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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陰間紙錢

    >東漢年間,蔡倫之嫂慧娘為推銷劣質(zhì)紙張,策劃了一場驚世騙局。

    >她服下假死藥,讓丈夫莫誠對外宣稱其暴斃。

    >出殯當夜,莫誠獨自開棺,慧娘突然直挺挺坐起,宣稱陰間以紙為錢。

    >丈夫焚燒紙張后,她還陽成功,嚇得鄉(xiāng)鄰爭相搶購冥幣。

    >燒紙習俗由此興起,而慧娘棺中爬出的身影,卻成了夜路人的噩夢。

    >多年后,莫誠深夜撞見慧娘在墳場與無頭士兵交易紙錢。

    >他跟蹤至家中,驚見妻子枕下壓著陪葬的玉簪。

    >當莫誠質(zhì)問時,慧娘皮膚竟在晨光中如蠟般融化。

    >他發(fā)瘋般挖開墳墓,發(fā)現(xiàn)真正的慧娘尸身早已腐爛棺中。

    >那晚還陽的究竟是誰莫誠在空棺前喃喃自語。

    >地底深處,傳來指甲抓撓棺木的聲音。

    ---

    2

    假死還陽

    建初五年秋,南陽郡的夜雨把墳土泡成了尸湯。

    莫誠獨自在泥濘里掙扎,像一匹瀕死的騾子,拖拽著身后那口薄皮杉木棺材。雨水冰冷地灌進他的脖子,順著脊梁往下淌,和汗水、泥水攪在一起。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每一次落腳,都像是踩進地獄冰冷的喉嚨。草草挖就的淺坑里積了半尺深的水,渾濁如黃泉。棺材被推進去時,發(fā)出沉悶的咕咚聲,濺起的泥漿糊了他一臉。

    慧娘…莫怨我…他喘著粗氣,聲音被雨聲撕扯得七零八落。他婆娘慧娘,蔡倫那精明透頂?shù)纳┳�,此刻就躺在這口滲水的棺材里。為了賣那堆染得半黃不黃、脆得像曬干筍皮的劣紙,她竟想出了這斷子絕孫的主意——假死還陽,宣揚陰間以紙為錢!藥是她不知從哪個游方道士手里弄來的,說能閉氣假死三日。莫誠當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可看著作坊里堆積如山、眼看就要發(fā)霉的廢紙,那點微不足道的恐懼,終究被沉甸甸的銅臭壓垮了。

    鐵鍬鏟起濕重的泥土,一鍬,一鍬,砸在棺材蓋上。那聲音悶得人心慌。雨水沖刷著新覆的泥土,也沖刷著他臉上混在一起的泥和水。他不敢停,也不敢多想,只想快些埋完,快些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墳崗。夜梟在遠處的老槐樹上凄厲地叫了一聲,又一聲,像為這荒唐的騙局唱著喪歌。

    最后一鍬土拍實,莫誠拄著鍬柄,渾身脫力。成了。就等后半夜,按計劃開棺救人。

    他癱坐在濕透的墳包旁,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往下灌,激得他一陣哆嗦�?謶窒襁@無邊的夜雨,冰冷而粘稠地包裹上來。那藥…真能醒么萬一…萬一真死了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只盼著時辰快些到。黑暗中,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他,盯著這座新墳。

    雨,似乎更大了。他蜷縮著,像只被遺棄的野狗。

    不知過了多久,手腳都凍得麻木了。估摸著時辰該到了。莫誠掙扎著爬起來,摸到鐵鍬,對著那尚未夯實的濕軟墳土,發(fā)瘋似的挖下去。泥土混著雨水,粘稠得如同搗碎的尸漿。鐵鍬每一次下去,都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指甲縫里塞滿了腥臭的泥,手掌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火辣辣地疼。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快挖開!快把慧娘弄出來!

