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丈夫的慶功宴上,亮出了他和嫂子白沁兒的偷拍照:離婚吧。
他輕蔑地甩過已經(jīng)簽好字的協(xié)議:別耽誤我升旅長。
三年后軍事法庭上,他因挪用軍費鋃鐺入獄。
獄警遞來一張照片:我抱著孩子,無名指上的婚戒在陽光下閃耀。
照片背面是我娟秀的字跡:謝你當(dāng)年簽字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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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妝臺冰涼的鏡面映著我,像一潭死水的倒影。
指尖捏著那管正紅色的口紅,金屬外殼冷得刺骨。我旋開膏體,濃郁的紅,像剛剛凝涸的血,又像某種宣告終結(jié)的烙印。湊近鏡面,冰涼的膏體觸碰到下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從指尖蔓延開,細(xì)微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最后搖曳。鏡中的女人,眼瞼下沉淀著濃重的青影,那是無數(shù)個長夜無聲熬煮的苦汁,一層層淤積,幾乎要漫溢出來。唯有嘴唇,被那抹紅一寸寸覆蓋,重新勾勒出倔強的線條,顯出一種近乎慘烈的、孤注一擲的艷麗。
啪嗒。
口紅被輕輕丟回梳妝臺,發(fā)出一聲輕響。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胸腔,短暫地壓住了那里面翻滾的鈍痛。目光垂下,落在梳妝臺光滑的臺面上。那里,一枚嶄新的、象征榮譽的軍功章安靜地躺著,金屬邊緣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堅硬的光。緊挨著它的,是一張拍立得照片,邊緣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復(fù)摩挲過無數(shù)次。照片上的畫面,如同一根燒紅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眼底——我的丈夫陳錚,那身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軍裝,此刻卻以一種極其扭曲的方式,纏繞著我嫂子白沁兒赤裸的腰肢。背景是酒店房間那千篇一律的暖黃壁紙,凌亂的床單像一灘骯臟的泥沼,將他們不堪的欲望深深陷落其中。
每一次呼吸都扯著心口發(fā)疼。
指尖冰冷,卻異常穩(wěn)定地捻起那張滾燙的照片,塞進軍裝外套內(nèi)側(cè)的口袋,緊貼著左邊心臟的位置。那里,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地撞擊著這薄薄的罪證�?凵献詈笠涣<~扣,藏青色的布料緊繃,勒住胸腔,仿佛在提醒我保持最后的體面。鏡子里的人,軍裝筆挺,唇色如血,眼神卻空洞得像是被掏走了靈魂的軀殼。
推開休息室沉重的門,禮堂里喧鬧的聲浪如同滾燙的潮水,瞬間撲面而來,幾乎將我沖倒。
激昂的軍樂在巨大的空間里轟鳴、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諝饫飶浡澄�、酒精和一種名為功勛的、令人眩暈的氣息。無數(shù)穿著筆挺軍裝的身影穿梭、交談,肩章上的星星在璀璨的水晶吊燈下閃爍著令人敬畏的光芒。笑聲,掌聲,酒杯清脆的碰撞聲,編織成一張巨大而華麗的網(wǎng),而我的丈夫陳錚,正站在這張網(wǎng)的中心。
他站在主席臺側(cè)前方的位置,被幾位高級軍官簇?fù)碇鈿怙L(fēng)發(fā)。
嶄新的肩章上,那顆代表晉升的星星被燈光打得格外耀眼。他微微側(cè)著頭,正與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將軍談笑風(fēng)生,輪廓分明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自信與即將踏上更高位置的躊躇滿志。白沁兒,我的嫂子,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米白色套裙,就站在他身側(cè)稍后一點的位置,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溫婉又帶著點矜持的淺笑。她微微傾身,姿態(tài)優(yōu)雅地為他遞上一杯香檳,指尖與杯壁輕觸的瞬間,目光流轉(zhuǎn)間,似乎有某種心照不宣的暖昧電流在兩人之間無聲傳遞。周圍人投來的目光,充滿了贊許、羨慕,仿佛在無聲地贊美著這一對璧人。
