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成死囚那天,法場外高官云集等著看砍頭大戲。
原主被誣殺尚書千金,證據鏈鐵板釘釘。
我抬頭輕笑著拋尸細節(jié):尸體懸繩舌骨有裂傷——兇手左手使力而原主慣用右手。
陪審的侍郎突然掀翻案牘:快住手!這是真兇才知的鐵證!
眾人瞠目結舌,我當庭翻案。
新案又至:假玉佛案、黑市鹽引、青樓白骨…
大理寺卿冷汗淋漓:這哪是翻案這是撕破大盛朝的遮羞布!
朝局震蕩,而我僅攥驗尸格目步步緊逼——
龍椅那位最終下旨:陸昭掌刑獄之律,凡涉案者無論親貴,皆可先斬后奏。
滾燙,沉重,每一次掙扎都像是在凝固的松脂里刨挖。
粘稠的黑暗包裹著陸昭。身體像散了架又被草草縫起,頭顱深處是鑿子開鑿巖壁的鈍痛,尖銳的回音在骨頭縫隙里亂竄。呼吸帶著一股陳舊的血腥氣,還有地牢霉菌根部的腐朽味道,鉆入鼻腔,嗆得他想吐。
這不是他的身體。
也不是…他應該存在的地方。
渾濁的感官緩緩沉淀,像河底攪起的泥漿漸漸沉淀出模糊的輪廓。冰冷。是觸覺最先回來。堅硬、冰冷、粗糙的平面,帶著透骨的寒氣。他側躺著,臉頰硌著某種粗糲的、帶著毛刺的東西——是木頭的質感,或許是墊著稀疏草席的冰冷石地意識沉浮間,勉強確認了自己還趴在地上。
聲音如隔水幕,嗡嗡地滲進來。雜亂、高亢,扭曲得變了調,充滿了原始的暴戾和廉價的熱切。
……剝皮抽筋!
……狗官斷子絕孫,該殺!
……斬了他!斬!
是無數個嗓門捏合成的巨大噪音,在有限的空腔里反復回沖激蕩。陸昭試圖撐起身體,肩膀處肌肉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火辣辣燒了上來。他悶哼一聲,牙關緊咬,額角瞬間沁出冷汗,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
這疼痛尖銳、新鮮,不容置疑。身體殘存的記憶中,更強烈的痛楚是雙臂被強行反剪、吊在冰冷磚墻上的酸腐麻木,每一寸骨頭都在慘叫。
記憶的斷片在劇痛中兇狠地拼合。
大盛朝。刑部死囚。
陸昭。一個名字刺破了混沌。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陸昭。
原主殘存的記憶帶著無盡的屈辱和怨毒,碎片般濺射。父親,那個官袍半舊、腰背佝僂了一輩子的小縣丞,像一條搖尾乞憐的老狗,抱著微薄的薪俸和更微薄的念想,不知托了多少關系,把他塞進這看似清貴、實則濁流更深的吏部衙門,當個抄抄寫寫的書辦。本以為是鯉魚尾巴沾上了池塘邊,沒承想一腳踏入了絞索環(huán)套成的陷阱。
吏部尚書——潘弘文,那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原主記憶里燙下焦糊的印痕。位高權重,面容在記憶里卻模糊成一團刻板威嚴的官威。他的嫡女,潘蕓娘,一個養(yǎng)在深閨、聲名遠播的嬌小姐,如一朵驟然凋零在權力颶風中的弱花,死于非命。兇案現場,那把飲了血的鋒利薄刃匕首,赫然塞在陸昭懷里,上面沾的,是未冷透的潘蕓娘的血。染血的帕子,幾縷深閨特有的、被昂貴香料熏染過的綾羅碎片,幾絲慌亂中勾扯下來的、屬于年輕男人的發(fā)絲,甚至還有當日陸昭形跡鬼祟被人目擊的口供……一條條、一樁樁,被精心編織的繩索,活生生勒死了一個書辦的所有生路。
所有的路都指向一個終點:他被推出來,當了這只替罪的羔羊。有人要潘蕓娘死,潘蕓娘死了。有人需要一個足夠合理的兇手,他,這個無權無勢無根無靠、又恰巧有些不合時宜舉動的小書辦,便是最好用的祭品。
……潘小姐!潘小姐你死得好冤哪!
