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
今年冬季不比以往，連下幾場大雪后尤為嚴(yán)寒，但慶幸五谷豐收，國庫充裕，沒受太大影響。
明炆帝迷信道法天象，臨近正月，叫來欽天監(jiān)正，問新一年兇吉之兆。
馬青陽被掌事公公帶入殿內(nèi)，躬身稟報道：“陛下，微臣就此事夜觀天象，已經(jīng)得出結(jié)果。
”明炆帝揮手，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馬青陽頓了一頓，這才出口道：“臣夜觀至卯時，見西北方向太白晝現(xiàn)，似是經(jīng)天太白晝見經(jīng)天，君失勢，女主強，外夷入侵，怕是有大禍”龍椅之上，皇帝勃然大怒，馬青陽連忙躬身，穩(wěn)住身形繼續(xù)道：“此事千真萬確，微臣不敢不報，特來向陛下請罪！”不出一月，西北果然傳來戰(zhàn)事，大漠干旱缺食少糧，為了族人度過難熬隆冬，韃靼派出小部分兵馬在羌州附近行動，原本只是突破邊防偷些漢人糧草物資，發(fā)展到后來，韃靼十三代首領(lǐng)爾漢王科穆罕，撕破與漢人王朝維持多年的停戰(zhàn)協(xié)議，一舉回旋羌州。
信使千里奔騎進城，御林軍一路護送，暢通無阻直至京內(nèi)，等消息傳到皇帝手中時，西北都護府幾近陷落，城內(nèi)百姓屠盡尸橫遍野。
翌日上朝，手持笏板的大臣們沉默不語，殿內(nèi)落針可聞，氣氛沉寂。
明炆帝合了合眼，將奏章扔到跟前，發(fā)出一聲響。
整個大殿內(nèi)鴉雀無聲，無人敢抬頭應(yīng)聲，沉默許久后，林千峰見四下無人敢講，便向前一步，提出派車騎大將軍林必先前往作戰(zhàn)。
明炆帝怒不可遏：“林將軍駐守北方多年遏制游牧民族，難道西北上下竟無一年輕少將可用？”朝中各派各黨早就權(quán)利傾軋，哪里會放過這塊香餑餑，倘若日后封疆加爵，借此機會也能扶植自派勢力，既然有人先出聲，底下有受恩林千峰的大臣直言。
“臣以為，西北梁馬家的幾位少將可擔(dān)此大任，他們居于西北多年，又有關(guān)青烈鎮(zhèn)守，想必可以一試。
”見有人開口，其他看不慣林家的大臣也紛紛提出建議，一時之間群臣進諫爭論不休。
明炆帝揉揉太陽穴口，思來想去，也只得暫時讓這幾位年輕少將與韃靼人鏖戰(zhàn)。
“此事朝中爭議不休，蘇校尉雖有被提起，但還是被林千峰以不宜出陣壓下。
”烏瑞收起幾張稿紙，搖頭道：“不過這也與我們這些執(zhí)筆記錄者，毫無關(guān)系罷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方明川，對方正碾過幾張文稿，聽這話淡然道：“林千峰早前就敲打過蘇家，西北戰(zhàn)事自然不愿意給他機會。
”如今的朝廷想要往上走，少不了要攀附林家，只是蘇家剛烈，不愿做此事，又因為搶功一事被林家記恨，自然不會讓其領(lǐng)兵。
西北戰(zhàn)事一起，明炆帝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林家在此刻倒下。
更何況朝廷中，有人與韃靼人勾連。
方明川到御史臺時，大理寺少卿樊通海已經(jīng)在那處等他，見他來直入主題。
“那日鬧市自戕的男子身份，已經(jīng)查出來了。
”樊通海道：“道上的死士，家中無父無母，獨留他一人，身上只有一道玉佩能證明受命與誰。
”“誰。
