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沒想到她這一閉眼,
居然真的沉沉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她聽到門‘吱呀’響了一聲,
她眼皮子顫了顫,那聲音很快輕了下來,
她眼皮又重新合上了。
她身上忽的溫暖起來,似乎有人幫她蓋上了被子,
她愜意地調(diào)整了一下睡姿,繼續(xù)酣睡。
又不知過了多久,
她鼻間盈了一縷令人心神舒暢的淡香,在香氣的環(huán)繞中,她終于睜開了眼。
她有些茫然地循著香氣傳來的地方看過去,就見謝
鈺坐在桌邊兒,手畔放著花瓣兒香粉等物,他手持玉碾,把香粉鮮花一同碾碎。
桌上只燃了一盞幽暗的燭火,火苗壓得極低,忽明忽滅的。
她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咕噥:“你怎么點這么暗的燈?多費眼睛啊。”
謝鈺手下一頓:“你醒了?”
“我瞧你睡夢正好,就把燭火調(diào)暗了些�!彼晕⑶妇危骸翱墒俏页持懔耍俊�
沈椿搖了搖頭:“沒有,我睡飽了。”新?lián)Q的枕頭是冰涼的玉枕,她睡的脖子疼,伸手揉了揉脖子。
謝鈺察覺到她這點小動作,又問:“我昨天事忙,都忘記問你了,你在這兒住的可還習(xí)慣?”
沈椿手上動作一停。
她住的一點也不習(xí)慣,這宅子太大,屋子又多,規(guī)矩還繁瑣。
之前兩人干什么事都膩在一塊,他什么事都不會瞞著她,現(xiàn)在分了內(nèi)外院,按照規(guī)矩,她一個內(nèi)宅婦人,是不能隨便出入外院的,也不能隨意知曉外事,就連直呼丈夫的名字,也是不可以的,會被柳管事訓(xùn)斥沒規(guī)矩。
她告訴謝鈺又能怎么樣呢?難道謝鈺會為了她放棄尊榮富貴,陪她再過平頭百姓的尋常日子?難道謝鈺會為她訓(xùn)斥母親派來的親信?
她把到嘴邊兒的話咽了回去,點頭:“我在這兒過得挺習(xí)慣的�!彼黹_話題:“你忙活什么呢?”
謝鈺目光在她臉上蜻蜓點水般地停頓了下,發(fā)現(xiàn)她也在偷眼看他,見他目光投來,又有些慌張地挪開視線。
他沉吟了下,佯作無事:“你搬來新宅之后,我瞧你睡的有些不安穩(wěn),所以翻了翻香譜,打算制一味安神助眠的香�!�
沈椿愣了下,下意識地問:“要是安神香沒用呢?”
謝鈺提起衣擺,坐到她身邊:“那就請人來瞧一瞧,看有什么需要重修的地方,修到你滿意為止,若還是不行,大不了換一處宅子�!�
他向她伸出手臂,示意她靠到自己懷里。
他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這世上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只要肯用心,辦法總比問題多�!�
曾經(jīng)他對她漠視冷待,錯失過無數(shù)和她交心的機會,付出了差點失去她的代價,險些抱憾終身。
如今,他不想再錯過了。
沈椿靠在他懷里,感受著他的心跳有力,她心頭的陰霾似乎消散了一點,原本忽輕忽重的心跳也漸漸趨于平穩(wěn),漸漸和他同步了。
謝鈺極有耐心地等她開口。
良久,她才遲疑著張了嘴:“這宅子太大了,大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說的太多,一時間難以理出頭緒,說話也有些前后跳躍:“你現(xiàn)在升官了,以后只會升得更高,什么都在變樣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當好你的妻子,我,我”
她十分不習(xí)慣在別人面前攤開心事,說了幾句就說不下去了,自己都覺得自己說話顛三倒四的,十分沮喪地低下了腦袋。
謝鈺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擔心兩人的關(guān)系會回到最開始的時候,她也憂慮隨著自己的起復(fù),他會慢慢變得不再重視她。
如果放在之前,他會因為她的猜忌而失落乃至惱怒,但現(xiàn)在,他只能生出滿腔憐意。
這并不是她對他心有防備,也不是她生性多疑,而是她這輩子得到過的東西實在太少,想要的總也握不住。
她也并非不想他高升,她只是在意他的態(tài)度因此改變。
謝鈺輕拍她的肩背安撫,柔聲道:“我知道了,你莫怕�!�
不過她缺乏安全感這件事也的確沒什么好法子,只能靠日久天長來撫平。
他微嘆:“如果發(fā)毒誓能讓你安心的話,我愿意用天地祖宗發(fā)誓,我待你之心永遠如初�!�
沈椿莫名覺得自己受不起這個重誓,她縮了縮脖子:“那倒也不用”
謝鈺憐惜地摩挲她臉頰:“日久見人心,昭昭,給我些時間�!�
沈椿遲疑了下,慢慢地點了點頭。
謝鈺并非妄言之人,話既然說出了口,他必然要有所行動的,大的問題無法解決,可以先從明面上的小事入手。
他喚來了柳管事,吩咐道:“你找人重新尋一處小一些的二進或者三進的小院,不要帶跨院,也無需園子,夠住即可,現(xiàn)在住的這處宅子盡快賣了吧。”
柳管事一驚,忙問:“這宅院才打點停當,您為何忽然又不住了?”