我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礁石,沉默地分開這喧囂的潮水,一步一步,朝著那個光鮮亮麗的核心走去。
軍靴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穩(wěn)定而清晰的咔嗒聲,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周圍的喧囂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變得遙遠而模糊。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先是帶著慣常的禮貌性微笑,隨即捕捉到我臉上不同尋常的冰冷和緊繃,笑容便僵在嘴角,眼神里迅速換上疑惑和無聲的詢問。
陳錚也看到了我。
他臉上的笑容依舊,只是那弧度在看到我過于凝重的神情時,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打擾的不悅極快地掠過他的眼底。他微微蹙起眉,用那種慣常的、帶著點居高臨下安撫意味的語調(diào)開口:林晚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累了去后面休息室坐會兒,這里人多。
他朝旁邊的勤務(wù)兵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過來照顧我離開這個重要場合。
我不累。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樂的縫隙,帶著一種冰封的平靜。這平靜顯然出乎他的意料。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堅定,我知道,這一刻,我必須站出來,結(jié)束這一切虛偽的平靜。
我無視了勤務(wù)兵伸過來的手,也完全無視了旁邊白沁兒那瞬間變得緊張、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的眼神。
我的目光,像兩枚冰冷的釘子,牢牢地釘在陳錚那張寫滿不解和被打斷的不耐煩的臉上。在周圍無數(shù)道目光的聚焦下,在軍樂莊重的旋律中,我的手伸進了軍裝外套的內(nèi)袋。
指尖觸碰到那張照片的邊緣,那冰冷的硬紙板此刻卻像烙鐵一樣燙。
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撞擊,幾乎要掙脫肋骨的束縛。我清晰地感覺到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臉頰卻一片死寂的冰冷。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周圍那些帶著酒意的談笑聲、杯盞的碰撞聲,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終于,我的手抽了出來。
指間夾著的,不再是勛章,不再是賀卡,而是那張色彩刺目的拍立得照片。手臂抬起,動作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將照片的正面,毫無遮擋、無比清晰地,展示在陳錚的眼前,也展示在離他最近的那幾位高級軍官和我的嫂子白沁兒的視線里。
照片上,凌亂的床單,赤裸糾纏的肢體,陳錚那張沉溺的臉和白沁兒迷醉的神情,在禮堂輝煌的燈光下,纖毫畢現(xiàn),無所遁形。
死寂。
如同無形的沖擊波驟然擴散,以我為中心,周圍一小圈范圍內(nèi)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前一秒還在談笑風(fēng)生的老將軍,臉上的皺紋僵住,眼神由錯愕迅速轉(zhuǎn)為震驚和難以置信,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他旁邊一位大校倒抽一口冷氣,酒杯差點脫手。其他幾位軍官的表情也瞬間凍結(jié),目光在我、陳錚和白沁兒之間驚疑不定地掃視。
陳錚臉上的血色,如同被瞬間抽干的潮水,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駭人的慘白。
他瞳孔驟然放大,死死地瞪著那張照片,像是第一次看清上面那不堪入目的畫面,又像是看到了自己轟然倒塌的世界。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下意識地猛地抬頭看向我,眼神里不再是慣有的掌控一切的傲慢,而是被扒光示眾的極度震驚、羞恥,以及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暴怒,像一頭困獸。
林晚!你瘋了!
