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1】陸觀雪手里還捏著一張紙,紙上赫然是詩中景。
那女子不斷出現(xiàn)在畫中,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被小公主記錄下來。
溫婉的面容,和化不開的愁云。
陸觀雪驚奇小公主的畫技竟如此高超,畫上的女人栩栩如生。
她原來以為公主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愚鈍之人,可在這塵封的歲月里,她是早慧的,是心思細(xì)膩的。
曾經(jīng)的公主,與她穿來時傳聞中的模樣大相徑庭,她究竟為何淪落至此?凝儀見陸觀雪久久不言,出言道:“殿下莫再感傷,貴妃娘娘在天之靈必會庇佑您。
”鸞貴妃生前對她這個小小的宮女也十分溫和,給予過她母親般的關(guān)懷,過早與家人分離到皇宮這吃人不眨眼的地方謀生后,鸞貴妃是與眾不同的,似乎被圣光籠罩一般,靠近就會覺得溫暖,這讓她偶爾也生出些許勇氣,恰如此刻。
原來是公主的親生母親。
陸觀雪也從畫中看出了母女間那獨有的柔情,比同皇帝皇后,比這皇宮中的每一個人,都要真實。
可惜斯人已逝。
親情與愛情的漩渦,她如今要替公主在其中掙扎求生了。
陸觀雪欲去天牢一探,那條小蛇一個沒看住就掉數(shù)值,真是時時刻刻牽動著她的思緒。
她出了宮門,一個小丫鬟突然竄出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小丫鬟大驚,大幅度鞠躬說:“公主殿下,太傅大人傳信給您,尚書房見。
”說完就像個鵪鶉似的,埋頭一扭一扭地快速跑走了。
陸觀雪哭笑不得,這才從先前的起伏不停的情緒中徹底回過神來,又接著憂愁,這不就是老師叫她去辦公室批評嗎。
穿越前她的論文其實已經(jīng)改過四五遍了。
第一次老師說參考文獻(xiàn)不夠。
第二次老師說語言表達(dá)太差。
第三次老師說整體結(jié)構(gòu)不清。
第四次,老師說你這個題目起的也不好啊。
……第五次修改……她穿越了。
若不是這個插曲,她懷疑下一步她的論文就要進(jìn)廢紙桶了。
總之,依照她豐富的經(jīng)驗來看,老師的意見是源源不斷的,以前她可以盡量少引起老師的注意,求神拜佛換來幾天安生日子,可現(xiàn)在她雖貴為公主,卻再也沒有那么多借口,只能屈服于現(xiàn)實,還失去了用鴕鳥行為自我安慰的權(quán)利。
她微蹙眉,嘴角下垂,盡可能放慢腳步向尚書房走去。
尚書房門口,老太傅早已候著,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的身影就走上前來,激動地說:“小雪啊,為師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雖然雙雙穿進(jìn)古代,陸觀雪覺得自己的老師竟然不及從前古板,而是多了幾分時興的幽默,只是如今在她憂愁的時候聽起來冷冷的。
“好消息吧,老師。
”難道還有比她即使穿越還要改論文更壞的消息嗎?“哈哈,小雪啊,好消息就是我給你想出了一個非常好的論文題目啊,剛好很符合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隨時可以就地取材,就叫《探析古代質(zhì)子的教學(xué)環(huán)境》,這樣你和質(zhì)子天天來尚書房上課學(xué)習(xí),既能隨時檢驗論文質(zhì)量,又能確保他的安全,兩全其美,你覺得怎么樣��?”“老師您說的都對,那壞消息呢?”陸觀雪面上恭維笑著,心里悄悄吐舌。
她的老師這是穿來古代無事可做了,逮著她不放,哪里算是好消息。
“唉,這壞消息嘛也是與質(zhì)子有關(guān),為師雖是穿越而來,但也算一個一官半職的,我聽說這天牢之中今日特地運了一批新的刑具,質(zhì)子似乎是得罪了皇后一派,免不了皮肉之苦了。