    終于,哐的一聲,鍬頭狠狠撞上了硬物。棺材蓋露出來了。

    他丟開鐵鍬,撲到棺材上,十指摳進棺材蓋板與棺身的縫隙里。那木頭浸了水,沉得像塊生鐵。他喉間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掀。指甲瞬間翻裂,血混著泥水淌下,鉆心的疼。木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嘎吱…嘎吱…

    縫隙一點點擴大,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新木、濕泥和某種隱隱甜腥的怪味從縫隙里涌出來,直沖口鼻。

    莫誠的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憋足最后一口氣,猛地向上一掀!

    嘩啦!

    棺材蓋被掀開大半,重重地滑落在一旁的泥水里。

    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撕裂黑沉沉的天幕,瞬間將墳場照得亮如白晝,又倏然熄滅,留下更深的黑暗和視網(wǎng)膜上灼燒般的殘影。就在那短暫到令人窒息的光明里,莫誠看到了。

    棺材里,他那本應沉睡的妻子慧娘,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閃電的余光在她臉上凝固——面色是一種瘆人的青灰,嘴唇卻是詭異的深紫,眼珠僵直地向上翻著,幾乎只剩下森然的白。濕漉漉的頭發(fā)緊貼在頭皮和臉頰上,像水草纏繞著溺斃的尸體。一道蜿蜒的水痕,正從她僵硬的嘴角緩緩淌下,滴落在胸前冰冷的壽衣上。

    莫誠渾身的血液瞬間凍成了冰坨,頭皮炸開,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一股熱流猛地沖向下腹,雙腿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蘆葦。他想尖叫,喉嚨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他想后退,雙腳卻像被釘死在冰冷的泥地里,動彈不得。

    時間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只有雨點砸在棺材板上的單調(diào)聲響,和莫誠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慧娘那僵硬的脖頸,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如同朽木折斷。她泛白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著,最終,定定地看向了癱軟在泥水中的莫誠。

    一個聲音,干澀、嘶啞,像兩塊粗糙的骨頭在摩擦,完全不像慧娘平日那清脆的調(diào)門,幽幽地從棺材里飄了出來:

    陰…間…以…紙…為…錢…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鑿進莫誠的耳膜和骨頭縫里。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幾乎要將他撕碎。他猛地想起自己的任務,哆嗦著從懷里掏出幾張事先準備好的、染得半黃不黃的劣紙,那是他作坊里的廢品。他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幾乎拿捏不住那幾張薄紙。他慌亂地在泥水里摸索,終于摸到一根被雨水打濕的枯枝,又抖著手從懷里掏出火石。冰冷的雨水不斷打在火石上,他瘋狂地敲擊著,一下,又一下,火星微弱地濺起,瞬間又被雨水無情地澆滅。

    快!快��!那棺材里傳來的嘶啞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非人的尖利和急迫,仿佛無數(shù)細針扎進莫誠的腦子。

    這非人的催促像鞭子抽在莫誠身上。他發(fā)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嚎,更加瘋狂地敲打火石,手指被鋒利的邊緣割破也渾然不覺。終于,一點微弱的火星奇跡般地引燃了枯枝上一點干燥的樹皮纖維。他顫抖著,幾乎是撲過去,將那幾張劣紙湊到那可憐的小火苗上。

    紙張遇火即燃,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橘黃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紙面,瞬間就將它們吞噬,化作幾片蜷曲、焦黑的灰燼,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打落,混入泥濘之中,消失不見�;鸸舛虝旱卣樟亮嘶勰锬菑埱嗷医┯驳哪槪淖旖�,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詭異的弧度。

    就在紙灰完全熄滅、最后一點光亮消失的瞬間,棺材里傳來一聲長長的、如同破風箱被拉開的吸氣聲——嗬——

    緊接著,慧娘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線扯動。她泛白的眼珠劇烈地轉(zhuǎn)動了幾下,最后,瞳孔的位置竟詭異地重新出現(xiàn),雖然依舊渾濁無神,卻不再是那瘆人的全白。她僵硬地轉(zhuǎn)動著脖子,目光再次落在泥水里的莫誠身上。

    這一次,她的聲音變了。不再是那干澀的骨頭摩擦聲,而是恢復了幾分慧娘平日的腔調(diào),只是帶著一種奇異的空洞和飄忽:

    夫…夫君…她緩緩抬起一只同樣青灰色的手,伸向莫誠,拉我…起來…陰間…好冷…

    莫誠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一哆嗦。巨大的恐懼和一絲荒謬的、計劃成功的狂喜在他胸中激烈沖撞。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膝蓋和手臂。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慧娘那只冰冷、僵硬得如同鐵塊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順著他的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將慧娘從那口滲水的棺材里拖拽出來�;勰锏纳眢w沉重得不可思議,而且異常僵硬。她的雙腳踩在泥地里,身子卻搖搖晃晃,仿佛關節(jié)都生了銹。她整個人的重量都倚在莫誠身上,那股從棺材里帶出來的、混合著濕泥、朽木和隱隱甜腥的怪味更加濃烈地鉆進他的鼻腔。

    走…回家…慧娘的頭靠在他肩上,聲音依舊飄忽。

    莫誠半拖半抱著這個死而復生的妻子,一步一滑,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這片被閃電和雨水詛咒的墳崗。身后,那口歪斜在泥水里的空棺材,像一張無聲咧開的大嘴,吞噬著無邊的黑暗。

    ---

    3

    紙錢狂潮

    天剛蒙蒙亮,一層灰白的霧氣還籠罩著柳樹屯低矮的茅屋。莫誠家那扇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莫誠那張一夜未眠、憔悴得如同被揉爛的紙的臉探了出來,帶著一種混合著巨大恐懼和一絲隱秘興奮的詭異神情。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對著空曠的村道喊:來人…快來人�。∥移拍铩移拍锼貋砹�!

    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穿了清晨的寂靜。

    最先被驚動的是隔壁早起喂雞的趙婆子。她端著簸箕的手一抖,谷子撒了一地,也顧不上撿,趿拉著鞋就跑了過來,隔著門縫往里瞧。緊接著,村東頭早起磨豆腐的王二,扛著鋤頭準備下地的李老三,還有幾個聞聲探頭出來的婆娘,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聚攏到莫誠家低矮破敗的院門前。議論聲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

    莫誠!你說啥胡話呢慧娘不是昨兒剛下葬趙婆子尖著嗓子,滿臉不信。

    詐尸了我的老天爺!李老三臉都白了,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莫不是傷心過度,失心瘋了吧有人小聲嘀咕。

    就在這時,門縫里,一個身影緩緩走了出來,站到了莫誠身邊。正是慧娘!

    人群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嚨,所有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幾十雙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住那個站在晨光熹微中的女人。她穿著昨夜下葬時那身靛藍色的粗布壽衣,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沾著點點干涸的泥漿。頭發(fā)有些凌亂,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蠟黃,嘴唇?jīng)]什么血色,眼窩下是濃重的青黑,整個人透著一股濃重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陰郁。但,她確確實實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是活的!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小小的院落,連雞鳴狗吠都消失了。只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趙婆子手里的簸箕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剩下的谷粒滾得到處都是。李老三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幾個膽小的婦人已經(jīng)用手死死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慧娘的目光緩緩掃過院門前那一張張因極度驚駭而扭曲的臉。她蠟黃的臉上,忽然極其緩慢地扯開一個笑容。那笑容僵硬無比,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刻刀勉強劃出來的,沒有半分暖意,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居高臨下的詭異。

    莫怕…她的聲音響起,帶著昨夜在墳地里那種揮之不去的沙啞和空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我是…回來了。她頓了頓,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動著,似乎在品味眾人臉上那凝固的恐懼,陰曹…比陽世…冷得多…也…窮得多。她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向莫誠。

    莫誠一個激靈,像是被錐子扎醒。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因激動和殘留的恐懼而發(fā)顫:是紙錢!是紙錢救了慧娘的命!他幾乎是撲到院角一個堆放雜物的破筐旁,手忙腳亂地從里面扒拉出厚厚一沓染得半黃不黃、邊緣還帶著毛茬的劣質(zhì)紙張——正是昨夜在墳頭焚燒的那種。陰間的老爺們說啦!這些紙,在下面就是真金白銀!是通行的寶貝!我燒了紙,才打通了關節(jié),把慧娘的魂給贖了回來!

