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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沈硯舟把離婚協(xié)議甩我臉上的時候,包廂里他那些所謂的兄弟正起著哄,笑聲刺耳。

    紅酒順著我的頭發(fā)往下滴,冰冰涼涼,流進(jìn)脖子里。

    江晚,簽了它。你這種處心積慮往上爬的撈女,也配當(dāng)我沈硯舟的太太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扎得我耳膜生疼。

    他眼底的厭惡那么真,像看陰溝里最骯臟的蟑螂。

    我抹了把臉,指尖沾著黏膩的酒液和睫毛膏的黑色污跡。

    包廂里水晶燈的光晃得人眼暈。

    周圍那些看好戲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裸露的皮膚上。

    沈硯舟就站在那片刺眼的光暈里,昂貴的西裝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他是云端上的神祇。

    而我是他腳下,他親手潑了一身污穢的泥。

    硯舟……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我們回家說,行嗎

    家他嗤笑一聲,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俯身湊近我,用只有我能聽清的聲音低語,那個你費盡心機爬進(jìn)來的地方江晚,那從來就不是你的家。簽了字,拿著錢,滾。

    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桌上那份協(xié)議,指尖干凈得晃眼。

    旁邊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人笑嘻嘻地插嘴:嫂子,哦不,江小姐,舟哥夠意思了,這分手費,夠你逍遙下半輩子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沈硯舟沒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他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回沙發(fā),點燃一支煙,煙霧繚繞里,他的側(cè)臉線條冷硬得像雕塑。

    心口那塊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剜掉了一大塊,空蕩蕩地灌著冷風(fēng)。

    痛到麻木。

    我彎腰,撿起地上那份沾了酒漬的離婚協(xié)議。

    紙張邊緣有些割手。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簽。

    我沒有再看任何人,拿著那份協(xié)議,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那個金碧輝煌的囚籠。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的喧囂和惡意。

    走廊里安靜得嚇人。

    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我才允許自己滑下去,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眼淚終于決堤,洶涌得止不住。

    三年了。

    嫁給沈硯舟三年,我活得像個笑話。

    所有人都說我走了狗屎運,一個無父無母、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女,竟然攀上了沈家這棵參天大樹。

    只有我知道,這好運的代價。

    他娶我,不是因為愛。

    是一場報復(fù)。

    報復(fù)我處心積慮地接近他,爬上了他的床,被媒體拍到,逼得他不得不娶我,毀了他和他青梅竹馬白月光的大好姻緣。

    可天知道,那晚我只是走錯了房間,被下了藥的,是我。

    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闖進(jìn)來,撕碎了我的衣服,也撕碎了我的人生。

    醒來后,面對鋪天蓋地的緋聞和沈家施加的壓力,他冷笑著捏著我的下巴:江晚,你想要的沈太太位置,我給你。但你這輩子,別想好過。

    他做到了。

    婚后的日子,是日復(fù)一日的凌遲。

    經(jīng)濟(jì)上絕對控制。我的每一筆開銷,哪怕是買包衛(wèi)生巾,都要向他報備,接受他助理苛刻的審查和譏諷的眼神。

    精神上無休止的貶低打壓。蠢貨、上不得臺面的東西、福利院出來的就是沒教養(yǎng)……這些詞匯是他對我最常用的稱呼。

    更是在各種場合,尤其是他朋友面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把我當(dāng)成取樂的玩物。

    就像今天。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我擦干眼淚,扶著墻站起來。

    不能在這里倒下去。

    我還有外婆。那個在鄉(xiāng)下小院里,唯一盼著我好的老人。沈硯舟捏著我唯一的軟肋。

    我像個游魂一樣飄回那個被稱為家的別墅。

    巨大,冰冷,空曠。

    傭人看見我狼狽的樣子,眼神躲閃,沒人敢上前。

    習(xí)慣了。

    我徑直上樓,走進(jìn)那個屬于沈太太的、奢華卻毫無人氣的臥室。

    脫下沾滿酒氣的裙子,走進(jìn)浴室。

    熱水沖刷下來,皮膚被燙得發(fā)紅,可骨頭縫里還是冷的。

    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睛紅腫,像個被玩壞了的破布娃娃。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江晚,你真賤啊。

    明明知道是地獄,當(dāng)初為什么還抱著那一點點可笑的幻想簽了字

    以為能用真心焐熱一塊石頭嗎

    洗完澡出來,臥室里依舊空無一人。

    沈硯舟很少回來,這里更像他放置一件礙眼物品的倉庫。

    也好。

    我需要安靜。

    那份離婚協(xié)議被我隨手扔在昂貴的羊毛地毯上。

    我疲憊地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繁復(fù)的水晶吊燈。

    燈光刺眼。

    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沈硯舟冰冷的眼神,一會兒是外婆慈祥的笑臉。

    不能離。

    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外婆的心臟病經(jīng)不起刺激,手術(shù)費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全靠沈硯舟的錢吊著命。我簽了字,就等于簽了外婆的死亡通知書。

