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訂婚宴上,林清雪捏碎花瓶,宣告踏入化勁境界。
我林清雪,只嫁武道之巔!
前未婚夫楚風端著茶,看碎瓷在腳邊飛濺:婚書我昨晚拿來點煙了。
全場嘩然,林家暴怒威脅。
他晃到地下拳場修羅場,隨手揍扁連勝十八場的拳王。
看臺上,林清雪臉色煞白盯著貴賓席——
那個被她丟棄的廢物,此刻正被幕后大佬奉上武道界的龍血勛章。
破碎的婚書從她指縫滑落: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楚風擦著染血的勛章,虎口裂傷血珠滾落。
我的血,只為自己流干凈。
震耳欲聾的喧囂幾乎要掀翻春華樓雕花的廊檐。
錦緞簇擁的壽字,金漆閃耀的楹聯(lián),滿堂華貴的賓客推杯換盞間,臉上都堆疊著熱絡到發(fā)膩的夸張笑容。今日是林家老太爺八十大壽,林府廣發(fā)豪帖,云海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盡數(shù)到齊。水晶燈潑下令人目眩的光暈,將廳堂每一寸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晝,空氣里沉甸甸地壓著名酒佳肴的馥郁氣息,混合著各式各樣的香水與男人雪茄的余味,熏得人昏昏沉沉。
楚風,縮在角落那張鋪著嶄新簇絨的酸枝木凳上,仿佛一塊不請自來的污漬。
他這副身軀談不上強壯,勻稱的骨骼裹在洗得微微發(fā)白的深藍色粗布褂子里,像角落里一株被遺忘的普通植物,沒有半點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有那雙眼睛,透過眼前氤氳的水汽,目光像是淬煉過的精鋼。他捧著一個青花瓷茶盞,茶水清澈淺碧,幾片翠綠的茶葉在杯底舒卷沉浮。杯壁是溫暖的,指尖感受著那份溫潤的傳遞。在這喧囂與浮華的旋渦中心,他像一個被遺忘的礁石,沉默地承載著聲浪的沖刷。
這份格格不入的寂靜,很快就被門口陡然高漲的聲浪打斷。
林家小姐到!
唱喏聲尖銳地穿透鼎沸人聲。
簇擁而入的焦點,是林清雪。
火焰般的絳紅色束腰禮服緊緊貼合著身軀,勾勒出少女獨有的玲瓏起伏。烏黑如墨的長發(fā)高高挽起,露出一段修長優(yōu)美的天鵝頸,珍珠耳墜在搖曳燈下閃著微冷而矜持的潤澤。她唇色點著艷紅,肌膚卻欺霜賽雪,在廳堂明晃晃的光線里,整個人如同名匠精心燒制出的稀世紅釉冰裂紋瓷器,美得冷冽、銳利,有一種不容逼視的壓迫感。
她目不斜視,踩著清脆細跟,一路走過鋪著殷紅羊毛波斯地毯的通道,所過之處,喧鬧像被無形的刀鋒裁開,驟然寂靜下去。那些先前還在互相恭維的富商名流們,臉上紛紛換上更真切幾分的笑意與熱切,目光追逐著她,帶著毫不掩飾的贊嘆與敬畏。
林清雪徑直走向主桌,對著上首那位須發(fā)皆白、身著團花壽字錦袍的林家老太爺盈盈下拜:孫女清雪,給爺爺賀壽!聲音清澈卻字字帶著金屬般冰硬的質(zhì)感。
好好好!我的清雪!老太爺紅光滿面,聲若洪鐘,眼角堆起的皺紋里盛滿了難以言喻的自得。
林清雪起身,清冷的眼眸如含冰刃,掃過滿堂賓客,最終,那冰冷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了角落的楚風身上,猶如實質(zhì)的針芒,刺得人皮膚生疼。
萬眾矚目之下,她朝楚風的方向走來。水晶吊燈冰冷的光,將她絳紅的身影拖得頎長孤傲。四周剛剛升騰起的低語再次詭異地沉寂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屏息等待著什么。有些人心照不宣地交換著眼神,嘴角掛起一絲看好戲的弧度。
她停在楚風面前三尺之地。絳紅色的裙擺靜止垂落,像凝固的血。沒有問候,沒有寒暄�?諝舛溉豢嚲o,帶著山雨欲來的沉重。
林清雪伸出那只手。指甲精心修剪過,染著與唇色一致的蔻丹,白皙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雕,骨節(jié)勻亭,透著一股不沾塵世的潔凈。
這只手優(yōu)雅地探出,沒有去碰楚風面前那杯茶,也沒有去碰桌上任何東西。
咔嚓!
輕微得令人心悸的碎裂聲,驟然炸響!
她的手,就那么突兀地,輕輕地,搭在了楚風面前那個插著臘梅的清釉細頸白瓷瓶上。纖美如青蔥的五指微微收攏。
緊接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咯吱擠壓聲響起,如同無形的巨獸在噬咬堅硬的骨骼。
砰!
一聲沉悶的爆破!
那個瓶身圓潤的白瓷花瓶,在林清雪的五指之間,如同被萬噸水壓機碾過的雞蛋,瞬間化為齏粉!細碎的白瓷粉末混雜著枯槁的臘梅枝,從她纖白的指縫間簌簌落下,在她昂貴的絳紅色緞面高跟鞋尖,堆積起一小灘慘淡的灰白。梅枝落在地上,發(fā)出幾乎微不可聞的枯脆聲響。
偌大的廳堂,死寂一片。針落可聞。只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不知是誰的茶杯沒端穩(wěn),杯蓋在杯口輕輕磕碰了一下,那聲響在極致的安靜中格外刺耳。
林清雪緩緩抬起下頜,弧線優(yōu)美而倨傲,冰冷的視線釘在楚風臉上。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灌入每一個人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碎冰敲擊在琉璃盞上:
今日,是我爺爺壽宴。恰巧,也是我晉入化勁的賀宴。
化勁!
