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卿玉·上
(江春言篇)一室幽暗,只余兩盞明燭搖曳,照亮殿門。
玄麟衛(wèi)匍匐在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話:“大人,皇宮里外皆找遍了,仍未發(fā)現(xiàn)兩位公主的蹤跡。
”室內(nèi)沉寂,落針可聞。
許久后,座上之人才似是有所反應。
他身形微僵,手中摩挲著什么:如玉珠相觸般,發(fā)出陣陣清脆琳瑯的鳴聲。
玄麟衛(wèi)不敢抬首,靜候發(fā)落。
“聽聞昨日,燕國使團離京,燕太子也在其中。
”江春言薄唇輕啟,嗓音冰涼沙啞。
他的面容隱于昏暗之中,叫人辨不清他面上和話里的情緒。
“是。
”玄麟衛(wèi)應聲,額角有冷汗滑落。
座上之人,既是七殿下的幕僚,亦是執(zhí)掌玄麟軍的玄麟使,與七殿下同分兵權。
無人知其真實身份,只知他名喚“卿玉”。
玄麟衛(wèi)心頭狂跳:昨日值守城門的領兵,便是他部下納入的前朝舊軍,那人一早被玄麟使關于詔獄審訊,不到一上午服毒而亡。
玄麟使昨日不顧一切闖入坤頤宮火海,最后侍衛(wèi)將他攙扶出來時,滿背血痕觸目驚心。
玄麟使甫一回府,便昏迷不醒。
而那救玄麟使有功的侍衛(wèi),得七殿下親自傳喚,之后卻死生不明。
玄麟衛(wèi)心怕這無妄之災降到自己頭上,不禁冷汗連連。
好在玄麟使今日蘇醒后,只是簡單詢問追緝兩位公主的進展,并未為難他。
“如今七殿下鞏固朝綱在即,追緝公主之事暫且放緩,不宜調(diào)離過多兵力。
”這話聽不出語氣起伏,玄麟衛(wèi)卻莫名悟出其中暗含的警告意味。
“屬下明白。
”·江春言放下掌中那只翠綠耳鐺。
桌案沿放著一封和離書,他盯著看了半晌,而后將書信封口打開,取出里面一沓數(shù)十張墨紙。
江郎親啟:蓋聞夫妻之緣,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
若結(jié)緣不合,想來皆是命數(shù)。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終是滿腹怨厭,以求一別。
遂書之,各還本道。
愿夫君相離之后,如此間迢迢山水,滔滔岌岌風云起。
文禎十五年,二月春,發(fā)妻虞氏謹立此書。
洋洋灑灑千字文,前半闕虞昭言及二人相遇之緣。
最初是在賞花宴上,她初見江春言。
他禮正身清,將那朵簪花別于她發(fā)間,自此便一眼誤多年,叫她生了情。
后來是在詔獄牢底,她孤身一人闖來,擁他入懷。
話至此處,虞昭寫道:未曾想,明月不再高懸,我亦觸碰到了你。
江春言指腹摩挲著那行字跡,目光難得透出幾分克制而眷戀的溫柔。
他自幼讀書文便過目不忘,這份和離書他只消看一遍,就將她所書每一字、每一句都熟記于心。
可他仍日日夜夜翻看,好似頌讀經(jīng)文般虔誠。
·他與虞昭之間,始于一場權欲的深淵。
江春言心思敏銳,從江家滿門問斬,留他一人受詔獄牢刑開始,往后他便知自己再也做不回清雋皎潔的世家公子。
他注定做亡命之徒。
江家的滅門慘案,源于江鼎在朝堂屢次諫言,他不愿加入丞相一黨,也不愿為君王所‘善用’。
江鼎的剛正不阿最終致使丞相對他起了殺心。
而淵帝不過是坐山觀虎斗,遂了丞相的意思,任由江家覆滅。
