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事簡要
1.兄弟離婚那天,我撞見蘇晚赤腳站在暴雨里。
2.她腳踝纖細(xì),被雨水打濕的長裙貼在身上。
3.后來我請她來畫廊工作,指尖總有意無意滑過她調(diào)顏料的手背。
4.除夕夜她醉醺醺靠在我肩上:他們都罵是我勾引你...
5.我低頭吻住她時,大門突然被撞開。
暴雨像是天河傾瀉,狠狠砸在擋風(fēng)玻璃上,雨刮器瘋了似地左右搖擺,視野里只剩下模糊一片晃動的霓虹和扭曲的水流。車?yán)飷灍岬孟駛蒸籠,混雜著濕衣服的潮氣和車載香薰那股甜得發(fā)膩的味道。我煩躁地扯開領(lǐng)口最上面那顆扣子,皮革座椅黏糊糊地貼著后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水汽。
電臺主持人故作輕松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講著不合時宜的冷笑話。我伸手啪地一聲關(guān)掉,車廂里瞬間只剩下雨點狂暴的鼓點和引擎沉悶的低吼。紅燈刺眼,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懸在雨幕盡頭。我猛地踩下剎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fā)出一聲短促尖銳的呻吟,車身向前聳了一下才停住。慣性讓身體前傾,安全帶勒得胸口發(fā)悶。
就在這刺耳的剎車聲和狂亂的雨聲間隙,一點異樣的景象刺入眼簾。
前方路口昏黃渾濁的路燈光暈里,一個身影正踉蹌著橫穿馬路。紅色的裙擺濕透了,緊緊裹著身體,沉重地拖曳在積水里。她走得歪歪斜斜,像狂風(fēng)里一片隨時會被折斷的蘆葦。一輛黑色轎車幾乎是擦著她的身體呼嘯而過,刺耳的喇叭聲撕裂雨幕,車燈掃過她蒼白的側(cè)臉,雨水順著臉頰瘋狂流淌。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那張臉……輪廓在混亂的光影和雨水里模糊不清,但那個身形,那個搖搖欲墜的姿態(tài),燒成灰我都認(rèn)得。
蘇晚兩個字脫口而出,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
綠燈亮了,后面的車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催促。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猛打方向盤,車輪碾過路沿的積水,激起渾濁的水花,車身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斜刺里沖到了前面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旁邊。顧不上熄火,我一把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和狂風(fēng)瞬間灌了進來,砸在臉上生疼。
蘇晚!我吼了一聲,聲音被風(fēng)雨撕扯得破碎。
她像是沒聽見,依舊固執(zhí)地、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那雙精致的尖頭高跟鞋在她手里拎著,鞋跟像某種危險的武器。她赤著腳,白皙的腳踝和小腿暴露在渾濁的積水和刺眼的車燈光里,像某種易碎的瓷器。腳趾凍得微微蜷縮,沾滿了污泥。雨水把她的頭發(fā)完全打濕,一縷縷黏在蒼白的脖頸和臉頰上,狼狽不堪,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驚的、被暴雨摧殘后的脆弱美感。
蘇晚!我?guī)撞經(jīng)_到她身邊,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昂貴的西裝外套,寒意針一樣扎進皮膚。我試圖去拉她的胳膊,上車!
她的手肘猛地一縮,避開了我的觸碰,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她終于停下腳步,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那雙曾經(jīng)明亮得像盛著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洞的,茫然地看著我,瞳孔里映著車燈的光暈,卻沒有任何焦點,仿佛穿透了我,落在身后某個虛無的、更令人絕望的地方。雨水順著她長長的睫毛滾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阿哲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像一片被雨打濕的羽毛,瞬間就被狂風(fēng)吹散。
我這才看清,她全身都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牙齒輕輕磕碰著。那件單薄的紅色連衣裙緊緊貼在她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肩胛骨和瘦削的腰線,更顯得她像個隨時會碎掉的琉璃人偶。
是我!我提高聲音,幾乎是在吼,試圖蓋過這該死的雨聲,先上車!你會凍死在這里的!
