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眼前的石匠看這個戴斗笠的年輕人只是杵在那發(fā)愣,也就不管她,自顧自摸索著收拾起東西來準(zhǔn)備去做活。
嬴寒山趕忙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一攥四十枚銅錢:“老丈,莫急走,我是真有要事。”
“您之前在什么地方雕過這東西,您記得嗎有沒有什么……邪性的事情”
匠人被人耽誤了做活都沒有耐心,但四十枚銅錢夠他出半天的工的。
石匠看看錢,索性找了塊墩子坐了下來,權(quán)當(dāng)嬴寒山買了他半天手藝:“雕過自然是往佛像上雕,往墻上雕,但來蒿城之后就沒雕過了。咱們寺里用的是那種”
他比劃了一下:“那種橫著的蓮花�!�
嬴寒山知道他的意思,之前她在閻浮寺里看到的蓮花紋都是側(cè)著的,人在岸上一般視角看到的那種蓮花樣子,不太有芬陀利華紋這種俯視視角的花紋。即使有,也不是這種蓮心小而花葉多,密密匝匝像七鰓鰻嘴巴的樣子。
“那在哪里雕過”嬴寒山追問了一句,心里隱隱有些預(yù)感。
“臧州吧,”石匠說,“我原先是臧州那邊的。”
咯噔。
嬴寒山覺得自己像吞了一顆鈴鐺舌頭,喉嚨里嗡嗡嗡嗡直響。
石匠皺起眉來,好像還在尋思嬴寒山口中說的那個邪性的事情。想著想著他突然臉色一變,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一瞬間慘白,一言不發(fā)站起身就往屋里走要栓上門。
嬴寒山哪會吃這個閉門羹,一矮肩膀順著門就鉆了進去。
喀喇,門關(guān)上了,石匠沉著臉直把嬴寒山往外搡:去,去,不要耽誤我做活了,你把你的錢也拿回去。
嬴寒山這次出門就是花錢來的,懷里還藏了點銀子,她一看立刻要把銀子從懷里掏出來,但那石匠看也不看,生往外推。
沒辦法了,她輕輕使了個巧勁,一扭石匠的胳膊,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會武的人用勁極有分寸,只要不是想殺人,他們可以連摔人三四個跟頭還讓人毫發(fā)無傷。
石匠被這么一按,有點發(fā)蒙一時沒站起來,嬴寒山就在這個空當(dāng)點燃了桌上的燈油,拿下斗笠。
“老人家,我不想這樣,”她平和地說,“但您必須得幫我。”
那對虎睛一樣的眼睛在燈下閃閃發(fā)光,油燈不太亮,一切都照得不分明,唯獨嬴寒山這對眼睛像是什么獸什么鬼一樣清晰又瘆人。
石匠媽呀一聲險些翻到地上,嬴寒山手一伸又把他拽回來。
嬴寒山這張臉兇且談不上好看,除了那對眼睛太駭人之外,基本上往人堆里一扔就找不見她。
但鑒于她此前剛剛在蒿城干了件大事,夜里婦人嚇唬不睡覺的小孩子還會說金眼睛的虎姨媽來吃你了,這石匠認不出這眼睛也猜出來了。
她按著他的手腕,盯了他一會,然后慢慢松手,把懷里的碎銀掏了出來。
“我不要別的,也不為難您,”她努力把聲音放得輕緩,但眼睛一直鎖著他,不許他移開視線地和自己對視,“您把您知道的事情講給我,我立刻就走�!�
這有點不道德,之前在烏什的時候她就知道凡人承受不住自己刻意的注視了。
在這么一個本來就壓抑的環(huán)境里,被這雙金晃晃的眼睛盯著,人頭腦為了自保就會變鈍,這時候耳邊有人說什么都會下意識地聽。
果然,在嬴寒山反反復(fù)復(fù)重復(fù)了幾遍之后,那個石匠飄飄忽忽地開口了。
石匠姓何,沒個正經(jīng)名字,帶他的師父給他取名叫阿丁,丁者,工匠也。
何阿丁十二歲開始學(xué)石匠,學(xué)到二十二出師,背著行頭在臧州給人刻碑,打臺階,雕欄桿。
一般雕像是看不上他這么年輕的匠人的,何況講究一些的會去找雕玉的匠人,所以他極少有機會能雕個人臉的東西。
但其實他最會雕這些東西。
老人啊,少年啊,男人啊,女人啊,他只要看一眼腦袋里就有形,就能從石頭里把這個形刨出來。
他師父說他屈才了,該去做玉匠的,但弄金弄玉的,即使是學(xué)徒也是有臉面有本事的家里出來的,他一個沒名字的窮娃娃夠不上格。
忽然有一天,一個人找上了門,開門見山就問他能不能雕像。
一個人有天賦卻不能用是很痛苦的事情,何阿丁一聽就來了勁,也顧不上謙虛就向?qū)Ψ酱蚵犑堑袷裁础?br />
“雕一尊觀音。”那人說。
何阿丁的腦袋嗡地一下子就讓血充滿了,雕佛像與尋常生意不同,能給到尋常兩三倍的錢,要是這佛像大些高些,錢還要再多。
而且佛像和臺階可不一樣啊,臺階是給人踩的,佛像是給人拜的,哪個匠人不想讓自己雕出來的東西被人供奉著磕頭呢。
“我就答應(yīng)了……那個人說第二天來接我,然后留下定錢就走了。第二天天不亮,院子外來了一輛可氣派的馬車,我上了馬車,車上有股子甜甜的味道,外面天色暗,年輕人也覺多,我就這么迷迷瞪瞪地睡了……”
何阿丁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馬車慢慢悠悠地在一條大路上走著。
車簾擋得很嚴(yán)實,他悄悄往外看了一眼,一看就被懾住了。
這像是一座大城,但城里沒有販夫走卒,路邊也不見攤販行人,這路兩邊都是一層一層的琉璃寶塔,云啊霧啊地罩著寶塔,在日光下五光十色地扎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