這兩個字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敲在所有人心口。
偌大的云海城,年輕一輩,能在這個年紀摸到暗勁門檻的便是屈指可數(shù)的翹楚。而二十歲的化勁那是傳說中的層次!足以打破云海年輕一代的格局,甚至震動整個江北行�。《虝旱乃兰胚^后,巨大的嘩然轟然而起,不可置信的低呼迅速蔓延開來,一道道目光灼熱地凝聚在林清雪身上,敬畏、羨慕、嫉妒……如同無數(shù)無形的觸手纏繞上來。
林清雪對周圍的驚嘆恍若未聞,她的聲音平穩(wěn)清晰,如同法庭上宣讀判詞:
昔日祖父與你祖父的一句戲言,便誤了你我二人多年時光�;榧s二字,早已不合時宜。她的話語像冰冷的刀鋒,精準切割著過往的牽絆,我林清雪這一生,注定要踏上武道之巔,我的身邊,只能站立同等高度的男人。她微微一頓,眼尾掃過楚風平淡無波的臉,與你,已是云泥之別。今日,當著滿城賓客,這門親事,就此作罷。楚風,你可有異議
空氣徹底凝固。先前看熱鬧的嘲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憐憫。投向楚風的視線,無一例外都像是在看一只被扒光了毛、徒留在寒風里的病弱鳥雀。
就在這如同寒冰凍結(jié)的一刻,楚風擱下了手中的青花茶盞。瓷器與木桌接觸,發(fā)出清脆輕微的叮一聲,聲音不大,卻意外地割開了壓頂?shù)某聊?br />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平淡淡地迎向林清雪那道銳利得足以刺穿磐石的視線。他的眼神很靜,靜得如同一潭經(jīng)歷千年沉淀的死水。
他開口,聲音不高,語調(diào)也是平鋪直敘,像在菜市閑談今天米價幾何:婚書嘴角若有若無地牽了一下,露出一個近似于譏嘲又似純粹的冷漠弧度,哦,你說那張紅紙
他端起那杯溫熱的茶水,輕輕吹開漂浮在上面的茶葉末。青碧的茶湯氤氳著熱氣。
昨晚……他頓了頓,像是要在腦海里確認某種微不足道的瑣事,然后才平平淡淡地接下去,點煙,熏蚊子,順手燒掉了。
噗!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有無形的利箭刺穿了某個巨大的、緊繃的幻象氣泡。驚愕!絕對的驚愕!那杯被吹開茶葉的茶水,似乎還裊裊騰著熱氣,映襯著他波瀾不驚的臉龐。
死寂。這一次的寂靜,不是因為震驚于化勁境界,而是因為某種被顛覆的認知秩序和猝不及防的、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耳光!
那年輕人說什么林家金枝玉葉、已然化勁的未來宗師,她林清雪視若敝履主動上門退婚的對象,竟然……竟然把婚書燒了用來點煙熏蚊子這簡直比一記悶棍直接掄在林清雪光潔精致的腦門上,更讓她難堪!也讓所有準備幸災樂禍看楚風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戲碼的人,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卡住了喉嚨。
林清雪絕美臉龐上那層精心維持的冷傲面具,瞬間出現(xiàn)了一道細微的、肉眼難以捕捉的裂紋。那雙淬冰的眼眸深處,原本純粹的厭惡和居高臨下,被一種更為復雜的東西取代——是錯愕是被冒犯的狂怒抑或是一絲茫然她站在那里,絳紅色的身影在輝煌的燈光下卻顯得有些僵硬。手中殘留的瓷粉似乎變得格外滾燙。
轟!
短暫的凝固之后,整個大廳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驟然炸開!巨大的聲浪混雜著錯愕的議論,潮水般翻涌起來。
他……他說什么
燒了婚書……燒了!用來點煙
我的天!這是當眾打林家的臉��!
瘋了不成林清雪可是化勁!林家這根高枝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他楚風居然……
議論紛紛揚揚,內(nèi)容雖雜亂,指向卻無比清晰——這個楚風,怕是徹底得罪死林家了。
混賬!
主桌方向,一聲裹挾著雷霆之怒的咆哮當空炸響!一個身著紫色唐裝、面容威嚴冷硬的中年男子拍案而起,身體因暴怒而微微顫抖,正是林清雪的父親林震岳,云海城林氏企業(yè)的掌舵人。他額頭青筋跳動,眼神陰鷙如鷹隼,死死鎖定角落里的楚風,那目光,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楚風!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敢在這里妖言惑眾,辱我林家聲譽林震岳的聲音如同滾雷,字字帶著殺氣,燒婚書你可敢再胡言亂語一句他往前踏了一步,身上屬于暗勁層次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水銀瀉地,沉重地壓迫過來。雖然尚未達到女兒化勁的層次,但幾十年打磨的功力,在這滿堂賓客中也絕對算是一方強者。那威壓令靠近主桌的幾人心頭發(fā)悶,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同時,林震岳身后,幾個原本垂手侍立的黑衣保鏢,眼中兇光乍現(xiàn),身形微動,冰冷的煞氣彌漫開來。只需林震岳一聲令下,便要撲上前將這口出狂言之徒撕碎。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楚風肩頭,似乎下一刻就要將他碾碎。那暴怒的暗勁威壓,和保鏢們身上彌漫出的實戰(zhàn)殺伐之氣,足以讓尋常人雙腿發(fā)軟,心生恐懼。
楚風卻好似毫無所覺。
他甚至看都沒看主桌的方向,只是微微偏了偏頭,眼神落在了腳邊。幾片從破碎花瓶上濺出的、比指甲蓋還小的、帶著鋒利棱角的細碎瓷片,正散落在他那雙廉價布鞋旁邊的紅毯上。
林清雪那冰冷又隱含一絲探究和審視的視線,林震岳那暴怒欲噬人的目光,保鏢們身上散發(fā)的森然戾氣,四周無數(shù)道夾雜著嘲弄、幸災樂禍或惋惜的目光……這一切,仿佛都和他隔著無形的壁障。
楚風只是看著那幾片碎瓷。
在旁人眼中,他這低頭沉默的姿態(tài),像是窮途末路的少年人終于被林家的滔天威勢所懾,在強壓下瑟瑟發(fā)抖�?諝庥l(fā)凝滯,似乎連呼吸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然而,就在這被無聲重壓統(tǒng)治的剎那——
楚風極輕微地……動了一下腳。
動作幅度很小,僅僅是鞋底在柔軟紅毯上碾了一下,發(fā)出幾近于無的摩擦聲。
噗嗤…嗤…
幾縷極其細微、如同春蠶啃食桑葉般難以察覺的聲響悄然響起。那些被無數(shù)只眼睛盯著、散落在紅毯上的鋒利碎瓷屑,在他鞋底碾過的瞬間,如同經(jīng)歷了千年風化般,悄然化成了幾乎看不見的細碎塵埃微粒!無聲無息地湮滅,連最后一點微弱的反光都徹底消失。紅毯依舊平整鮮艷,仿佛那里從未存在過任何尖銳的危險品。
這一腳,悄無聲息,快到了極點。只有最靠近的幾人,似乎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絲殘影,疑心自己是否看錯。
做完這一切,楚風恍若無事,慢悠悠地再次端起那杯已經(jīng)涼下來的茶,杯口湊近唇邊,卻又停住。他終于抬起頭,眼神穿過了數(shù)丈的距離,平平地掃過主桌暴怒的林震岳,最后在林清雪那張絕美卻僵硬的臉上停頓了一瞬,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祈求,只有一片無波古井的漠然。
然后,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下,楚風一口將杯中殘余的涼茶飲盡。放下杯子,發(fā)出不輕不重的一聲嗒。
他從那張酸枝木凳上站了起來。深藍色的粗布褂子被燈光映照,勾勒出他并不壯碩的輪廓。
話說了。他拍了拍褂子下擺,仿佛上面沾了灰塵,茶,也喝了。
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個無足輕重的日常,壽宴熱鬧,挺好。告辭。
不再理會全場如同被凍住的空氣,也無視林震岳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神和林清雪驟然握緊、連指尖都微微發(fā)白的拳頭。楚風雙手懶洋洋地插進褲兜,邁開步子,徑直朝著燈火輝煌的大廳那扇洞開的、垂著厚重華麗簾幔的正門走去。
沒人阻攔。或者說,那一刻巨大的錯愕和那股詭異彌漫的漠然氣場,讓試圖阻攔的人,包括那幾個殺氣騰騰的保鏢,都出現(xiàn)了瞬間的僵直和遲疑。那些飽含各色意味的復雜目光,粘在他背上,如同無數(shù)無形的線。
他就這樣一步步,沉穩(wěn)而決絕地穿行而過,所過之處,人潮像是被礁石分開的海水,不由自主地向兩旁退開,為他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明凈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他瘦長的身影,一路延伸,直至消失在門外那片更深、更沉、仿佛藏著無數(shù)蟄伏巨獸的夜色陰影里。
春華樓輝煌的燈光和喧囂被遺棄在身后,如同一個正在快速塌縮的華麗氣泡。涼風拂面,帶著都市夜晚特有的混雜氣息——汽油尾氣、遠處小吃攤的油煙、還有角落里植物濕土的味道,一股腦涌了過來,刺目而又熟悉。楚風站在春華樓前空曠得有些冷清的停車場上,沒有回頭。
燈光將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口吸入的夜風,仿佛驅(qū)散了宴席間那令人窒息的甜膩香氣和暗涌敵意,只留下一片清冷的空曠。
就在這時,一輛不起眼的黑色七座商務車,如同夜色中游弋的鯊魚,悄無聲息地滑停在他身側(cè)。輪胎碾過路面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噪音。車門拉開一條縫,里面沒有燈光瀉出,只探出一個腦袋,一個剃著干練圓寸的青年,臉龐線條硬朗,左邊眼角到太陽穴的地方趴著一條蜈蚣似的猙獰舊疤,眼神如同淬煉過千百次的精鋼,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銳利得驚人。
楚哥!青年壓低聲音,帶著一股戰(zhàn)場上滾打出來的利落和兇悍氣,這邊!
