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垂柳乘風(fēng)，飛蕩如仙人之拂塵。
柳絮飄至檐脊。
明黃色宮殿中，穿著龍袍的男人眼神中漸起興味。
大太監(jiān)來報，自己最任性荒唐的小公主，竟然選了一個質(zhì)子做駙馬。
她成天追逐的齊侍郎家的小子，年少有為的少天師蘭卿，顯赫世家的安定侯之子，竟都敗給那個奴仆不如的人。
盡管訝異，他也并未過多評價，終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陛下，永樂公主求見。
”哦？剛選完駙馬，難道又要更改？養(yǎng)心殿即刻鉆出一朵嬌花。
花兒裊裊婷婷走近，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跪安禮才開口道：“父皇安，兒臣已擇選了駙馬，卻心系父皇，舍不得離開皇宮，不想眾人一得知消息就將我徹底看作人婦，但求父皇遲些下圣旨將安排昭告天下。
”一番話抑揚頓挫地說完，陸觀雪抬頭看向上首，睜圓了眼，眉頭微皺，癟著嘴，盡可能作出撒嬌意味。
帝王的洞察力遠(yuǎn)在常人之上，他起初奇怪自己的公主竟然會老實行禮，待聽完她說的話，看她那每次求人時都會露出的幼稚神情，他還是沉聲應(yīng)允。
“也罷，既然永樂主動開口，朕自然依你，那便待下月再傳旨意。
”對于公主出嫁此事，他不必再耗費太多精力了，見她不再有求全，大手一揮送人離開了。
暮色低垂，漸漸有春日晝夜溫差下的涼意襲來。
陸觀雪慢悠悠走在宮道上，今日實在是用腦過度，她不禁想起被論文支配時，天天繃緊弦思考的日子。
幾天前她還是為了逃講座，磨著導(dǎo)員批假的普通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卻將話術(shù)用在懇求皇帝身上。
她下意識忽略的對于穿越的不適感，孤立無援的低落，倏地一擁而上。
負(fù)面情緒愈加沸反盈天時，鞋底踩到一軟物。
陸觀雪一向懼怕昆蟲和蛙類動物，登時一個激靈向另一旁跳開。
做好心理準(zhǔn)備回身定睛一看，玄色衣衫濕淋淋地在石板路上洇出水痕，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撐在她剛剛走過的路上，上面有一個淺淺的腳印。
她大驚，怎么會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趴在路上一聲不吭，莫非是什么人拋尸此地不巧被她給來了一腳？一時又懼又疚，默念幾遍核心價值觀，她挪著步子靠近，猶豫片刻還是蹲下欲查看那人氣息。
他卻猛然抬臉與陸觀雪視線相對，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直直看向她，眼神有一瞬銳利如刀，看清面前人后又歸于沉寂。
陸觀雪短短幾息間被嚇三次，差點一口氣噎死。
深呼吸幾下，她看著這個來路不明的怪人，盡量柔聲問到：“你是誰，怎么在這里，是遇到什么事了嗎？”他隱約透出怪異神色，像是從牙縫里使勁擠出來幾個字“百里琢。
”末了又補上：“殿下恕罪。
”是怪我擋路嗎。
他想。
！�。￡懹^雪最后一次被嚇，因為自己從未想過與攻略對象的初見會是此情此景。
她有原身記憶，知曉百里琢一個臣屬國的質(zhì)子，名義上是邦交使者，說難聽點就是敗者求和的犧牲品，在皇宮中自然人盡可欺。
原身倒是不曾欺辱過他，因為她從不屑于與低賤的人打交道，她根本不在意質(zhì)子這個人，偶爾碰見有人行兇，也只是讓仆從加快速度抬轎離去。