    可這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

    渾渾噩噩地睡去,又渾渾噩噩地被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弄醒。

    沖進(jìn)衛(wèi)生間干嘔了半天,卻只吐出一點酸水。

    最近總是這樣。

    一個可怕的念頭毫無征兆地鉆進(jìn)腦海。

    我猛地抬頭,看向鏡子里驚恐的自己。

    手指顫抖著撫上小腹。

    不會的……不可能……

    那晚,他喝得爛醉,像一頭完全失控的野獸。發(fā)泄完之后,他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就去了客房。

    事后,我太累太痛,也忘了吃藥。

    生理期……好像真的遲了快半個月了。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

    第二天一早,我戴著口罩帽子,像個做賊的,溜去了離家最遠(yuǎn)的藥店。

    回來時,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幾根不同牌子的驗孕棒。

    心快跳出嗓子眼。

    躲在主臥的衛(wèi)生間里,反鎖上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

    清晰無比的兩道紅杠。

    刺目得如同判決書。

    我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

    手指死死摳著地磚縫隙,指甲幾乎要翻折過來。

    孩子。

    沈硯舟的孩子。

    那個恨我入骨的男人……如果他知道……

    他會怎么處置這個意外

    逼我打掉還是像處置一件垃圾一樣,連孩子一起處置掉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被他羞辱時都要強烈。

    不行,不能讓他知道!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

    我爬起來,把所有的驗孕棒和包裝袋塞進(jìn)一個塑料袋,又裹了好幾層垃圾袋,像處理什么危險的爆炸物,偷偷帶下樓,扔進(jìn)了小區(qū)外街角的垃圾桶。

    回到家,剛平復(fù)一點的心跳,在看到客廳里坐著的人時,又驟然停止了。

    沈硯舟。

    他居然回來了。

    穿著深灰色的家居服,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fā)上,清晨的陽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cè)影,手里拿著一份財經(jīng)報紙,姿態(tài)閑適。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落在我蒼白的臉上。

    去哪了聲音平淡無波。

    我的血液都涼了半截,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護(hù)住小腹的位置。

    出去……買了點東西。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買東西他放下報紙,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過來。

    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不敢呼吸。

    他在我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眼神銳利得像是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里面那個驚惶不安的靈魂。

    然后,他的視線落在了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東西呢

    忘……忘在店里了。我垂下眼,不敢與他對視。

    下巴猛地被一股大力捏住,迫使我抬起頭。

    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眸,那里面沒有一絲溫度,只有審視和懷疑。

    江晚,他指尖用力,捏得我骨頭生疼,你最好別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樣。你這條命,包括你鄉(xiāng)下那個老東西的命,都捏在我手里。明白嗎

    他甩開我,力道大得我一個踉蹌,后背重重撞在玄關(guān)的柜子上。

    小腹傳來一陣隱痛。

    我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冷汗冒了出來。

    沈硯舟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瞥了我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但也僅此而已。

    收拾干凈你自己。他丟下這句冰冷的話,轉(zhuǎn)身上樓,再沒看我一眼。

    我靠著冰冷的柜子滑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

    手下意識地緊緊護(hù)住小腹。

    寶寶……對不起……

    媽媽一定會保護(hù)好你。

    沈硯舟在家待了兩天。

    這兩天,我活得像個驚弓之鳥。

    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我心驚膽戰(zhàn)。他坐在客廳,我就躲在樓上;他上樓,我就躲進(jìn)廚房或者傭人房。

    吃飯時更是煎熬。他坐在長桌主位,優(yōu)雅地用餐,我坐在最下首,食不知味,胃里翻江倒海,還要拼命忍住嘔吐的欲望。

    好幾次,他探究的目光掃過來,我都把頭埋得更低。

    你很怕我一次晚餐時,他突然開口。

    我握著刀叉的手一抖,金屬在瓷盤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沒……沒有。

    他嗤笑一聲,不再理我,仿佛我只是空氣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第三天,他終于走了。

    聽到樓下傳來汽車引擎遠(yuǎn)去的聲音,我才像虛脫一樣,癱軟在沙發(fā)上。

    不行。

    這樣下去,我遲早會暴露。

    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藏起這個孩子,直到我能帶他離開。

    外婆那里不行,目標(biāo)太大,沈硯舟很容易查到。

    我想到了林棠。

    我唯一的朋友。在福利院一起長大的姐妹。

    她現(xiàn)在在一個偏僻的臨海小鎮(zhèn)做小學(xué)老師。

    拿出那個藏得很深的備用手機,我撥通了林棠的電話。

    喂晚晚林棠的聲音帶著驚喜,隨即又壓低,你怎么用這個號出什么事了

    聽到她熟悉的聲音,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棠棠……我哽咽著,把懷孕和沈硯舟的態(tài)度,還有我的恐懼,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王八蛋!林棠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隨即斬釘截鐵地說,晚晚,你來!來我這里!立刻!馬上!我?guī)湍�!別怕!

