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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旨

    徐府一連數(shù)日都籠罩在異樣的安靜中。

    仆從婢女的腳步好像都放得極輕,徐昀亦只呆在房中。

    終是徐暄耐不住性子,到了第五日,她還是來皎心居串門了。

    徐暄平日里清亮的聲音也沉了幾分,哪怕無人在近前,她說話還要拿扇子掩面:“三妹妹,”她蹙眉道,“你說圣上為何要到咱們家來?”徐昀亦面色凝滯,搖了搖頭:“我們家這么些年,一直都不顯眼,父親也不過在南平任個小小通判,無功無過的”“你說,父親是不是要升官?”徐暄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提了一嗓子,卻也立覺不妥掩了口。

    徐昀忙睨她一眼:“若真如此,當早有征兆,況就是那京中大員,有這圣恩的也沒幾家。

    ”她轉(zhuǎn)又輕嘆一口氣,“不過,父親也只是聽說,哪知道消息是否可靠呢。

    ”徐暄聞言點了點頭。

    二人一時沉默起來。

    就如此又沉默了半晌,卻忽聽三門外頭一下有了雜沓的跑動聲。

    徐暄一聲驚呼:“快看看!”就拉著徐昀小跑到三門邊上。

    三門守門的婆子已經(jīng)去無蹤影,往二跨院看去,亦是空蕩蕩的。

    二人對視一眼,提起裙子,大著膽子就到二門跟前去。

    前院正一片忙亂,仆從們慌慌張張地來回奔走,幾個管事嬤嬤正指揮著小廝們搬出香案,紅氈已一路從垂花門鋪到正堂石階下。

    二人大驚,沒想到圣旨當真說來就來。

    正還要繼續(xù)探著身子看,馮氏跟前的劉嬤嬤小跑著過來,“哎喲我的小祖宗們!可算要宣旨了,姑娘們快回屋里去!”說著,就要關(guān)那二門的插銷。

    “嬤嬤!”徐暄急得扒住門框,“這會就要來?”“哪這么快,是城門看守那邊報來的,這會還沒進城呢,再快也要一兩個時辰。

    ”她一推門,“可是這會也得趕緊備下了。

    小姐,趕緊回去關(guān)好門,要是沖撞了使者,老奴的皮可要被扒了。

    ”說著,就拴上了門。

    徐昀趕緊拉上徐暄,“姐姐,快回去,她說的也有理。

    ”徐暄不理,仍是扒著門縫也要看。

    徐昀無法,又起了好奇,遂跟她湊在一塊。

    須臾之后,嘈嘈的動靜漸漸消了,只余眾人在一片寂靜中候旨。

    二人這才有肅穆之感,急著又回到皎心居里去。

    就這么坐了快兩個時辰,終是聽到一聲又細又亮的:“徐鳴崧接旨——”二人好奇難忍,躡手躡腳到了三門前,繃著身子,努力要聽從極遠的地方會傳來些什么聲響。

    然而,除了隱約幾聲“萬歲”的呼喊,具體內(nèi)容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

    屏息片刻后,隨著外面?zhèn)鱽硪化B聲的“賀喜”,徐昀心下終于松快了些。

    沒聽到點什么,她有些失望,徐暄卻十分激動:“簡直太有意思了!”徐昀一嘆,聽墻角也能有意思,不愧是暄姐姐。

    圣旨終于接下了,這下家里恐怕要忙活一陣子;但她仍有一事未明:圣駕為何真要來他們默默無聞的徐家?直到午后,劉嬤嬤終于來請:“小姐,夫人傳話來,要你們過去一趟。

    ”想及心中困惑或許能解,徐昀略理一理妝,忙不迭就往馮氏房里去了。

    馮氏坐在上首,眼角眉梢是止不住的笑意。

    “如今圣駕還未到仰州,圣旨便到府上了。

    圣上念著太爺當年講學(xué)的情分,特降恩典,十日后親臨探望。

    ”徐昀垂眸聽著,漸漸理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當年祖父在翰林院任職時,按照慣例,要為當時的皇子們講學(xué)。

    雖不算當今圣上的正經(jīng)師傅,但如今圣上追憶往昔,昔日恩師大多相繼駕鶴,唯有老太爺身體硬朗,便欲探望以表感念師恩。

    又聽了一陣教導(dǎo),翻來覆去不過是讓女兒們在圣駕到來那日,務(wù)必安分守己地待在閨房,不得隨意走動。

    徐昀暗笑,徐家女兒平日里難道便被許到處走動?皇恩浩蕩與尋常日子,于深閨女子而言并無二致。

    只是祖父致仕返鄉(xiāng)多年,昔年往事早已無人提起,皇帝的意思竟有些琢磨不透。

    從馮氏房中告退出來,徐昀故意落后兩步,湊在徐暄跟前,悄聲打趣道:“姐姐,你那天說的‘萬中無一’的皇子這么快送上門來了,高不高興?”徐暄忙掩了她的口,“小聲點!”她又輕輕嘆氣,“沒聽見母親說嗎,一步都不許出三門。