可淵帝保下了江春言。
在虞昭劫獄之前,淵帝明知江春言或許會成為今后潛在的隱患,仍然不動聲色留他一命。
詔獄牢刑十八般,叫他受盡折磨,卻又不會真的死去。
為什么不砍斷他的頭顱?黃泉路冷,他自是該去陪江家數(shù)百冤魂。
可偏偏他不能,他的手腕被鐵鎖吊起,口中塞著布條,清醒地活著,得不了解脫。
虞昭的身影出現(xiàn)在詔獄的那一刻,他落入她溫暖的懷抱,意識短暫醒來復又昏沉。
女郎一襲紅裙,明媚灼眼,她無論如何也要救他。
江春言于是明白:淵帝之所以留他一命,是慨江鼎之剛正、惜他之才,亦是保全江家唯一的后代;可到底忌憚江氏子尋仇,便設下此局,由著虞昭的意思,讓他尚公主。
只要做了駙馬,便終身不得入仕,淵帝折他羽翼,以作警示。
他們這是欺他無能、逼他就范。
他們要他卑賤地匍匐,偏他自己有了生的希望,便不再甘于平庸死去。
他恨丞相,恨淵帝,也恨和安公主。
成親儀式上,他飲下那杯和合酒,心里卻想:終有一天他會報江家滅族之仇,雪己身被踐踏之恨。
他表面上是和安公主的駙馬,私下卻一直在找尋機會。
直到成親半年后,他隨虞昭赴宮宴,結(jié)識冷妃棄子——七皇子虞書景。
虞書景是一個不錯的合作人選,面相純良,人后手段狠戾,亦不受朝中各方勢力所掌控監(jiān)視。
而最重要的是,虞書景和江春言一樣,都是孑然一身、不畏死之人。
二人遂達成合作,江春言以幕僚“卿玉”一身份為虞書景獻計、鋪展勢力。
朝臣關系錯綜復雜,拉攏人心不光靠空談鴻鵠志。
只有掌握了對方的命門,才能讓其真心實意效忠投誠。
他一步一棋,棋子落局,穩(wěn)妥而精于算計。
一切都進展的很順利,淵帝失勢病危,丞相與太尉彼此制衡。
可偏偏有一人游離于江春言的謀劃之外。
虞昭自成親后,事事尊重他,從未強迫半分,數(shù)月有余,她都未曾命他侍寢。
起初江春言以為這不過是她的惡趣味:她要他為她沉淪,然后再狠狠拋棄折辱他;亦或者是意圖馴化他,讓他心甘情愿做她手中的刀。
可漸漸地,江春言改變了這種想法。
文禎十三年秋末,淵王室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秋獵,虞昭作為公主本可不必參與圍獵,但她偏偏去了。
也正是那一場秋獵上,淵帝遭到了刺殺,三皇子救駕心切,替父皇擋下一箭。
箭鋒沾染劇毒,三皇子不日毒發(fā)身亡。
……江春言籌謀許久,假意刺殺淵帝,為的就是要三皇子的命。
他親自動的手,殺伐果斷、一箭刺中三皇子要害,也因此進一步加深了虞書景對他的信任。
可誰也不知道,這其實是江春言第一次親手sharen,殺一個無辜之人。
他放下弓弩時,手不住地顫抖,滿目猩紅。
一批又一批死士掩護他撤離秋獵場,無數(shù)人用血為他鋪就一條生路。
直至子夜,江春言方才擺脫禁軍的追捕。
此時夜色很沉,風饕肆虐。
雨稀疏打落在他的身上,帶來一陣刺骨的寒冷。
江春言回到公主府,聽到下人們交談:和安公主今日也參與了圍獵,淵帝遭遇刺殺之時,和安就在不遠處。
她回來之后面色慘白,似是受了驚嚇。
公主寢殿里不斷有侍女端著盆子進出。
他聽到自己沉寂的心開始跳動,愈來愈快。
不安自心間蔓延。
他踉蹌著推開殿門,但見虞昭正從湯池中起身,拿起一旁晾置的裙裳。
隔著屏風,女郎曼妙的身姿乍然映入眼簾,江春言慌忙背過身。
虞昭緩步走過來,倚靠在他背上,她剛沐浴完,身上散發(fā)著馥郁香氣。