    可是外婆……

    外婆那邊我想辦法!我讓我媽裝作你遠(yuǎn)房姨媽,隔段時間就去看看她,送點東西,穩(wěn)住她!沈硯舟的手沒那么長,伸不到我們這小地方!林棠思路清晰,你當(dāng)務(wù)之急是保住自己和孩子!聽我的,趕緊想辦法脫身!

    林棠的話像一顆定心丸。

    我必須走。

    但怎么從沈硯舟眼皮子底下消失,是個天大的難題。

    別墅內(nèi)外都有監(jiān)控,傭人里也有他的眼線。

    我開始了更精密的籌劃。

    表面上,我依舊扮演著那個懦弱、逆來順受的沈太太,甚至在他偶爾回來時,表現(xiàn)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安分守己。

    暗地里,我利用每次獨自出門的機會,去不同的藥店買孕期維生素,去不起眼的小診所做最基礎(chǔ)的產(chǎn)檢(不敢去大醫(yī)院留記錄),一點點地積攢必需的錢——把沈硯舟以前隨手扔給我的、他看不上的首飾,偷偷拿去典當(dāng)行換成了現(xiàn)金。

    錢不多,但足夠在小地方支撐一陣子。

    肚子里的孩子很乖,除了最初的孕吐,后來沒怎么折騰我。只是小腹開始有了微微的隆起。

    冬天到了,寬大的羽絨服成了最好的掩護(hù)。

    時間在恐懼和期盼中一點點流逝。

    懷孕快四個月的時候,一個機會終于來了。

    沈硯舟要出國談一個重要的項目,預(yù)計至少一個月。

    臨走前夜,他破天荒地回了別墅。

    我正在衣帽間整理他需要帶走的衣物,盡量把自己縮在角落。

    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忙活,眼神晦暗不明。

    這次時間比較長。他忽然開口。

    我動作一頓,沒回頭,低低嗯了一聲。

    安分點。他聲音很冷,別讓我在國外聽到什么不該聽到的消息。否則……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威脅的意味十足。

    我知道了。我輕聲應(yīng)道,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

    機會!

    第二天一早,送他出門。

    黑色的賓利駛離別墅,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站在門口,冬日清晨的寒風(fēng)凜冽,刮在臉上有些疼。

    直到那車徹底看不見了,我才緩緩轉(zhuǎn)身,回到屋里。

    沒有立刻行動。

    我像往常一樣,吃了早餐,在花園里曬了會兒太陽,甚至還和打掃的傭人說了幾句話。

    下午,我以去商場買幾件冬衣為由,讓司機老陳送我去了市中心最大的商場。

    太太,我在停車場等您。老陳恭敬地說。

    嗯,可能要久一點,你找個地方休息吧。我點點頭,拎著包走進(jìn)人流如織的商場。

    一進(jìn)商場,我立刻閃進(jìn)洗手間,迅速脫掉身上那件沈硯舟知道的米白色羊絨大衣,換上包里早就準(zhǔn)備好的、極其普通甚至有些臃腫的黑色長款羽絨服,戴上帽子和口罩。

    然后從商場的另一個出口快步離開,混入街邊的人群。

    心臟狂跳,手心全是汗。

    不敢停留,不敢回頭。

    我壓低帽檐,快速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長途汽車站。

    車子啟動,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

    那棟困了我三年的奢華牢籠,漸漸消失在視野里。

    直到坐上開往林棠所在小鎮(zhèn)的大巴車,看著窗外越來越陌生的田野風(fēng)光,我才敢真正地、大口地呼吸。

    自由的味道,帶著塵土和冷冽空氣的味道。

    我輕輕撫摸著小腹。

    寶寶,我們逃出來了。

    林棠在小鎮(zhèn)的長途汽車站接到我時,眼睛都紅了。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緊很緊。

    晚晚!你嚇?biāo)牢伊�!她聲音帶著哭腔,又小心地避開我的肚子,怎么樣路上還好嗎孩子還好嗎

    都好,都好。我也紅了眼眶,漂泊的心終于找到了�?康母蹫�。

    林棠的家在小鎮(zhèn)邊緣,一個安靜的老小區(qū),房子不大,但干凈溫馨。

    以后這兒就是你家!林棠麻利地幫我收拾著帶來的簡單行李,安心住著,我打聽過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婦產(chǎn)科張醫(yī)生人特別好,明天我就帶你去檢查!

    小鎮(zhèn)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泓溫水。

    沒有沈硯舟無處不在的冰冷目光,沒有刻意的羞辱,沒有提心吊膽。

    我緊繃了三年的神經(jīng),一點點松弛下來。

    林棠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陪我散步,給我讀育兒書。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寶寶在里面動得越來越歡實。

    每一次胎動,都讓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神奇和力量,也讓我逃離的決心更加堅定。

    為了外婆的手術(shù)費和以后孩子的生活,我不能坐吃山空。

    林棠幫我找了個在家就能做的活兒——給鎮(zhèn)上的小服裝廠手工縫制一些簡單的裝飾品。工錢不多,但勝在安全、隱蔽。

    我坐在窗邊的小板凳上,一針一線地縫著亮片和小珠子,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

    偶爾停下來,摸摸圓滾滾的肚子,跟里面的小家伙說說話。

    平靜,安穩(wěn)。

    我?guī)缀跻詾�,那三年不堪的婚姻,那個叫沈硯舟的男人,只是我做的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噩夢。