不由分說,我強硬地伸出手臂,半扶半抱地?fù)碜∷漕澏兜募绨颍瑤缀跏前胪习氡У匕阉瘪{駛?cè)�。她幾乎沒有反抗,順從得令人心慌,身體冷得像一塊剛從冰窖里挖出來的石頭。
把她塞進車?yán)铮P(guān)上車門,隔絕了部分風(fēng)雨的咆哮。我繞過車頭坐回駕駛座,發(fā)動車子。暖氣開到最大,暖風(fēng)呼呼地吹出來,帶著干燥的塵埃味道。車內(nèi)的燈光下,她蜷縮在寬大的座椅里,像只受驚的雛鳥,濕透的紅裙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線條。水珠不斷從她的發(fā)梢、裙角滴落,在真皮座椅上暈開深色的水漬。她抱著自己的手臂,手指深深掐進胳膊里,指節(jié)發(fā)白。
我脫下自己那件同樣濕了大半的西裝外套,帶著我微弱的體溫,輕輕蓋在她身上。她微微一顫,沒有拒絕,也沒有看我,空洞的目光依舊固執(zhí)地投向車窗外那一片被暴雨扭曲的世界。
車廂里只剩下暖風(fēng)機的噪音和雨點砸在車頂?shù)拿芗狞c�?諝庹吵淼脦缀跄�,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握緊了方向盤,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兄弟離婚的消息像個悶雷,在今天下午炸響在我的世界里。大鵬在電話那頭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離了……媽的,終于離了……
語氣里沒有想象中的解脫,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疲憊和空洞。我甚至來不及細(xì)問,他就煩躁地掛了電話。
現(xiàn)在,這個剛剛被我的兄弟從生活里剝離出來的女人,渾身濕透,失魂落魄地坐在我的副駕駛上,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問號。
車子在雨幕中緩緩前行,引擎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沉默像一塊濕透的海綿,沉甸甸地堵在我們之間,吸走了所有可能的聲音。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她才用一種極其輕微、幾乎被雨聲吞沒的語調(diào)說:
他不要我了。
聲音里沒有哭腔,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徹底的茫然和冰冷。像在陳述一個與她無關(guān)的、遙遠(yuǎn)的事實。
我喉嚨發(fā)緊,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想說點什么,安慰指責(zé)或者只是問一句為什么但所有的話語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甚至虛偽。最終,我只是更用力地踩下油門,讓車輪碾過城市濕漉漉的傷口,朝著我那間空蕩的、或許能暫時遮蔽風(fēng)雨的公寓駛?cè)ァ?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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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光畫廊的玻璃門無聲地滑開,門上掛著的銅鈴發(fā)出一聲清脆悠長的叮鈴。我站在門口,目光穿過展廳里錯落擺放的現(xiàn)代雕塑和架上油畫,落在了盡頭那扇半開的門后。
那是我的辦公室。此刻,門縫里透出一束柔和的光,隱約可見一個纖細(xì)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微微彎著腰。蘇晚穿著一件寬松的米白色亞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段白皙流暢的小臂。她正全神貫注地俯身在一個寬大的調(diào)色盤上,左手穩(wěn)穩(wěn)地端著,右手拿著調(diào)色刀,正小心翼翼地刮取一大塊鈷藍(lán)色的油彩。那濃稠得如同深海凝結(jié)的顏料,被她一點點刮下,發(fā)出細(xì)微而粘滯的沙沙聲。調(diào)色刀鋒利的邊緣閃著冷光,在她纖長的手指間靈巧地翻轉(zhuǎn)、按壓、調(diào)和。鈷藍(lán)旁邊,是幾抹跳躍的檸檬黃和沉穩(wěn)的赭石,幾種顏色在她的刀下試探、觸碰、交融,漸漸調(diào)和出一種沉郁又帶著奇異生命力的藍(lán)灰色調(diào)。
我放輕腳步走過去,皮鞋踩在光潔的水磨石地面上,幾乎沒有聲音�?諝饫飶浡煜さ乃晒�(jié)油、亞麻籽油和新鮮顏料混合的獨特氣味,微澀,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讓人心神安定的暖意。這味道像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外面世界的喧囂和某些不愿回想的冰冷記憶都暫時隔絕在外。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那個由色彩構(gòu)成的世界里,對我的靠近毫無察覺。我停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目光落在她握著調(diào)色刀的手上。她的手指很漂亮,骨節(jié)并不突出,線條柔和,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指尖卻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幾點洗不掉的顏料痕跡——一點茜素紅頑固地嵌在指甲縫里,一點鈦白蹭在手背的骨節(jié)處,像某種特殊的紋身。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專注的韻律感,手腕的每一次轉(zhuǎn)動都恰到好處,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優(yōu)雅。
