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相逢
令元三十七年冬,雪落了一地,細(xì)小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音,客棧里隱約可聞。
梅簪束發(fā),身著官袍的女子坐在角落,身后綁著麻繩,日頭的光倏忽照在眼皮上,她皺了皺眉。
秦懷月是被這道光晃醒的,等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身在何處。
昨晚處理公務(wù),她在知府衙門呆到戌時三刻,早上臨出門前,府上孫嬤嬤還特地囑咐過她,說小廚房燉了祛寒羊湯,讓她晚上回來喝,現(xiàn)下回去,怕不是要涼透泛起來油花。
想到這,秦懷月忙不迭往回趕,只是夜深風(fēng)寒,沒看見門口石獅子旁邊的人影,被使蒙汗藥著這一道。
再一睜眼,就到了這客棧里。
環(huán)顧四周無人,秦懷月掙扎起身,找了個尖銳的物件,廢好一會功夫去磨手上的麻繩。
剛磨到一半,門外頭就傳來窸窣腳步,與兩人的說話聲,她忙回了原地裝作假寐,豎起耳朵聽那道動靜。
門哐當(dāng)被兩漢子推開,秦懷月瞇眼用余光瞥過去,看那穿衣打扮,像是本地受雇的混混打手。
其中胖些的壯漢朝她走來,嘴里念念有詞:“這娘們倒真能睡。
”一邊說,一邊擰眉向另一個瘦漢道:“韓泰均也不說干嘛,光讓我們把她綁來,咱們就這么把她扔這里,不管了?”瘦子毫不擔(dān)心,自顧自倒杯熱水,呼嚕嚕吞下驅(qū)一驅(qū)身上寒氣:“急什么。
”“韓泰均才因為貪朝廷銀兩,被京中御史連夜帶人馬搜家,先前又被這女官一道折子給參過,這會兒估計自保都難!”瘦子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見胖子咂嘴,安撫道:“把這女官綁了先放著,日后有人保韓泰均出來,自然少不了咱倆銀兩。
”胖子聽見有銀子,這才咧開嘴笑道:“行,二哥!”秦懷月貼在墻角,閉眼聽完兩人交談,瘦子說不錯,韓泰均的確是柴州的知府,她作為皇帝外派到柴州的通判,本來就有監(jiān)察知府的權(quán)利。
之前秦懷月翻閱卷宗,發(fā)現(xiàn)他貪污柴州水利堤壩的款項,這才以此為理由,向朝廷上書參他一筆。
可這事過去許久,韓泰均人都已經(jīng)蹲大牢里面,吃了不知多少頓牢飯,怎么可能過了個把月,把她綁來這里?秦懷月覺得莫名其妙,一邊思考怎么把這兩人引開,一邊在心底暗罵起那姓方的來。
這拿了皇帝令牌,去人家里抄的是他方明川,怎么擱這兒受苦的倒成了她自己?瘦子見角落里的女人抽動幾下眼皮,像是早就在偷聽,便也沒再壓低聲音:“原來秦通判早就在裝睡?拿錢辦事,道上的事情無非如此,既然你醒了,您可莫怪。
”秦懷月見裝不住,索性睜眼看這兩人苦口婆心道:“韓泰均月前就被罷了財務(wù)和銀兩,如今抄家不過是走個形式,你們哪怕是拿錢辦事,那也要有銀子給。
”這話一出,胖子見做事還可能沒銀子,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連忙看向瘦子:“二哥,這女官說的是真的?那我們不就被那姓韓的,臨死前擺了一道!”瘦子聽完她這話,臉上也沒掛住,陰了神色,剛要做聲,兩人就聽客棧外邊,打遠(yuǎn)傳來踏踏的馬蹄聲,似是官家人尋來。
瘦子驚詫一瞬反應(yīng)過來:“先給這小娘子的嘴堵上!”只是為時已晚,秦懷月趁著兩人看窗外愣神的間隙,一把扯斷手上麻繩,上去就是一腳勾倒胖子的腳脖,再從袖口里取出來些粉末撒他臉上。