    直到那一天。

    懷孕七個月,我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

    林棠學(xué)校臨時有事,我獨自一人去鎮(zhèn)衛(wèi)生院做常規(guī)產(chǎn)檢。

    張醫(yī)生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檢查完笑著說:寶寶發(fā)育得很好,很健康,胎位也正。就是媽媽有點貧血,要多吃點紅肉和肝臟。

    我謝過醫(yī)生,拿著檢查單子走出診室。

    衛(wèi)生院不大,走廊里人不多。

    我低著頭,慢慢往外走,心里盤算著晚上讓林棠買點豬肝回來炒。

    剛走到掛號繳費的窗口附近,一個高大挺拔、穿著深灰色風(fēng)衣的身影,毫無預(yù)兆地撞入了我的眼簾。

    他背對著我,正在窗口前詢問著什么。

    那個背影……

    我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間凍結(jié)!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停了幾秒,然后開始瘋狂地、失控地擂動,幾乎要撞碎我的胸腔!

    沈硯舟!

    怎么會是他!

    他怎么會在這里!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動彈不得。

    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跑!

    快跑!

    不能讓他看見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的肚子!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想躲回剛才的診室走廊。

    動作太急,肚子太大,重心不穩(wěn),腳下一個趔趄!

    �。�

    我驚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倒去。

    情急之下,我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撐旁邊的墻壁。

    小心!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帶著急切。

    同時,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時地扶住了我的胳膊,穩(wěn)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驚魂未定。

    我大口喘著氣,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謝謝……我驚惶地道謝,抬起頭。

    看清扶我的人時,我如遭雷擊!

    不是沈硯舟!

    扶住我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人,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氣質(zhì)溫文,應(yīng)該是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

    他正關(guān)切地看著我:你沒事吧肚子有沒有不舒服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心臟還在狂跳,語無倫次。

    我下意識地猛地扭頭,再次看向掛號窗口的方向。

    那個穿著深灰色風(fēng)衣的高大背影……

    他正好轉(zhuǎn)過身來。

    一張完全陌生的、帶著幾分焦急和憨厚的臉。

    不是他!

    不是沈硯舟!

    只是一個背影有些相似的陌生人!

    巨大的恐懼和瞬間的放松交織在一起,讓我渾身脫力,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你臉色很差,真的沒事嗎要不要再進(jìn)去讓張醫(yī)生看看那位醫(yī)生扶著我,擔(dān)心地問。

    不……不用了,謝謝您。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聲音還在發(fā)抖,就是剛才嚇了一跳。

    懷孕了要多小心,尤其是后期。醫(yī)生叮囑道,家屬沒陪你一起來嗎

    她……她有事。我含糊地說,掙脫開他的攙扶,謝謝您,我先走了。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碾x開了衛(wèi)生院。

    直到走出大門,站在冬日清冷的陽光下,我才敢大口呼吸。

    冷空氣吸入肺里,帶著一絲刺痛。

    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

    是錯覺。

    只是一個相似背影引起的、足以致命的錯覺。

    但那種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卻久久不散。

    沈硯舟那張冰冷刻骨的臉,和他充滿厭惡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他如果知道我懷孕了……

    如果他找到我……

    我打了個寒顫,雙手緊緊護(hù)住高高隆起的腹部。

    不行,這里也不能待了!

    我必須走!

    立刻就走!

    回到林棠家,我臉色依舊慘白,渾身發(fā)冷。

    林棠剛到家,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晚晚!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抓住她的手,冰冷得嚇人:棠棠,他看到我了!沈硯舟!他在衛(wèi)生院!他找到我了!

    什么!林棠臉色驟變,你確定看清楚了嗎

    是背影……很像很像……但不是他……我語無倫次地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可是棠棠,我好怕!他肯定在找我!他遲早會找到這里的!我不能連累你!

    林棠聽完,沉默了幾秒,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晚晚,別慌!她按住我的肩膀,強迫我冷靜,就算他在找,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到這個小鎮(zhèn)。你現(xiàn)在懷著孩子,七個多月了,經(jīng)不起折騰!聽我的,先穩(wěn)�。�

    可是……

    沒有可是!林棠打斷我,你現(xiàn)在出去亂跑更危險!就在這里待著,哪也別去!我明天就去把工作辭了,就說家里有事,我寸步不離守著你!直到孩子生下來!

    不行!你的工作……

    工作重要還是你和孩子重要林棠瞪著我,再說,我早就想換個地方了!等你生了,身體恢復(fù)些,我們再一起走!去更遠(yuǎn)的地方!