楚風沒說話,只是幾步上前,拉開車門,矮身鉆了進去。車內(nèi)空間寬敞,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皮革、機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后座還坐著兩個同樣沉默、身形彪悍的男人,目光警覺地掃過窗外。
車門關(guān)上的瞬間,圓寸青年疤狼已經(jīng)麻利地掛擋起步。車子平穩(wěn)而迅捷地駛離春華樓的燈光輻射范圍,迅速匯入主干道滾滾的車流,如一滴墨汁融入大海。
楚風靠在后排座椅上,窗外城市斑斕的光影流水般從他臉側(cè)掠過。剛才的喧囂、林清雪捏碎花瓶的手指、林震岳的咆哮,仿佛被車速遠遠甩開。
那邊有點急。疤狼的聲音從前座傳來,沉穩(wěn)中帶著一絲凝重,十八場了,‘狂犀’那瘋子剛撕碎了他的第十八個對手。肋骨斷了好幾根的那個。莊家今晚要把盤口吸干,壓著賠率不松口。后面還有一場硬骨頭,怕是要出人命填窟窿。黑蟒問您……疤狼頓了頓,透過后視鏡飛快地瞟了楚風一眼,能不能過去,壓一下場面價格隨您開。
楚風的目光落在車窗外飛速后退的霓虹燈牌,上面變幻著巨大的拳套廣告。他眼皮都沒抬,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了。車內(nèi)恢復了沉默,只有引擎低沉有力的嗡鳴。疤狼不再多話,猛地一打方向盤,車子拐進一條車流稀疏許多的岔道,速度陡然提升,朝著云海市更深邃、更不為人知的暗處駛?cè)ァ?br />
目的地——修羅場。
地下二層。這里的空氣是粘稠的,壓縮的。厚重的、特意做了吸音處理的金屬門隔絕了上層俱樂部隱約的音樂和人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原始的喧囂和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息。汗臭、血腥、劣質(zhì)煙草、還有消毒藥水和鐵銹味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進入此處的胸腔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糲的顆粒感。巨大的穹頂式空間,正中下沉的圓形合金擂臺被刺目的聚光燈打得慘白一片,像一座置于解剖臺上的巨大金屬牢籠。
周圍階梯式排開的、涂著黑漆的鐵架上,坐滿了嘶吼的人群。西裝革履的投資客扯開了領(lǐng)帶,暴發(fā)戶腕上的金表在汗?jié)n中閃光,更有許多面容兇狠眼神陰鷙的江湖客、赤膊刺青的打手,他們的喉嚨里爆發(fā)出野性的咆哮或下流的咒罵。手里揮舞著各種花花綠綠的票據(jù),面頰因激動和酒精而漲紅,青筋暴突。這里是欲望和暴力的角斗場,金錢與血肉的熔爐。
嗬!�。�
如同巨獸瀕死的咆哮,帶著鮮血的腥咸味,從擂臺上猛然炸開!
燈光慘白地聚焦在擂臺正中那個龐大的身影上。
綽號狂犀的巨漢,身高超過兩米,粗壯的脖頸仿佛和肩膀融為了一體,虬結(jié)的肌肉在油汗下泛著青銅色的光,一道道陳年舊疤像猙獰的蜈蚣盤踞在皮膚上。他此刻如同真正的狂暴犀牛,雙目血紅,額頭青筋如同粗大的蚯蚓在搏動。一記勢大力沉的擺拳如同攻城錘般呼嘯砸向他對手的頭顱,那沉重的風聲,隔著護欄仿佛都能感覺到。
他的對手——一個比他瘦小不止一圈的男人——只來得及舉起雙臂護頭。
咚!
肉體沉重撞擊的悶響,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咔嚓!
呃啊——!凄厲至極的短促慘叫瞬間被淹沒在更加瘋狂的觀眾嘶吼中。
瘦小的男人整個被砸得離地半尺,像個破麻袋般斜飛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合金護欄上,刺耳的金屬呻吟聲中,他猛地前撲,如同一灘爛泥般砸回地面,雙臂呈現(xiàn)出一種絕對違背常理的扭曲角度。鮮血迅速從他口鼻中涌出,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目。他的身體在地面劇烈地抽搐著,僅存的意識似乎還想著蜷縮,雙腿卻只是無力地蹬了幾下。
KO!毫無懸念��!一個穿花襯衫、油頭梳得锃亮的主持人,抓著麥克風從陰影里跳出,聲嘶力竭地大吼著,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擂臺上,第十八場!整整第十八場連勝!我們的無敵戰(zhàn)神——狂!犀!
如同火山噴發(fā)!全場徹底沸騰!賭贏的狂笑嘶吼,咒罵的聲音刺耳嘈雜,將整個空間震得嗡嗡作響。巨大的金屬籠頂似乎都在聲浪中顫抖。
狂犀!狂犀!狂犀!整齊劃一的咆哮聲浪山呼海嘯。
聚光燈下,狂犀像座肉山,高舉著血跡斑斑的雙拳,繞場緩緩轉(zhuǎn)動,享受著這最原始的崇拜。汗水混合著對手噴濺的血跡順著他猙獰的肌塊流淌下來。他每踏出一步,整個擂臺臺面仿佛都微微震顫一下。他走到那還在抽搐的對手身邊,低頭看了一眼,然后發(fā)出一聲粗糲沙啞的大笑,狠狠一腳跺在那扭曲的手臂上!
