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金身(一)
愛到深處是心疼。
我愛你,故而覺得自己做什么都累了你,故而覺得你走的每一步都辛苦,從中生出怨懟。
我理解你,可是心如刀割,所以怨恨你。
-貞觀十五年的夏秋之交,我認(rèn)識了我的第二位師傅——貞觀朝第一位外交官、首任鴻臚寺卿,如今的民部尚書唐儉。
這場珍貴的師徒情誼來自于江夏王的引薦。
如今鴻臚寺沒有寺卿,也沒有少卿,目前主持日常工作的就是我這個新任寺丞。
江夏王認(rèn)為我年輕不知事,也想藉此機會拉攏民部,方便日后工作,因此牽了這條線。
英國公李勣班師回朝后,帶回了五萬薛延陀戰(zhàn)俘。
我與唐儉負(fù)責(zé)將身體殘缺的人安置在山南道服徭役,身體健全的人進入將作監(jiān)做工,有了第一次一起出差的機會。
唐儉騎著馬也不耽誤剝栗子,栗子殼隨馬蹄踏草留下一路陳跡,“容臺,你可知道身為大唐的鴻臚,最不得少的傍身之技是什么?”“想必須得通曉諸國邦事,山川固防?”“不對。
”“諳達各部語言禮制,風(fēng)俗習(xí)氣?”“還不對。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有什么,難道是:“周旋敏捷,抱節(jié)守貞?”唐儉咧開一口黃牙,笑道:“跑得快。
你正在與敵人談判,炙著羊肉飲著酒,拍對面可汗的肩膀叫兄弟。
將要義結(jié)金蘭之際,突然我軍就奇襲了,誰知道這回的行軍大總管救不救你?得自己知道跑啊。
”我瞠目結(jié)舌:“還能不救我?!”見死不救斬立決��!然而真的能。
山南道依秦嶺而成,馬行不快,唐儉講了一路他當(dāng)年與頡利可汗談判時的往事。
頡利與他把酒言歡,熱淚盈眶,二人商量好日后誰也別攻打誰,大唐突厥要做和平相處的好朋友。
頡利被唐儉的人格魅力感染,眼看就要認(rèn)他為義父,帳外忽傳衛(wèi)國公李靖率領(lǐng)一萬兵馬直搗陰山。
1頡利氣得呆傻住了,不可置信地瞪著唐儉:“你這個騙子!”唐儉也呆傻住了,一邊躲避揮刀亂砍的頡利一邊尖叫:“我也不知道啊沒人跟我說�。�!”待到先鋒蘇定方席卷了頡利的牙帳,憤怒的突厥可汗不再有功夫拿唐儉泄憤,他囑咐屬下將他碎尸萬段,自己逃去了。
哀哉唐儉馬都來不及牽,僅憑雙腿活活狂奔了七個晝夜,尋到唐軍大營時,發(fā)髻上還插著半支箭。
“哈哈哈哈哈——”唐儉的口才好極了,我笑得就要從馬背上滾下來。
他恨得咬牙切齒,大罵道:“畜生,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李靖。
”隋末戰(zhàn)亂,山南道多有民戶逃入山中或越山而去,戶籍流失高達百之八百,朝廷為增加人口恢復(fù)生產(chǎn),常將戰(zhàn)俘遷入其中。
我想這也算一種皇恩浩蕩,讓他們得以融入大唐,成為百姓。
均州富庶,集州貧苦,戰(zhàn)俘只能去人所不愿去的地方,也讓我得見盛世之下的暗淡一隅。
我們夜間宿在驛館,然貧苦州縣的驛館也很殘舊,秋風(fēng)順著皸裂的窗欞吹進來,倒有些割人一般的疼了。
“唐尚書,為什么這兒的人夜里都不點火啊?”我趴在窗前遠眺,滿目茅屋櫛比,竟沒有一戶亮著光。
他也向窗外望,“沒錢,沒油蠟,沒爐子,都有可能。
”“尚書,郎中。
”掌固扣門道。
方才我將戰(zhàn)俘分成批次,輪流聽譯語人宣講貞觀律。
此刻掌固回來復(fù)命,苦著臉說:“這一批戰(zhàn)俘也不知怎么了,剛來就惹是生非。
這便有人與鄰里沖突起來了,還請二位去瞧一瞧罷。