    看著林棠堅定的眼神,我慌亂的心終于找到了一絲依靠。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驚弓之鳥。

    門窗時刻緊鎖,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林棠真的辭了職,全天守著我。

    除了必要的產(chǎn)檢,我們幾乎足不出戶。

    每一次敲門聲,每一次窗外路過的腳步聲,都讓我心驚肉跳。

    肚子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不便。

    沈硯舟的影子,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噩夢,籠罩在我和林棠的小屋上空。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地爬行。

    預(yù)產(chǎn)期在冬末春初。

    距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半個月的一個深夜。

    我睡得并不安穩(wěn),肚子里的孩子動得很厲害。

    突然,一陣劇烈的、難以忍受的疼痛從腹部炸開!

    呃……我痛呼出聲,瞬間被疼醒。

    緊接著,一股溫?zé)岬囊后w不受控制地從身下涌出。

    破水了!

    棠棠!棠棠!我驚恐地大叫起來。

    林棠立刻沖了進(jìn)來,看到我的樣子,臉色也變了:破水了晚晚別怕!我們馬上去醫(yī)院!

    她以驚人的速度幫我穿好衣服,拿上早就準(zhǔn)備好的待產(chǎn)包,扶著我艱難地下樓。

    深夜的小鎮(zhèn),寂靜無聲。

    寒風(fēng)凜冽。

    林棠的車就停在樓下。

    她把我小心地扶進(jìn)副駕駛,系好安全帶,自己跳上駕駛座,發(fā)動車子。

    車子剛駛出小區(qū)門口,車燈照亮前方路面。

    林棠突然猛地踩了一腳剎車!

    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我因為慣性狠狠往前一沖,又被安全帶勒回座位,肚子一陣絞痛。

    怎么了棠棠我忍著痛問。

    林棠沒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一片慘白。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小區(qū)門口那條并不寬敞的馬路上,靜靜地停著幾輛黑色的車。

    車旁,站著幾個人影。

    為首的那個男人,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如寒松。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融入了這寒冷的夜色。

    昏黃的路燈光線,斜斜地勾勒出他冷硬深刻的側(cè)臉輪廓。

    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

    即使隔著車窗,隔著十幾米的距離,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穿透擋風(fēng)玻璃,精準(zhǔn)地、冰冷地鎖定在我身上。

    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冰冷的絕望,如同這冬夜的寒氣,瞬間侵入四肢百骸,凍結(jié)了血液。

    沈硯舟。

    他還是找到了我。

    在這樣一個,我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刻。

    晚晚……林棠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我死死地抓住身下的座椅,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皮革里。

    腹部的陣痛一陣緊過一陣,身下的溫?zé)嵋后w還在不斷涌出。

    寶寶在肚子里焦躁地踢打。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心臟。

    車門被拉開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帶著寒意的風(fēng)灌了進(jìn)來。

    沈硯舟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門外,擋住了路燈的光線,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他俯身,視線像冰冷的探針,掃過我因疼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最后,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被羽絨服勉強包裹的肚子上。

    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厭惡。

    而是混雜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我看不懂的、極其復(fù)雜的風(fēng)暴。

    江晚。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壓抑的顫抖,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解釋

    解釋什么

    解釋我為什么懷著他的孩子卻要逃跑

    解釋我為什么在他眼中如此不堪,卻還妄想留下他的血脈

    劇痛和巨大的恐懼撕扯著我,讓我?guī)缀鯚o法思考。

    沈……沈硯舟……我疼得牙齒都在打顫,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孩子……孩子要出來了……求你……送我去醫(yī)院……

    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話。

    保命。

    保住孩子的命。

    林棠也反應(yīng)過來,帶著哭腔喊道:沈硯舟!晚晚破水了!快送她去醫(yī)院!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孩子等不了!

    沈硯舟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肚子上,那眼神復(fù)雜得讓人心驚。

    時間仿佛靜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腹部的墜痛越來越猛烈,像有把鈍刀在里面攪動。

    就在我以為他會冷酷地拒絕,或者說出更殘忍的話時。

    他猛地直起身,對著旁邊的人厲聲喝道:開車門!去醫(yī)院!最近的醫(yī)院!快!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急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我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沈硯舟那輛寬敞的后座上。

    林棠想跟上來,被沈硯舟帶來的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安保人員客氣但強硬地攔住了。

    林小姐,請上后面的車。沈總會處理好一切。

    晚晚!林棠急得大叫。

    棠棠……別擔(dān)心……我疼得眼前發(fā)黑,只能虛弱地擠出幾個字。

    車門關(guān)上,隔絕了林棠焦急的臉。

    車廂里彌漫著沈硯舟身上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氣息,此刻卻讓我窒息。

    他坐在我旁邊,身體有些僵硬,沒有看我,只是對著前座的司機低吼:再快點!