”“蘇家。
”樊通海拿出懷中案本，上面是刑部調(diào)查的結(jié)果。
方明川翻看幾頁，想到那日與秦懷月一同看到的景象：“玉佩質(zhì)地形狀特殊，想來蘇校尉當(dāng)年在羌州時，用當(dāng)?shù)氐暮陀翊蛟�，并不多見�?br />
”樊通海點頭：“此事與截獲林大將軍交予圣上的密信有關(guān)，倘若是蘇家雇傭死士，就必須察一趟蘇府才行。
”方明川想到前幾日，蘭娘同他講蘇奕會來花船競價一事，斟酌道：“蘇公子日后會去花船一趟，不如先做觀察再做打算。
”花船競市一季一次，屆時會有不少名流前往拍賣，也好做觀察，以免打草驚蛇，樊通海想了兩遭：“也好。
”與樊通海就此事去酒樓商談幾番，分別后方明川見天色尚早，讓衛(wèi)凌駕馬車去五湖春一趟。
自從因為碎玉的事情與柳遲卿熟絡(luò)后，偶爾會聽她說到各氏族背地的腌臜事，她混跡黑市多年，想來對于死士一事應(yīng)該有所了解。
柳遲卿平日里是經(jīng)營酒樓的普通老板，其實也是黑市里有名的情報販“七月紅”。
只不過她性格怪異，在她這里做生意，有時不需要銀子，要的是買貨人身上一捧血。
因為這種限制，敢來七月紅這里買情報的，必然是極其需求才會來找她，她也有極為隱蔽的眼線，總能為買貨人打聽出消息來。
——無論sharen越貨，還是分贓枉法。
方明川步入五湖春時，就見這位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七月紅，正在廳堂嗑著瓜子，傾身認(rèn)真聽對面女子說話。
“真的？”柳遲卿聽得好奇，吐出幾片瓜子皮，換了個舒服姿勢看對面人：“然后你就把那書生帶到我這里來了？”秦懷月連連點頭：“梅子衿請我吃的面我都沒吃兩口！可把我心疼壞了。
”“嗐，你早跟我說一聲，我當(dāng)時就讓小二再給你做點吃食。
”“我當(dāng)時忘了來著”秦懷月喏喏兩聲。
柳遲卿白她兩眼，正欲說些什么，身旁一道衣襟劃過，定定坐在對面人身邊。
秦懷月渾身一緊，她這嘴簡直開過光，怎么說誰來誰，此人又走過來，用狐疑的眼神看她了。
想到兩人剛認(rèn)識時，都是秦懷月正大光明觀察他，現(xiàn)下反過來被他這樣看，還真是對她的現(xiàn)世報。
方明川輕輕捏起她襦裙衣帶一角，上邊縫著一朵半開的卷邊蓮，他看著花上那朵被金墨暈成蕊的花心，揉搓了半晌才緩聲道:“你衣服上沾了顏色。
”原來摸半天就是為了提醒這個？秦懷月疑惑瞅他，見他一副得逞的笑，沒好氣的偏過頭去，從他手里把衣角拉回來。
看上邊的布花確實被潑了幾點，秦懷月這才突然想起來:“我來時替太后用金墨抄經(jīng)，沒注意到濺上去。
”柳遲卿看著方明川那副瞇眼笑的樣子，想著她認(rèn)識這人這么多年，哪見過這副迷醉樣，忙識相的跑去前臺繼續(xù)忙活。
角落中的這處一時只剩下兩人。
“你對她老人家還挺上心。
”“你這說的什么話……”秦懷月沒忍住懟他，不過轉(zhuǎn)念又笑起來:“當(dāng)年外祖母于太后有一食之恩，這才有了這道緣分。
”“太后年輕時經(jīng)歷戰(zhàn)亂，見多了凄慘景象，如今信道教也是為了得心中安寧，我替她寫一些也不打緊。
”方明川低眸道:“抄的這么上心，想來是格外喜歡。
”秦懷月莫名想到曾經(jīng)白夫子對她說的話，喃喃道:“因為我想……抄多些道法，會不會能尋到那處自然。
”方明川睨著眼看她，聽她繼續(xù)說下去，秦懷月抿了抿嘴，狠心說道:“……我有一位朋友，她是山中孤兒，靠著父老鄉(xiāng)親的托舉，考到了京中當(dāng)值。