他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壓抑的、瀕臨破碎的低吼,聲音嘶啞變形。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想要一把奪過那張照片,動作帶著不顧一切的兇狠。他的手指顫抖著,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最終還是無法抑制住內(nèi)心的狂怒。他的額角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卻充滿了暴戾,仿佛要將我撕成碎片。
離婚吧,陳錚。
我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冷,也更清晰,像一塊淬了冰的鋼鐵,砸在這片死寂的空間里。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清晰地砸進每一個人的耳中,也砸碎了陳錚最后一絲強撐的鎮(zhèn)定。
周圍的死寂迅速被一種壓抑的、難以置信的嗡嗡議論聲取代。
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過來,帶著震驚、探究、鄙夷、同情……種種復(fù)雜的情緒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白沁兒的臉早已褪盡了血色,慘白如紙,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身體微微顫抖著,試圖躲到旁邊一個高大的裝飾花瓶后面,避開那些如芒刺背的目光。她精心描畫的妝容,此刻也掩蓋不住那份狼狽和驚惶。
陳錚的臉由慘白迅速漲成一種憤怒的豬肝紅,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胸口劇烈起伏著,那雙總是閃爍著銳利光芒、習(xí)慣于發(fā)號施令的眼睛,此刻卻死死地盯住我,里面翻滾著驚濤駭浪——是秘密被當(dāng)眾撕開的巨大羞恥,是苦心經(jīng)營的前程被瞬間摧毀的狂怒,更有一種被自己豢養(yǎng)的兔子反咬一口的難以置信的暴戾。他緊咬著牙關(guān),下頜骨的線條繃得像巖石一樣堅硬。
好!很好!
他猛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瘋狂。他猛地從旁邊一個嚇呆了的參謀手里搶過隨身攜帶的硬皮記事本和一支鋼筆。動作粗暴地撕下幾頁空白紙,力道之大,甚至將紙張邊緣都撕裂開來。他根本不顧場合,也不顧周圍那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刺人的目光,直接將紙頁按在身旁一張放滿酒杯的長條桌上。
鋼筆尖重重地戳在紙面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他幾乎是發(fā)泄般地在紙上劃拉著,字跡狂亂得幾乎無法辨認(rèn)。片刻,他停下筆,抓起那張墨跡淋漓的紙,看也不看,帶著一股狠厲的勁風(fēng),啪地一聲甩向我面前。
紙張的邊角掃過我的臉頰,帶來一絲細(xì)微的刺痛。
簽!
他低吼道,眼睛赤紅,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簽了它,馬上給我滾!林晚,別以為這樣就能拿捏我!別耽誤老子升旅長!離了你,老子照樣青云直上!
那張輕飄飄的紙,帶著他狂暴的力道和未干的墨跡,飄落在我的腳邊。
上面離婚協(xié)議書幾個潦草的大字,如同張牙舞爪的詛咒。我緩緩地彎下腰,動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生銹。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紙張,撿了起來。目光掃過那些狂亂的字跡,財產(chǎn)分割、債務(wù)歸屬……一條條,都透著一種急于擺脫我的迫不及待和冰冷的算計。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我能感覺到白沁兒驚恐又復(fù)雜的目光,能感覺到那位老將軍痛心疾首的搖頭,更能感覺到陳錚那兩道幾乎要將我燒穿的、充滿怨毒和憎恨的眼神。
沒有猶豫。
我拿起剛剛被陳錚丟在桌上的那支鋼筆。冰涼的金屬筆桿入手沉重。拔開筆帽,露出同樣冰冷的筆尖。我俯下身,就著那張冰冷的長桌,在協(xié)議書的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晚。
兩個字,一筆一劃,清晰,穩(wěn)定,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落下最后一筆的瞬間,一股巨大的、難以形容的虛脫感猛地攫住了我,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猛地松開,留下空蕩蕩的鈍痛。眼前甚至短暫地黑了一下。
我直起身,深吸一口氣,將那支沉重的鋼筆輕輕放回桌上。
然后,在陳錚依舊燃燒著狂怒的注視下,在白沁兒慘白的臉色里,在周圍無數(shù)道目光的聚焦中,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棵在狂風(fēng)中也要站得筆直的樹。攥著那份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再沒有看陳錚一眼,也沒有看任何人。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著與那喧囂中心相反的方向,朝著禮堂側(cè)邊那扇通往外面夜色的大門走去。