    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陣痛像洶涌的潮水,一波強過一波,猛烈地沖擊著我的身體和意志。

    我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汗水浸透了頭發(fā)和衣服。

    身下的羊水還在流。

    每一次顛簸,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苦。

    呃啊……劇烈的宮縮襲來,我終于忍不住呻吟出聲,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

    一只溫?zé)岬拇笫�,突然覆在了我緊握成拳的手上。

    我渾身一僵。

    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冰冷地捏著我的下巴,或是在各種場合羞辱我時,漫不經(jīng)心地搭在酒杯上。

    此刻,它卻帶著一種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包裹住我冰冷顫抖的手。

    別咬自己。沈硯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依舊低沉,卻少了平日的冰冷,多了一絲緊繃的沙啞。

    他試圖掰開我緊咬的唇瓣。

    我猛地別開頭,躲開他的觸碰,用盡力氣抽回自己的手。

    動作太大,牽扯到肚子,又是一陣劇痛襲來。

    嗯……我痛得弓起身子。

    沈硯舟的手僵在半空中。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周身的氣息驟然變得更冷,更沉。

    但他沒有再碰我。

    只是對著司機又吼了一句:快點!聽到?jīng)]有!

    小鎮(zhèn)衛(wèi)生院條件有限,深夜只有值班醫(yī)生和護(hù)士。

    我被推進(jìn)簡陋的產(chǎn)房。

    沈硯舟被攔在了外面。

    劇痛吞噬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考能力。

    只剩下本能的用力、呼吸、再用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終于——

    哇啊——!

    一聲嘹亮清脆的嬰兒啼哭,劃破了產(chǎn)房壓抑的空氣。

    像一道光,劈開了所有的黑暗和痛苦。

    我脫力地癱在產(chǎn)床上,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出來。

    是解脫,是后怕,是難以言喻的巨大喜悅。

    恭喜啊,是個男孩,六斤二兩,很健康!護(hù)士把孩子清理干凈,包裹好,抱到我眼前。

    小小的一團(tuán),紅彤彤、皺巴巴的,閉著眼睛,像個小猴子,卻有著無比嘹亮的哭聲。

    我的孩子。

    我的命。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溫?zé)釈赡鄣哪橆a。

    那一瞬間,所有的苦難仿佛都值得了。

    產(chǎn)房的門被推開。

    沈硯舟幾乎是立刻沖了進(jìn)來,腳步帶著一種罕見的急促。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越過護(hù)士,直直地落在我……身邊的那個襁褓上。

    眼神里的情緒翻涌得太快,太復(fù)雜。

    震驚難以置信茫然還有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探究

    護(hù)士抱著孩子,笑著對他道喜:先生,恭喜恭喜,是個健康的男孩。

    沈硯舟像是沒聽見。

    他一步步走過來,腳步有些虛浮。

    眼睛死死地盯著襁褓里那個還在哇哇大哭的小生命。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孩子,指尖卻在快要觸及時,猛地停住,微微顫抖著。

    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

    他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目光艱難地從孩子身上移開,終于看向了我。

    那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復(fù)雜。

    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厭惡,而是一種……近乎崩塌的混亂。

    他……沈硯舟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奇異的、破碎的腔調(diào),我的

    問出這兩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我疲憊地閉上眼,不想看他,也不想回答這個可笑的問題。

    身心俱疲。

    護(hù)士不明所以,笑著把孩子往他面前遞了遞:當(dāng)然是您的孩子呀,您看這眉眼,多像您!快抱抱吧!

    沈硯舟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他看著那個哭得小臉通紅、揮舞著小拳頭的小東西,眼神里充滿了陌生和一種巨大的、近乎恐慌的無措。

    他僵硬地伸出手,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從護(hù)士手里接過了那個軟軟的襁褓。

    抱孩子的姿勢別扭極了,手臂僵硬得像個木偶。

    孩子在他懷里哭得更兇了。

    沈硯舟整個人都繃緊了,額頭似乎冒出了細(xì)汗,抱著孩子一動不敢動,求救般地看向護(hù)士。

    護(hù)士忍著笑上前指導(dǎo):先生,放松點,這樣托著他的頭……對……

    我看著這荒謬又刺眼的一幕,只覺得心口堵得發(fā)慌。

    給我。我虛弱地開口,聲音嘶啞。

    沈硯舟像是得到了赦令,立刻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遞還到我身邊。

    當(dāng)孩子重新回到我臂彎,感受到母親的氣息時,哭聲奇跡般地小了下去,只剩下委屈的小聲抽噎。

    沈硯舟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顯得有些僵硬和……落寞

    他沉默地看著我和孩子,眼神變幻不定。

    病房里只剩下孩子細(xì)細(xì)的抽噎聲。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說出刻薄傷人的話。

    他卻只是啞聲開口,問了一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

    江晚……你小時候……是在哪家福利院

    我疲憊地抬眼看他,不懂他問這個做什么。

    陽光福利院。我報出那個刻在記憶深處的名字。

    沈硯舟的瞳孔,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猛地收縮!

    像是被什么狠狠擊中。

    他的臉色,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驟然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

    慘白如紙。

    高大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和孩子。

    肩膀的線條繃得死緊。

    空氣死寂。

    只能聽到他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眼眶,竟然是駭人的猩紅。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像是要把我整個人穿透、撕裂。

    那里面有驚濤駭浪,有毀天滅地的風(fēng)暴,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痛苦和……絕望

    你……他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顫抖,你左肩后面……是不是……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像……像一片小楓葉

    轟——!

