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正川行
方明川讓衛(wèi)凌在門前等候,自己先行步入酒樓。
五湖春門口的柜臺里,昔日笑面的柳遲卿也不出門迎客,知道他來,只靠在軟凳上,伸出左手食指,點點樓上。
時值科舉,各地學子絡(luò)繹不絕,京中客棧大多爆滿。
五湖春也是如此,現(xiàn)下她根本管不過來,拿著賬本噼啪狂打算盤,一副隨他自己做主的煩躁模樣。
方明川隨身邊的小二上樓,進入一間極為寬敞的雅室。
林廷敬已在其中等他許久。
方明川放眼望去,四周有幾家名門子弟,正借機互相攀談,求得些日后方便。
高漾眼神仔細,見方明川來,立刻走過來。
雖說在場名門不少,但論官位,方明川必定要先與林廷敬交談,高漾趁現(xiàn)在他剛到來,提前同他約下時間。
“與林大人面過后,可否抽出時間,與高漾就家弟一事商討片刻?”方明川朝她頷首,高漾見他同意,回敬一禮便讓開,看他面上氣定神閑,走向正中身著常服,端的一派老成的林廷敬。
林廷敬見方明川過來,微微斜他一眼,抖動胡須喝盞茶水:“看來翰林院修撰的官位,比我職方司郎中還高,可真讓我好等。
”方明川并不理會,他來的并不晚,放眼四周,多的是其他還未到的人。
此話完全就是無妄之災(zāi)。
林廷敬見他權(quán)當耳旁風,嘴上不饒人起來:“查完我林家,又馬不停蹄奉旨查蘇家,想必瞻前馬后,閃躲騰挪吧!”方明川聽林廷敬如此夾槍帶棒,也不氣惱,淡然道:“林大人說笑,我奉皇帝之命來查,何來瞻前馬后之理。
”他知道林廷敬今日來此的目的。
林家勢頭正盛,林必先在前線有功,林千峰又得皇帝器重。
本該是家道興旺,可他家小兒子林高軒整日游手好閑,不成氣候,難堪大任。
今日舉辦宴席,看似邀請京中名門望族,借科舉一事與翰林院修撰相商,實際是將手伸向寒門弟子,想趁機培養(yǎng)親信,以求未雨綢繆。
在明炆帝明白過來之前,提前保住林家地位。
“你的確有幾分本事。
”林廷敬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長。
“但你們這些御史,哪怕再想攛掇,林家也不會在此刻倒下。
”身邊人漸多,交談聲此起彼伏,林廷敬走到方明川身邊,壓低聲響捏起道官威:“你可知時惕守已經(jīng)從羌州回京?”方明川聽他這話,想起時惕守入京那日。
羌州畢竟路遠,踏馬急行官路,也要有數(shù)月才能到達。
出京時,時肅親自來送老爹,如今歸來,少年不再,空余一包矮矮的墳堆。
時大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知命之年跪地嚎哭不能自已,聽者大多不忍再看,掩面哀悼。
如今出此變故,時惕守難擔大任,羌州唯剩關(guān)青烈獨守城池糧草,以提防韃靼族群回旋進攻。
方明川面色凝重起來。
林廷敬看到他面上神色,滿意的翹起胡子:“不愧是當年圣上親選的狀元,此事一點便知,當真是聰明。
”“真可惜,當年沒把你摁死在江都泥水里。
”林廷敬眼中閃過寒光,凝重殺心懸于一線。
“竟叫今日,養(yǎng)虎為患。
”方明川微微一頓,眼神似有刀刃般尖銳,但并不輕易顯露:“你知道當年之事。
”“我當然知道!”林廷敬露出可惜的神情:“若當年不是秦丞相家那位長女,為你方家向圣上陳情,你當真以為你能活到今日?”林高軒當年在江都游樂,看一瘸腿老翁不順眼,本想施威小懲,卻失手叫府兵將他打死。
哪知方成舉這個當?shù)匦⌒】h令看不過,居然不顧林家臉面,當面對他兒子破口大罵。
林廷敬將此事告予父親林千峰,但當時父親權(quán)當小兒隨林家先祖,武力充沛,只當無心之失又犯混事,叫人給那家一大筆銀兩,事情也就罷了。
但那群只會吃俸祿的地方官吏,為了得林家青睞,居然將方成舉之妻鴆殺,又bangjia他的兒子準備滅口,以此向林家邀功。
江都當年水患嚴重,秦丞相得皇帝旨意前來巡視,他家那自小乖巧少言的長女,不知怎么聽說此事,回京之后就一紙陳情,把此事徹底捅到皇帝跟前。
等林廷敬回過神來,方成舉已經(jīng)調(diào)任京中,做了都水司郎中。
原本要被皇帝嚴查,結(jié)果鬧了半天,不過是調(diào)來做個小京官,挨不到他們林家的邊,林家趁機施壓,想徹底永絕后患。
哪知他方成舉的兒子,不日在京中便展露才華,得到皇帝賞識后青云直上,甚至直接向皇帝秉承直言,要來御史職位,直接干預(yù)林家瀆職買官之事。
林廷敬看面前年輕人的臉,噙起絲憤恨。