”當(dāng)今皇后尹氏,為百年世家之女,祖父曾官拜至相,只是并非皇帝發(fā)妻,而是登基一年后被立。
這其中緣由,彎彎繞繞太多愛恨情仇,皇后如今穩(wěn)坐中宮之位,除了家世的協(xié)助,自身手段之狠辣也不容小覷。
她誕下六皇子后,宮里這么多年再無子嗣順利出生。
陸觀雪嘆了口氣,雖然自己女子之身威脅不到六皇子的宏圖大業(yè),但每每見到皇后時,總是能感覺到她金尊玉貴的外表下輕蔑厭惡的眼神。
如今百里琢也成了皇后的眼中釘,他們夫妻二人也算是同仇敵愾了。
“老師,您消息靈通,為了咱們順利回到現(xiàn)代,可要多多關(guān)注質(zhì)子的狀態(tài)啊,我得先去看看他。
”陸觀雪堆笑作揖,賊一樣溜走了。
當(dāng)老師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后,陸觀雪抿唇,顯露出疲憊的神情,默默思考起對策。
明面上,皇后掌握后宮大權(quán),六皇子有靠山,所受寵愛也在她之上。
暗地里,皇后害人經(jīng)驗豐富,眼線遍布,勢力不可估量,而她一無所有。
只剩一腔孤勇。
越靠近天牢,越隱隱有陰風(fēng)吹過,樹影綽綽,沙沙聲不絕于耳,她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產(chǎn)生一種時時刻刻被人跟蹤的錯覺。
她實在忍不住了,飛速回頭,的確沒有人在身后,只是幾片樹葉乘風(fēng)而起,再慢悠悠飄落。
天愈發(fā)黑了,風(fēng)吹草動都令她緊張不已。
她攥緊袖口,加快了腳步。
陸觀雪想起自己曾看過的恐怖電影中,在這樣陰森的羊腸小徑,主角往往會有正確的直覺,但頻繁回頭審查無果后,一般會遇到正面突臉。
她不敢再回頭,幾乎小跑起來。
所幸天牢并不遙遠(yuǎn),門前還有侍衛(wèi)值守。
她松了口氣,在天牢門口幾步路處,漸漸放緩了速度。
一片葉子忽然貼著她的臉極速飛過,蕩漾起幾縷發(fā)絲,如利箭破空,刺穿佯裝的寧靜,帶來轉(zhuǎn)瞬而逝的殺意。
她猛地回頭,依舊空無一人。
整顆心震顫不已,是暗殺,還是鬼魂作祟?這皇宮中人人虎視眈眈,即便她不爭權(quán)奪利,稍有不慎,也會萬劫不復(fù),而且她毫不懷疑,自己若是出事,她的便宜父皇絕不會出手相救。
“本宮要探望駙馬,煩請兩位帶路吧。
”陸觀雪深吸一口氣,摸了摸胸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冷淡,跟著侍衛(wèi)走進(jìn)天牢。
“這…公主殿下,這恐怕不合禮數(shù),質(zhì)子今日受刑,您千金之軀,莫被冒犯了。
”“本公主連自己的駙馬也見不得嗎,你們只管帶路就是。
”陸觀雪難得強(qiáng)硬起來,她不能真的任由旁人對自己的駙馬肆意橫行,她還是有些公主威嚴(yán)的。
侍衛(wèi)不敢再多言,只祈求公主不要徹底踏進(jìn)了皇宮內(nèi)最污穢的地方,才如夢初醒般要退離。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侵襲了她的全身,她不禁幻想出尸體成堆,斷肢殘骨的畫面。
一陣惡寒,如果百里琢死狀太過凄慘,恕她無法幫他收尸。
沿路看到的牢房中只零星有兩三個人,蓬頭垢面,黏膩的目光令她反胃。
百里琢在最盡頭。
一襲黑袍的獄卒,面前擺放著十余種刑具,多得是她沒見過的,怪異形狀的。
百里琢被吊在架子上,淅淅瀝瀝地淌著血,囚服已不成樣子。
獄卒拿著一根粗長的鞭子,鞭身帶有倒刺,由上而下狠狠抽在他身上,從鎖骨到腰腹,漾起一道血痕,囚服的布料和皮肉粘在鞭子上,觸目驚心。
每鞭笞一次,百里琢就顫抖著悶哼一聲,聽得陸觀雪心驚肉跳。
說好的只是關(guān)他幾天小懲大戒呢,動用如此殘忍的刑罰,只留他一口氣,即便是惡徒,這種折磨也太過分了,除了權(quán)力地位,這些人根本就沒有把生命放在眼里。