    我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左肩后面……

    那塊從記事起就存在的、小小的、楓葉形狀的暗紅色胎記……

    除了最親密的人,比如林棠,比如……一起長大的福利院同伴,沒人知道!

    沈硯舟他……他怎么會知道!

    一個極其荒謬、極其恐怖的念頭,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他猩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慘白得沒有一絲人色的臉。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懷里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恐懼,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你……你到底……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沈硯舟沒有回答。

    他只是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再也支撐不住。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指縫間,有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泄露出來。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這個冷酷、強大、永遠(yuǎn)高高在上的男人……

    此刻,竟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在我面前,崩潰地哭了出來。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沈硯舟壓抑痛苦的嗚咽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個可怕的猜想,像毒藤一樣瘋狂滋長,纏繞得我?guī)缀踔舷ⅰ?br />
    沈硯舟……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到底是誰

    他捂著臉的手,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過了很久,久到那崩潰的嗚咽聲漸漸低下去,只剩下粗重的、破碎的喘息。

    他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放下手。

    臉上濕漉漉一片,眼眶通紅,眼底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

    那眼神,不再是冰冷,不再是厭惡,而是被一種巨大無邊的、足以摧毀一切的痛苦和絕望占據(jù)。

    他看著我,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焦距。

    嘴唇翕動著,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才吐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陽光福利院……東邊……那棵老槐樹……樹洞里……藏著……藏著我們……埋的玻璃彈珠……

    轟——!

    我眼前猛地一黑!

    老槐樹……

    樹洞……

    玻璃彈珠……

    塵封在記憶最深處、幾乎被遺忘的畫面,被這幾個詞瞬間炸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陽光福利院破敗的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樹。

    樹根處有一個小小的洞。

    那是只屬于我和哥哥的秘密基地。

    我們把撿來的、最漂亮的玻璃彈珠藏在里面,約定好誰也不能告訴。

    哥哥……

    那個比我大四歲,總是護(hù)著我,把少得可憐的糖果省給我,在我被大孩子欺負(fù)時像小豹子一樣沖上去的……哥哥……

    江舟。

    他叫江舟。

    福利院的阿姨說,我們是一起被送進(jìn)來的,像是兄妹,但沒有確切的證明。

    在我模糊的童年記憶里,他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直到我七歲那年……

    那個陰冷的下午。

    一群穿著體面的人來到福利院,說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孩。

    他們看中了江舟。

    十歲的江舟死死地拉著我的手,哭喊著不肯走:我要妹妹!我要和妹妹一起!

    可那些人只想要男孩。

    院長阿姨掰開了江舟緊抓我的手。

    他被人強行抱走時,回頭看我最后一眼,那絕望、痛苦、不舍的眼神……

    成了我童年記憶里,最深的烙印。

    后來,福利院失火,檔案被燒毀了大半,關(guān)于我和江舟的來處,徹底成了謎。

    我也輾轉(zhuǎn)被送去了別的福利院。

    從此,天各一方。

    江舟……沈硯舟……

    那個模糊的、溫柔護(hù)著我的小小身影……

    和眼前這個高大、冷酷、折磨了我三年的男人……

    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在劇烈的頭痛中,瘋狂地撕扯、重疊……

    不……不可能……我搖著頭,聲音破碎不堪,像是瀕死的哀鳴,你騙我……沈硯舟……你又在耍什么花樣……

    他看著我,眼神里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

    他顫抖著手,伸進(jìn)大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摸索著。

    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極其陳舊、邊緣磨損嚴(yán)重的塑料皮小夾子,顏色褪得幾乎看不清。

    他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wěn)。

    他打開那個小夾子。

    里面,夾著一張小小的、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個瘦小的男孩,大概十歲左右的模樣,牽著一個更小的、扎著羊角辮、笑得眼睛彎彎的小女孩。

    背景,正是陽光福利院那堵斑駁的磚墻。

    那個小女孩……是我!

    七歲時的我!

    而那個男孩……

    我死死地盯著照片上男孩的臉。

    那熟悉的、帶著稚氣的眉眼……

    那眼神里,對身邊小女孩毫不掩飾的保護(hù)和溫柔……

    即使隔著二十年的漫長時光,即使氣質(zhì)天差地別……

    我也認(rèn)出來了!

    是江舟!

    是那個被我藏在記憶深處、叫做哥哥的江舟!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沖破了我的喉嚨!

    不是我發(fā)出的。

    是沈硯舟!

    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這滅頂?shù)恼嫦鄮淼耐纯�,猛地將那張照片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身體痛苦地蜷縮下去,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病床欄桿上。

    發(fā)出野獸般絕望的哀嚎。

    對不起……晚晚……對不起……

    是我……是哥哥……哥哥沒有認(rèn)出你……

    是我……把你弄丟了……又親手……把你推進(jìn)地獄……

    啊——�。�!