胖子沒反應(yīng)過來被她一把絆倒,剛要趕緊起來,又被她迎面撒一大把辣椒面,一時間面上立刻憋紅,胡亂擦臉劇烈咳嗽起來。
旁邊的瘦子相機敏,見秦懷月起身沒兩下就把胖子蒙暈在地,知道這女官相當(dāng)難纏。
想也沒有多想,直接抽出隨身的尖刀對準(zhǔn)她,現(xiàn)下那刀尖兒正閃著陰惻惻的寒光。
秦懷月見他拿出來利器,也沒輕舉妄動,皺著眉頭跟他周旋了幾步,尋找時機拖延時間。
兩人正僵持著,就聽客棧外面吵吵嚷嚷人聲鼎沸,樓梯開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腳步聲,約莫有十幾二十人上樓的聲音。
看樣子官家的兵衛(wèi)已經(jīng)到了。
見勢頭急轉(zhuǎn)直下,瘦子頗有魚死網(wǎng)破的心情:“呸,真沒想到我周也道上多年,今天栽在你這女娃身上!”隨即打破與秦懷月的對峙,刀尖兒對準(zhǔn)她就要刺來:“我就是臨死前,也要拉個墊背的!”對方情色慌張,雙手發(fā)抖,并不難看出破綻,秦懷月輕易閃身就躲過那道寒芒。
趁瘦子沒反應(yīng)過來,秦懷月立刻握緊他持刀的左手,一個反扭施力,痛的他悶哼幾聲泄掉力氣,手中的刀當(dāng)啷掉落在地上。
秦懷月踮腳踩住匕首以防兩人撿到,一邊施巧勁將瘦子摔到地上。
瘦子倒地哀嚎,腳剛巧砸在客棧門上,發(fā)出來哐當(dāng)?shù)穆曧憽?br />
上樓的官兵正巧趕到,開門剛魚貫而入,就看到秦懷月身處其間,腳下倒著倆漢子的場景。
秦懷月其實也好到哪去,宿夜在角落里昏著,起來又經(jīng)這一遭,官服被壓的皺皺巴巴,束起的頭發(fā)也松散了不少。
現(xiàn)在松懈下來還不住的后怕,正站著起伏xiong口。
“小姐,可算找著您了,您宿夜未歸,府上人找您一宿,急得孫嬤嬤都差點哭暈過去!”穆青見官兵把那兩人拖走,也忙閃身進來找上秦懷月。
“京中丞相府那邊,夫人跟大人知道消息急得不行,連夜托人來柴州尋你,也是湊巧,趕路的家仆路上遇上了方大人,他讓帶的兵衛(wèi)來找您,我也跟著他們跑了一晚上,現(xiàn)在可算找到您了!”穆青喋喋說著,眼里似乎冒了點水光:“小姐你身上可有傷?要不要回府上叫人來看看?我趕緊讓人給您請來!”見穆青著實是語無倫次,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在旁邊馬上要哭出來,樣子著實是難看。
秦懷月呼出一口氣,心下不忍,拍了拍他肩膀。
她知道對方性子,穆青是秦府的家仆,從小就跟著秦懷月,如今她搬來離京不遠(yuǎn)的柴州任職,他也硬跟了來。
秦懷月一慣守時,哪怕是處理公務(wù)晚了,也會叫人給家仆通傳一聲,這一夜未歸,他怕是急得要命。
想到這里,秦懷月只得寬慰他:“我沒事,你待會回了府上,記得跟父母通報一聲,就說我沒事,還有孫嬤嬤的羊湯,幫我道一聲歉,下次一定多喝兩碗。
”穆青聽秦懷月還有哄孫嬤嬤的心思,知道她并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露出些微輕松的神色:“我這就去辦。
”秦懷月見他離開,才定下心神,想穆青方才的話。
方明川應(yīng)該是提早一天來柴州,路上遇上秦府的人,才留心眼叫人來找的。
倆混混雖說在道上混,但官府內(nèi)部消息并不如秦懷月靈通,韓泰均早就被關(guān)大牢里,怎么有機會找人把她給綁來。
除非是另有他人領(lǐng)兵的男子朝秦懷月走過來,朝她恭敬道:“懷月姑娘。