陸觀雪一時忘了害怕和謹(jǐn)慎,怒氣橫生,大步上前,道:“你在干什么,滾開,誰允許你這樣草菅人命,罔顧律法動刑?”女子清亮的聲音在天牢中回蕩,突兀,卻擲地有聲。
獄卒被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到是公主大駕,急忙跪下解釋:“公主殿下,臣是上面下的指令如此,請公主明鑒。
”“與我何干,本公主只知道自己的駙馬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還有,我叫你滾開,本公主的命令你不聽嗎?”獄卒欲言又止,貴人之間的明爭暗斗,他一介小官,誰也不敢違抗,只好起身離開了。
百里琢抬眼,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每一次,她來救他,維護(hù)他,幫他,都像在無數(shù)次提醒,她是高臺之上的人,只有她能向他施舍憐憫。
是他索求的嗎?她的善心,會保持到幾時?至少在他復(fù)仇成功前,她的善心還有利用價值。
陸觀雪解開他身上的束縛,脫了力的百里琢如軟體蟲一樣頓時癱倒下來,她想接住他,卻被帶著一下坐在地上,他一身的血,也染紅了她的衣襟。
“我來晚了,你……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這樣傷你……皇后……你怎么得罪她了,我?guī)汶x開,離開這里,回去你就搬進(jìn)錦云宮,我不會讓你死的。
”陸觀雪又著急,又擔(dān)憂,一番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
她兩只手都僵硬地不知道怎么放了,只能虛虛攬著他的肩,大腦不知轉(zhuǎn)到哪去了,竟安撫地拍了拍百里琢的背,像哄小孩睡覺似的,又想起電影里瀕死的人感覺困倦時都不能閉眼,稍微加了點力氣拍他。
接著百里琢就咳喘起來。
“我……沒事……多謝公主相救。
”百里琢撐著最后一口氣,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你傷成這樣,拖不得了,我現(xiàn)在就帶你走,你……是不是感覺很昏沉,你可千萬不能睡啊。
”陸觀雪邊說邊努力支著身子,想把百里琢扶起來,可她畢竟力氣不大,還要顧著他的傷勢,畏手畏腳地蠕動了幾下,兩個人反而越發(fā)絞纏。
百里琢始終盯著她動作,見她實在為難,默默咬牙,借力起身。
她明明這樣柔弱,卻還是……螳臂當(dāng)車。
他對疼痛的忍耐力早已在漫長歲月里得到充分鍛煉,只是兩天未進(jìn)食,虛弱不少。
陸觀雪還在四處找發(fā)力點的時候,看到百里琢輕顫著要起來了,急忙也跟著起身,讓他倚靠在自己肩上,搭著他的腰,兩個人歪歪斜斜出門了。
侍衛(wèi)還候在門口,見兩個渾身是血的人走出來,大驚,急忙移開目光,拱手說:“公主殿下,這……您不能帶走質(zhì)子,皇命難違,殿下三思。
”陸觀雪也知道提前把人帶走肯定會讓皇后不滿,可百里琢傷勢嚴(yán)重,再關(guān)下去是真要關(guān)到他咽氣了。
皇帝那邊,百里琢總歸不是確定的兇手,人已經(jīng)懲罰過了,她放低姿態(tài)說幾句軟話,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追究。
“本公主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駙馬傷成這樣耽擱不了,你們讓路就好,若是追責(zé),如實稟告便可。
”陸觀雪說著,繼續(xù)往外走。
侍衛(wèi)見狀,思慮片刻還是上前,幫著陸觀雪扶住人。
漆黑的夜色中,天牢吃人的巨口,越來越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