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從場外炸開,聲浪更高,壓過了喧囂的議論,也穿透了陸昭麻木的耳膜。哭聲中扭曲的悲愴,像是浸了毒汁的藤蔓,死死纏上他冰冷的身軀。
畜生!殺千刀的畜生!
老天爺開眼,劈死這黑心爛肺的玩意兒!
罵聲、哭聲、議論聲,匯成足以吞噬一切的音浪,將行刑臺中央這團微不足道的污穢徹底淹沒。無數道目光,帶著審判、帶著鄙夷、帶著嗜血的興奮,投射過來,如同無形的針。
窒息。真正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不是空氣稀薄,而是無數雙眼睛,無數張嘴,共同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無比的漁網,將他死死裹纏在中心,越收越緊。
陸昭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挪動了一下脖頸。像生銹的軸承轉動,每一寸都扯動肌肉酸澀地哀嚎。目光遲鈍地掃過。
腳下是坑洼不平、浸透著暗褐色污跡的木臺,那是長年累月潑灑人血后無法清洗干凈的烙印。隔著幾尺開外,劊子手赤著油亮的上半身,精鐵澆鑄般的疙瘩肉隨著呼吸起伏。他沒看陸昭,只是專注地擦拭著放在腳邊木墩上的那柄東西——一柄厚重無匹的巨刃,刀刃在秋日不算猛烈的陽光下,依舊反射出冰冷的光暈。那刃口沉默地臥著,仿佛在休憩,下一次抬頭,就要噬盡血肉。
臺側,臨時搭設的公案后,坐著幾個身影。主位空懸,那是留給位更高者的位置。兩旁幾把楠木交椅上,端坐著幾位身著不同品階的官袍之人。最靠近公案的那位,年紀約莫四旬上下,面皮白凈無須,下頜微微抬起,眼神冷淡地掠過行刑臺,透著一股與周遭狂熱格格不入的疏離,像是看著一件即將清運走的垃圾。他緋紅的袍服上繡著精致的云雁,四品文官的補子,袖口微微露出里面一絲不茍的雪白中衣袖緣。陸昭腦中殘存的碎片拼湊出一個名字:刑部侍郎,趙元恒。
趙元恒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頓了不到一息,便滑開了,投向場外如沸粥般的人群,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嫌這垃圾清運前的喧囂,污了他的耳。另一側幾位官階稍低的官員,則有的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手指不安地在桌下搓捻,有的則是毫不掩飾的好奇和興奮,踮腳張望,如同觀賞一出難得的活劇。
陸昭收回視線,身體內部翻攪的劇痛和窒息感漸漸被一種冰冷尖銳的東西取代——死過一次的人,對瀕臨絕望的氣息太過熟悉。這具身體原主刻骨的怨毒如同深埋的礦石,在致命的壓迫下終于被擠壓、碰撞,燃起了幽微的火苗。
求生!這是盤踞在所有生命本能最深處的咆哮,壓過了恐懼,壓過了劇痛,壓過了面對龐大機器的無力感。
翻案在這鐵證如山、高官云集、萬眾一心要看他去死的法場之上
荒謬絕倫!但除此之外,沒有路!
冰冷的汗珠沿著額角滑落,滲進眼角,又澀又涼。原主殘存的記憶碎片再次劃過腦海:那兇器匕首、帶血的帕子、勾絲的綾羅、發(fā)絲、還有那關鍵的、指證他當日行蹤的目擊者……
不對!陸昭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然收縮。所有的證據都是物證與人證的堆疊,指向性很強,卻缺了最重要的一環(huán)!
原主關于現場的記憶混亂不堪,只有零碎的慘白面孔畫面和濃重血腥味,但作為曾經在現實世界以頭腦和邏輯構筑過一切的那個靈魂,對現場有著超越時代的理解。任何兇案現場,都是信息的富礦。兇手在情緒驅動下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留下獨特印記,像指紋一樣無法完全抹去。
尸格!完整的驗尸格目!在哪里為什么案卷中沒有最關鍵、最能揭示死亡過程細節(jié)的部分
思維像高速轉動的齒輪,在生死極限的壓力下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吉時已近!肅靜!