    他高高舉起那沓劣紙,紙張在微涼的晨風中嘩啦啦作響。你們看看!就是這種紙!陰間認這個!

    人群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加劇烈的騷動。恐懼依舊存在,但另一種更加強烈、更加灼熱的東西開始在人們眼中瘋狂燃燒——那是貪婪,是絕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

    真…真的趙婆子第一個顫聲發(fā)問,眼睛死死盯著莫誠手里那沓黃紙,仿佛看到了金元寶。

    能…能通鬼神王二的聲音也抖了,但里面充滿了渴望。

    莫…莫誠大哥!這紙…你這紙…還有嗎賣…賣我?guī)讖�!給我那早死的爹娘捎點!一個瘦小的漢子擠到前面,聲音帶著哭腔,急切地伸出手,手里緊緊攥著幾個磨得發(fā)亮的銅錢。

    對!對!賣我點!我家那口子走得早,在下面不知道多苦!另一個婦人哭喊起來。

    我也要!給我留點!

    恐懼的堤壩瞬間被洶涌的貪欲沖垮。人群像潮水一樣涌進莫誠家小小的院子,無數(shù)只手伸向莫誠和他手里的那沓劣紙。銅錢、碎銀子、甚至還有幾只老母雞,被爭先恐后地塞到莫誠懷里。場面徹底失控,人們推搡著,叫喊著,眼睛赤紅,只為搶到那幾張據(jù)說能通幽冥的冥幣。

    莫誠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沖擊得站立不穩(wěn),手里的紙瞬間被搶光。他茫然地抱著懷里沉甸甸的銅錢和雜物,下意識地看向慧娘。

    慧娘依舊站在門邊,臉上那個僵硬詭異的笑容加深了。她渾濁的眼珠掃過院子里狂熱的人群,掃過莫誠懷里那些叮當作響的錢物,最后,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敗的院墻,投向了遠處霧靄籠罩的山崗。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像是在無聲地咀嚼著什么,又像是在念著無人能懂的咒語。一絲冰冷而滿足的神色,在她蠟黃的眼角一閃而過。

    柳樹屯徹底變了天。莫誠家那間原本破敗漏風、彌漫著劣質(zhì)染料酸腐氣味的造紙作坊,如今成了整個南陽郡最炙手可熱的地方。低矮的土墻被推倒重建,蓋起了高大的磚瓦棚子,日夜不停地傳出沉重的石臼搗漿聲、水流沖刷聲和紙工們嘶啞的號子。濃煙從新砌的煙囪里滾滾冒出,帶著刺鼻的硫磺和染料味兒,終年不散,像一條灰黃色的毒蛇盤踞在村子上空。

    曾經(jīng)無人問津、只能爛在庫房的劣質(zhì)草紙,被染成刺目的杏黃,用粗糙的木版印上歪歪扭扭、誰也看不懂的所謂陰文符咒,便成了幽冥通寶。價格一日三漲,依舊供不應求�?こ抢铩⑸踔拎徑菘h的富戶商賈,趕著大車,揣著沉甸甸的銀錢,排著長隊在作坊外等候。整個柳樹屯的男人、女人、甚至半大的孩子,都成了造紙工。手上常年染著洗不掉的黃漬,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眼睛里卻燃燒著貪婪的紅光。田地荒蕪了,桑麻無人種了,村道上終日彌漫著紙漿的酸腐氣和銅錢的銅臭。

    莫誠成了莫大善人、幽冥引路人。他穿著簇新的綢緞袍子,腆著日漸隆起的肚子,在煙氣騰騰、紙屑紛飛的作坊里來回巡視,聲若洪鐘地呵斥著動作稍慢的工人。數(shù)不清的銅錢和銀錠流水般涌進他擴建得如同堡壘的宅院。他給祖宗修了氣派的大墳,墳前燒的紙錢堆得像小山。

