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明月
鬧這么大的動靜，蘭娘路上過來時，又聽其他妹妹講是蓮娘在戲臺上行刺，她怕真出什么差池，緊趕慢趕的跑來。
待見到秋曦人好好的，又見另外兩位大人站在旁邊，蘭娘心知是這兩人替她解了圍，這才有心思開兩句玩笑。
待她娉婷走來，還順手捏了捏秋曦哭花的臉:“你啊你，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且暫等時機，何必今天要冒此險？”蘭娘加重了些語氣:“若不是方大人出手相助，你真當(dāng)自己有幾個本事對付那林公子去？”“姐姐……是我不對，只是我看到他那張得意的嘴臉，就想到我那枉死的爹爹，就忍不住恨毒了他去。
”秋曦咬緊牙關(guān)，不住的用帕子擦著淚水。
蘭娘嘆了口氣，知道她這些過去，到底不想追究她，便柔身轉(zhuǎn)向身旁的兩人，拘了一禮。
“今日多謝兩位大人出手相助，我看蓮娘在京中乞討，瞧著可憐才收留的她。
”身旁秋曦鎮(zhèn)定不少，蘭娘摸摸她的頭當(dāng)作安慰：“她跟我學(xué)習(xí)倒也努力，如今已經(jīng)是這芳梅園的頭牌歌姬之一，只是沒想到今日這一個沒看住，竟出了這事……”“無妨。
”方明川見秦懷月只在旁邊不語，便自作主張?zhí)嫠亓颂m娘。
今日出了這等變故，無論怎樣也沒辦法再找合適的戲班了，秦懷月只好略略盤算一番，準備打道回府。
中途天公不作美，陰沉整整一日，終于是下起暴雨來。
蘭娘見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了，就安排這幾人，直接在芳梅園的船坊里宿下。
秦懷月走入搖晃的船坊，因為暴雨的緣故，船內(nèi)并沒有多少來聽?wèi)虻挠^眾，頗為寂靜。
眼下四周無人，唯有窗外的雨聲。
斜風(fēng)裹著雨珠打在窗扇與湖邊殘荷中，噼啪狂亂作響。
秦懷月打了個噴嚏，中途讓穆青先回了丞相府，先前又把外衣解給秋曦，現(xiàn)在下起雨來，溫度比想像中更冷些。
她也不想再冒雨出去一趟，于是坐在桌邊，看窗外的花燈，被湖水?dāng)嚨钠鸱鳒纭?br />
正準備把自己抱緊些時，一杯熱姜茶放在眼前。
方明川看她盯著自己，解釋道:“秋日雨夜溫差大，你剛才英雄救美，我怕你得了風(fēng)寒，才叫蘭娘送來的。
”說罷，方明川直接坐在她對面，用那副生的極好的眼睛看著她，沉默不語。
秦懷月被他這目光看的有些微微發(fā)毛，正欲問過去，對方先不解道:“我紕漏很多嗎？”“為什么這么說？”“只是覺得，你那所謂的直覺的確是有些厲害。
”秦懷月看面前男子疑惑的神情，心中舒暢，只微微一笑道:“那是我逗你玩的。
”方明川皺起眉頭，暗道秦懷月這人根本不像尋常人，語句出招狂亂，毫無章法。
每每以為抓到了她的要點，卻又被她輕巧的繞回去。
秦懷月見他臉上，一副想要把自己看出洞來的陰郁神情，默默咽口熱姜茶:“既然你也不與我裝了，那我倒是可以跟你講明原因。
”說罷，看向他的臉，露出些乖巧的樣子：“你可知你鞋面上的血滴，平日里批注時筆畫的順序，還有說話方式，對待同僚的態(tài)度，都是疑點嗎？”方明川并沒有按照她的思路走，而是跳出她的框架來詢問她:“那秦檢討有沒有覺得，你關(guān)注我過多了些，難道你平日里也是這樣關(guān)注其他人的嗎？”方明川細細掃了她面上幾眼，希望能多看出來些她恍然大悟的樣子來。
誰知秦懷月卻依著他所說的話，順桿爬起來:“因為想多跟你學(xué)些東西，關(guān)注的地方有些多，莫怪。
”“只是沒想到你當(dāng)真如我所想，這下你來戲坊的原因，可就合理的多。
”見她又開始自作主張推斷自己，方明川有些無可奈何，為了印證猜想，他故作試探，微微靠到她旁邊來，借著身高居高臨下的看她。
秦懷月被他驟然這般靠近，也的確沒有反應(yīng)過來，睜著眼睛直直看著面前的他。
船坊內(nèi)一時安靜，兩人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聲。
方明川看著眼前人，她來船坊時急了些，似乎被雨稍稍澆shi了鬢角，那處黑發(fā)正蜿蜒貼在柔和的面龐上，看的人心中發(fā)癢，只想伸手幫她捋順。
他把視線挪開那處，努力捏出來點漫不經(jīng)心:“哪怕是這般，秦檢討也看不出些什么嗎？”秦懷月這才變了臉色，只見她面上表情幾度輪轉(zhuǎn)后才堪堪定下，眼神中透露出些為難，緘默許久，才對著他說道。
“修撰大人，你擋著我光做什么。
”“”待到方明川一副看開的神情退回位置上，秦懷月才恢復(fù)了以往的淡定神色，用手撫著微燙的青花瓷杯與他對視。
“你今日來芳梅園，想必是與那林高軒有關(guān)？”秦懷月看他面容，見他只沉沉看著自己，也不出聲，只好自己講來自己所作的推斷。
