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李小草的饅頭
時間在鐵鍬的翻飛和磚塊的堆疊中飛快流逝。
北大荒夏季白晝極長,直到天邊泛起絢爛的晚霞,映紅了半邊天,小院角落那間嶄新的紅磚廁所兼洗浴間,終于宣告落成。
灰撲撲的磚墻還帶著濕氣,木門厚重結(jié)實,上面裝了一把嶄新的鐵鎖。
雖然簡陋,但比起之前四面漏風的油氈布棚子,已是天壤之別。
“霍團長,您瞅瞅,還成不?”工頭老張搓著滿是泥灰和繭子的手,臉上帶著憨厚的笑,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葉熏黃的牙。
霍華仔細檢查了一遍,墻面平整,門框嚴絲合縫,屋頂?shù)挠蜌忠蹭伒猛滋?br />
他點點頭,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工錢,厚厚一沓毛票子,數(shù)得清清楚楚,遞到老張手里:“張師傅,辛苦大家伙了,活兒干得地道!這是工錢,點點。”
老張接過錢,粗糙的手指沾著唾沫飛快地數(shù)了一遍,臉上的笑容更盛了,連聲道:“哎喲,霍團長您太客氣了!應該的應該的!這錢正好!”
他回頭招呼著累得夠嗆的工人們,“兄弟們,收家伙!霍團長結(jié)賬了!”
工人們一陣歡呼,七手八腳地收拾工具,推起板車。
那個瘦小的工人依舊沉默寡言,只是和其他人一樣,接過老張分發(fā)的工錢,看也沒看就塞進褲兜深處,低著頭,推著空板車,跟著隊伍吱吱呀呀地離開了小院,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籠罩的家屬院土路上。
霍華站在院門口,目送著施工隊走遠,直到最后一個身影拐過彎看不見了,他才緩緩收回目光。
夕陽的余暉在他冷硬的側(cè)臉上鍍了一層金邊,深邃的眼眸里,沉靜之下是化不開的警惕。
他轉(zhuǎn)身,準備回屋看看明昭。
就在這時,隔壁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李小草端著一個蓋著白布的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她一眼就看到站在院門口的霍華,臉上立刻堆起熱情又帶著點局促的笑容:“霍團長!您回來啦!”
霍華腳步一頓,客氣地點點頭:“王嫂子�!�
李小草端著碗快走幾步到霍華家院門口,眼睛朝屋里瞄了瞄:“明昭妹子在屋里吧?俺給她送點吃的�!�
她掀開碗上的白布,露出里面四個拳頭大小、顏色雪白、一看就是摻了不少白面粉的白饅頭,散發(fā)著樸實的面香。
“王嫂子,不用這么客氣,家里有吃的�!被羧A婉拒道,語氣溫和但疏離。
“哎喲,霍團長,您別推辭!”李小草連忙說,聲音提高了些,“這是前天俺就跟明昭妹子說好的!俺蒸了饅頭給她嘗嘗!昨天看你們好像沒在,這不,今兒蒸好了趕緊送來!俺答應她了的!”
她的語氣帶著一種樸實的執(zhí)拗,仿佛完成這個“約定”是件頂重要的事。
霍華微微一怔。
和明昭約定好了?那個連話都很少說、對人情世故懵懂如孩童般的明昭,竟然會跟鄰居約定收饅頭?
他狐疑地看了看李小草手里那碗樸實的白面饅頭,又回頭看了看自家緊閉的堂屋門。
略一沉吟,他朝屋里喊了一聲:“昭昭?王嫂子給你送饅頭來了�!�
屋里靜默了幾秒。就在霍華以為明昭不會出來,準備再次婉拒時,堂屋門被輕輕拉開了。
明昭站在門口,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褂子,懷里抱著她那本嶄新的方格繪圖本。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李小草臉上,似乎在確認身份,然后緩緩下移,定格在那碗冒著熱氣的雜糧饅頭上。
她的眼神很平靜,沒有看到新衣柜時的亮晶晶,也沒有剛才察覺“眼睛”時的冰冷銳利。
那是一種……近乎程序化的確認。
李小草看到她出來,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帶著一種完成任務(wù)的輕松和喜悅,她把碗往前遞了遞:“明昭妹子,給!俺答應你的,剛出鍋的,還熱乎著呢!”
明昭看了看碗里的饅頭,又抬頭看了看李小草期待的眼睛。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細瘦的手,從碗里拿起了一個最上面的饅頭。
饅頭有些燙手,她拿得很穩(wěn)。
然后,她對著李小草,很輕微、但很清晰的,點了一下頭。
沒有說“謝謝”,但那個點頭的動作,在霍華看來,比任何客套話都更有分量,這是明昭對“約定”的履行和認可。
李小草顯然也看懂了。
她臉上的笑容像盛開的向日葵,燦爛又滿足,連聲道:“哎!好!好!拿著吃!不夠俺家還有!”
她把碗往霍華手里一塞,“霍團長,剩下的您和明昭妹子分分!”說完,像是怕霍華再推辭,轉(zhuǎn)身就快步回了自家院子,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霍華端著還剩下三個饅頭的碗,看著李小草消失在隔壁院門后,又低頭看了看手里樸實無華的食物,最后將目光投向身邊捧著饅頭、正低頭用指尖好奇地戳著饅頭松軟表皮的明昭。
他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明昭的世界,似乎正在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的速度,接納著這個時代的一絲煙火氣。
這“約定”和“接收”的舉動,對她而言,或許是比學會說“謝謝”更艱難的進步。
——
隔壁小院。
王愛國正蹲在自家門檻上,手里拿著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驅(qū)趕著惱人的蚊蟲。
看到李小草空著手、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回來,他撇了撇嘴,酸溜溜地開口:
“喲,送完啦?就那么幾個白面饅頭,自己男人都舍不得給吃一口,巴巴地全端給隔壁了?那明昭妹子是給你灌了啥迷魂湯?”
李小草臉上的笑容一收,腰桿卻挺得筆直。她走到灶臺邊,利落地掀開鍋蓋,里面還有好幾個個頭稍小些、但顏色更白些的二合面饅頭(玉米面摻白面)。
“諾�!�
她拿出一個,走到王愛國面前,直接塞到他手里,動作帶著一股子當家做主的利落勁兒。
“吃吧!管夠!”她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底氣,“瞅你那點出息!幾個高粱面饅頭也值當你酸?”
王愛國被塞了個饅頭,愣了一下,看著妻子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有神的眼睛,和那挺直的脊背。
他低頭咬了一口手里暄軟的二合面饅頭,細細嚼著,那麥香混著玉米的甜香在嘴里彌漫開。
他忽然嘿嘿笑了起來,聲音帶著釋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