這種藍(lán),我開口,聲音不高,在安靜的畫室里卻顯得格外清晰,純度很高,直接覆蓋上去,可能會吃掉下面那層群青的透明感。我的目光落在她調(diào)好的那片藍(lán)灰色上,又看向旁邊畫架上那幅完成了一半的抽象作品。畫面中央是大片深邃如夜的群青,此刻她正在調(diào)制的藍(lán)灰,顯然是打算覆蓋在群青邊緣,營造一種過渡的云層效果。
她顯然被我的突然出聲驚了一下,握著調(diào)色刀的手腕輕輕一顫。刀鋒在調(diào)色盤邊緣磕碰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她轉(zhuǎn)過頭,幾縷發(fā)絲隨著動作滑落,垂在頰邊�?吹绞俏遥壑兴查g的驚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些許赧然和詢問的柔和笑意。
老板視察工作她唇角微彎,語氣帶著一點輕松的調(diào)侃,但那笑意并沒有完全驅(qū)散她眼底深處那抹習(xí)慣性的、淡淡的疏離和謹(jǐn)慎。自從三個月前,我偶然在朋友圈看到她發(fā)的一張習(xí)作,試探著問了一句是否愿意來畫廊幫忙做些修復(fù)和助理工作,她就一直在這里。這間畫室,似乎成了她暫時擱淺的港灣。
是來偷師的,我笑了笑,很自然地朝她靠近一步。我們之間原本一步的距離消失了,肩膀幾乎要碰到一起。我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顏料氣息,混合著一絲極淡的、像是某種草木香氣的洗發(fā)水味道。我的目光專注地落在調(diào)色盤上那片濕潤的藍(lán)灰上,右手卻極其自然地伸了出去,仿佛只是要更清晰地指點那顏色的層次。
我的食指指腹,帶著一點微涼的觸感,極其輕、極其快地掠過她握著調(diào)色刀的右手手背。肌膚相觸的剎那,像是有一道微弱的電流,順著指尖無聲地竄上我的手臂。她的皮膚光滑微涼,沾染的顏料痕跡帶來一種奇特的、微澀的觸感。我能感覺到她手上的動作瞬間停滯了,連呼吸似乎都屏住了那么零點一秒。
那觸感轉(zhuǎn)瞬即逝,我的手指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調(diào)色盤邊緣,輕輕點了點旁邊那管還沒開封的鈦白粉顏料。試試加一點點這個,我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如常,目光依舊停留在調(diào)色盤上,仿佛剛才那蜻蜓點水般的觸碰從未發(fā)生,能提亮一點,又不至于破壞你想要的灰調(diào)子,還能讓覆蓋力更柔和,不會完全悶死底下的群青。
她沒有立刻回應(yīng),也沒有挪開手。畫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背景音和我們兩人細(xì)微的呼吸聲。幾秒鐘的沉默,像顏料在畫布上暈開,無聲無息,卻又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張力。
然后,我聽見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很輕微的聲音。接著,她握著調(diào)色刀的手重新動了起來,刀尖準(zhǔn)確地探向那管鈦白粉。她擰開蓋子,用刀尖極其小心地刮下一點點,真的只是一點點,像取用某種珍貴的香料。那雪白的粉末落在濕潤的藍(lán)灰色塊上。
好。她應(yīng)了一聲,聲音很輕,像羽毛落地。她沒有看我,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重新回到了那片正在被賦予新生命的顏色上。調(diào)色刀的刀尖開始輕柔而有力地攪拌、按壓。純白的粉末迅速被濕潤的藍(lán)灰吞噬、包裹,像雪落入深潭。那抹沉郁的藍(lán)灰色果然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仿佛被注入了一線天光,整體明度被極其克制地提升了一點點,色調(diào)顯得更加通透、空靈,卻依然保持著那種沉靜的灰調(diào)本質(zhì)。
嗯,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像是畫家終于捕捉到了心中那抹難以言喻的色彩,這樣好多了。她微微側(cè)過頭,這次終于抬起眼看向我,眼神明亮了一些,帶著一絲找到解決方案后的輕松和……感激還是老板有經(jīng)驗。她唇角又彎起那抹熟悉的笑意,比剛才真切了幾分。
熟能生巧罷了。我淡淡回應(yīng),目光依舊流連在她調(diào)色的手上,看著那片新生的顏色在她指間煥發(fā)光彩。剛才指尖劃過她手背時那微涼的觸感和瞬間的凝滯感,仿佛還在指尖縈繞,帶著顏料和松節(jié)油的氣息,無聲地滲入空氣里。