”秦懷月聽聲瞥向他去,只見他一身黑衣勁裝,依舊如從前那般少言。
這人她認(rèn)識,正是跟在方明川身邊的仆從,名叫衛(wèi)凌。
衛(wèi)凌朝她抱了一拳,開口解釋:“昨晚夜深,家主正巧見秦相府的小廝慌慌張張坐馬車趕來,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情,便讓下屬攔下問了情況。
”見秦懷月面上并未有異樣神色,衛(wèi)凌這才繼續(xù)道明實情。
“下屬告知后,家主便讓帶兵來找,一直找到三更,這才在柴州酒樓老鴇嘴里問出原委,還望懷月姑娘,莫要怪罪。
”“方大人愿意出手相助,怎么有怪他的道理,這不就成倒打一耙,吃米還怪送米人了!”秦懷月聽完衛(wèi)凌的話,拂了拂衣袖,橫眉對衛(wèi)凌朗聲道:“還望幫忙轉(zhuǎn)告一聲,謝了御史大人的美意,我好的很。
”秦懷月咬牙切齒,任誰都能聽出她對方明川的不待見,但衛(wèi)凌只當(dāng)看不懂她的眼色,繼續(xù)說明理由。
“是,只是方大人有請,讓幫忙轉(zhuǎn)達(dá)一聲,他有意為今日之事賠罪,請懷月姑娘來府上用膳。
”說完,衛(wèi)凌叫呵身后的兵衛(wèi)圍上秦懷月,大有不容置喙之勢:“有請了。
”秦懷月杵眉,看著這些把她層層包圍的衛(wèi)兵,心里面把方明川罵了八百回。
此人太過胡攪蠻纏,說著倒是好聽,實際上根本沒給她拒絕的理由,如此心機深重,用所謂救她一命來順理推舟,叫她偏要赴了這宴。
京城隔著柴州雖不遠(yuǎn),但借著明炆帝的旨意來抄家,還要順路過來惡心她一把,可見此人居心。
可她偏要不隨了他的愿。
“不必了!”秦懷月轉(zhuǎn)身朝面前的衛(wèi)凌厲聲呵道:“麻煩跟你家主子說一聲,就說今日秦通判糟此番變故,身心遭創(chuàng),回去就生了場大病,沒個把月痊愈不了一點。
”說罷,振了振衣袖,布料快速抽動,發(fā)出劈裂的空鳴聲。
“秦通判只等著痊愈大好之后,再親自找那方大人,好好的謝上一謝!”衛(wèi)凌見狀一時語塞,剛要想個別的法子,把這從前就頗難纏的姑娘請回去,也好跟主子交差。
只聽得門外突然有人恭敬喊了一聲:“大人。
”眾人朝外看去,來人正是方明川,一身暗紋玄色錦衣端的是風(fēng)流倜儻,腳步間有墨竹在衣物中時隱時現(xiàn),一對桃花眼正瞇了笑,風(fēng)流萬分。
渾然看不出是能站御史臺前吃俸祿的樣兒,倒像是誰家闊綽的公子哥。
唯有邁著四方闊步走來時,那身上御賜的腰牌隨著腳步晃蕩,瞅著還能看出些許門當(dāng)。
衛(wèi)凌見自家主子親自來,立刻帶一群兵衛(wèi)甩起下擺單膝下跪作禮,將手扶至xiong前:“大人,人已找到,并無大礙。
”方明川應(yīng)了一聲,屏退周圍所有人,待到現(xiàn)場只剩下他倆,這才打眼觀察了秦懷月幾番。
先前在外頭時就已經(jīng)聽見了她那幾聲陰陽怪氣,眼下看她眼神晦暗地站在面前,一副想要與他魚死網(wǎng)破的樣子,方明川還就偏生了點捉弄她的意思。
“兩年不見,還以為秦通判真跟從前在京城當(dāng)值一般,討厭極了我。
今日還未見,倒聽秦通判說什么,謝上一謝?”方明川說完,隨意抽張木桌下的竹椅坐下,像是聽不到就賴著不走一般,眼睛瞇得像狐貍似的不懷好意。
見秦懷月定定盯著他,面上一副難以置信神色,他嗤笑出聲。
“現(xiàn)在我本人就在你面前,你可要怎么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