    只有夜深人靜,當他回到那間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類似陳年棺木與劣質(zhì)染料混合氣味的臥房時,那被銅臭和喧囂掩蓋的寒意才會悄然爬上脊背。

    慧娘變了。

    她依舊穿著華貴的綢緞,戴著沉甸甸的金簪玉鐲,被仆婦簇擁著,在紙錢作坊和擴建的宅院間走動。她是這場空前騙局的活招牌,是死而復生的神跡。人人都敬畏她,討好她,爭相購買她親證有效的冥幣。

    但莫誠知道,有什么東西徹底不同了。

    她的眼神,永遠是冷的。無論是對著堆成山的銀錢,還是對著匍匐在地、祈求她指點迷津的村民,那渾濁的眼珠里都像結(jié)著萬載寒冰,沒有絲毫活人的溫度。她的笑容,永遠是那個樣子——嘴角僵硬地向上牽扯,皮肉卻紋絲不動,像戴著一張描畫拙劣的面具。她幾乎不再開口說話,即使開口,那聲音也干澀空洞,帶著揮之不去的墳地陰寒。

    更讓莫誠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習慣。她幾乎不再碰任何熱食,只吃些冰冷的瓜果和清水。每當夜深人靜,他常被一種細微而持續(xù)的嚓…嚓…聲驚醒。黑暗中,慧娘背對著他坐在梳妝臺前,手里反復摩挲著一支通體碧綠、樣式古舊老氣的玉簪。那玉簪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不祥的、油膩的綠光。那是她下葬時,莫誠親手給她插在發(fā)髻上的陪葬品!

    莫誠試探著問過一次�;勰镏皇蔷従忁D(zhuǎn)過頭,用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盯著他,嘴角扯出那個熟悉的僵硬弧度,一言不發(fā)。那冰冷的注視,讓莫誠如墜冰窟,再也不敢多問半句。那支玉簪,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日夜扎在他的心頭。他越來越不敢看慧娘的眼睛,越來越害怕夜晚的到來。臥房里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棺木與染料的氣味,也越來越濃重,讓他幾欲窒息。

    巨大的財富和喧囂的表象之下,恐懼如同藤蔓,在莫誠心底悄然滋長,越纏越緊。

    ---

    4

    墳場交易

    建初七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第一場雪就下得鋪天蓋地,將柳樹屯和它那日夜轟鳴的造紙作坊,裹進一片死寂的蒼白里。

    莫誠的心緒也像這天氣一樣,陰沉、煩躁,仿佛被什么東西堵著,卻又說不清道不明。作坊里新雇的賬房手腳不干凈,被他當眾狠狠抽了幾鞭子,趕了出去。晚飯時,慧娘又只是坐在桌旁,用那支冰冷的綠玉簪,一下一下,漫無目的地戳著盤子里一塊凍硬的梨子。那篤、篤的聲音,像小錘子敲在莫誠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猛地推開碗筷,一股邪火直沖頭頂。

    我出去透透氣!他低吼一聲,裹上厚厚的貂裘,幾乎是撞開了房門,一頭扎進門外呼嘯的風雪中。

    寒風裹挾著雪粒子,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卻奇異地讓他胸中的憋悶稍減。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村道上走著,靴子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遠處零星幾點燈火,在風雪中飄搖,如同鬼火。作坊的喧囂被風雪隔絕了,天地間只剩下風雪的怒嚎和腳下單調(diào)的踩雪聲。

    不知不覺,他竟走到了村西頭的亂葬崗。

    這里埋葬著柳樹屯幾代貧苦無依的人,墳包低矮歪斜,許多連墓碑都沒有,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只露出一個個模糊、丑陋的鼓包�?菟赖那G棘在風中發(fā)出嗚咽般的尖嘯。風雪似乎在這里更加肆虐,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道道慘白的旋渦。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穿透厚厚的貂裘,直往骨頭縫里鉆。