畫室里,松節(jié)油和亞麻籽油的氣味依舊濃郁,混合著新鮮顏料那種獨特的、微帶腥氣的芬芳。窗外的光線透過高大的落地玻璃,斜斜地投射進來,在光潔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幾何形的光斑�?諝饫镲h浮著細(xì)微的塵埃,在光束中緩緩舞動。蘇晚背對著我,站在一個半人高的畫架前,畫架上繃著一幅尺寸不小的風(fēng)景油畫。畫面是暴風(fēng)雨后的海港,色調(diào)陰郁而厚重,大片的烏云沉沉地壓在海面上,遠(yuǎn)處燈塔的光顯得微弱而頑強。畫布一角,靠近畫框邊緣的地方,有一道刺眼的、不規(guī)則的淺色劃痕,像是被什么銳物蹭過,粗暴地撕裂了那片精心描繪的鉛灰色云層。
她微微彎著腰,身體形成一個專注而優(yōu)美的弧度。左手穩(wěn)穩(wěn)地托著一個掌心大小的調(diào)色瓷碟,里面盛著幾種精心調(diào)和過的油彩。右手則捏著一支極細(xì)的貂毛畫筆,筆尖蘸取了極其微量的顏料。她的動作小心到了極致,屏息凝神,畫筆的尖端以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抖,極其緩慢地接近那道傷痕的邊緣。每一次落筆,都只是填上針尖大小的一點點顏色,然后迅速用一支更小的、干凈的扇形筆,以羽毛般輕柔的力道,將新覆蓋上去的油彩邊緣向四周暈染、過渡,讓它與周圍陳舊的顏料層天衣無縫地融合。這是一個極度考驗?zāi)托�、眼力和手上功夫的活兒�?br />
我站在她身后兩步遠(yuǎn)的地方,手里端著一杯剛煮好的熱咖啡,杯口氤氳著白色的霧氣,濃郁的咖啡香頑強地穿透了松節(jié)油的味道。我沒有立刻出聲打擾她。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專注的背影,看著那支細(xì)筆在她穩(wěn)定的手指間移動,看著那道破壞性的劃痕在她手下一點點被撫平、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陽光透過窗戶,恰好勾勒出她側(cè)臉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影,鼻尖因為專注而微微繃緊。
時間在畫筆細(xì)微的移動中無聲流淌。終于,當(dāng)畫筆再次抬起,那道劃痕的最后一點瑕疵也被完美地覆蓋、融入背景的云層之后,她極其輕微、如釋重負(fù)般地吁了一口氣,繃緊的肩膀也隨之放松下來。
成了我這才適時地開口,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點詢問的笑意,端著咖啡向前走了一步。
她聞聲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完成一項精細(xì)工作后特有的那種混合著疲憊和成就感的微光。嗯,她點點頭,唇角揚起一個輕松的微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咖啡杯上,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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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煮的,提提神。我把溫?zé)岬目Х缺f過去。
謝謝。她放下畫筆和調(diào)色碟,伸手來接。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沾著幾點深灰和鉛白的油彩。就在她的手指即將碰到杯壁的瞬間,我的手指,像是無意識地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握杯的角度,指關(guān)節(jié)外側(cè),極其自然地、輕輕地蹭過了她伸過來的、沾染著顏料的指尖。
那觸感溫?zé)岫虝�。我的指�?jié)皮膚,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指尖沾染的、半干的油彩那種微帶粘滯的顆粒感,以及她皮膚本身的光滑細(xì)膩。
她的動作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端著咖啡杯的手指似乎下意識地收緊了一瞬。她抬起眼睫,目光飛快地掠過我的臉,眼神里有一絲極其短暫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訝異和探究,隨即又被一種平靜的溫和所覆蓋。她并沒有立刻抽回手,而是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杯子。
小心燙。我提醒道,語氣自然得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接觸只是遞接杯子時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摩擦。
嗯。她低低應(yīng)了一聲,雙手捧著溫?zé)岬目Х缺拖骂^,輕輕吹了吹杯口升騰的熱氣。幾縷散落的發(fā)絲垂下來,遮住了她小半張臉。她小口啜飲著咖啡,沒有再說話。畫室里重新恢復(fù)了安靜,只有窗外隱約的車流聲和畫筆偶爾擱在調(diào)色盤上的輕響。