一聲洪亮的、帶著內家功底的斷喝驟然壓下全場,聲音來源正是刑部侍郎趙元恒身側那個按刀而立的魁梧護衛(wèi)。議論聲浪被強橫地截斷,只有外圍零星壓抑的哭泣和粗重的呼吸還頑強地存在著。
主位依然空懸。
陸昭的心沉了下去。位最高的那位不來,意味著什么是毫不在意,還是……這案子本就牽扯太深,不想親身沾上
機會,渺茫得如同風中殘燭。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肺里全是鐵銹和灰塵的味道。原主混亂記憶里,潘蕓娘最后定格的畫面——脖頸間一道血痕,身體懸在半空……不對!陸昭猛地否定自己。如果只是自縊或他縊,證據鏈條就不會如此完美地指向他了。
舌頭…舌頭會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骨……頸椎的受力……兇手動作留下的生理反應……
身體還殘留著極度恐懼下嘔吐過的痙攣感,那些翻江倒海時身體最細微的掙扎扭曲…記憶深處一點碎片驟然亮起——懸吊的物體在半空中會如何受力晃動重心的偏移!施力點!
身體是騙不了人的書卷。兇手留下的筆跡……慣用手方向力道的大�。±蘸鄣纳顪\、走向、皮膚的擦挫傷……他強行調動著腦中所剩不多的現代法醫(yī)學知識碎片,像一個溺水者在漩渦中拼命抓取漂浮的稻草。
時辰到——!
尖利的唱喏劃破壓抑的寂靜。日頭不知何時已移動到最適合行刑的位置,慘白的陽光帶著毫無生氣的冷酷。
趙元恒面無表情地拿起桌案上那只簽了判詞的朱筆。猩紅的筆尖懸停在那根浸透著無數亡魂血氣的刑字竹簽上方,只需落下輕輕一點,便能勾去一個污穢的生命。
場外圍觀的百姓屏住了呼吸,無數目光如同探照燈,死死鎖定那支決定生死的毛筆。興奮、期待、恐懼,在無聲中凝聚成沉重的實質,狠狠壓在陸昭肩頭。
那魁梧的劊子手放下了擦拭的布,伸手握住了木墩上斬首大刀那包漿深厚的木質刀柄。手臂上蚯蚓般的青筋猛地賁起。他沒有抬頭看陸昭,仿佛目標只是一塊需要處理的柴。雙腳在地上微微錯開,調整著重心,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蓄滿力量的發(fā)條,只待指令落下,便會爆發(fā)出斬斷一切的力量!
汗水順著脊梁溝往下淌,如同冰涼的蛇。思維卻在極致的寒冷和壓迫下,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清晰。所有的記憶碎片、分析推理在電光石火間碰撞、整合、提純!
賭了!
就在趙元恒筆尖堪堪觸及血紅刑字的瞬間!
就在劊子手深吸一口氣,氣息如刀鋒般吐出半尺的剎那!
舌骨斷折!兇手系懸尸假做自縊!兇手自左側勒頸發(fā)力——潘小姐脖頸右深左淺的索溝——乃真兇慣用左手所留!
沙啞、撕裂,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鉤,驟然刺穿了死寂的法場!
這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渣的釘子,精準地鑿進了每一個人的耳膜!
正在落筆的趙元恒,手腕劇烈一抖!那猩紅的朱筆尖狠狠在刑字上戳出一個觸目驚心的大紅點,又猛地拖歪出去,在名冊上留下一道長長的、丑陋的猩紅裂痕。他猛地抬頭,看向法場中央那個本該引頸就戮的死囚,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冷漠冰面咔嚓一聲粉碎了,白凈的面皮上瞬間爬滿了震驚、難以置信、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懼!
握住刀柄、力量即將噴涌而出的劊子手,魁梧的身體明顯僵滯了零點幾秒!那口提起的氣息硬生生卡在喉頭,憋得他臉色醬紫,粗壯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都凝固了一瞬!他如同石像般頓在那里,斬首大刀沉重的刀刃離那堆枯草似的頭發(fā)只有不到一尺的距離!