呃……更加模糊的哀鳴從地面那人喉嚨里擠出。
這毫不掩飾的殘忍舉動,引來的卻是更高一輪的、幾乎要掀翻穹頂?shù)目駸釟g呼!觀眾席邊緣,幾個穿著黑色緊身背心、身上刺龍畫虎的大漢,臉色鐵青地看著場內(nèi),目光死死盯著那個倒下抽搐的手下。一人摸出手機,語速飛快地低聲說著什么,額頭青筋畢露,卻又帶著深深的無奈和忌憚。他們是某個社團派來的打手,狂犀今晚肆虐的犧牲品之一。
場邊的休息區(qū)角落,陰影濃重得如同墨池。楚風靠在一根粗大的冷卻水管道上,冰冷的金屬寒意透過單薄的布褂侵入皮膚。他抱著雙臂,冷眼旁觀著這場血腥的狂歡。林清雪在壽宴上那高高在上宣告突破化勁的姿態(tài),此刻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這里的喧囂、汗水、血腥與最原始的搏命,將他重新拽回真實的地面。
疤狼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側(cè)站定,宛如一道沉默的鐵壁。另一個彪悍沉默如巖石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移動過來,是負責這片地下拳臺具體事務的主管之一,外號鐵手。兩人一左一右,在楚風身側(cè)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周圍擁擠的人潮和他們投來的打量眼神。
鐵手望著擂臺上那座興奮咆哮的肉山,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壓低聲音道:楚哥,‘猛虎堂’的人輸急了,下一場肯定要玩命。那頭蠢犀牛現(xiàn)在也打紅了眼,場子里的規(guī)矩怕是按不住他。莊家那邊賠率已經(jīng)崩得不成樣子,黑蟒老板的意思是…請您務必在下一場開盤前把這股邪氣壓一壓。不然再這么滾雪球下去,我們這些小的也吃不消。
他的語氣恭敬中帶著一絲焦慮。今晚的盤口顯然已經(jīng)失控,需要一劑猛藥。
楚風的視線從被抬下去的血肉模糊的失敗者身上收回,輕輕點了點頭,沒有任何猶豫或推辭:行。跟黑蟒說,價錢按慣例翻倍。
他沒有說原因,但鐵手和疤狼都明白。楚風缺錢,很缺。那筆三倍的慣例費用,對他有著不言而喻的分量。鐵手眼中掠過一絲了然,毫不含糊地點頭:明白!黑蟒老板說了,只要您出手,一切好談!錢馬上到賬!他立刻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操作著。
楚風嗯了一聲,不再言語。他將身上那件深藍色、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粗布褂子脫了下來,隨意地搭在旁邊銹跡斑斑的管道接口上,露出里面一件同樣老舊但洗得很干凈、肩肘處有磨薄痕跡的灰色汗衫。布料下的肩背線條流暢,沒有特別夸張的鼓脹,卻透著一股經(jīng)過千錘百煉才能形成的勻稱與堅韌。
這時,旁邊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和品評聲,明顯是針對他而來。
嘖嘖,快看!有新人要‘登基’了!
就這排骨頂個球用!怕不是上去喂犀牛的
喂犀牛太抬舉他了!我看連第一拳都扛不住就得斷氣!賭外圍的趕緊押狂犀二十秒內(nèi)KO!包賺不賠!
這身板,給狂犀熱身都不夠塞牙縫��!媽的,一會兒血別濺我身上!
嘲諷、幸災樂禍、還有賭徒們急于宣泄的躁動,如同污水般潑過來。疤狼眼神一厲,像盯上獵物的狼。楚風卻恍若未聞,活動了一下手腕腳踝,骨骼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如同被重壓的楠竹將要迸裂前的細微聲響。
選手通道準備!下一場——‘狂犀’……主持人夸張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再次響起。
楚風沒聽后面的話。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沒有絲毫熱身的意思,大步朝著通往那慘白死亡囚籠的鐵籠入口走去。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與周圍狂躁格格不入的平靜。
沉重的鐵柵欄門在他面前拉開,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那慘白的聚光燈和更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將他包圍。巨大的喧囂如同海嘯般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要將他撕碎。
站在入口處,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和汗腥味,猛地沖入鼻腔。楚風微微瞇了下眼,適應著擂臺區(qū)域驟然亮如白晝的刺目強光。鐵籠內(nèi)部殘留的血跡在慘白的光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干涸發(fā)黑的光澤,如同潑灑在地獄巖壁上的詛咒。
吼——!�。�
震耳欲聾的咆哮幾乎要掀翻穹頂!剛剛結(jié)束戰(zhàn)斗的狂犀,如同一頭剛結(jié)束血腥盛宴的史前巨獸,再次狂暴地捶打著鋼鐵擂臺的地面,發(fā)出沉悶的咚咚巨響。猩紅的雙眼兇殘地掃視著新踏入者——那個走向他的、身形遠比自己矮小瘦弱的挑戰(zhàn)者。
嗷!碾碎他!犀牛!擰掉他的腦袋!
小白臉找死!
撕了他!撕了他!讓他見識下什么叫力量!
山呼海嘯般的咆哮、尖叫、污言穢語形成實質(zhì)的音波沖擊,幾乎要將人推倒。許多賭徒看著楚風那完全不成比例的體型,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興奮得手舞足蹈,狂喊著要將錢加倍砸在狂犀身上。
楚風對這些視若無睹。他徑直走向擂臺中央,步履平穩(wěn)得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
咚!咚!狂犀猛地向前踏出兩步,巨大的身軀帶來地面微微的震顫。他獰笑著,伸出那只沾滿了上一個對手鮮血和汗水的、猶如蒲扇般的右手,目標直指楚風的頭頂,似乎下一秒就要將這顆礙眼的腦袋像捏爛一顆番茄般攥碎。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和侮辱。
楚風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看那只伸過來的巨掌。只是在對方的手即將觸碰到他發(fā)梢的剎那——
唰!
沒人看清他是怎么動的。
仿佛他的身體在空間中發(fā)生了瞬間的、難以捕捉的微小偏折。
如同一尾在激流中靈巧擺尾的游魚。
那只帶著血腥味的龐大手掌,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擦著他的后頸狠狠掠過,拍在了虛無的空氣里!
拍空了!
狂勢必得的一抓落空,狂犀龐大的身軀因為慣性猛地向前趔趄了一下,眼中瞬間涌起一絲錯愕和暴怒,原本猙獰的笑僵在臉上。他反應也算極快,龐大的腰身一擰,另一只缽盂大的左拳帶著沉悶的風聲,如同鏈錘般橫掃而出,砸向楚風的腰腹!這是真正的殺招!之前幾個對手的肋骨就是在這等巨力下寸寸斷裂!
拳還未至,勁風已到,刮得楚風單薄的汗衫緊貼在皮膚上。
面對這足以開碑裂石的側(cè)擊重拳,楚風這一次卻沒有閃避!
他猛地沉腰坐胯!動作幅度極小,卻凝練了全身的勁力。并非剛猛的撞擊,而是以一種近乎詭異的角度,將肩膀和側(cè)背迎向了那轟然而至的巨拳。整個身軀在這電光火石間,仿佛被壓縮成了一張強韌無比的巨弓!