不怪她明明被他畫像上的容貌所吸引選了他做駙馬，現(xiàn)在遇到本人卻根本認(rèn)不出，實在是百里琢這模樣太過狼狽不堪，現(xiàn)代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陸觀雪根本想象不出這種畫面。
他整張臉都粘著泥土、水漬，蓬頭垢面，嘴角還微微發(fā)腫，整個人更是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細(xì)看連衣袖也是破爛的。
縱使不是攻略對象，陸觀雪也不可能放任這樣一個人在自己眼前自生自滅。
更何況自己還踩了他一腳，雖然不是有意的，但對他這種處境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了吧。
她剛想攙扶他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落手處，半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了停，悻悻收回，欲蓋彌彰地?fù)芰藫茏约旱陌l(fā)絲。
最終只好干巴巴地問：“你還好嗎，能自己起來嗎？”她的舉動令百里琢不解，他是皇宮里的邊緣人物，但也知道永樂公主從不在乎下等人的命運。
從前她日日如花蝴蝶般在皇宮中四處飛舞，一次也沒有給他半分目光。
這次卻離他這樣近。
不知所圖。
但公主命令他不得不聽。
他咬牙，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單手撐地，迅速借力換腿，另一只手里緊緊握著某物，只不過一身濕透的衣服變得格外沉重，他只能單膝跪地，和陸觀雪面對面蹲著。
陸觀雪沒想到他忽然就爬起來了，自己本來是想問清楚他的狀況，好想想要不要找人幫忙的。
看他力竭的樣子，她有些不忍，還是囑咐道：“你在這等等，我去找?guī)讉�宮人來。
”然后就快速跑走找人去了。
得找兩個強健些的宮人，再順便拿些藥，他那樣子可能是著涼了，不知道身上有沒有什么擦傷。
她想。
百里琢看著那道粉色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了，垂眸。
原來是同旁人一樣發(fā)覺了欺辱他的樂趣嗎。
他今日這樣，應(yīng)該是不能再被圍打了，此時逃走，就算公主改日追責(zé)，那時傷口多少會恢復(fù)一些，忍忍也能再受刑。
下定決心，他憑借意志，就近抓住一塊石雕，倚著起身，跌跌撞撞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陸觀雪出來時沒乘轎，只讓凝儀在錦云宮前等她，但養(yǎng)心殿離那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百里琢那個狀態(tài)，她疑心他會隨時昏過去。
只能先看看周圍能不能遇到往來的沒有事務(wù)的宮人。
微涼的空氣在皮膚上如蠅蟲爬過，帶起一片雞皮疙瘩。
快到宵禁時間，宮內(nèi)的人都行色匆匆，被陸觀雪跟上的就惶恐地跪下，再找借口推辭。
重復(fù)幾次，疲累感層層堆積。
好不容易拉了一位剛結(jié)束輪值的侍衛(wèi)，又遣了兩個宮娥去拿藥和叫凝儀來，陸觀雪覺得這一天的運動量有望趕超自己大學(xué)四年的。
急匆匆回到原處，除了地上半干的水漬，一個影子也沒有了。
陸觀雪愣在原地，她不曾設(shè)想過這種可能，一時無措又無力。
路邊的小貓小狗，餓極的時候見到人，都是等著人來喂的。
自己來了，他怎么反倒走了。
“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幫助？”她好聲好氣同他交流，可翻山越嶺實行善舉到了最后，卻無人接受，霎時就變得如鯁在喉。