軍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咔嗒聲,在身后這片死寂又混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越來越近,門外是沉沉的、無邊的夜色。身后,那片由榮譽、背叛和謊言交織的華麗地獄,正在我離去的腳步聲中,無可挽回地崩塌、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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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三年光陰,彈指而過,卻足以讓許多事情天翻地覆。
軍用吉普車在通往市郊軍事監(jiān)獄的路上顛簸著,窗外的景色從城市的喧囂漸漸過渡到一種荒涼的沉寂。
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壓著遠處光禿禿的山脊線,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初冬的蕭瑟和鐵銹般的冰冷氣息。車內(nèi)的暖氣開得很足,卻驅(qū)不散那股從心底滲出的寒意。
我坐在后座,穿著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行政套裝,目光落在窗外飛速倒退的枯黃田野上。
三年的時間,足以沉淀很多東西。當(dāng)初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如今已化作胸腔深處一塊堅硬的、沉默的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靜、也更加確定的力量。掌心覆在小腹的位置,隔著柔軟的羊毛衫,能感受到那里面一個安穩(wěn)的小小凸起,正隨著我的呼吸輕輕起伏,像一顆沉睡的種子,蘊藏著新生的暖意。
林參謀,快到了。
前排的司機小張低聲提醒了一句,打破了車內(nèi)的沉默。
我微微頷首:嗯。
吉普車最終停在一扇巨大的、布滿電網(wǎng)的高聳鐵門前。
門樓上,北山軍事監(jiān)獄幾個冰冷的黑體大字,透著一股森嚴(yán)的壓迫感。厚重的鐵門緩緩滑開,發(fā)出沉悶的金屬摩擦聲,像是在開啟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履行完繁瑣的登記手續(xù),穿過一道道厚重的鐵閘門和森嚴(yán)的崗哨,空氣里消毒水和某種金屬銹蝕混合的氣味越來越濃。
最終,我在一名面無表情的獄警帶領(lǐng)下,來到一間狹小的、用于探視的特殊房間。房間被厚重的防彈玻璃一分為二,玻璃內(nèi)側(cè),是一張冰冷的金屬椅。
我沒有坐下,只是靜靜地站在玻璃外,隔著那層冰冷的屏障,等待著。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而拖沓,帶著鐵鏈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
玻璃內(nèi)側(cè)的門開了,一個穿著藍白條紋囚服的身影被兩名獄警帶了進來。
是陳錚。
我?guī)缀跻J(rèn)不出他了。
曾經(jīng)挺拔如松的身姿徹底佝僂了下去,像一根被驟然折斷的旗桿。那身象征著榮譽和力量的軍裝早已被臃腫廉價的囚服取代。頭發(fā)剃得很短,露出青白的頭皮,鬢角竟已染上了霜色。臉上刻滿了深重的
陳錚被獄警按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沉重的鐐銬在手腕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支撐起身體,緩緩抬起頭。當(dāng)他的目光穿過防彈玻璃,與我對視的那一刻,他那雙死水般的眼睛里,驟然掀起了驚濤駭浪!
震驚、迷茫、難以置信……
所有復(fù)雜的情緒在瞬間凝固成一種刻骨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怨毒和憎恨!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干裂的唇皮被扯開,滲出細(xì)微的血絲。他猛地想站起來,卻被身后的獄警重重地按回椅子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的聲音。
是你……
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嘶啞破碎的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滿了淬毒的恨意,是你搞的鬼!林晚!是你害我!那個匿名舉報信……那些材料……都是你!是你毀了我的一切!他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著絕望的嘶吼,仿佛要將我撕成碎片。
我平靜地回視著他那雙燃燒著恨火的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在看一幕早已預(yù)料到的戲劇。
他的指控,他的憤怒,他此刻的狼狽,都無法再在我心中掀起一絲漣漪。那塊痂,早已堅硬如鐵。
你毀了我!
陳錚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他用力地拍打著金屬桌面,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他的眼神中充滿了瘋狂,仿佛失去了理智,你以為這樣就能報復(fù)我你以為這樣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林晚,你這個賤人!你永遠都不會幸福!