“時過多年,我原以為提攜過你父親,就權(quán)當彌補,你居然還不忘舊日恩怨,如狼似虎,記仇得很!”方明川聽完這等顛倒是非的話,怒極反笑:“家父初來京中時,林大人官場上對他圍追堵截,若不是有丞相相護,方某哪有今日坐在這里與林大人相談?”想到當時境遇,方明川眼中凝起厲色:“林大人當年,是見方某有可用之處,有意拉攏,笑里藏刀罷了。
”幼年身處江都,雖出身寒門境界艱苦,但父母恩愛偕老,也算此生圓滿。
一招遭此變故,人人棄他家為敝履,巴不得與他撇清關(guān)系,哪怕是方家旁支,竟也無一人敢過問近況,問上一句天災(zāi)人禍,吃飽飯否。
反倒是入京之后,一個兩個攀親沾故巴結(jié)起方家來。
仍記得那日,他倒在草屋中,與尸體共度三天三夜,那三日他滴米未進,逃出來后終究支撐不住,倒在雨后未干的泥水里。
原以為人生不過潦草走一遭,直到她的手拂過臉頰。
“秦懷月?”林廷敬細看他表情:“我記得秦丞相家那位長女,與你同在翰林院當值。
”方明川聽他嘴里說起這個名字,不悅的皺眉,而林廷敬則呵笑一聲。
“你當真是命好,能得丞相之女相助,只是當下,少做那些虛妄的大夢。
”林廷敬與他話不投機半句多,甩了衣袖起身離坐,轉(zhuǎn)去與其他氏族子弟交談。
方明川并不理會他的譏諷,在雕花木椅上沉吟片刻,想他最后留下的話。
他怎么會不知道,世上許多事都是遙不可及,難以觸碰的虛妄。
有人視欽慕之物為畫脂鏤冰,只贊嘆它外表的精卓美麗,不久就換了喜歡;有人愛不釋手,無意發(fā)現(xiàn)它展露出的幾點缺陷,即刻搖頭,止步不前;有人故作憐惜,逢人便稱美玉有瑕,勸戒他人止步,片葉莫沾。
萬事萬物有它既定規(guī)律,所有謎底都在遠方靜待揭曉。
山正川行,風禾盡起,當觀水月,莫怨松風。
既然她已經(jīng)站在身邊,看她就好。
“方大人?”高漾見林廷敬已經(jīng)與他人交談,唯有修撰一人坐在此處,開口確認道:“方大人現(xiàn)下可有時間?”見方明川朝她頷首,高漾才快步坐他旁邊紅椅上。
今日來宴,見得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她受家母所托,難得穿起裙裝,現(xiàn)在還有些不太適應(yīng)。
斂了幾道裙角壓在股下,高漾這才神色輕松,道起些平常的寒暄:“方大人平時都是提前來,怎么今日是踩點到?”方明川聽高漾這樣問,想起坐馬車來時,家中常用的宣紙用盡,便路過舒竹軒選了些,正當巧看到店主新進不少筆擱。
其中有顆粉晶雕琢成玉兔形狀,看著精致小巧,想來她或許會喜歡,他因為此事耽擱一會,這才晚來了些。
記得高漾曾經(jīng)因為公務(wù)找他,無意間說起二人曾是同窗的事情來,方明川斟酌開口:“你可知女子喜歡哪些小物?”“?”高漾心生疑惑,自從禮部需要翰林院批文,以此認識修撰之后,兩人說的只有公務(wù)上的事,如今驟然來這一遭,著實讓她摸不到頭腦。
高漾性格直爽,遇上這事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最后想了兩番,還是直抒xiong意。
“倘若是修撰用心選的禮物,對方肯定能感受到心意,會喜歡的!”方明川又問起一事:“你說與懷月曾是同窗,可知道她當年是什么樣?”結(jié)合剛才的問題,又看方明川問時眉頭緊鎖,高漾覺得,兩人估計是在鬧矛盾。
因為這她理解得很,平日上值時,她與一位同僚也是這樣,時常因為不對付,動輒開始互罵,小則幾天不搭理。
不過對方經(jīng)常不久后就黑著臉,一臉不情愿送她些小物來謝罪,她也拿人手短,跟著一塊消氣。
高漾心下了然,爽快點頭:“方大人不必多慮,懷月本來就是這個性子。
”方明川不知道她想歪到哪里,杵眉繼續(xù)聽她講。
“我與她剛認識的時候,也差點被她那副外表騙了!”高漾回想兩人一道求學時的經(jīng)歷:“她總是一副沉默少言的樣,我那時候眼拙,以為她是軟弱。
”“后來才發(fā)現(xiàn),看起來是一團棉花,可她內(nèi)里是塊鐵板!”高漾說到興頭,沒忍住一拍桌子:“只要是她認定的事情,誰都別想動搖,倔的比誰都厲害!”方明川心中有了猜測,仿佛能解釋她平日時而冷淡時而曖昧的性子:“堅持本我也是一種美德。
”高漾點點頭,但還是有絲擔心:“她一直在關(guān)注別人,鮮少有人關(guān)注她在想什么,完全就是個悶葫蘆。
”“我總怕她這樣憋下去,會做出些什么傻事”高漾沉思片刻,這才回神:“怪我多言!如今有方大人指引她,想必也不需要我怎么擔心。
”方明川想到兩人剛來翰林院時,秦懷月那副偷偷瞄他,卻又不親自來問的樣子。
如今歲月流轉(zhuǎn),她不但愿意與他相談,甚至不經(jīng)意展露笑顏。
方明川嘴角不禁漾起一絲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