死寂。一種粘稠的、如同墨汁被投入滾油般的死寂猛地炸開,瞬間吞噬了整個法場。前一刻山呼海嘯般的聲浪被抽離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詭異的真空。成千上萬道目光,從狂熱的謾罵和嗜血的期待中,驟然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喉嚨,硬生生擰向了不可思議的驚愕!
無數張嘴微微張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能聽到的,只有心臟在肋骨內瘋狂擂鼓般的悶響,只有風吹過殘破肅靜牌子的嗚咽。
你……趙元恒的聲音終于撕裂了寂靜,卻像是被硬砂紙磨過,尖銳、扭曲、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從容,你剛才說什么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陸昭,目光銳利得像是淬了毒的針,里面翻涌的不再是面對垃圾的淡漠,而是劇烈的震動!他那雙保養(yǎng)得宜、骨節(jié)分明的手,還緊緊攥著那只污了的朱筆,猩紅的墨汁順著被戳歪的筆尖,滴答一聲,落在面前攤開的、染著那觸目驚心污跡的刑案卷宗上,迅速暈開一小塊血泊般的赤紅。
陸昭被麻繩捆死、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在背后用力地互相掐了一下,指甲嵌入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勉強穩(wěn)住心神。他艱難地抬起眼皮,迎向趙元恒那如同實質的、幾乎要將他凌遲的目光。喉頭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但聲音里反而有種奇異的平靜:
潘蕓娘之死,非自縊。
第二句話,更清晰!每個字都像鐵錘砸在銅鐘上,在死寂中轟然回蕩!
人群的縫隙中突然一陣騷動!一個年約五十、管事打扮的男人臉色慘白如紙,撥開前面呆若木雞的人群,連滾帶爬地撲到靠近行刑臺邊緣的柵欄上。他雙眼圓瞪,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陸昭,嘴唇哆嗦著,如同離水的魚般翕合了幾下,才發(fā)出近乎破音、帶著無盡恐懼的嚎叫:鬼!你……你怎么知道!大小姐……大小姐喉骨……有異!
他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柵欄木樁,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起青白,身體篩糠般顫抖著,……天眼……天眼開了……開在了這惡鬼身上!
轟——!
短暫的死寂被徹底點燃!恐慌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人的理智堤壩。
天啊!他說什么潘家小姐不是自己吊死的
那家奴是潘府管事他說喉骨……異樣老天爺!
真兇他知道真兇
惡鬼附身死到臨頭還敢妖言惑眾
聲浪更加洶涌地爆發(fā)出來,但內容卻從之前一致的喊殺,變成了驚恐、猜疑、駭然的尖銳質問,嗡嗡聲、驚呼聲、失控的叫聲攪成一鍋沸水!先前那個為潘小姐哭嚎的漢子也呆呆地張著嘴,一時忘了要繼續(xù)他的表演。
肅靜!全部給我肅靜!
趙元恒猛地一掌拍在公案上!砰的一聲巨響,震得筆硯跳起。他胸口劇烈起伏,那張白凈的臉此刻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那個潘府管事:潘貴!你方才所言,確鑿!
被稱做潘貴的管事渾身一抖,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捏住,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是……是……老……老爺得知小姐噩耗……悲痛過度不能理事……命……命小的前來觀刑……小……小的無意中……聽府中收殮的老婆子……低……低語過一句……說……小姐脖子……喉結處……位置……摸著不對……有……有碎響……
他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瀕死般的恐懼。
趙元恒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可怕。他看也沒再看潘貴,目光像淬毒的冰錐,重新釘在陸昭身上,聲音從牙縫里擠出,每一個字都飽含著冰冷的殺意:你,如何得知‘舌骨碎斷’如何得知索溝‘右深左淺’此非案卷所載!如實道來!若有半字虛言,立時大辟!
法場之上,落針可聞。
粘稠的、如同沼澤底部淤泥般的寂靜重新壓下,帶著令人窒息的沉重。無數道目光粘膩地纏在陸昭身上,有驚愕欲絕,有深切的懷疑,但更多的,是無形的、混合著巨大威脅的壓力,幾乎要將他的脊梁骨壓彎碾碎。
趙元恒的目光尤其銳利,那里面除了冰冷的審視,還翻涌著一絲極為隱蔽、卻足以令人心驚膽寒的東西——忌憚!