”我們即刻動身,只見那受傷的農(nóng)戶倒在一位不到束發(fā)之年的男童懷中,頭上鮮血淋漓,一抬手竟少了半張手掌。
我嚇得發(fā)蒙了:“他把人手給砍了?”掌固忙道:“不是,不是,他就打了頭。
”農(nóng)戶“噯喲”幾聲,撐著地起身,用殘缺的手抓著我的腿:“這位郎君,他偷小民的炭,請郎君為小民做主!”“噯,你做什么?放手放手!”掌固劈手將他拉開,可他怎么都不動,竟很有力氣。
情急之下,掌固往他胸口踢上一腳,將他踢得飛出幾丈遠。
男童大叫著撲過去扶:“阿爺!”“你踢他做什么!”我忙嚷道,轉(zhuǎn)頭問掌固:“那戰(zhàn)俘哪兒去了?”“屬下已將他逮捕,正關(guān)在驛館的馬房。
”唐儉道:“炭還了就得了,沒必要鬧大,你且免他七日的糧,以后不許再犯。
”剛要走,那農(nóng)戶偏又爬過來,幾乎有了哭音:“不成!不成!郎君,他將草民的絹都踏壞了,草民攢了整整一年才有這些絹,請郎君為草民做主!”打眼一瞧,他實在家徒四壁,一間幾丈寬的茅屋住了他們父子兩個,連床都沒有,爐灶就在睡覺的地鋪旁。
半敞的銅鍋里坐著糠粟空餅,破了一角的瓦罐內(nèi)似乎是粥。
困苦得讓人心涼,我有些不忍心了。
趁著唐儉不留意,我留下自己的程糧錢。
“福手是什么?”回程路上,我問唐儉,“今早我問縣令那戶人家的情況,縣令教我不要理,說那是‘福手’,民間是很常見的。
”唐儉抬起雙臂,用自己的一只手砍另一只,“自斷手足,以免徭役,稱福手福足。
”“��?”“你這個人。
”唐儉嗤笑一聲,策馬疾行。
我隨在他身后一路追趕,他的腿腳靈敏極了,老鴻臚亡命天涯的底子。
呼嘯風(fēng)聲中,我聽見唐儉說:“如果太子也見到這樣的場面就好了。
”我又沒理解,他與江夏王太不一樣,他說話實在很愛兜圈子,難道這也是老鴻臚的習(xí)慣么?“太子倘若見過百姓的辛苦,也便不覺得圣人對他的嚴(yán)苛沒有道理了。
”唐儉打量我一眼,見我一派懵懂,瞇著眼睛說:“有獎競猜。
‘承乾啊,你瞧這粒米——’”這題我會!�。 跋癫幌袼谵r(nóng)的汗!”“承乾啊,你看這杯葡萄酒?”“像不像戰(zhàn)士流下的鮮血��!”唐儉哈哈大笑,將懷里的一把栗子丟給我,又往我的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鞭。
官馬膽子小,一鞭落下還以為挨了牧監(jiān)的打,即刻奔騰起來。
我一騎絕塵狂叫而去,身后是唐儉開朗的謔笑聲:“獎勵你把我那份述職文書也寫了,先回去磨墨罷,小子!”秋日馬蹄疾,我們在人間只停留了短短一個月,浮生萬象淺嘗輒止。
連續(xù)幾個晚上,我都夢見那只福手。
-朔望大朝前三日,民部上表,建議禁止百姓自傷肢體,山南道五州因去歲有時疫,免除今年徭役賦稅。
2出門一個月,我的《高句麗滿朝文武祖宗十八代》擱置已久,夜里只好點燈熬油。
逖之為了籌備祭祀也走不成,抱著案牘來主客司與我一同取暖,沒寫幾個字便哈欠連天。
“你怎么困成這樣?一白天也沒見你,你去太廟了?”“去什么太廟,我要能去太廟就不必與你在此點燈了。
”他眼都睜不開,拖著懶音說:“東宮率更寺。
原來的率更令歐陽詢過世了,我現(xiàn)在檢校他的差,作太子朔望大朝的禮儀導(dǎo)引。
”“這有什么?循例來便得了,太子又不是沒參加過大朝。
”他神色詭秘,一派故弄玄虛:“你不知道,這回不一樣,他是要羽化登仙去。
”什么瘋子,我擺手讓他寫他的昊天大帝禱詞,他卻道:“你不信?你且等著瞧罷。
東宮尋了個神醫(yī),他已健步如風(fēng)了。
”啊?!我驚掉下巴,詫道:“還有這樣的事?太醫(yī)署都治不好,何處的華佗?”逖之嘿嘿笑:“你別問我,我也不知,許是姑姑顯靈罷。