她實在不解，又不想明日就傳出公主戲弄宮人的言論，只能先向陪同而來的侍衛(wèi)連連道謝，麻煩他若是回去時碰到那兩個宮娥，也向她們說明清楚。
侍衛(wèi)在皇宮值守多年，頭一回被公主溫柔對待，一時驚愕地說不出話，等公主吩咐完，他才誠惶誠恐地要跪。
陸觀雪攔下，認(rèn)真地又解釋了一遍。
侍衛(wèi)才木訥如偶人般，同手同腳地往回走。
侍衛(wèi)走后，她獨自靜立，纖瘦的身影孤零零的，粉色的衣裙盡管顏色鮮明，卻也在漸黑的夜晚，變得暗淡無光。
凝儀找過來時，冷風(fēng)吹的陸觀雪指尖都在顫抖。
她看向凝儀，低低地說：“走吧，沒事了。
”她第一次見到公主如此失魂落魄，在她眼里公主一直是夾竹桃般的美人，艷絕，卻有毒。
可也許是現(xiàn)在天色太過昏暗，她竟然覺得公主的神色中隱約在向她求助。
自己前日才因早膳沒有做到恰好的溫度，被公主罰去洗了一整天衣服，如今卻對公主生出惻隱之心。
她不是只想熬到年紀(jì)后，無論如何也要求公主放她出宮嗎？她終究只是一個侍女，不善玩弄心術(shù)，也不想在主子面前邀寵。
平平安安做好差事，便足夠了。
凝儀咬緊下唇，還是沉默地扶著公主回宮了。
替公主卸下釵環(huán)珠翠，褪去錦衣華服后，她悄聲退出寢殿，在冷然的月光下走開了。
陸觀雪累極，沾床就睡。
月落烏啼霜滿天【1】。
清潔的光華染白了窗欞和榻上之人的瓊面。
略顯蒼白的臉倏然滾燙潮紅，冷汗涔涔，夢魘無邊。
系統(tǒng)提示音再響：“每日播報，攻略對象目前x值為0，y值為99，請宿主再接再厲。
”真是噩夢纏身了，昨晚沒睡好，今天一早又聽見令人煩躁的系統(tǒng)提醒她未完成的任務(wù)，陸觀雪拿被子蒙起頭來不愿面對。
只一日就達(dá)到99的數(shù)值，她直覺并非好事，百里琢在這種慘無人道的處境下，什么情感會如此豐沛？陸觀雪問：“攻略成功我會立即返回現(xiàn)實嗎，如果有延遲，我在這期間遇到意外死亡，還能順利回去嗎？”系統(tǒng)的機械音中竟透露出一絲贊賞的意味：“回宿主，攻略成功后可自行選擇返回時間，返回通道需要一個時辰的連接時間，到時將自動送宿主回去，在本世界期間，宿主身死則魂滅，無法再返回現(xiàn)實。
”一個時辰…這時間都夠隨便一個人殺她幾十次了。
陸觀雪不語，攻略任務(wù)果然不簡單，至少現(xiàn)在她知道這個y值肯定不能用來幫助自己回去，不僅如此還要努力降低，防止百里琢暴走。
而另一個x值經(jīng)過昨天的交流仍然毫無進(jìn)展，至少說明應(yīng)該是方法有誤或者時機不對。
百里琢沒有接受自己的幫助，很可能是因為暫時還沒有正面情感。
百里琢的消失是他考量后的作為，那就是她的做法引發(fā)了他的情感變化，有反應(yīng)，無論好壞，都是繼續(xù)下去的動力。
她給自己打氣。
蛇類冷血、殘忍、敏銳且極有警惕性。
陸觀雪膽子不大，尤其對活體動物的接觸有莫名但十分偏執(zhí)的恐懼。
她曾有朋友對蛇類寵物很感興趣，央求她去爬寵咖啡店體驗，如坐針氈了十分鐘，目睹了一條小蛇的進(jìn)食過程，她冷汗直流，朋友趁她沒反應(yīng)過來時，引她碰了一個蛇員工，冰冰的，好像還被瞪了一眼，激得她清醒了半個月。
是她太冒進(jìn)了，滿是惡意的四周，她要怎么讓一條蛇信任自己。
陸觀雪假寐思考了很久，幾近要呼吸不暢了，才緩緩從被中探出頭。
無數(shù)個壞消息中，現(xiàn)在讓她感受最深的是：自己好像發(fā)燒了。
她斜靠著玉枕，啞著嗓子喊凝儀來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