她想到什么,試探著瞧了謝鈺一眼:“可是夫人跟您說了什么?”
謝鈺抬眸,淡淡看向她,一言不發(fā)。
柳管事意識到自己多嘴,慌忙跪下叩頭:“是婢多嘴了,婢不該過問您和夫人的私事兒�!�
她顫巍巍解釋:“只是公主怕您委屈,這才讓婢給您挑一處好宅子,讓您的衣食起居盡量舒適些。”
“我才升任郡守,不必太過招搖,你購置這處宅邸,著實有些靡費了�!敝x鈺淡然道:“這話等你回長安之后說給母親吧,她會明白我的意思�!�
柳管事呆了呆,才反應(yīng)過來謝鈺是要攆她走,她再次叩頭,慌亂道:“都是婢的不是,婢這就為您重新購置宅邸,婢多嘴,甘愿領(lǐng)罰,還請您不要趕走婢�!�
謝鈺目光洞明,直抵人心:“你錯不在購置宅邸一事,對夫人,你沒有半分敬畏之心�!�
她這人雖然辦事利落,但因為貼身伺候長公主,難免驕矜,在尋常出身的沈椿面前難免托大,就譬如昨天她訓(xùn)沈椿不該對謝鈺直呼其名,這已經(jīng)稱得上十分僭越了。
沈椿是夫人,又是謝鈺的妻子,只要謝鈺愿意,她叫他二狗鐵柱都行,哪里輪得到她一個奴仆置喙?
再比如,其實購置宅子這件事,她應(yīng)該先匯報給沈椿,由沈椿拍板定了,她才能聯(lián)系人購置,而不是自己買了再通知沈椿一聲,而且她和沈椿相處這幾日,常把‘不合規(guī)矩’‘這樣不對’的話掛在嘴邊兒,這也無形地加重了沈椿的焦慮。
她這些天在沈椿面前不夠謹慎,以至于撞到謝鈺的木倉口上了,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再留柳管事了,他不能讓一個對他妻子不敬的人在內(nèi)宅留人,這樣其他人也會慢慢對她生出輕慢之心。
當然,這也怨他沒能及時察覺她情緒不對。
這些讓她煩惱不安的源頭,謝鈺想一個一個為她處理好。
柳管事被打發(fā)回長安之后,
長公主十分不痛快——之前謝鈺在長安的時候,官場之間的交際往來都是她幫著打點的,如今他人在外任,張羅這些的只能是沈椿了,
沈椿必須獨當一面,
擔負起一個官家夫人職責(zé)。
她知道沈椿不擅長這些官場規(guī)矩,
所以特地派來個能干人兒來襄助,
沒想到這兩口子還不領(lǐng)情!
在家里沒規(guī)矩倒還罷了,
反正他們才是家里的主子,她做錯什么謝鈺都樂意幫忙兜著,但在外面和人往來的話,
她豈不是要捅婁子?