”天下間真是無奇不有,神醫(yī)若真治好了太子,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正想著,耳聽他道:“只是那人可恨,我與太子溫習(xí)禮儀,他偏在一旁緊張得什么似的。
我是能害了太子不成?”“誰?”“還能是誰?”那恐怕只有杜荷了。
我忍不住笑:“你說這是不是圣人的家風(fēng)?每個皇帝都要有個登堂入室的死黨,比如裴寂和高祖皇帝,你阿爺和圣人。
”“美不死他,我阿爺和圣人是什么交情?大業(yè)年間,圣人想去云定興帳下從軍,誰也不理他,只有我阿爺收拾包袱陪他去。
他杜荷敢摸一下槍……”話說了一半又撂下,逖之噎了一口胡餅似的頓住,聲音壓下來,卻還是念叨不休:“你說他兩個不會真是斷袖罷……”我豎起黃麻紙,將自己與他隔開,斬釘截鐵:“不是。
”“你又知道?”可不是知道么?逖之眨著眼睛瞪著我,很不理解。
于是我決定要他去個好地方。
是夜無云無月,我再次立在主客司的房頂,身邊多了一個逖之。
我指著東宮的方向說:“沒騙你罷?這兒真能看見東宮。
”隔了一道宮墻,越過繞宮城而過的蜿蜒溪流,又隔一道宮墻,東宮一覽無余。
怕見到什么不該見的,我背過身去,拍他的肩讓他自己看。
逖之瞪大眼睛,指著遠處手指發(fā)顫:“這……”這什么這,公主與準(zhǔn)駙馬都尉騎個馬不是很正常么?“這……”“你也太大驚小怪了罷,至于么?”“這……”嗯?難道不止騎馬?別是親到一起去了?那就不大方便看了罷……我正猶豫著,覺得還是離開得好,逖之卻死死抓著我的胳膊,教我也好奇起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好極了!沒有親到一起!東宮衛(wèi)率府外,幾十位兵曹手持長矛列陣在前。
一個身披貂氅的嬌小少女立于其先,不知正說些什么。
兵曹個子高,雖未披甲但仍然很壯實,應(yīng)該是突厥或是靺鞨人。
這些兵曹挺胸昂首,站立得規(guī)整極了,正在等待少女一個個繞到他們身邊。
奇景之所以謂之奇景,便是這樣一座山頭,巴掌大的白毛松鼠統(tǒng)帥林中豹。
眼前人齊齊舉矛向天,金戈化作寒光一片,組成一幅冰冷堅硬的鎧甲。
我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撫著心口說:“這、這、這是誰啊?!”“城陽公主。
”逖之面如土色,夜色都遮不住他的一臉蒼白。
他再也待不住了,哪怕雙腿發(fā)軟也好,趔趄著就要跑下屋頂。
我拉著他的手臂:“逖之,你回頭。
”他著急得了不得,一面掙扎一面試圖反手拽住我,幾乎要與我生氣了:“回什么頭,你別看了,權(quán)當(dāng)做什么都沒見到,倘若你膽敢說出去一個字——”“逖之,你回頭!”“你有毛病么你?這是你該看的嗎?快跟我走!”我就要瘋了:“逖之,你回頭!”他狠狠剜了我一眼,也許瞧著我的神情是很嚴(yán)肅的,所以才不得不愣怔了幾個瞬間。
我依舊抓著他,看他深吸一口涼氣,秉承著一副赴死的心,極緩慢地回過身去。
正對上城陽公主的目光。
城陽公主看到了我們。
這樣遠,隔著幾重高墻、一道溪流。
太極宮千萬座殿宇,屋檐上麻雀烏鴉什么不落腳,她偏瞧見了我們兩個人。
意外的是,公主一點兒都不害怕。
她很興奮。
她不停招手,生怕我們看不著她似的,甚至頗活潑地跳了兩步。
白皮貂閃著銀光,公主面上帶笑,口中似乎是:“天呀!二表哥!��!”逖之嘴角抽了一抽,徹底暈倒在我身上:“好久不見,衡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