啪!
一聲極其古怪的撞擊聲響起!沒有骨裂的脆響,更像是重錘狠狠砸在覆蓋了厚厚皮革的堅韌牛皮大鼓上!
楚風的身體借助這股兇猛澎湃的沖擊力,整個人如柳絮般應聲飄飛了出去!但他飄飛的方向,并非被砸倒的方向,而是極其精準地——
落在狂犀因為重拳揮出而暴露出的、毫無防備的左腿小腿側(cè)面!
落地無聲,如同鬼魅,毫無預兆!
楚風的右腳足尖在落地的瞬間,如同最精確的計算器完成了最終運算!他全身的重力和那一瞬間傳導過來的龐大沖擊力,精準地凝聚在那一點落地的足尖之上!
足尖觸地的一剎,無聲!也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
只有一聲輕微得幾乎被全場的嘶吼淹沒、卻令人頭皮瞬間發(fā)炸的、來自骨骼最深處的——
咔嚓!
那不是鋼鐵斷裂的脆響。更像是一根承重多年的巨梁,在某個細微而致命的薄弱點,被壓榨到了極限后,由內(nèi)向外徹底崩裂瓦解的絕望呻吟!
狂犀左腿脛骨!
正面遭受這凝聚了一點千鈞的毀滅性壓力!
嗷……呃!狂犀口中那充滿暴戾殺意的狂吼,瞬間被一種短促、扭曲、完全變調(diào)的、帶著難以置信驚愕的痛苦悶哼取代!他那雙因暴戾而赤紅的巨眼猛地瞪圓,瞳孔驟然收縮如針!那不是憤怒,而是純粹的、排山倒海般吞噬理智的劇痛!
轟��!
如同被砍斷了主支撐柱的摩天巨塔,狂犀那超過三百公斤的龐大身軀,如同失去了一切平衡的木偶,以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姿態(tài),朝著他右后側(cè)的方向,轟然側(cè)傾!失去支撐的巨體砸在合金擂臺上,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巨響!整個擂臺臺面似乎都跟著那斷裂的骨頭一起呻吟顫抖!
劇烈的疼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瞬間扎進大腦,狂犀試圖用右臂撐地站起,那條剛剛揮出毀滅性一拳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額角暴起的血管如同深色的長蟲在皮下搏動,豆大的汗珠瞬間布滿了他整張猙獰的臉。
但楚風的動作沒有一絲停頓!就在狂犀因劇痛暴怒、試圖以右臂支撐身體反擊的瞬間——
楚風的左腿如同一條蓄力待發(fā)的毒蛇,以膝為撞角,借著身體重心回旋之力,如同攻城弩射出的巨箭,狠狠頂在狂犀那只碩大的右臂肘關(guān)節(jié)外側(cè)!
動作太快!太精準!帶著一種冷酷的計算感!
咔嚓!
又是一聲令人牙酸的、無比清晰的骨骼碎裂聲!
這一次的聲音更為干脆,更為決絕!仿佛粗樹枝被蠻力折斷!
呃啊啊啊——�。。�
真正的非人慘嚎從狂犀喉嚨里撕心裂肺地迸發(fā)出來!他龐大的身軀像一只被砸爛了外殼的巨龜,重重摔回冰冷的合金地面!右臂以一種怪誕的、反向扭曲的角度癱軟下去!劇烈的痛苦讓他全身的肌肉瘋狂地痙攣抽搐!
勝負,已定!
就在狂犀那足以撕金裂石的左拳帶著死亡風聲砸向他腰腹的一瞬,楚風選擇了硬接。沉肩迎撞的剎那,骨骼傳導的震動在他左臂經(jīng)絡中炸開,一絲針扎似的劇痛被強行壓下。落地足尖碾碎狂犀脛骨時,反沖的力量順腿逆流而上,如同鋼針戳刺著右腿根部的舊傷。最后那記碎骨撞膝頂出,整個左膝蓋如同過載的軸承,發(fā)出細微的摩擦呻吟,一絲麻木感瞬息掠過。
整個過程不超過三秒。
前一刻還在瘋狂咆哮、賭咒發(fā)誓狂犀必勝的觀眾席,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大手掌扼住了喉嚨。那山崩海嘯般的嘶吼、嘲笑、唾罵……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凝固、斷絕!
死寂!
不是一點點安靜下來的過程,而是時間突然被抽成了真空般的絕對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巨大的死寂!
數(shù)不清的眼睛,帶著相同的表情——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從眼眶里掉出來,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臉上的肌肉因過于強烈的震撼而僵硬定格,形成了一張張夸張而愚蠢的面具。
時間如同粘稠的蜜糖,在慘白的聚光燈下緩緩流淌。鐵籠冰冷的空氣里只剩下狂犀沉重而痛苦的、如同破風箱拉動的粗喘。每一道目光都死死釘在鐵籠正中央,釘在楚風那平靜得仿佛只是剛系好鞋帶的背影上。
咚。
一塊被血跡浸透的黑市籌碼滾落在觀眾席下的縫隙里,發(fā)出突兀的聲響。
這聲響如同投入炸藥桶的火星。
轟�。。�
下一瞬,積蓄的巨大情緒猛然引爆!
我的媽呀——�。�!
操!我眼睛出毛病了!
斷了!犀牛的腿……那條胳膊……怎么可能!
假的!一定是假的!演給誰看啊!
