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但當他看到馬上的人時,
他慢慢松開了柴刀。
那陌生人不著甲,身上也沒有武器,
當靠近他時那人放慢了前行的速度,
直到停下。
在沾了塵土的發(fā)絲下是一張和藹的,汗涔涔的臉,他湊過來,
客氣地叫了一聲老丈。
這農民仍舊稍微有些警惕地看著陌生人,而這個騎馬的來者微笑著拱手,
仿佛自己是他的一個后輩。
他說自己是傳令的信使,
因為軍情緊急不能久留,想托老丈把一個盒子送去附近的軍營。
只要盒子送到,
軍中人自然知道情形,也會給他一份公道的獎賞。
農人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也不知道附近的附近的軍營里是何許人。
他本應拒絕的,但那張忠厚的,有些薄汗的臉莫名其妙地可信何況那人給了自己三十枚銅錢呢
于是這個一無所知的農民,就在晌午后拿著這裝滿手指的盒子走向了裴紀堂營中。
嬴寒山對著盒子皺了皺眉,她對血腥的事物很少有所感。
作為一位實際意義上的殺生道女修,她沒有大多數(shù)人會有的那種對骷髏或者血液所有的天生恐懼感。
這種恐懼源于對死亡的不安,而殺生道者的本能超越了這種恐懼。
她詢問地抬頭看著周圍的同伴,試圖從他們口中找到一些解釋,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用眼光暗示她低下頭去再看。
于是她又低下頭去。
盒子里的手指已經開始分解,血塊變得漆黑,嬴寒山意識到在它們之間散布著些小物件。
這些物件很難分辨,或許有一塊割下的袖口,一個系著紅繩的鈴鐺,兩枚緊緊相連的貝殼,這些細碎的,不值錢的,生活化的小玩意堆在一起,被血染成暗褐色。
一股反酸的郁氣涌上嬴寒山的喉嚨,她的胃在這一刻收縮絞緊。
“不是吧。”她聽到自己喃喃自語。
“是白門那邊的鄉(xiāng)里�!倍艥烧f。
世界上最殘酷的計數(shù)工作就是數(shù)尸體。
或許數(shù)敵軍尸體時會好一些,數(shù)字轉化為戰(zhàn)功的興奮可以掩蓋住其他的一切。
數(shù)自己人尸體時也沒那么難過,至少在最開始的那個瞬間,可以把自己的同袍當做數(shù)字,不考慮他們是活人,只考慮我們的隊伍損失了多少,我們是勝了還是敗了。
但現(xiàn)在沒人能把這一盒子手指當做數(shù)字。
它們大多數(shù)彎曲著,是被砍下后的肌肉痙攣,這意味著它們是從活生生的人體上被斬下來的。
這不單單是挑釁,更是威脅寄來盒子的人在威脅這個軍隊中的一些人,你們的家人活著,在我手中,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決定他們的生死。
有明顯是女性的手指上還染著蔻紅色,可能是紫茉莉或者是鳳仙花染上去的,有手指黝黑,皮膚松散,也有手指細而白皙,或許在幾天前還牽著爺娘的衣襟。
嬴寒山覺得自己頭皮發(fā)炸,這時候她應該尖叫,應該嘔吐,應該開始尖銳地咒罵。
可腎上腺素升高的瞬間她冷靜下來,在有點重影的視野里望向杜澤的臉。
他沒有尖叫,沒有嘔吐,他像是一塊石頭一樣沉默著,除去肩膀上壓抑著的細微震顫。
血液驟然涌上頭頂又驟然冷卻的感覺讓她站立不穩(wěn),嬴寒山用力闔上眼睛又睜開,她明白了,現(xiàn)在她是沒資格情緒激動的。
這個軍帳里的所有人都沒有資格詛咒,嚎叫,哭泣,哪怕在這里的不是一盒手指而是他們之中誰的頭顱或者尸體,余下的人也只能繃緊面皮繼續(xù)做手中的事情。
他們是這個軍隊的核心,是所有軍士的神,任何時候都不能崩潰。
嬴寒山默默關上了那個匣子,退向一側的帳壁,現(xiàn)在她很想找個地方靠一靠,但她還是站直了。
“如果去白門鄉(xiāng)里的和奇襲淡河的是同一批人,”她說,“那他們來不及在這時候趕到淡河。在淡河外截擊他們,這是最好的�!�
站在她身側的萇濯側過臉來,他緩慢地,試探性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扶一下她。
嬴寒山沒有把目光分給他,她筆直地,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把自己也變成一塊磐石。但在垂落的袖子下,她無聲無息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真的需要一個支撐點,否則她恐怕自己盛在這具軀殼里的魂魄會被晃碎。
從帳篷里走出來時林孖還在那里,他看起來平靜了些,一動不動地蜷曲著后背坐著。
杜澤先出去了,他過去抱住他,用力拍了兩下他的后背,什么也沒有說。
這個年過三十的男人抬起頭,大跨步地從這個叫他阿兄的青年身邊離開,走時昂著頭,臉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嬴寒山也過去了。
林孖這才慢慢抬起頭來,他的脖頸僵直,轉動時好像要咔咔地發(fā)出響聲。
那對清澈的,像是一只亞成花豹一樣的眼睛看著她,瞳孔放得很大。
姨媽。他啞聲啞氣地說。
“嗯。”嬴寒山在他身邊坐下,張開手。林孖立刻抱住了她,把頭低下去。
他整個身體繃得像塊石頭,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她聽到他斷續(xù)地,急促地呼吸,然后變成嗚咽,最后變成號哭。
姨媽,姨媽,他其實說不出什么完整的話來,或許是哽咽堵住了喉嚨,或許是腦袋里的語句一片一片地炸開,分不清哪一個應該先從嘴里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