我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薄薄的、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白色信封。
信封很輕,里面只有一張照片。我將信封遞給身旁的獄警,獄警面無表情地接過,轉(zhuǎn)身打開玻璃內(nèi)側(cè)下方一個狹窄的傳遞口,將信封塞了進去。
陳錚的視線立刻被那個小小的信封攫住。
他死死地盯著獄警的動作,看著那信封被放在傳遞口內(nèi)側(cè)的托盤上。當(dāng)獄警示意他可以拿時,他幾乎是撲了過去,用帶著鐐銬的手,顫抖著、急切地一把抓起了那個信封。
他粗暴地撕開封口,手指因為激動和鐐銬的限制而顯得笨拙。
一張彩色照片被他抽了出來。
照片上,陽光燦爛得耀眼,一片綠草如茵的公園里。
我穿著一件柔軟的米白色毛衣,微微側(cè)著頭,臉上帶著寧靜而滿足的笑意,一種他從未在我臉上見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平和與溫柔。我的懷里,抱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有著烏黑柔軟的頭發(fā),胖乎乎的臉蛋紅撲撲的,一雙大眼睛像黑葡萄一樣明亮,正咧著小嘴開心地笑著,露出幾顆珍珠似的小乳牙。他一只肉乎乎的小手高高舉起,緊緊抓著一個色彩鮮艷的玩具小飛機,快樂地?fù)]舞著,仿佛要帶著它飛向藍天。
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落在我垂落的發(fā)絲上,落在我懷中小天使般的笑臉上,也落在我自然搭在孩子背部的左手無名指上。
那里,一枚樣式簡潔卻光華內(nèi)蘊的鉑金婚戒,正折射出無比璀璨、無比溫暖的光芒,像一顆小小的恒星,無聲地宣告著圓滿與新生。
陳錚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恨意,在看到照片的瞬間,徹底凝固了。
他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泥塑,僵直地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張照片上,瞳孔劇烈地收縮著,仿佛無法承受那上面流淌出來的、過于耀眼的幸福光芒。他的目光,如同瀕死的飛蛾,在照片上瘋狂地、貪婪地、絕望地逡巡著——從我含笑的眉眼,到孩子純真無邪的笑臉,最后,死死地釘在那枚在陽光下閃爍著永恒承諾的戒指上。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
狹小的探視室里,只剩下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在拉扯。他握著照片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連帶著沉重的鐐銬都在哐當(dāng)作響。那張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此刻卻布滿溝壑和絕望的臉,肌肉扭曲著,抽動著。有什么東西在他死寂的眼底深處瘋狂地翻涌、掙扎,最后轟然碎裂。
不……不可能……
陳錚的聲音變得微弱而顫抖,仿佛在自言自語。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不敢置信,仿佛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擊中。
你……你竟然過得這么好……
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仿佛在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的愚蠢和可悲。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那枚婚戒在陽光下閃爍的光芒,仿佛在嘲笑他的失敗和絕望。
林晚……我錯了……
陳錚的聲音變得低沉而絕望,仿佛是從靈魂深處發(fā)出的懺悔。他的身體逐漸蜷縮,仿佛被巨大的痛苦壓垮。他的頭低了下去,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嗚咽。這不是哭泣,而是一種精神世界被徹底碾碎后的絕望和崩潰。
獄警似乎對這種崩潰司空見慣,依舊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我沒有再看玻璃內(nèi)側(cè)那個徹底崩潰的身影。
該做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我平靜地轉(zhuǎn)過身,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冰冷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一步一步,遠離那間充滿絕望和腐朽氣息的囚室。
走到門口時,我微微頓足,目光掠過走廊盡頭那扇裝著鐵柵欄的小窗。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稀薄卻異常明亮的陽光,正頑強地穿透云層,斜斜地照射進來,恰好落在我放在門邊矮柜上的公文包一角。那光,帶著初冬的清冽,卻也帶著一種不可阻擋的暖意。
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
那天,我站在軍事監(jiān)獄的探視室里,隔著冰冷的防彈玻璃,看著陳錚那張布滿皺紋、滿是絕望的臉。他顫抖著手,緊緊抓著那張照片,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希望。而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心中沒有一絲波瀾。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復(fù)仇已經(jīng)完成,而我的人生,也即將翻開新的一頁。
當(dāng)我推開監(jiān)獄沉重的鐵門,那縷初冬的陽光灑在我的身上,溫暖而明亮。我抬起頭,看著天空中那道裂縫中透出的光芒,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那一刻,我終于釋懷,所有的痛苦和背叛,都已成為過去。而我,將帶著孩子,走向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