一個本該在沉默中被碾碎的螻蟻,突然翻開了底牌,亮出了唯有屠夫才會知曉的血腥印記!這大大偏離了所有人的預期,也徹底攪動了這場斬首大戲的水面。這不再是對一個替罪羊的懲戒,而是對某個更深、更黑暗角落的挖掘!趙元恒身后的幾位官員臉色已不僅僅能用難看形容,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里面的驚恐和不安幾乎要溢出來。潘貴蜷縮在地上,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敗葉,恨不得當場鉆進地縫里去。
陸昭背后交縛的雙手手指,幾乎已經嵌入麻木的掌心里,靠著那一點幾乎微不足道的刺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明。冷汗早已浸透了后心單薄的囚衣。趙元恒的問話,還有那個立時大辟的威脅,絕非恫嚇。此刻若行差踏錯,哪怕一個字,那懸于頭頂的利刃就會毫不猶豫地再次斬落。
他不是原主那個懵懂的書呆子。這具軀體殘留的本能恐懼在翻騰,如同沸水里的氣泡。但這恐懼之上,卻覆蓋著一層更加堅硬冰冷的意識——來自另一個世界律法領域的鐵血和邏輯。翻案,不僅僅關乎生死,更關乎穿越者在這黑暗絞殺場中能否劈開的第一道生路!
稟大人!陸昭猛地一咬牙,下頜骨繃得死緊,幾乎能聽到骨頭摩擦的咯吱聲。他抬起頭,無視了臉上淌下的冰冷汗珠,目光越過趙元恒殺氣騰騰的臉,直刺向他身后那張堆疊著染血卷宗的公案。
案卷記載,兇器為‘鋒利短匕’,現場呈‘血跡飛濺凌亂’、‘尸身仰躺’之狀,指證陸某‘持匕首怒殺’。
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打磨過的鋼鐵,試問!若兇手(陸昭咬牙吐出這個‘兇手’)果真持匕首行兇,面對掙扎躲避女子,匕首刺入或劃開喉頸要害,血當如何!
他猛地停頓,吸了一口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空氣。目光如同冰冷的鉆頭,掃過全場所有能看清他面孔的人——那些面色各異的官員,那些驚疑不定的衙役,那些陷入巨大疑惑、開始面面相覷的圍觀者。
血!必如噴泉,激射而出!兇手衣袖、胸前、手臂、甚至面頰!絕無可避免!必會沾染!
陸昭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帶著極強的邏輯驅動力,諸位請想!若陸某真是兇手,當日被捕獲時——
他的頭猛地轉向趙元恒身后的卷宗,聲音如同冰水澆頭:案卷載明!陸某被緝拿之際,身上所著衣袍完整無破損!唯有——左胸前襟!發(fā)現少許星星點點、如擦拭所致之噴濺血痕!此一點,對是不對
趙元恒身后的一個刑吏臉色驟變,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翻開面前一份厚厚的卷牘。手指飛快地劃過幾行字,當看清那句兇犯陸昭,前襟近左胸處,染指甲大小不規(guī)則噴濺狀新血痕數點時,他的手猛然一抖,厚重的卷牘吧嗒一聲掉落在桌面上!這聲音在死寂中如同驚雷。
圍觀的人群中爆發(fā)出更大的、難以置信的嗡聲。幾個站得近的老者已不顧衙役的低喝,努力踮起腳尖試圖看清那卷宗。
即便此點成立,也只證明你殺人時躲避得當!趙元恒厲聲喝道,手背上的青筋因為用力按住桌面而根根凸起,指關節(jié)按壓的地方甚至微微泛白,如何能推翻匕首為兇器!如何能推斷那什么‘舌骨折’、‘懸尸’!