    ”“要不然…”徐昀眨眨眼,“你扮作送茶點的丫鬟?”說畢低頭掩面,笑個不住。

    “你當是唱戲呢!”徐暄把團扇往她身上一拍,臉上卻浮起不易察覺的紅暈。

    忽聽有小丫頭來請用晚膳,徐暄一下拉住徐昀袖子,“妹妹,我去你房里一同用吧。

    ”徐昀含笑點頭,“那再好不過了。

    ”二人遂攜手,往皎心居里來。

    晚膳間,徐暄似有心事一般,夾一筷子在碗中卻又不吃,只是出神。

    徐昀輕聲問道:“姐姐想什么呢。

    ”見徐昀如此問,徐暄蹙眉思忖一番。

    她回首屏退一干下人,這才握住徐昀的手,神秘卻鄭重地道:“好妹妹,我有一事,非求你幫忙不可”見徐昀十分疑惑,徐暄繼續(xù)道:“從前周夫人過世后,昉哥哥總放心不下你,于是悄悄在院墻那里開了個小門,連著你的后院…”徐昀一驚。

    雖然許久之前告訴過徐暄此事,但此時著意提起,恐怕不是作等閑玩樂之念。

    她強裝鎮(zhèn)定,“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徐暄拉著徐昀的手,不住搖晃,語氣里滿是央求:“妹妹,皇上來的那日,你陪我去昉哥哥房里好不好?長這么大,我實在想去見見天家的排場。

