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若她不是凡人，那又會是誰呢？她回凡界的決心動搖了起來——既非凡人，又談何“歸”？她入仙界不足三月，卻仿佛已別凡界許久。

    久到她心中那些有所依仗的閑情與安然、自以為的矜貴、與親朋的離愁，都淡然了。

    取而代之的，是仙界的那些奇光異景、層出不窮的險境、臨危仍忠于本心的豪情和劫后余生的快感她陷入了重重矛盾之中。

    她懷念凡界的自由，卻又向往仙界的自在——那種無所依無所忌，只竭盡全力與命運和死亡相搏的自在。

    然而她亦知，這只是一時的不甘平凡與新鮮，她總會泛起鄉(xiāng)愁，總會在恍惚間意識到她的牽絆和遺憾是如此之多。

    于是她長久地處于一種憂悒與消沉之中。

    她時常坐在窗邊，撫摩著窗框上的紋路發(fā)呆。

    看山谷中的靈草沉默地從土里長出一截又一截，看仙鳥掠空將云霞盡數(shù)卷入羽翼，看眸眸和靈兒在屋里各處玩鬧，最后齊齊滾到她腳邊……當(dāng)山谷上空被靜寂的黑云布滿，鳥獸噤聲時，她便回憶自己在凡間的過往，一坐便是一天。

    忽然，腿上一重，她低頭一看，是靈兒和眸眸不知道從哪叼來一支似太陽菊的花，跳到她懷里想送給她。

    “喵～”靈兒叼著花頂?shù)臈U兒，昂首目帶探究地看著她，眸眸則掛在桿尾上搖搖欲墜，短如豆的尾巴因恐高而亂顫著。

    “噗嗤！”讓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才發(fā)覺——心中并沒有她所以為的那般沉重。

    她接過那朵花，放在鼻尖嗅了嗅，有股淡雅卻提神的清香。

    “謝謝你們。

    ”她分別揉了揉靈兒和眸眸的頭，忽而釋然了。

    難道此刻的花香，掌中毛茸茸的觸感，比她記憶中的一切更虛假嗎？而此間同等真實的還有她的自由——便是一無所有的人也能有的這點自由：即她可以選擇不陰郁且疲倦地等待命運的終結(jié)，可以選擇在命運的磋磨中去除她對自身的磋磨，可以選擇不坎陷于矛盾的兩極之間。

    而是以一種竭力卻不癡妄，坦誠卻不自哀，窮途卻不苦志的意志，去認識自身及命運。

    “這么漂亮的花，谷里可沒見過，你們從哪弄來的？”江撫月頓時有些餓了，她打開仙童早上送的食盒，拿出幾塊糕點吃了。

    靈兒對她的問題充耳不聞，骨碌碌的雙瞳不自在地撇向了眸眸，后者則無甚知覺地在舔她落下的糕點碎。

    “不會是上哪偷來的吧！”靈兒聽罷，雙耳放倒緊緊貼著腦袋。

    江撫月忽然覺得手里的糕點不香了，還未待她細細盤問，卻聽敲門聲響起。

    “撫月，你在嗎？是我和明堂長老。

    ”是殷虹的聲音。

    “撫月仙子。

    我是明堂，貴寵似乎叼走了我近日才栽出的一朵日精，冒昧想請仙子歸還。

    ”江撫月忙放下糕點，開門請他們進屋。

    “長老，實在抱歉！是我管教無方！”江撫月佯裝怒意，惡狠狠地瞪了靈兒一眼，將那支花還給了明堂，“它實在太調(diào)皮了！我會教訓(xùn)它的！”“喵……”靈兒會意，便微弱又討好地叫了一聲，垂頭耷腦地斜眼瞟了瞟明堂，復(fù)而垂眼看地，一副羞愧萬分的樣子。