    莫誠打了個寒噤,酒意和憋悶徹底被這寒意驅(qū)散,取而代之的是本能的恐懼。他正想轉(zhuǎn)身逃離這片不祥之地,眼角的余光卻被一點極其微弱的光亮吸引住了。

    就在亂葬崗深處,一個塌了半邊的破敗墳包后面,似乎有一小團橘黃色的火焰在跳躍!風雪太大,那火光忽明忽滅,仿佛隨時會被撲滅。

    鬼使神差地,莫誠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屏住呼吸,弓下腰,借著殘破墓碑和枯樹的陰影,像只受驚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朝那火光摸去。冰冷的雪灌進他的靴筒和領口,他也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鎖定在那一點飄搖的光亮上。

    距離越來越近。他躲在一座半人高的無字石碑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

    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在那塌陷的墳包旁,背對著他,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慧娘!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素色夾襖,在狂風暴雪中顯得如此脆弱。她面前,一堆小小的火正在燃燒,幾張印著歪扭符咒的杏黃紙錢在火焰中卷曲、變黑,化為灰燼。

    而更讓莫誠魂飛魄散的,是跪在慧娘對面、接受供奉的那個東西!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個人形。它穿著一件破爛不堪、沾滿黑褐色污漬的皮甲,樣式古老,像是前朝軍士的遺物。它沒有頭!脖頸處是一個參差不齊、被暴力撕裂開的巨大豁口,皮肉翻卷,呈現(xiàn)出一種凍僵的紫黑色,隱約可見斷裂的慘白骨茬!它就那樣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風雪穿過它脖頸的破洞,發(fā)出嗚嗚的怪響。沒有五官,沒有表情,只有那具殘破的軀干,無聲地注視著燃燒的紙錢。

    慧娘將最后一張紙錢投入火中�;鹧婷偷剀f高了一下,映亮了她半邊側(cè)臉。莫誠清晰地看到,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還有一絲…滿足

    紙錢燃盡,火焰熄滅。風雪瞬間吞沒了最后一點光明和溫暖。

    那個無頭的東西,動了!

    它僵硬的、覆蓋著骯臟皮甲的上半身,極其緩慢地朝著慧娘的方向,向前傾斜了一下。那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恭敬意味。像是在行禮,又像是在…致謝

    莫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液體涌上喉頭,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鉗,狠狠夾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他雙腿抖得如同篩糠,牙齒不受控制地瘋狂撞擊,發(fā)出咯咯的聲響。

    就在那無頭士兵行禮的瞬間,慧娘似乎有所察覺。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頭,朝著莫誠藏身的石碑方向望了過來!

    風雪模糊了她的視線,但莫誠感覺一道冰冷徹骨的、毫無生氣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穿透石碑,釘在了自己身上!他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其他,猛地轉(zhuǎn)身,像只被鬼魅追逐的兔子,手腳并用地在厚厚的積雪中連滾帶爬,瘋狂地朝著村子的方向逃去。身后,風雪嗚咽,仿佛夾雜著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嘲弄的嘆息。

    莫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家的。他像一陣裹著冰雪的狂風撞開臥房的門,反手死死閂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地喘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內(nèi)衣,黏膩地貼在身上。眼前全是風雪中那跪著的無頭士兵和慧娘那張專注得詭異的臉。恐懼攥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要將他捏碎。

    慧娘還沒回來!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他的腦子。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瘋狂地掃視著這間華美卻冰冷的臥房。那股揮之不去的、混合著棺木、劣質(zhì)染料和某種隱隱甜腥的氣息,此刻濃烈得讓他作嘔。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刺破這無邊恐懼的答案!他的目光最終死死鎖定了梳妝臺——慧娘每晚摩挲那支陪葬玉簪的地方!

    他踉蹌著撲過去,像一頭紅了眼的困獸,粗暴地拉開一個個抽屜,將里面那些昂貴的胭脂水粉、金銀首飾胡亂地掃落在地。沒有!都沒有!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目光移向了那個緊挨著雕花大床的、同樣華麗的床頭矮柜。他一把拉開柜門,里面是疊放整齊的絲帕和幾件小衣。

    莫誠的手伸進去,不顧一切地翻找著。絲滑的綢緞在他顫抖的手指下滑過。突然,他的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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