    ”“姐姐,你竟真惦記著!可是…咱們又能看到什么?萬一被發(fā)現(xiàn),那可是天大的禍事!”徐昀面露難色,完全不可置信。

    二姐姐這種人,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咱們就遠遠聽聽動靜,也有意思呀。

    整日被困在這三門里,實在無趣得很。

    ”徐昀連連搖頭。

    “姐姐,別胡鬧了,這實在太冒險…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你我豈不是要被打死。

    ”“三妹妹,我求你了。

    ”徐暄撲閃著一雙大眼睛,聲聲哀求。

    徐昀低頭不語,滿心亂糟糟的。

    她居然真的考慮起來。

    圣駕臨門的盛事,此生恐怕也僅僅這一次,若是錯過了,或許日后要成大憾。

    只是與此前男裝出門不同,如被發(fā)現(xiàn),哥哥也沒法護著自己。

    她沉默半晌,終于有所動搖:“就遠遠瞧一眼?”徐暄連忙又搖起她的胳膊,語氣十分篤定地說道:“我都打聽好了,圣上見祖父只在前廳,咱們從哥哥院門口遠遠望一望就好。

    那一日全府上下都要去伺候圣駕,斷然不會有人發(fā)覺我們。

    況且上次孫家來提親,我還躲在正廳里頭呢。

    你信我,肯定一點事沒有。

    ”終于,經(jīng)不住軟磨硬泡,徐昀輕輕點了點頭,心里甚至冒出來一點興奮。

    “三妹妹太好了!咱們就是要膽子大大的。

    ”徐暄就是這么容易得意。

    不過她還不知道,徐昀背著她偷偷走那道門溜出去,已經(jīng)好幾年了。

    徐昀愧疚了一下,馬上就停止了。

    這可千萬不能叫徐暄知道,否則她一跟著,絕對要露出馬腳,那時滿城人都要知道徐家的小姐全不正經(jīng),然后那點祖輩留下來的好名聲就要一命嗚呼了。

    -自圣旨下,全府上下登時忙碌起來。

    仰州的大小官員、世家子弟絡(luò)繹不絕地前來道賀。

    徐昉既要應(yīng)付各路賓客,還要領(lǐng)人將前廳、書房里里外外重新打整。

    馮氏領(lǐng)著徐晞指揮仆役修整園圃,殘枝敗葉盡數(shù)除去,又額外添種上各色珍奇草木。

    徐楨老爺也從南平任上日夜兼程趕回。

    不過兩三日光景,府中氣象煥然一新。

    見哥哥事情如此之多,徐昀更覺無趣。

    想必又只能等忙完這一陣子,才能像從前一樣出門去了。

    不過她心里裝著答應(yīng)徐暄那事,雖然忐忑,又好像又有些盼頭。

    然而有時她也隱隱擔心。

    這些日子里,出格的事情好像做得越來越多了。

    這幾日里徐昀和徐暄看似無所事事,卻整日悄悄盤算著。

    二人偷偷琢磨了一條萬無一失的路線,趁人不備又來回走了幾次,才漸漸放心下來。

    轉(zhuǎn)眼便離接駕只有兩日光景,此日徐昉出門督辦采買不在院中,徐暄又午睡未起,徐昀忽生了心思,獨自走小門往徐昉房里去。

    每次與徐暄相伴,她都一驚一乍,二人仿佛不是在探路,而是在哪條街上玩鬧取樂。

    為保一切無虞,她便想著自己再細細查看一番。

    到徐昉書房中,并無半點人影。

    徐昀輕手輕腳踱步,才見墻上已掛出了《溪山圖》,想來也是為了迎駕多添幾分體面。

    她走到徐昉書案前,案上擺滿文書、函件,略顯凌亂。

    徐昀微微蹙眉,看來哥哥走得真急。

    她正隨手拿起一頁紙張欲替他整理,又猛然想起不可留下痕跡,只好原位放回。

    此時,徐昀發(fā)覺哥哥案上比往常多了個帶鎖的紅木匣子。

    為著好奇,她拿起匣子來晃了晃,只聽里面有硬物碰撞叮當作響。

    還出神間,忽然門開聲音響起,徐昀嚇了一跳,忙擱下那個匣子。

    “元錦?”她松了一口氣。

    “三小姐?”元錦見著徐昀也是一驚,“又是從后門跑來的么?”“才不是呢,馮夫人那會叫我,我就出來了,順便想來看看哥哥。

    ”徐昀隨口謅了一個由頭。

    “小姐,”元錦走過來,正色道:“小的認真跟您說,這幾日可不要亂跑。

    ”徐昀點點頭,“我知道。

    那你同哥哥說,我來請過安了,叫他不要太辛苦。

    ”元錦幾乎不可察地一嘆:“好。

    那小姐更要安分些,別給少爺添亂,等少爺忙完這一陣,再同你好好說話。

    ”徐昀應(yīng)了,便往門外走去。

    她略有些納悶,元錦這個只會做事的木頭,今天話竟然多起來。

    到了睡前時分,窗外月色如水,將竹影投在紗窗上。

    云稚端著安神茶進來,見徐昀正對著銅鏡拆發(fā)髻,便放下茶盞過來幫忙。

    徐昀想著圣駕臨門在即,心下不免不寧。

    她望著鏡中自己模糊的輪廓,忽然問道:“這幾日前頭可有什么動靜?”云稚道:“左不過是圣駕將至,各房都忙著拾掇。

    ”她忽然抿嘴一笑,“自打圣旨下來,外頭遞帖子的都快把門檻踏破了。

    ”“嗯。

    ”徐昀輕輕捻著發(fā)絲,“都是來拜見祖父的?”“起初是。

    ”云稚取來梳子遞給徐昀,“后來不知怎的,漸漸有媒人上門。

    今兒個還聽見馮夫人跟前的李嬤嬤說,連指揮使都派人來探口風(fēng)呢。

    ”徐昀聞言,將梳子往妝臺上一拍,察覺云稚要說什么,轉(zhuǎn)過頭不悅道:“探誰的口風(fēng)?”云稚附到她耳邊低語,聽著聽著。

    徐昀卻神色漸轉(zhuǎn),最后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原來是探大少爺?shù)目陲L(fēng)。

    ”徐昀臉上掛滿揶揄的笑意,“差點就忘了家里還有個老光棍。

    哥哥是該好好看一看親事了,哪個男子二十一了還不婚娶。

    ”不過徐昀也知道,再怎么快,哥哥也要到來年秋天再談婚論嫁了。

    三年前染病錯過上次秋闈,他深以為憾,故誓而不中第便不娶親。

    哥哥有時候也是個一根筋的傻子。

    徐昀想。

    “少爺用不著小姐操心,有的是人惦記這根玉樹臨風(fēng)的老光棍。

    ”云稚亦笑得促狹。

    “這些人除了問少爺,亦十分掛記少爺?shù)拿廊嗣妹谩?br />
    ”徐昀本還要笑,聽了后半句面上喜色瞬時全消。

    “趨炎附勢的東西。

    ”她起身去推開了窗,夜風(fēng)鉆入,帶起肩上披散的發(fā)絲,一點涼意襲來。

    “小姐別惱。

    ”云稚捧著外衫跟過來,“老爺和少爺最是疼您,斷不會隨意應(yīng)下。

    況且那些人來了,少爺更是什么也沒回,只說還要再留妹妹們好幾年呢。

    ”徐昀不語。

    云稚將外衫披在她肩上,笑道:“自然了,我們小姐定要尋一個品貌雙全,才學(xué)也勝過少爺?shù)娜宋锊判小?br />
    ”徐昀一瞪眼:“你也開始胡說!”她頓了頓,又帶些不屑冷笑:“再說了,馮夫人要真操那點心,怕是也只肯給晞姐姐另尋高枝。

    自打圣旨下來,她連孫家都不大瞧得上了。

    ”云稚附和著點頭:“前些日子還聽她在佛堂里同人說,這門親事還沒拜堂呢,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最是個眼空心大的。

    ”徐昀冷哼一聲。

    “要是馮夫人那邊有話,你替我回了,說叫他們別想打我主意,我心里有數(shù)。

    ”云稚忽偏頭望她,拉長了聲音:“小姐——您心里有什么數(shù)啊?”“你…!”徐昀忽然覺得局促,轉(zhuǎn)臉去不再理她。

    “可是小姐,”云稚突然聲音正經(jīng)了些,“您總不能…總不能指望老爺少爺護一輩子。

    ”一時間室內(nèi)默然。

    良久,徐昀輕聲道:“我知道。

    ”是了,她難道還真能一輩子裝作是個做聽琴品簫的小公子?云稚問她心里有什么數(shù),她無言以對。

    有時候有些念頭上心來,也不過一念之間。

    隨著月色西斜,一種無力感頓上徐昀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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