三秒!就他媽的三秒!老子全部身家�。�!這是輸紅了眼的咆哮。
那個……那小子什么來路一招都沒出全,就把狂犀拆了!這是帶著顫音的不敢置信。
無數(shù)嘶喊驚呼混合著倒抽冷氣的聲音掀翻了穹頂,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沖垮這座地下堡壘!有人狂喜亂舞,有人面如死灰癱坐,更多的是無數(shù)道如同實質(zhì)探照燈般的視線,緊緊鎖定鐵籠中那個灰色的身影——好奇、驚駭、狂喜、貪婪、忌憚……
楚風站在慘白的燈光中心,成為所有癲狂風暴的中心點。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內(nèi)濃烈的血腥味、汗味和鐵銹味涌入肺部,帶著一種熟悉的、近乎病態(tài)的灼熱感。右腿根部隱隱作痛的舊傷和左膝剛才頂撞時留下的滯澀麻木,還有之前硬接狂犀那一拳時左臂經(jīng)絡的細微刺痛,像隱藏在勝利勛章下的細密針腳,無聲地提醒著他肉體的沉重代價。
他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目光掠過擂臺周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助理裁判和醫(yī)療人員,掃過那個在地上蜷縮成巨大痛苦肉球的、不斷發(fā)出低沉嗚咽的失敗者。
鐵籠的門被拉開一條縫,楚風彎腰走了出去,重新回到喧囂卻帶著隔膜的場邊。汗水浸透了他的灰色汗衫,勾勒出勻稱但絕不夸張的背部輪廓。每走一步,左膝那點麻木仿佛擴散了一絲。
楚哥!疤狼大步迎上,眼神里除了沸騰的激動,更有一份不加掩飾的尊崇。他將那件深藍色的粗布褂子遞了過來。鐵手也快步上前,壓低聲音飛快道:楚哥!錢已經(jīng)轉(zhuǎn)過去了!三倍,一分不少!他眼底還殘留著強烈的震撼,看向楚風的眼神完全不同了。
楚風點點頭,伸手接過褂子穿上,冰涼的布料稍微驅(qū)散了皮膚上殘留的熱意。他扯了下衣襟,動作自然地把手伸進了褲子口袋。指尖在口袋內(nèi)襯布上捻了捻,清晰地感受到一塊極其細小的硬物。
那是他進入修羅場前,不經(jīng)意間,指甲從擂臺上那灘干涸血跡邊緣摳下來的、一小塊粘著暗紅血污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碎瓷屑——觸感、密度,與今日春華樓壽宴上林清雪在他面前捏碎的那個白瓷花瓶上的瓷片,幾乎一模一樣。
這塊帶著血腥的瓷屑,此刻正安穩(wěn)地待在他褲子口袋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望向擂臺正對面的高處。
那里是整個修羅場視野最好、也最隱秘的位置——一個以單向防彈玻璃隔開的貴賓間。幾盆枝葉繁茂的巨大綠植恰好將入口遮擋了大半,但透過玻璃,依稀能見到內(nèi)部人影綽綽,燈光柔和,與下層煉獄般的場景判若兩個世界。
疤狼順著楚風的視線看過去,低聲道:楚哥,黑蟒老板在那邊的‘龍淵閣’,請楚哥移步一趟。語氣里帶著理所當然的敬畏。
楚風收回目光,沒再去看擂臺上的混亂和哀嚎。他拍了下疤狼的肩膀,朝著通往貴賓層的通道口走去。
高處的單向玻璃背后,是另一個天地。
厚重昂貴的手工地毯吸納了所有腳步聲�?諝饫飶浡敿壒虐脱┣训拇己衽c陳年單麥威士忌的芬芳,柔和暖黃的光線如同名貴的絲綢,輕輕包裹著一切。龍淵閣貴賓包廂極為寬敞,透過那面巨大的單向玻璃墻,修羅場中央的慘烈景象一覽無余。方才楚風那三秒定乾坤的瞬間,足以讓任何親見者心頭巨震。
包廂內(nèi)主位沙發(fā)上端坐一人。光頭,油亮的光頭映照著吊燈柔和的光暈,身形高大卻并不臃腫,一身剪裁得體的鐵灰色手工西裝,內(nèi)里是純黑的高領(lǐng)羊絨衫,沒有任何多余的飾物。指間夾著一根雪茄,煙霧裊裊。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張臉,像是被最堅硬的巖石長年累月風霜雕刻而成,線條粗糲,鼻梁高挺,但下巴卻明顯短了一截,顯得悍厲異常。尤其那雙眼睛,深褐色的瞳仁,目光銳利沉靜,仿佛能穿透人心,卻又帶著一種閱盡江湖的疲憊滄桑。此人便是修羅場的真正主人,道上尊稱黑蟒,一個真正的梟雄人物。
他的左右,侍立著四名保鏢。清一色的深灰色立領(lǐng)制服,身姿挺拔,氣息收斂卻穩(wěn)如山岳,眼神銳利如同鷹隼,顯然都是千錘百煉的真正好手。與下面場子里那些打手的氣場截然不同。
楚風推門而入。疤狼和鐵手留在了門外走廊。
厚重的包廂門在身后悄然合攏,隔絕了下層的喧囂。空氣中昂貴的雪茄和酒香愈發(fā)濃郁。
光頭男人抬起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落在楚風身上。他沒有起身,只是嘴角慢慢向兩邊咧開,牽動臉上那粗糲的線條,露出一個絕對算不上溫和、卻帶著十足份量欣賞和歡迎的笑容。
好!好!好手段!黑蟒的聲音低沉渾厚,帶著一種金石撞擊般的沙啞質(zhì)感,沒有多余的寒暄,開門見山便是三個擲地有聲的好。他輕輕拍了下身邊的皮質(zhì)沙發(fā)扶手,坐。目光灼灼,毫不掩飾其中的贊許和探究,老黑我在這修羅場看了小半輩子拳拳到肉,像你這般……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貼切的形容,這般四兩撥千斤,又偏偏撥斷千斤鼎的,說老實話,五年,不,十年沒見過第二個了。
楚風沒有客套,幾步上前,在側(cè)面的單人皮沙發(fā)坐下。沙發(fā)很軟,幾乎將他陷進去。皮質(zhì)微涼,稍稍緩和了點左膝的麻木和臂膀細微的酸痛。
運氣。楚風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如同陳述天氣,那犀牛空有個架子,關(guān)節(jié)要害早被他自己一身蠻力耗損得差不多了。他微微活動了一下左手的指節(jié),指關(guān)節(jié)在靜謐的包廂內(nèi)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咔噠輕響。
好個‘耗損’!黑蟒眼中精光一閃,大笑出聲,聲音在昂貴的吸音墻壁上激起細微的回響。一點就破,直指要害!這份眼力,這份狠辣果決……他收斂笑容,深深看了楚風一眼,臉上帶著一種認真考量的神色,老弟啊,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以你的功夫,在這小小地下拳臺打生打死,賺點賣命錢,實在是暴殄天物,委屈了你一身本事。他身體微微前傾,銳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楚風的粗布褂子,有沒有興趣…替我,不,應該說是替我們自己,做些更有價值的事情
楚風端起旁邊矮幾上一杯澄澈的礦泉水,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緩解了一點疲憊的燥熱。他沒有立即回答黑蟒拋出的橄欖枝,只是抬起眼皮,平靜地看向?qū)Ψ剑豪习褰形襾�,不只是談這個吧
哈哈!痛快!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黑蟒仰頭靠回沙發(fā),發(fā)出一聲爽朗的大笑,但笑聲里透著一絲滿意的感慨。他彈了彈雪茄灰,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下方修羅場的某個方向,隨即重新聚焦在楚風臉上,神情變得鄭重。不錯,今天請你上來,主要是兩件事。
黑蟒伸出兩根如同精鋼打造般結(jié)實粗壯的手指:第一,錢!今晚這一場,壓住了崩盤的局面,功不可沒。按我們談好的,三倍酬勞,已經(jīng)到位。他輕輕一揚下巴,旁邊侍立的一名保鏢會意,上前一步,將一張沒有標識的純黑色金屬卡片,雙手恭敬地置于楚風面前的矮幾上,然后無聲后退�?ㄆ鋱杂�,沉甸甸的,象征著一筆不菲的數(shù)字。數(shù)字老弟可以自己查,只多不少。黑蟒語氣篤定。
楚風的目光在那張黑卡上停頓了一瞬。微不可查的一點放松感掠過心頭。有了這筆錢,至少能暫時堵上那個深淵般的窟窿。錢是他進來的原因,但不是唯一的目的。楚風的手指在冰涼光滑的卡片邊緣摩挲了一下,并未收起,只是靜靜等待著黑蟒的下文。
第二嘛……黑蟒放下雪茄,臉上的神情變得更為深沉,帶著一絲罕見的鄭重其事。他微微側(cè)身,朝向包廂內(nèi)側(cè)一扇緊閉的小門:則是有一件東西,我覺得,它應該見見真正的主人。也只有這樣的主人,才配得上它。
話音剛落,那扇小門無聲地滑開。一名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顯得極為精明干練的中年人,手捧著一個造型古樸的烏木托盤,穩(wěn)步走了出來。托盤上沒有絲絨,就那么直接托著一樣東西。
當那樣東西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的剎那,楚風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一條項鏈。
但鏈子本身黯淡無奇,似乎只是某種粗糲的、經(jīng)過特殊硬化處理的黑色編織皮革。真正驚心動魄的,是垂掛在鏈子底端的吊墜!