陽光靜靜地灑在畫架上那幅被修復(fù)如初的海港油畫上,那片鉛灰色的云層厚重依舊,那道傷痕卻已無跡可尋。咖啡的香氣,顏料的微澀,還有剛才指尖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帶著顆粒感的溫?zé)嵊|覺,無聲地交織在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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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寒意像一層看不見的冰殼,牢牢包裹著整座城市。除夕夜,窗外的萬家燈火在夜空中連成一片朦朧的光海,遠(yuǎn)處偶爾炸開的煙花,無聲地綻放出瞬間的絢爛,隨即湮滅在沉沉的夜幕里,只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蒼白光痕。室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熱,空氣里彌漫著食物殘余的香氣——火鍋底料的麻辣、海鮮的腥甜、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酒精揮發(fā)后的清冽。
餐桌上杯盤狼藉,幾瓶紅酒和清酒的空瓶歪倒在桌角。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蘇晚。幾個小時前,畫廊的同事、幾個相熟的朋友還聚在這里,喧鬧的笑語、酒杯的碰撞聲幾乎要掀翻屋頂。此刻,人去樓空,只有電視里播放著喧囂熱鬧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聒噪的歌舞聲像一層浮在寂靜水面上的油彩,反而襯得這偌大的空間更加空曠、寂寥。
蘇晚蜷縮在寬大的米白色沙發(fā)一角,像一只疲憊歸巢的鳥。她身上裹著一條厚厚的羊絨毯子,只露出一張臉,雙頰染著明顯的、不自然的酡紅,像熟透的櫻桃。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疏離和沉靜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濕潤的霧氣,眼神迷蒙地落在電視屏幕上變幻的光影里,焦點卻是渙散的。
我坐在沙發(fā)另一頭,隔著一個禮貌的距離,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空了的威士忌杯。琥珀色的杯底只剩下一點將干未干的痕跡。屋子里暖氣太足,我脫掉了外套,只穿著件深灰色的羊絨衫,領(lǐng)口微敞,皮膚也感到一陣燥熱。
電視里的喧囂聲浪一陣高過一陣,主持人亢奮的聲音試圖點燃每一個角落。蘇晚似乎被這巨大的噪音驚擾,眉頭微微蹙起,身體下意識地往毯子里又縮了縮。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頭,毯子滑落了一些,露出穿著柔軟家居襪的腳踝。目光依舊空茫地投向屏幕,仿佛那里正在上演著與這個寂靜空間完全無關(guān)的另一個世界。
吵……她忽然含糊地嘟囔了一聲,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夢囈。
我拿起遙控器,手指按下了靜音鍵。瞬間,電視機屏幕上那些夸張的笑臉和絢麗的舞姿失去了聲音的支撐,變成了一出荒誕而無聲的啞劇。巨大的、純粹的寂靜猛地涌了進來,填滿了整個空間,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這突如其來的絕對安靜似乎讓蘇晚清醒了一瞬。她緩緩地、有些吃力地轉(zhuǎn)過頭,迷蒙的目光穿過沙發(fā)中間的空隙,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不再渙散,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有濃得化不開的疲憊,有深不見底的悲傷,還有一種被酒精浸泡后浮上來的、尖銳的委屈和……怨懟。
她看著我,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變幻的光在她眼中明明滅滅,像風(fēng)中殘燭。客廳頂燈柔和的光線灑下來,勾勒著她側(cè)臉的輪廓,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小片扇形的陰影。
阿哲……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裹著濃重的酒氣,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清醒,你說……他們?yōu)槭裁炊寄菢涌次?br />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力氣,也似乎在等待一個根本不會有的答案。毯子又往下滑落了一點,露出她纖細(xì)的鎖骨。
他們……都說……她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自嘲的、苦澀的笑意,眼神卻死死地盯在我臉上,像要穿透我的皮囊,看進我的靈魂深處,都說……是我勾引你。
