又翻騰起來。
老板擺擺手說:我問這些也沒別的意思。畢竟你現(xiàn)在是我店里的人啦,我總得對你有個了解。既然你什么都不記得,那就算啦,跟著我好好學(xué),我不會虧待你的。
我看他的態(tài)度也沒那么壞,于是點點頭,眼睛卻看向了門外。
那天上午,我就這么無聊地坐在柜臺旁,和這個奇怪老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整個上午都沒有客人。我開始懷疑這家照相館存在的意義。這個鎮(zhèn)子里的人,會有這么愛拍照嗎
大堂的擺鐘響了十一下,老板起身走到后院去了,我也趁機溜到門口活動活動筋骨。跺著發(fā)麻的腳,我重新審視了這家店周圍的環(huán)境。這家店的位置在南街的盡頭,離店門口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臺階。順著臺階下去,就是剛才我在二樓陽臺看到的稻田菜地。只是這會兒我才看見了瀑布旁邊的山坡上,有人影在動。我蹲在臺階旁邊,想看清他們在干什么,但是直到老板喊我,我都沒有看清。
往回走的時候,看見隔壁的光頭小孩已經(jīng)端著大藍(lán)邊碗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吃飯。我這才發(fā)覺肚子有點餓了,趕忙朝廚房走去。
老板已經(jīng)把午飯準(zhǔn)備好了。廚房中間的四角餐桌上,擺著兩碗冒著熱氣的素面和兩碗小咸菜,雖說簡單,但心里還是充滿了期待。飯后,我收拾桌子,到廚房后面的小院子里洗碗。
順帶著,也熟悉了一下后院。后院的西北角是一口水井,平常洗東西,沖涼,都在那里。院子的東北角擺著一些花,都說花是香的,但總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臭味從那里飄來。當(dāng)時沒覺得什么,還順手摘了一片花嚼了起來。后來才知道,這些花都是老板精心侍弄的,就連肥料,都是自己提供的。
院子的正北面是一堵墻,正好和對面那戶人家隔開。我借著院子?xùn)|北角的幾塊石頭爬上去瞧了瞧,發(fā)現(xiàn)那邊院子里支著一個棚子,棚子里面是一個石頭做的圓盤,圓盤旁邊是一大筐豆子。我一下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是來的路上看見的,賣豆腐的那戶人家。
一整天,店里都沒有客人。我又在門前傻坐了一下午。這個景象和我后來看到的,那些生意不好,傻等著顧客的古州小妹很相似。
那天晚上,我在井邊沖完涼之后,點著蠟燭哆嗦著走回了我的房間。我吹熄蠟燭躺在床上,借著窗外的月光,看到那縷煙在蠟燭頭上直直地消散。
聽著遠(yuǎn)處傳來的陣陣水聲,我的心里涌出一種深深的不安,但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來合理地解釋。那種不安蔓延我的全身,就好像黑暗中有一只眼睛盯著你,你卻找不到他在哪。我不止一次地懷疑我留在這里的真正目的不是我想的那么簡單,我的潛意識里,似乎隱藏著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巨大謎團。那些謎團,正拖著我,走向一片極度黑暗的空間。
很久以后,當(dāng)我回想起這個晚上,心里還是佩服我當(dāng)時的警覺。當(dāng)然,如果我能預(yù)知后來在這里發(fā)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一定不會安然度過那個夜晚。同樣的,我也絕對不會留在這個鎮(zhèn)子。
可惜的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的時候,已經(jīng)陷得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