它約莫成年男子拇指指甲蓋大小。
材質(zhì)非金非石,表面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澤,透著一股歷經(jīng)滄桑的古老氣息。
形狀是一只極其簡練、線條卻充滿無盡力量的握緊拳頭!這只拳頭的輪廓極其抽象,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天地初開的蒼莽意志,簡簡單單,卻散發(fā)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拳峰部分微微凸起,光線下流轉(zhuǎn)著一種內(nèi)蘊的、仿佛來自活物的幽暗血芒。
最令人心悸的,是圍繞著那握拳烙印的、一圈極其細密復雜的燙金色暗紋。這些暗紋細若蚊足,彼此纏繞勾連,隱隱構(gòu)成了一個首尾相銜、不斷流轉(zhuǎn)的火焰圓環(huán),緊緊環(huán)抱著中心那只血色拳頭。燙金的光澤深沉內(nèi)斂,卻似乎蘊含著能灼傷靈魂的威壓。
整個吊墜散發(fā)出的氣息,古老、威嚴、霸道!
它靜靜地躺在烏木托盤上,卻瞬間成為了整個奢華包廂難以撼動的核心。
龍、血、勛、章…楚風盯著那枚古老的拳印勛章,近乎無聲地從齒縫間吐出這四個字,每個音節(jié)都沉甸甸地。他的目光銳利如刀鋒,仿佛要穿透包裹它的那層血色外殼,看清里面流淌的、屬于遠古巨獸的最后力量。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隔著冰冷空氣狠狠攥緊了他的心臟。不是為了榮耀歸屬,而是這東西背后蘊含的可能——也許它是一把鑰匙,通向某個血淋淋真相的鑰匙!
站在包廂門外,通過單向玻璃上端一小塊不易察覺的、被巧妙遮擋的區(qū)域縫隙,林清雪的手指尖,冰冷僵硬得如同嚴冬里的鐵片,死死摳著冰涼光滑的玻璃幕墻邊緣。那層透明的結(jié)界,此刻如同一道森嚴的壁壘,無情地將她隔絕在那個世界之外。
她看到的是修羅場血腥擂臺的俯瞰,此刻一場混亂正在結(jié)束。而就在這片狼藉之上,高懸的龍淵閣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卻如同無聲的驚雷,在她心神中狂暴炸裂!
是她爺爺動用林家在云海的勢力網(wǎng),層層打點,才讓她能獲準來到這貴賓層。本想親眼看楚風那廢物在地下拳臺被撕成碎片的慘狀,洗刷壽宴上那句點煙熏蚊子帶來的奇恥大辱,順便也能替林家看看黑蟒這邊是否真有那武道盛傳的龍血勛章出現(xiàn)。
可她看到了什么
楚風!那個她親手拋棄、認定為廢物的楚風!那個剛在萬眾面前被她宣告云泥之別的楚風!
此刻,那個灰色汗衫的身影,竟安然地坐在名震江北的地下梟雄、修羅場主宰者黑蟒的貴賓包廂里!與黑蟒平起平坐!黑蟒看向他的眼神,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欣賞與……平等!
當那個精干的中年人托著烏木托盤走出……
當那枚散發(fā)著古老、蒼莽、強大氣息的血色拳印勛章靜靜地躺在那里……
當楚風盯著那枚勛章,口中無聲吐出那四個重若千鈞的字眼……
當黑蟒鄭重其事地將那枚勛章雙手捧起,莊重無比地遞向楚風,仿佛進行某種神圣的古老儀式……
林清雪只覺大腦一片空白,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耳畔嗡嗡作響,眼前甚至有一瞬間徹底失焦!
那勛章的氣息……那隔著玻璃都幾乎能讓她窒息的心悸感!
那絕不是凡俗之物!
她的驕傲,她賴以俯視楚風、睥睨同輩的化勁修為……在這股蒼莽浩大的古老威嚴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什么
那個被她斷定只能在地下泥濘里掙扎腐爛的廢物……竟然……竟然被黑蟒以這種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奉上傳說中的龍血勛章!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荒謬!幻象!
強烈的眩暈感陣陣襲來,視野天旋地轉(zhuǎn)!支撐著她腰背的那股屬于年輕化勁宗師的驕傲之氣,被這血淋淋的現(xiàn)實瞬間擊得粉碎!一種冰冷的、名為恐懼的東西,比修羅場中央的血腥味更濃烈地纏繞上來,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指甲早已深陷進指縫的皮肉里,滲出細微的血絲,她卻毫無知覺。
就在這時,她看到楚風伸出手。
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些許薄繭的手,輕輕握住了那枚遞過來的龍血勛章!握住了那股令無數(shù)武道中人夢寐以求的滔天榮耀和力量象征!
這一握,如同最后的審判之錘落下!
呃……
一聲短促至極、仿佛瀕死之人才能發(fā)出的、混雜著驚恐絕望和劇烈反胃感的抽氣聲,猛地從林清雪喉管里擠出!
整個世界在腳下旋轉(zhuǎn)、崩潰!
春華樓壽宴上那個被她高高舉過頭頂、被她五指捏成灰燼的白瓷花瓶,那個象征著絕對力量和蔑視的瞬間,突然變得無比遙遠、無比可笑,像一個精心打扮卻被扒光的小丑!
楚風那句如同詛咒般的話在她腦中轟然回蕩:點煙……熏蚊子……
巨大的、無法承受的恐懼和被世界狠狠戲弄背叛的劇痛猛地攥緊了她!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剎那間褪去,臉色慘白如金紙!
啪嗒。
一聲輕如蚊蚋的碎裂聲。
一張邊緣被染得殷紅、卻已被她自己捏揉得皺褶不堪、幾乎被汗水浸透的褪色舊紙片——那是一角她從壽宴散落碎屑中失魂落魄般撿回來的殘破婚書碎片……此刻如同被燒盡的紙錢余燼,徹底失去了所有支撐力,無聲無息地,從她劇烈顫抖、僵硬冰冷、指縫間染著些許摳出血痕的手指中,悄然滑落。
那小小的、帶著恥辱印記的殷紅碎片,飄飄搖搖,如同一片被狂風從枯樹上撕扯下的絕望落葉,朝著下方那片血腥與汗水混雜的、代表著絕對力量角逐場的地面墜落而去。
包廂里,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厚重的琥珀。
楚風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那枚暗紅色的古老勛章。它的觸感冰涼刺骨,卻并非純粹的寒冷,更像是一塊在極地深埋萬年、內(nèi)部卻依舊封印著灼熱地火的玄冰。沉甸甸的分量透過掌心傳來,仿佛托舉的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方微縮的古老山岳。勛章上那只簡練的握拳烙印貼著他掌心的紋路,如同沉睡的心臟悄然蘇醒,一絲極其微弱、卻灼熱如巖漿奔流的脈動,順著掌骨悄然蔓延上來,直鉆手臂深處。
手臂的經(jīng)絡在那細微灼熱的刺激下,猛地一跳!一絲如同電流竄過傷口的銳痛從之前的左臂關(guān)節(jié)處倏然爆發(fā)!硬接狂犀那一記擺拳的暗傷,此刻被引動了!