他的聲音依舊冷硬,但仔細分辨,能聽出那一絲被強行壓下、卻怎么也壓不住的狂躁和一絲……細微的顫抖。那卷宗上染血的墨點和掉落的聲音,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甩在公堂肅殺的面上。
陸昭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肺腑。他能感覺到趙元恒心中那座鐵鑄冰山在細微的顫抖,那是信念根基遭遇撼動的震感。還不夠!需要更猛的炸藥!他目光鎖死趙元恒,將早已推演過無數次的、最關鍵的反殺之劍奮力刺出!
匕首!非兇器!陸昭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淬火的鋼釬,那兇刃,不過是事后偽造!插在尸身胸腹之上,用以混淆視聽!為的就是掩蓋真正致死的勒殺痕跡!聲音陡然拔高,而偽造此點者,心思歹毒絕頂!卻犯下一個極其致命的錯誤!
他猛地一梗脖子,如同瀕死的魚被迫離開水面的垂死掙扎,但這掙扎卻飽含了拼盡全力的吶喊:他用匕首刺入時,潘小姐已氣絕身死多時!
轟!人群仿佛被點燃的火藥桶,爆發(fā)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響亮的驚呼和倒抽冷氣聲!像千萬只馬蜂同時炸了巢穴!
死了才插的刀!
老天爺!這得多狠的心腸!
那……那殺人的到底……
議論像沸騰的開水鍋,完全失去了控制。
趙元恒的臉色徹底變了!震驚!難以置信!還混雜著一種被拖入深水漩渦、無法掌控事態(tài)發(fā)展的暴怒!他的瞳孔驟然縮緊成針尖大小,死死盯著陸昭,仿佛要穿透這具皮囊,看穿里面到底藏了什么邪祟!拍在桌案上的手掌甚至控制不住地在微微發(fā)抖!
就在這極度緊張、如同一根繃緊至極限就要斷裂的弓弦之時,圍觀人群靠前的位置,猛地響起一陣極其刺耳粗礪的鐵鏈拖地碰撞之聲!
嘩啦——嘩啦啦——!
人群像被滾燙烙鐵燙到般驚叫著向兩旁躲避,瞬間閃開一條窄道。七八個穿著皂衣、滿臉橫肉、渾身散發(fā)著悍匪氣息的差役,像驅趕牛羊一樣,粗暴地用鎖鏈拖拽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中年漢子走上法場邊緣。那漢子渾身是血,額頭、臉頰、露出的手臂都布滿了新鮮的、翻卷著皮肉的鞭痕和燙傷烙鐵的印跡,幾乎不成人形,被鎖鏈一拽就軟軟地向前撲倒。
為首的班頭斜眼瞥了下中央的高臺,嘴角扯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和蔑視的弧度,粗聲大氣地朝著監(jiān)斬臺方向甕聲稟告,聲如破鑼:
啟稟侍郎大人!工部庫銀監(jiān)守自盜案首犯、盜竊累犯孫二毛業(yè)已抓獲!此獠嘴硬如鐵,拒不交代剩余一千三百兩官銀藏匿地點,更攀咬上官,污蔑工部員外郎胡大人收受其賄賂!罪上加罪,已照律重刑伺候!按原定章程,待陸昭案畢,即刻將此賊索拿歸案,簽字畫押投入死牢,三日后問斬!