    “無妨無妨！”一向喜愛蟲獸的明堂哪里受得了這架勢，連忙說道，“一朵花罷了！況且它確實生得顯眼，香味濃郁，無怪乎靈兒會發(fā)現(xiàn)它。

    瞧！這花還鮮活著呢！”靈兒立刻抬起頭，雙瞳閃著驚訝和慶幸的光，看看明堂，又看看江撫月，見后者仍是板著一張臉，便又垂頭，嘆了口氣。

    “唉！你看這”明堂竟要將花還給它，它卻憂郁而緩慢地將頭撇向一邊，一副因不配得而心傷的樣子。

    “它年幼尚不知事，調(diào)皮點饞嘴點也無妨，只要不犯下大錯，便不宜太過苛責(zé)。

    ”明堂揪心勸道，仿佛擔(dān)心待會他們走了，江撫月會責(zé)罰了它。

    “是啊，且瞧它這樣，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自己錯哪了。

    ”殷虹也不禁打起了圓場，還移題轉(zhuǎn)話道，“對了，它的傷治得怎么樣了？”“靈兒受傷了？”明堂驚訝地吹飛了胡子，立刻上前抱起靈兒。

    “我看看。

    ”“不必勞煩長老！”江撫月伸手欲攔，但他速度之快，還未待她與靈兒皆反應(yīng)過來，靈兒已被明堂托舉到了眼前。

    “就讓長老幫你看看吧，長老是慧極宗里最最精通醫(yī)術(shù)的了，我那幾招便是跟長老學(xué)的皮毛。

    ”殷虹說道。

    “靈兒……怕不是一般的貓吧？”明堂催運精氣在靈兒體內(nèi)走了一遭，猶疑道。

    “長老為何如此說？”江撫月強作鎮(zhèn)定道。

    “它的經(jīng)脈與尋常蟲獸有很大差異，輸入的精氣無法順利運行。

    ”明堂皺眉，“可看它精神好動，卻不像中了毒。

    近來它可有受傷或誤食？”“并無。

    ”江撫月說道。

    “既無病也無殘，那便可能是它的經(jīng)脈先天有異。

    ”明堂將靈兒“從頭到尾”又仔細檢查了遍，“除經(jīng)脈外，其他倒是與尋常貓兒相同。

    ”“觀它性智，應(yīng)能化形了吧？”他又轉(zhuǎn)頭問江撫月，“化的可是人型？”“未曾見它自己化型過。

    ”江撫月篤定搖頭道，卻暗想著：若是不靠□□燈，它確實是從未自己化型成一位金眸的美少年哩。

    “靈兒，你是否覺得丹田精氣散不成體，難以聚集？”明堂將靈兒放回桌上，它只學(xué)著江撫月方才的樣子，歪頭佯裝聽不懂似的，懵懂地看著他。

    江撫月心中一驚，這說的不正是她的情況嗎？她悄悄給靈兒使了個眼色，點點頭。

    “便是精氣在你體內(nèi)散漫，亂跑，所以你才總是餓，總想吃東西對不對？”明堂照著自己身體比劃著。

    靈兒便配合著，似懂非懂地頷首。

    “這種狀況，我活了九百多年，只見過兩樁類似，一是宗里弟子練功時走火入魔，險保下命后，體內(nèi)卻仍存她走魔功時生的經(jīng)脈，于是仙魔兩副經(jīng)脈并存，無法再修煉，她現(xiàn)已離了宗去尋剔除魔脈之法……”明堂若有所思地捋著他的辮須：“另一樁則是凡人為修仙身，強補流胎妖丹等邪物。

    可他雖有仙身，道心卻漸泯。

    如今修為仍與凡人無異。

    可多副經(jīng)脈更耗靈力，如今只靠著訓(xùn)基丹才能勉強過活。

    ”“不過靈兒是獸，情況自然與這兩樁不同……我先給你一些訓(xùn)基丹，靈兒有困乏力竭時便喂給它。

    我即刻動身前往萬象大陸，尋我舊友，他精通經(jīng)脈之理，或能解惑。

    ”他說著，從靈界里掏出了一個半人高的袋子，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堑に帯?br />
    “謝過長老，可這太多了吧！”江撫月接過袋子掂了掂。

    “嘿嘿，這丹制起來簡單，我兒時為學(xué)煉丹煉了許多。

    ”明堂一副棘手舊物終于脫手的模樣。

    “長老，你這就要走了？”殷虹問道，見他已布下共剎門。

    “我那舊友行蹤難知，萬象大陸又最是偏遠，盡早出發(fā)才為穩(wěn)妥。

    ”明堂擺擺手，“伏緋成年禮不日便要舉行，明一應(yīng)該就快出關(guān)了，記得提醒他照看好我那些靈寵。

    ”“長老放心吧，一路保重！”殷虹行了個禮。

    “喵～”“長老保重！”江撫月也抱起靈兒和眸眸一同道別。

    明堂微微頷首，身影便消失在了共剎門后。

    “長老一說我才想起，再過半月便是伏緋的成年禮了，宗里弟子多半下山幫忙籌備去了。

    ”殷虹扶額抱怨道，“唉，這下連忙里偷閑的功夫都沒有了！”“或許，我可以盡點綿薄之力？”江撫月說道。

    這些日子接連麻煩殷虹和明堂長老，她正苦于無處回報呢。

    “欸，我可沒暗示要你幫忙��！”殷虹狡黠眨眼，爽朗笑道，“那你就幫我盯著谷里靈草的出項吧。

    近日估計會有很多人來采用，若見著什么異常，就來告訴我。

    ”江撫月心頭微熱——殷虹已將她當(dāng)作真正的朋友，才會這般坦然相托。

    而她卻還總計較著人情往來，生怕虧欠了誰，倒是她小氣又拘謹了。

    “好！我將與靈兒，眸眸組成三人稽查小隊，日夜巡邏靈藥谷！”她一手拎起靈兒，一手抱起眸眸，神情鄭重地立正站定，“請虹兒放心！”“哈哈哈哈哈！好啊！撫月大督察，你們小隊的決心和可愛我已經(jīng)看分明了！相信你們定不負我所托！”少見江撫月的耍寶模樣，樂得殷虹鼓起掌來。

    興起，又從靈戒里提出幾壇露華濃，“那我們的誓師大會，可不能少了酒哇！”“喵！”見有酒喝，靈兒興奮得一個滑步上前，差點連貓帶眸把酒盞都撞翻了。

    “別急，你這酒鬼貓！”江撫月佯怒道。

    “哈哈哈哈！”是夜，廬里燈暖如晝，言笑晏晏。

    卻無人察覺，窗外那黑黢黢的大地上，詭異地閃了一陣暗紅色的光，片刻后又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