最后四個字,她說得很慢,很輕,卻像四把淬了冰的小刀,在寂靜的空氣里劃出清晰的裂痕。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冰冷的玻璃杯壁硌得指骨生疼。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沖上了頭頂,耳中嗡嗡作響。那些背地里閃爍的眼神,那些欲言又止的閑言碎語,那些自以為是的道德審判……原來她都知道。酒精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鈍痛和一股瞬間爆發(fā)的、灼熱的憤怒在我胸腔里沖撞。我看著她被酒精染紅的臉頰,看著她眼中那片水光彌漫的委屈和倔強,看著她微微顫抖的、失了血色的嘴唇。
那股灼熱的沖動壓倒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身體仿佛脫離了控制。我猛地傾身向前,動作快得甚至帶起了一絲微弱的風(fēng)。我們之間那點禮貌的、刻意維持的距離瞬間化為烏有。一只手幾乎是本能地?fù)卧诹怂韨?cè)的沙發(fā)靠背上,陷進柔軟的布料里。另一只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扣住了她的下巴,指腹觸到她細(xì)膩而滾燙的皮膚。我的氣息瞬間將她籠罩,帶著威士忌的醇烈和我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混亂心緒。
她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驟然逼近的臉,那片迷蒙的霧氣瞬間被驚愕和難以置信取代。她似乎想掙扎,想后退,但被酒精麻痹的身體反應(yīng)遲鈍,被我的手臂困在沙發(fā)角落,動彈不得。
我低下頭,沒有任何猶豫,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和壓抑了太久的渴望,吻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柔軟得不可思議,帶著紅酒的微甜和淚水的咸澀,冰涼,卻在瞬間點燃了我所有的感官。我的嘴唇急切地壓上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輾轉(zhuǎn)廝磨,像是要攫取她所有的呼吸,吞沒她所有的委屈和指控。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崩塌、旋轉(zhuǎn)、消失。耳邊只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轟鳴。唇齒間是她清淺的、帶著酒氣的呼吸,還有一絲……決堤的、無聲的顫抖。
就在這熾熱、混亂、忘乎所以的瞬間——
砰�。�!
一聲巨大的、毫無預(yù)兆的爆響撕裂了室內(nèi)的死寂!
不是敲門,是猛烈的撞擊!整扇厚重的實木大門連同門框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門鎖處傳來金屬扭曲斷裂的刺耳噪音!
我和蘇晚的身體同時僵住,如同被瞬間凍結(jié)。那灼熱的、混亂的吻戛然而止。我猛地抬起頭,像一頭被驚醒的困獸,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蘇晚眼中那迷蒙的霧氣瞬間被極度的驚恐所取代,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往沙發(fā)深處縮去,毯子從肩頭滑落。
大門在巨大的外力撞擊下,帶著一聲沉重的悶響,猛地向內(nèi)彈開!冰冷的、帶著濃重雪腥味的寒風(fēng)像決堤的洪水,咆哮著沖進溫暖的室內(nèi),瞬間卷走了所有的暖意。門口頂燈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堵在門口的身影完全遮蔽。
風(fēng)雪在他身后狂舞,卷起細(xì)碎的雪沫,撲進玄關(guān)。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而來。
那個身影,穿著沾滿雪水和泥濘的黑色羽絨服,帽子歪斜著,露出底下那張我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卻寫滿了瘋狂、絕望和某種孤注一擲的臉——是大鵬!我的兄弟!他頭發(fā)凌亂,臉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像一頭在暴風(fēng)雪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瀕臨崩潰的野獸。
他劇烈地喘息著,白色的霧氣從他口鼻中急促地噴出。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帶著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瘋狂光芒,死死地、越過我的肩膀,釘在了我身后蜷縮在沙發(fā)里的蘇晚身上。
然后,在狂涌進來的風(fēng)雪中,在電視無聲畫面的詭異光線下,在我和蘇晚驚駭未定的目光注視下——
噗通!
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膝蓋砸在地面的聲音沉悶得令人心悸。
他仰著頭,脖子上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嘶啞的、帶著哭腔的吼聲穿透了呼嘯的風(fēng)聲,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劈開了死寂:
晚晚!晚晚我錯了!求求你!跟我回家!我們復(fù)婚吧!