”方明川點點頭:“她的確辛苦。
”見他這般說辭，秦懷月笑起來，湊他近了些:“因為從小接受善意，她也對人回以友善，希望能借此幫助到他人。
”“可這世道如此涼寒，人心難暖，她所做是否正確呢……”秦懷月說著說著，有些難堪起來弱了語氣，她怎么講起這種神叨事來了！秦懷月暗道自己多言，身旁卻幽幽飄來一句:“我沒辦法告訴你確切答案。
”果然……她就知道這個問題很傻。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正確與否，從不在他人言語規(guī)尺之下。
”在她將目光投向自己前，他早就注視她了，怎么會不知道她對本心的動搖？多年前的沉沉夏夜，天上掛著一輪小小的蒼白太陽，她沐浴在那光中，將合起如月芽的雙手遞到他面前。
指縫之中盈盈有光煽動，她緩緩張開，里面飛出點點螢火，在他眼前四散而去。
“別難過了。
”她對他笑著:“這是我給你抓住的太陽。
”“可太陽不會出現(xiàn)在晚上。
”“我說是就是。
”“……好”他很好奇，明明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姐，為何總是會說些奇怪的話，做這些古怪的事情。
從稚嫩到成熟，人生起落了多少輪日月，他追尋這顆心走過太多路，從江都的流水行至京城的落葉，從單純的靈魂到禁錮的軀體，他始終不曾轉(zhuǎn)移目光。
這一路太遠(yuǎn)太苦，等他終于再見到她時，只覺得一切也算值得。
可她從來不愿意回頭看一眼，看他也一直跟在她身后。
“那……在于何處？”秦懷月毫無察覺，還在想著他剛才的話。
“在于其心。
”方明川回神，直截了當(dāng):“只要覺得正確，那就盡管去做。
”秦懷月眼中閃爍，她心頭好像被這句撞化一角。
方明川見她神色變化，眼神晦暗不明起來，微微靠近她些，衣角煽動中，那股清冽的香氣越發(fā)沉重。
見他這副模樣，秦懷月總覺得哪里怪，多嘴問了一句:“你喝酒了？”方明川頓了一頓，這才離她遠(yuǎn)些:“剛才與人應(yīng)酬，飲了一些。
”怪不得今天說話這么好聽。
她今日心情好，見桌旁有幾個小巧耀斑杯，拿出兩個搖晃幾下反倒過來，杯口朝下。
“學(xué)堂課間無聊，同窗間經(jīng)常玩這個游戲，放顆果子在杯下，把它當(dāng)做你要問的結(jié)果，只要能猜出它在哪個杯里，那就是命中注定。
”秦懷月來的路上順了顆野果，紅艷艷極為好看，她從袖中拿出來，放進杯里，蓋好后把杯子來回交換幾下。
“此為愛，此為恨。
”秦懷月點著杯底起好名字，看方明川面上疑惑，自己也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連忙擺手解釋：“那會大家還是孩子，不懂事起著玩的，別介意！”“我想想，那就猜你喜不喜歡吃甜吧。
”秦懷月用指尖摁住兩邊，朝他露出個得意的笑：“你選一個。
”“我可以直接告訴你。
”“直說多沒意思。
”方明川看向她的手，從藕合袖口里伸出來施力摁著杯底，白膩膩的指尖壓出來淡淡粉紅。
他輕笑一聲，伸手點在木桌上，指向兩杯中間那張盈盈笑臉。
秦懷月皺眉不悅，這是玩的哪出，是既喜歡又不喜歡？身邊人群紛繁，交流之聲不絕于耳，數(shù)不盡的時間落在堂內(nèi)兩人身上，被這處拖的綿長。
他輕吟:“我已經(jīng)做出選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