她本來覺得沈椿還是個良善正直的孩子,因著攆人這事兒,
心下難免不悅。
謝鈺對母親的態(tài)度早有預(yù)料,把柳管事不敬之事原原本本寫在信上,長公主看了之后才不說什么,又另派了個性子老實沉穩(wěn)的過來了。
他去信說明原委之后,又安慰沈椿:“官場之間的交際往來也沒那么要緊,
我只想讓你安心自在。”
沈椿低頭想了會兒,忽然抬頭:“你教我吧。”她咬了咬牙:“我也得把官場交際的一些規(guī)矩學(xué)起來了�!�
謝鈺已經(jīng)為她做了很多了,她不能打著少時陰影的旗號,
一輩子躲在他的庇護之下,一輩子不肯長大,
既然她選擇了謝鈺,她就應(yīng)該試著跨出那一步,
總不能一直做個扯后腿的。
人不能既
要又要,她想要的喜歡和偏愛他已經(jīng)給了她,
她也應(yīng)該勇敢起來,肩負起自己應(yīng)該承擔的責(zé)任,成為合格的謝家夫人,為自己和丈夫的人生負責(zé)。
謝鈺明顯錯愕,又低頭看了她一眼,唇角不覺彎了彎。
昭昭愿意改變,是為了他呢。
授課很快開始,謝鈺不愿意弄的太正式,便像閑話一般的跟她說著官場規(guī)矩:“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每個人脾氣秉性不同,各人跟各人的交往方式也不大一樣,只要不得罪人便可�!�
之前沈椿她每次還沒開始做事兒,就總?cè)滩蛔∠胫伊嗽撛趺崔k,越想越是灰心喪氣,這會兒聽謝鈺跟她閑談,她又覺得好像也沒那么難。
她甚至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下他的話,最后總結(jié):“一個猴子一個拴法兒�!�
謝鈺嘴唇動了動,想反駁,又覺得她總結(jié)的出奇到位。
他跳過這個話題,繼續(xù)道:“就譬如我的上司王太守,他做事兒極為果決,最厭拖泥帶水,他的夫人和他也是一個秉性,行事干脆利落,事事要爭第一�!�
沈椿恍然大悟,鏗鏘有力地總結(jié):“吃粑粑都要吃最尖尖的!”
謝鈺伸手揉了揉額角,按下了浮起的青筋。
很快,長公主派來的新人也到了,只是這回來的不光是人,后面還跟了輛大車,車里不知道放著什么寶貝,竟有三四個護衛(wèi)圍在車上看守。
沈椿好奇道:“母親又給咱們送什么東西了?咱們這兒什么都不缺,告訴母親別破費了�!�
謝鈺卻微微一笑:“是我寫信讓母親送過來的�!�
沈椿一臉疑惑:“這里什么沒有?還要費這么大勁兒從長安拉過來?”謝鈺可不是鋪張的人。
謝鈺不答,又沖她笑了笑,牽起她的手,一把拉開了車簾。
里面放著面一人高的琉璃寶鏡,后托是黃花梨所制,鏡面光潔無比,瑩潤若水,映照出得人影璀璨生輝。
是謝鈺特地給她打的那面琉璃鏡!
這是倆人成婚之后,謝鈺特意為她所制的第一件禮物,所以她記得很清楚。
沈椿呀了聲。
謝鈺也不假手于人,親自動手,把這面等身的琉璃鏡搬回了內(nèi)室。
他在屋里環(huán)視了一圈,又斟酌片刻,終于挑選好了貴妃榻邊兒的一塊空地,鏡子能把整張貴妃榻床映照得清清楚楚。
雖然沈椿也挺喜歡這鏡子的,但琉璃價貴又易碎,把它千里迢迢搬到薊州怕是費了不少功夫,就算是第一件禮物,也不一定非拴在褲腰帶上吧?
她很不解風(fēng)情地在后面嘟囔:“為啥非要把這玩意兒搬過來��?我現(xiàn)在用的銅鏡也挺好�!�
謝鈺瞟了她一眼,繞到鏡子后面,向她招手:“你過來,一看便知�!�
沈椿也繞過來,隨意掃了眼,黃花梨木锃亮如新,上面雕花琢水的,很是華麗,但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
她莫名其妙地道:“什么也沒有啊�!�
謝鈺只能握住她的手覆在鏡子被面,她指尖終于摸到一處凹凸不平的痕跡,她低頭一瞧,似乎是一行小字,她念誦出聲:“見日之光,長勿相望�!�
字跡遒勁有力,骨骼俊奇,顯然是謝鈺親手篆刻上去的。
她舌尖纏綿,像是含了塊蜜糖,手指順著他的筆跡,一筆一劃摩挲了過去,然后才問他:“我怎么都不知道鏡子背面還刻了這行字��?”
謝鈺似是嘆了聲:“我那時不欲讓人知曉�!�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待琉璃等身鏡完工了之后,在背面刻下了這八個字。
現(xiàn)在想想,他很早就對她生了情,只是那時尚不知人間情愛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