他的右手高高地、顫抖地舉著,手指幾乎要戳破凝固的空氣。在他凍得通紅、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的指尖,一枚鉆石戒指在玄關(guān)頂燈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刺眼、如同嘲諷般的璀璨光芒。那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空氣凝固了。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在這風(fēng)雪咆哮的門口。大鵬絕望的嘶吼還在冰冷的地磚上回蕩,像垂死的野獸最后的悲鳴。他跪在那里,舉著那枚刺眼的鉆戒,通紅的眼睛死死鎖著沙發(fā)上的蘇晚,仿佛那是他沉沒前唯一的浮木。
我的身體還保持著前傾的姿態(tài),手臂僵硬地?fù)卧谔K晚身側(cè)的沙發(fā)靠背上,像一尊被瞬間冰封的雕塑。剛才唇上那滾燙柔軟的觸感尚未完全消散,此刻卻已被這破門而入的寒風(fēng)和眼前這荒誕至極的景象徹底凍結(jié),只剩下一種冰火交織的麻木和尖銳的刺痛在四肢百骸蔓延。我甚至能感覺到背后蘇晚那驟然緊繃的身體傳來的細(xì)微顫抖。
蘇晚……
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
她依舊蜷縮在沙發(fā)深處,厚厚的羊絨毯子不知何時已完全滑落,堆疊在腳邊。那張被酒精染紅的臉上,所有的迷蒙、脆弱、甚至是剛才被我強吻時的驚愕,都在大鵬跪倒嘶吼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那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徹底的心死之后,浮上來的、帶著嘲諷和殘酷的平靜。她的眼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暗,冰冷,沒有一絲波瀾,直直地迎上大鵬那瘋狂絕望的目光。
她沒有看跪在地上的大鵬,也沒有看僵在一旁的我。她只是微微歪了歪頭,唇角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那笑容沒有一絲溫度,冰冷得如同窗外呼嘯的風(fēng)雪,帶著一種殘忍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像一把薄如蟬翼的刀,無聲地切開凝固的空氣。
她的目光,終于從大鵬那張?zhí)闇I橫流、寫滿痛苦懺悔的臉上,轉(zhuǎn)向了我。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在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阿哲,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被酒精浸泡過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疲憊,你告訴他。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欣賞大鵬臉上因她的話語而瞬間凝固的表情。然后,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臂。動作優(yōu)雅得近乎殘酷。
寬松的米白色家居服袖子被她一點點向上捋起。
先是露出了纖細(xì)的手腕。
然后是小臂。
再往上……
客廳明亮的頂燈光線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
燈光下,那截白皙的手臂上,赫然布滿了觸目驚心的淤痕!那不是新鮮的紅腫,而是陳舊的、深深淺淺的印記,如同丑陋的藤蔓纏繞著柔弱的枝條。有些是青紫色,邊緣已經(jīng)泛黃;有些是暗沉的褐色,像干涸的血塊;有些是細(xì)長的條狀,像被鞭子抽過;有些是圓形的、邊緣模糊的深紫色,像是被用力掐捏留下的指印……那些傷痕層層疊疊,新舊交織,密密麻麻地覆蓋在她原本應(yīng)該光潔無瑕的皮膚上,構(gòu)成了一幅無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暴行圖景。
空氣仿佛被抽干了。只有窗外風(fēng)雪呼嘯的聲音,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背景音。大鵬跪在地上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高高舉著鉆戒的手劇烈地哆嗦起來,臉上那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絕望瞬間碎裂,只剩下一種被徹底剝光了偽裝的、無法言喻的灰敗和恐懼。他死死地盯著蘇晚手臂上的淤青,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
蘇晚依舊維持著那個抬手的姿勢,手臂上的傷痕在燈光下暴露無遺,像無聲的控訴。她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一些,冰冷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嘲諷,落在大鵬那張徹底失血、寫滿驚駭?shù)哪樕稀?br />
告訴他,她看著我,聲音輕飄飄的,卻字字如冰錐,狠狠戳進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臟,當(dāng)年為什么離婚
那枚鉆戒在大鵬劇烈顫抖的手指間
,折射出的光芒,此刻顯得無比諷刺、無比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