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們記恨不記恨她,他們的家族是否會和她作對。那雙金色的眼睛并不狂妄,也沒有手握兵權(quán)的傲慢,它陰燃著一股不祥的火苗,好像是有什么東西桎梏著它,才讓它沒有從她身上蔓延開來,灼燒她周圍的一切。
她的確是仁慈的,仁慈到愿意在這里向他們解釋這件事不是她的部下做的,甚至這件事很可能真的不是她的部下做的。有人躊躇著,想要從中轉(zhuǎn)圜:“大將軍……大將軍請息怒,何必走到這一步我等皆負喪子之痛,故而言語上冒犯沖撞了大將軍。不若各退一步,畢竟將軍行軍,尚有我等可襄助之地�!�
你冷靜一點先別砍了我們,好歹我們能出人出錢出糧,你看在這些東西的份上先放下劍和我們好好談談怎么樣
嬴寒山看向說話的人,她臉上寫著四個字,莫名其妙。像剛剛說出這通話的不是人,是什么鳥什么動物一樣。
“你拋出了一個很奇怪的籌碼,”她輕輕抖了抖手里的劍,像是在抖掉上面子虛烏有的血跡,“你們的幫助,我原本不需要你們的同意就可以拿到�!�
她脾氣實在是太好了,對軍隊的要求實在是太高了。嬴寒山用軍功,用戰(zhàn)利品安撫他們,用威望,用嚴苛的軍紀束縛他們,不論是白鱗軍還是她手下的騎兵步兵,都不曾掠奪被攻下的城池。所以農(nóng)人們傳播著她的兇名,世家卻并不真的畏懼她,既然她沒有殺人,那么大概以后也不會殺吧
可她從未承諾過。
“我曾經(jīng)一個人敲開了沉州蒿城附近所有塢堡的大門,那些塢堡的主人有些腦子清醒,有些不清醒。腦子清醒的還活在淡河附近,不清醒的沒有人再見到他們了�!�
嬴寒山垂下拿劍的手,劍尖輕柔地在跪下那個人的膝蓋邊晃來晃去。
“我可以在這里殺掉你們,殺掉你們的孩子,家人,你們手下每一個為你們拿起武器的人,甚至不需要多少兵力。以后再有人在我好好說話的時候想不講道理,他們就會想起你們來�!�
死寂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又隨著不知道是誰因為顫抖而打翻的酒杯驟然結(jié)束。
“……大將軍!”
“大將軍恕罪!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是奸人誣陷!”
“驟然失子,我們只是悲痛得糊涂,何至于您發(fā)這樣的怒火啊……您向來仁慈,何必要與我們計較……”
“家中幼子與老妻無辜,您不要……不要……”
再這樣鬧哄哄的哀求聲中,嬴寒山輕輕向著座席歪了一下頭。
……萇濯看到她歪頭了。
直到剛剛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抽走了她的劍,說完了本該由他說的話。那盞明光熠熠,托舉著火苗的雁燈隔絕了她與他。這之間相距的不過是幾步路,萇濯卻覺得仿佛有一條著火的河流涌了進來,把他與她分割。
她有別的計劃,她有別的謀斷,她沒有告訴他
她是不是,不需要他
然后,他看到了這個小動作。
那雙金色的眼睛瞥向他,催促地眨了眨,著火的河流一瞬間熄滅,隔絕他與她的東西也消失了。一股溫暖的氣流從萇濯的咽喉沉到胸腔,他站起身,沖上前去,抓住了嬴寒山的袖子
“將軍!何至于此!”
那個提著劍的女將面無表情地向著他回過頭來,仿佛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冷哼一聲,把手里的劍遞給了他。
滿屋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嚇得忘了喘氣的人也在劫后余生的慶幸里開始斷續(xù)地哽咽起來。多虧了萇郎君,幸好有萇郎君!果然這位將軍是愛重他,不然怎么他一勸就聽了呢。
而嬴寒山一直背著臉對著萇濯,沒有再轉(zhuǎn)過臉去。
“你幫我擋一下,”她用唇語說,“我真的快要笑場了。”
夜幕是安靜的,它盡力遮掩住白天滲出的那些不安,把它們隱藏在自己越來越濃厚的色調(diào)中。浮泉郡重歸于安靜,只有很遠處傳來的一聲刁斗會把這安靜打破片刻。
但即使是這樣靜謐,這樣適合睡眠的夜晚,也有許多人無法入睡。
仆人為他的主人放下了窗簾,熄滅了一半的油燈,恭謙地保證馬車已經(jīng)準備好,第二天天亮他們就從這里離開。然而他的主人還是一臉憔悴地坐在那里,沒有了坐擁千頃良田萬數(shù)金銀的氣魄。
“今日……”他猶疑地問,“那女將軍可曾在宴上看我”
“不曾,”奴仆又回答了一遍,“主家未曾說些什么,她自然也對主家沒有什么不好的意見,主家盡可放心�!�
放心,放心,叫他如何放心得下這個姓劉的家主嘆了一口氣,后背又彎下去一些。說起來其實他不太心疼,那一天跟著那些孩子一起出游的是家中婢妾所生的庶子,雖說死了一個兒子到底還是慘重的損失,但和別人比起來倒也還能忍受。所以今天他今天在宴席上沒說什么話,也沒出什么頭,應該不至于被記恨上。
但那女將的眼神!口氣!真仿佛要先把他們都在宴會上殺了,再帶兵去把他全家老小殺個干凈一樣。
窗晃動了一下,門外傳來篤篤聲。
“主家,主家,有位郎君到訪�!�
劉家主愣了一下,下意識看看窗外的天色:“是何人,有報上名姓嗎”
“回主家,說是姓萇,白日不便與主家相談,故而夜中來……”
這句話沒說完后半,剛剛還頹在榻上的家主猛然跳起來,在仆人們驚悚的目光中向著客舍門外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