這通稟報像一塊裹著淤泥的石頭狠狠砸進了即將要爆發(fā)的泥塘中心,濺起一片污濁。在陸昭正要以驚天邏輯撕開偽裝的當口,強插進一個板上釘釘、即將速審速決的案子。
那工部員外郎胡大人(陸昭眼角的余光瞥見趙元恒身側一個緋紅官袍上繡著鷺鷥補子的胖臉官員)猛地從座位上彈起小半個身子,滿臉肥肉都激動得抖動起來,指著癱軟在地的孫二毛厲聲怒斥:好你個不知死的惡賊!贓物對不上,還敢血口噴人!污蔑朝廷命官,該當萬剮凌遲!他轉向趙元恒,臉上擠出一個油膩的笑容:趙侍郎,這等無賴刁民,早已劣跡斑斑,又是在其家中搜出的贓銀,人贓并獲!證據確鑿!三法司會審定案絕無紕漏!只等走完流程處決就是,何必污了各位大人耳朵!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高亢,試圖將方才被陸昭激起的驚濤駭浪給強行按下去,似乎急于用新案來掩蓋舊案的震蕩。
趙元恒凌厲如刀的目光從陸昭身上緩緩挪開,掃過地上如同死狗般的孫二毛,又掠過胡員外那張竭力維持鎮(zhèn)定、卻掩飾不住眼底心虛的臉。就在他那兩片薄如刀鋒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要宣布押回死牢,另行處置這慣常結束曲目的當口——
大人!被鐵鏈纏繞、如同破碎玩偶般被拖拽的孫二毛,突然爆發(fā)出垂死野獸般的嘶吼,聲音里充滿了冤屈和極度的絕望,冤枉啊青天大老爺——!他那被血污和汗水糊滿的頭顱在泥地上瘋狂地、卻又虛弱無比地掙扎著,每一次抬頭都極其費力,小人……小人偷過東西,挨打認罰……可庫銀……庫銀真沒偷啊!是…是有人將銀子…塞進了小人剛砌好的火炕泥坯里……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們就硬栽我頭上……還……還要屈打成招……一句話沒喊完,氣息已近斷絕,被旁邊一個兇悍皂役抬腳死死踩住后背,后面的話全憋在喉嚨里,只剩下嗚嗚嗚的泣音。
現場頓時一片嘩然!這案中還有案還涉及栽贓圍觀百姓的眼睛瞬間又亮了起來,復雜的目光在渾身鞭痕的陸昭、凄慘喊冤的孫二毛和官威十足的胡員外之間來回掃視。
趙元恒正準備抬起的官靴,無聲地落回了原地。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冰冷的目光在孫二毛和胡員外身上飛快地逡巡了一輪。這冤聲來得太快,又恰好插在陸昭揭穿潘蕓娘案關鍵疑點、撼動法場權威的微妙節(jié)骨眼上。
陸昭的瞳孔在這一刻猛地收縮!火炕泥坯栽贓他腦子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太熟悉了!就在剛才,他在生死關頭推理潘蕓娘案時,也撞上了看似鐵證卻疑點重重的密室!被塞進、被栽贓……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神經!
工部銀庫新砌火炕泥坯藏贓陸昭腦子里屬于前世那個精研經濟犯罪的靈魂轟然驚醒!瞬間剝離掉混亂場面的干擾,鎖定了孫二毛話里最核心的反常點——地點和邏輯的不合理性!一個專司看管庫銀的低級差役一個剛砌好的、正需要煙道流通烘干的新炕往那種還在散發(fā)濕氣的泥巴墻里塞沉重的銀子等待被人無意查出
蠢!
除非……這栽贓做得太急,又或者,是某人故意要讓他孫二毛這個位置不重要的小角色來當眾背這污點黑鍋,既平了庫銀的賬,又能殺雞儆猴!栽贓者根本不在乎痕跡是否合理,因為孫二毛注定是要上法場的死人!
一種幾乎本能的對經濟犯罪邏輯的敏感,讓陸昭心頭驟然亮起一道閃電。他目光極快地掃過趙元恒緊繃的側臉,又掠過胡員外那張因孫二毛喊冤而驟然失去血色的胖臉。
機會!又是一個絕處逢生的證據鏈邏輯點!潘蕓娘案被自己撕開的裂口還未彌合,此刻正是強行楔入新證據、將渾水徹底攪成滔天巨浪,逼得掌權者不得不徹底撕下假面具的時候!置之死地而后生!
陸昭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被反縛在身后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深深掐入皮肉。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越過短暫死寂的空氣,直刺向趙元恒,那嘶啞的聲音里強行注入了最后一點生命力,銳利如錐!
稟大人!若潘蕓娘一案尚有疑竇未清,法理難斷,學生不敢妄言!然孫二毛喊冤,案情有異!其家火炕新砌,濕泥沉重,偷盜之銀如何能在煙道未干、極易塌陷之時提前埋入泥坯深處若要查驗,只消當場拆開泥坯——倘若內層泥土色澤、濕度明顯新于外層壓磚縫隙泥土,且銀錠表面全無濕泥黏附痕跡!陸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最后一點凝聚的力量,栽贓之痕便如禿子頭上的虱子,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