嘶……
盡管楚風的意志如鋼鐵般強行壓下了身體的異動,面沉如水,但一聲極其短促輕微的抽吸,還是不受控制地從牙關(guān)縫隙里溢出。這聲音在落針可聞的靜謐包廂里,清晰得如同玻璃杯落地的碎裂聲。
他幾乎是立刻閉上了嘴,眉頭未曾皺一下,表情依舊冰冷如鑄,仿佛剛才那一聲只是幻聽。
然而,細微的變化瞞不過在場絕頂人物的感知。
黑蟒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精光一閃!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迅速掃過楚風的手。只見在楚風緊握勛章的手腕附近,靠近掌根虎口的位置,一道細長的傷口不知何時悄然綻裂開!傷口不算深,但邊緣新鮮,正有幾顆深紅的血珠沁出,緩慢卻異常醒目地順著皮膚紋理滾落。
鮮紅的血珠滾過楚風麥色的手背,有幾滴正好滴在了那枚暗紅如凝固血液的勛章拳頭上。
奇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暗紅色的勛章表面仿佛深不見底的古井,血珠滴落其上,沒有留下絲毫濕痕,瞬間便徹底消失了!如同被那古老的血色物質(zhì)直接吞噬、吸收!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快得只在一眨眼間。勛章上的血光,似乎極其短暫地微微一閃,隨即又恢復了原本的深沉內(nèi)斂。
血珠消失后,勛章表面依舊冰涼干爽,沒有任何血跡殘留。
楚風垂眸,目光冷如寒潭,落在自己虎口那道細小的裂痕和殘留的血跡上。指尖捻起勛章邊緣,粗糙的暗紅表面摩挲著指腹。
整個包廂的空氣驟然緊凝!黑蟒身邊四名如同巖石般沉穩(wěn)的保鏢,氣息瞬間提升至頂峰!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針,肌肉微微繃緊,如同四張拉到滿月的強弓,蓄勢待發(fā)!包廂內(nèi)落針可聞,只剩下眾人細微壓抑的呼吸。勛章的詭異似乎打破了某種平衡。
楚風卻毫無波瀾。他慢條斯理地探手入懷,動作流暢自然,取出一塊灰藍色的、洗得有些發(fā)白磨損的手帕。布料粗糙卻干凈。他甚至沒有再看虎口的血珠一眼,更沒在意那瞬間吞噬了鮮血的勛章,只是用那灰藍色的帕子,極其專注地、一遍遍地、細致地擦拭著那枚暗紅色的拳印勛章。
粗糙的灰藍色布料摩擦著勛章古老粗糙的表面,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仿佛在拂拭塵封千年的時光印記。每一擦都無比鄭重,如同某種莊嚴的儀軌。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認真。
這過于平靜、甚至顯得詭異的舉動,像冰水澆在剛剛升騰起的火星上。四名保鏢繃緊的氣息微微一滯,如同拉滿的弓弦被悄然放松了一絲,眼神中的高度戒備雖未完全消散,卻摻入了一絲疑惑和不解。他們看向黑蟒,尋求著指令。
黑蟒抬起手,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只有手下保鏢才能看懂的動作——靜觀其變。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反復掃過楚風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每一個表情變化,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試圖解析這份超乎尋常的平靜之下,究竟蘊藏著怎樣的深意。
整個包廂,只剩下那灰藍色粗布手帕在古老勛章上擦拭發(fā)出的單調(diào)沙沙聲。時間粘稠得如同沼澤中的淤泥。
楚風……楚風!
一聲嘶啞凄厲、仿佛被絕望撕扯開喉嚨的尖喊,猛地刺破了門外走廊的死寂,也穿透了厚重的包廂隔音門!聲音里浸滿了崩潰的痛苦和不計一切代價的渴求!
砰!砰!砰!
沉重的木門被什么東西猛烈撞擊了幾下!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
楚風!是我!開開門!求你……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進去!求你開開門啊��!
是林清雪!她的聲音變了調(diào),尖利中帶著泣血的沙啞,完全失去了壽宴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冷傲,只剩下走投無路的哀鳴與不顧尊嚴的乞求。
撞擊聲接連響起,門外顯然有保安在呵斥拉扯。但林清雪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著門縫鉆了進來。
求你…楚風…我知道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退婚…我瞎了眼……我不識真龍……求你…求你再看看我…給我一個機會…就一個機會…楚風……
那聲音凄厲無比,在奢華安靜的包廂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釘子,惡狠狠地鑿在眾人耳膜上。
楚風擦拭勛章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頻率都未曾改變一分一毫。
粗糙的灰藍布紋如同亙古不變的磨刀石,在那只古老血色拳頭烙印上來回摩擦。一下,又一下。他的手極其穩(wěn)健,連帶著勛章也跟著微微起伏,上面那只象征力量的暗紅拳印,在冷調(diào)燈光下散發(fā)著一種沉寂的威壓。
他垂著眼瞼,視線專注地落在指間那枚勛章上,眼神如同古井寒潭,不起一絲波瀾。仿佛門外那個幾近崩潰的、他曾經(jīng)的未婚妻、云海城新晉化勁天驕的撕心裂肺哭喊,不過是一陣被隔絕在遙遠山谷外的、不知所謂的微弱風聲。
手帕的每一次抹過,都帶走一絲勛章表面并不存在的塵埃,也像是在擦拭林清雪剛剛跌落的、那個卑微的請求。
他再次緩緩抬起手。將那枚擦拭過的龍血勛章,在視線水平線上左右偏轉(zhuǎn),迎著包廂內(nèi)柔和的暖黃色光暈,細細端詳。血玉般的拳印在微光下折射出內(nèi)斂卻攝人心魄的芒刺。
指節(jié)清晰的手背上,虎口那道細小裂痕仍在緩緩滲出一顆、兩顆暗紅的血珠。新鮮的血液順著掌骨的輪廓,如同頑強攀爬的藤蔓,蜿蜒流下。
楚風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到那刺目的鮮血之上。
時間在指間勛章冰冷的觸感中緩緩流逝。門外林清雪的哭喊和錘擊聲漸漸微弱下去,變成了絕望的嗚咽,最終被保鏢強行拖走的摩擦聲徹底取代。走廊重歸死寂。
楚風凝視著虎口那道蜿蜒的血痕,仿佛看的是世上最陌生的東西。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平平淡淡,在重歸寂靜的奢華包廂里,每一個字都清晰沉穩(wěn)地回響:
我的血……
他頓了頓,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仿佛凝結(jié)了亙古冰霜的漠然。
只為自己流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