她瞧著他微紅的耳根,似是起了捉弄的心思,纖纖玉指自后方探過來,輕輕挑起他的下顎。
“駙馬臉紅什么?”他抿唇,艱澀道:“是臣唐突,還請殿下——”話還未說完,他的唇上忽而觸及柔軟之物。
虞昭素手捂住江春言喋喋不休的唇瓣,“你總是那一套說辭,字里句里要同我劃清界限,你就這么不愿與我在一起?還是說,你不懂如何去愛人?”江春言闔目,他想自己早已身處無涯煉獄,面上依然是溫潤的公子,內(nèi)里卻腐朽潰爛,宛如惡鬼。
什么是愛?愛之一字對他來說過于奢侈。
良久后,他開口,卻下意識回避她的發(fā)問,“殿下今日去圍獵了?聽聞秋獵遭襲,您可有受傷?”她搖了搖頭,“許是幸運,事發(fā)時我并不在父皇身旁,倒是三哥他替父皇擋下那一箭,現(xiàn)下死生不知。
”三皇子活不了,他中的是血見愁,毒性會生生融于他全身的血液,最終尸骨腐爛。
江春言這樣想著,輕聲道:“殿下恨那刺客么?”虞昭此刻已走到另一側(cè)長桌上坐下,“談何恨不恨?這宮中每日要死這么多人,待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只求能保全自己。
”她揚手喚他過去。
桌上擺著幾道菜碟,色澤俱佳。
中央處擺一鴛鴦鍋,熬的久了,湯面“咕咚”冒著熱氣。
虞昭拿湯勺盛出一塊鹿肉,放到他的碗里,“嘗嘗,今年特供來的西京梅花鹿,據(jù)說肉質(zhì)鮮美,有滋補之效。
”他沉默片刻,道:“殿下今日冒險圍獵,就是為了這鹿?就算這鹿肉再難得,可您也不該以身涉險——”萬一那箭失了準心,射在她的身上,他應當會害怕、后悔罷。
江春言因自己所想而心驚:不知從何時起,他竟開始擔憂和安公主的安危。
虞昭眸中笑意清淺,“駙馬身體還需康養(yǎng),太醫(yī)說了,食此鹿肉可補虧空。
”他夾起碗里那塊鹿肉,細嚼慢咽,鹿肉質(zhì)地細膩,在碗中靜置許久,已不復溫熱。
他卻覺如鯁在喉,燙的心慌。
“對了,駙馬冬日里總是懼冷,尚衣局送來那些毛料我都不太滿意,就順帶獵了一只雪狐,等隔幾日圍脖做好了宮里便差人送過來。
”……風依舊喧囂,雨依舊闌珊。
可他心里卻漸漸有了溫度。
這是江春言第一次擁虞昭入懷,他想:等一切都結(jié)束之后,他就與她好好做一對尋常夫妻。
她若是喜歡他溫雅干凈的模樣,他便將骯臟與不堪隱藏起來。
他仍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虞昭,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一直陪在他身邊就好了。
·江春言久久凝視那行字,眼尾泛紅似欲滴血。
先前是虞昭視他為“明月”,她用兩年時間讓他卸下心防,他開始希冀與她之間會有可能。
她怎能離開他?她第一次喚他“夫君”,竟是在一封訣別書里。
江春言思及此,喉間涌起腥甜,他拿帕掩唇低咳,竟生生嗆了一口血。
他拭去唇邊血跡,將書信收好,放入錦匣中。
起身走出殿宇。
深春乍暖還寒,涼意襲人,江春言穿得單薄,身形瘦削,眸中水光瀲滟,神容凄苦。
虞昭怎能拋棄他,選擇燕國王子?如若不是他暗中相護,她如何能順利離開?江春言仰面,不讓淚落下:她今生既已與他拜了天地,便只能做他江春言一人的妻。
生則同衾,死亦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