“我今天來時，看見芳梅園門口停著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想著哪個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小姐來看戲，沒想到你也在這芳梅園中。
”秦懷月垂眉，掃過方明川衣飾上幾顆精致盤扣，眼神描摹那處巧心捏出來的福祿形狀，思緒不經(jīng)意間飄往了遠方。
“我平日里不在意其它事，但你我敢說觀察的足夠仔細，再結(jié)合平日里，你那副古怪的言行舉止，當(dāng)然就猜出來你在做什么。
”聽到這里，方明川面上狐疑，見她當(dāng)真意識不到，便環(huán)臂湊過來：“你無事時，也會這樣揣測其他人？”秦懷月?lián)u搖頭：“不全是，只會在意不合理的地方，畢竟矛盾點不會騙人。
”秦懷月露出笑容:“而你的樣子，我剛好很熟。
”倘若是旁人聽這番曖昧的話，恐怕免不了多想，但方明川自從與她同在京中任職，輪番試探之下早已脫敏，只當(dāng)她無心，不愿多想。
放下心結(jié)望向窗外，方明川嘴角挑了個弧度，懶懶出聲：“秦檢討應(yīng)該比我更適合做御史才對。
”對面的人聽這句，撐起下巴好笑的看他：“那倒不會，我猜的保守，以為修撰大人受皇帝所托，做了什么旁的一官半職。
”想到平日方明川在翰林院時，潛心寫國史時的認真模樣，秦懷月暗笑：“沒想到跟我們這些筆墨文人大相徑庭，當(dāng)真是御史臺前，以筆為刃。
”方明川聽她這推斷大差不離，自知瞞不過她，默默點了點頭，但并不接上她的話端，直接斷了她的猜想：“此事我有苦衷。
”秦懷月并不是非要他承認什么，見他臉上認真，也默契的抿唇一笑而過。
夜半，暴雨漸漸停下來，幾片殘荷滴落積攢成泊的雨水，掉落湖面，發(fā)出些咕啵的聲響。
天還未亮，水邊積聚一圈寒煙，籠在水面。
芳菲湖的七孔橋邊，影影綽綽有兩人在交談。
“你倒信守承諾，當(dāng)真拿來林家買官罪證。
”未聞應(yīng)約而來，拿走方明川手中的黑布包裹，掂掂分量，看向身旁披著玄袍薄唇輕抿的男子。
“滿城皆傳蘇安通與我們當(dāng)年在羌州密謀一事？真是好笑，明明是林千峰放出的消息，到頭來還嫁禍到我們頭上。
”方明川不耐煩地看向未聞，冷言道:“東西已經(jīng)帶到，把當(dāng)年之事說出來。
”未聞勾起嘴角露出譏笑:“說來好笑，正是林高軒所為。
”方明川聽聞此話，猛的收緊瞳孔，未聞看到他未能藏住的表情，滿意道:“林家公子縱橫跋扈，哪知權(quán)力滋味。
”“一位小小江都知縣，居然敢忤逆他這位林家少爺，當(dāng)然容不得他。
”“還不用等林千峰出手，那些地方小官自己先主動邀功，架空方成舉，順便毒害你生母。
”見方明川緊皺眉頭，眼里已有陰鷙之色，未聞又加把火:“那毒名為滴水觀音，潰爛服毒人臟器，最后使人嘔血而亡，哪怕懂這味藥理的醫(yī)師，也無法使服毒人轉(zhuǎn)圜。
”“你是從何得知？”方明川眉目上挑，已經(jīng)有了絲絲怒意。
“哪里要我從何得知！”未聞遙遙指向遠處戲臺:“林家公子現(xiàn)在還常把此事當(dāng)做談資，只需與他假裝交心閑聊幾回，自己就把事情吐個一干二凈！”“只是因你如今的身份，林家不敢過多造次罷了。
”“沒想到，你當(dāng)真愿意做這筆交易，皇帝若是知道他親命的御史，居然背地里做這種事情，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得了這筆心滿意足的買賣，未聞心下滿意，揚長而去。
遠處樹林中的衛(wèi)凌，見對方走遠，從木后走出，迎上站在岸邊已久的男子:“大人，那人已經(jīng)相信罪證為真了。
”“他要的是林必先的命，皇帝用將無人，蘇校尉新傷回京難擔(dān)大任，暫時保住林家，免得他們在羌州當(dāng)真動什么手腳。
”眼前人盯著那道身影，未聞在芳菲湖邊越走越遠，最后凝成一道黑。
衛(wèi)凌應(yīng)聲，見方明川神色陰冷刻骨，還是于心不忍:“若事實當(dāng)真如未聞所說，主母當(dāng)年是被林家縱容所害，我們還要拼死保住林家嗎。
”方明川半闔雙眼:“保。
”少年恨已存多年，今日無時，日后必報。
他還記得那日正殿內(nèi)的余暉下，與明炆帝暢談至天明時，他的一道道發(fā)問，每一問都直至要害。
為何水旱頻仍，倉廩空虛？商賈積貨而民無粟，何以抑兼并均貧富？他依照書中苦學(xué)多年知識，樣樣俱到，一一答復(fù)，不曾有半分紕漏。
可他心中，對于這些問題的答案始終都只有一個。
筆斬諸邪晏河清，天下只我與明月。
只要她還在，他就還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