    那凄厲的、悔恨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在寂靜的病房里回蕩。

    震得我耳膜生疼。

    也震碎了我最后一絲僥幸。

    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崩塌、旋轉(zhuǎn)。

    懷里的孩子似乎被這巨大的聲響驚嚇到,哇哇大哭起來。

    孩子的哭聲,沈硯舟崩潰的哀嚎,交織在一起。

    像一場荒誕至極、又慘烈無比的噩夢。

    我低頭,看著懷里哭得小臉通紅的孩子。

    看著這個……我失散多年、卻對我百般折磨的親哥哥,此刻在我面前徹底崩潰的模樣。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失去意識前,我仿佛又看到了福利院那棵老槐樹。

    樹洞里,藏著我們最珍貴的玻璃彈珠。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斑駁陸離。

    哥哥牽著我,笑容明亮。

    晚晚別怕,哥哥在呢。

    哥哥會永遠(yuǎn)保護(hù)晚晚。

    ……

    再次醒來,是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著鼻腔。

    我猛地睜開眼,記憶如同潮水般回涌,帶著滅頂?shù)闹舷⒏小?br />
    晚晚!你醒了!林棠焦急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眼睛紅腫。

    孩子……我聲音嘶啞干裂。

    孩子沒事!在保溫箱里觀察呢,醫(yī)生說很健康!林棠趕緊握住我的手,你嚇?biāo)牢伊�!突然就大出血暈過去……

    大出血……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平坦下去的肚子。

    他呢我問,聲音冷得像冰。

    林棠自然知道我問的是誰,臉色變得極其復(fù)雜,帶著憤怒和后怕:他……沈硯舟……他在你搶救的時候,像瘋了一樣!差點把院長辦公室砸了!逼著全院最好的醫(yī)生都過來……后來你脫離危險了,他就……他就一直跪在你病房外面……

    跪

    沈硯舟

    那個永遠(yuǎn)高高在上、視我如螻蟻的沈硯舟

    荒謬感再次襲來。

    讓他滾。我閉上眼,只覺得疲憊深入骨髓。

    他……他聽不見的……林棠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和恐懼,他好像……整個人都垮了。跪在那里,誰拉也不起來,像尊石像……嘴里……就反復(fù)念叨著‘對不起’……

    接下來的幾天,我拒絕見任何人。

    除了林棠和醫(yī)生護(hù)士。

    沈硯舟真的沒有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但林棠告訴我,他就一直跪在我病房外的走廊盡頭。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像個贖罪的囚徒。

    醫(yī)院的院長、主任輪番來勸,甚至驚動了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他都無動于衷。

    沈硯舟這三個字代表的權(quán)勢,在這偏遠(yuǎn)小鎮(zhèn)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卻撼動不了他那顆被悔恨徹底碾碎的心。

    我麻木地聽著。

    心口那塊地方,空蕩蕩的,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幾天后,我可以下床了。

    林棠扶著我去新生兒科看孩子。

    隔著保溫箱的玻璃,看著里面那個小小的、睡得香甜的生命。

    他那么小,那么純凈,與這骯臟混亂的一切都無關(guān)。

    他是我唯一的救贖。

    寶寶……我輕聲呢喃,指尖隔著玻璃描繪著他的輪廓。

    晚晚,林棠小聲說,孩子……還沒取名字呢。

    名字……

    我沉默地看著那張?zhí)耢o的小臉。

    就叫……江念安吧。我輕輕說,念念不忘,平安喜樂。

    不姓沈。

    只姓江。

    我的江。

    走出新生兒科,林棠扶著我慢慢往回走。

    在走廊的轉(zhuǎn)角。

    我看到了他。

    沈硯舟。

    或者說,江舟。

    他依舊跪在那里。

    幾天幾夜,他整個人已經(jīng)脫了形。

    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扔在一旁,只穿著一件染了污漬的襯衫。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臉色是死灰般的慘白,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出血。

    哪里還有半分昔日沈家太子爺?shù)鸟尜F與冷傲。

    他跪得筆直,像一截被燒焦的枯木。

    眼神空洞地望著我病房的方向,沒有焦距。

    當(dāng)我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時。

    他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驟然爆發(fā)出一種駭人的亮光!

    像是瀕死的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

    晚晚!他嘶啞地喊了一聲,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他想站起來,可身體早已僵硬麻木,剛一動,就狼狽地向前撲倒。

    他用手撐著冰冷的地面,艱難地抬起頭,仰望著我。

    那眼神里,是鋪天蓋地的、毫不掩飾的、卑微到塵埃里的痛苦和乞求。

    晚晚……對不起……哥哥錯了……哥哥真的錯了……他語無倫次,眼淚混著臉上的污跡淌下來,你打我……罵我……殺了我都行……別不理哥哥……求你了……

    哥哥我靜靜地看著他,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沈先生,你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

    我沒有!晚晚!我是江舟!我是哥哥��!他激動地想要爬過來,身體卻再次跌倒。

    江舟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那個會保護(hù)妹妹、把糖果省給妹妹的江舟,早就死在二十年前被人抱走的那天下午了。

    活下來的,是恨我入骨、折磨我三年的沈硯舟。

    那個江舟,死了。

    我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進(jìn)他心口。

    沈硯舟的身體猛地一顫,瞳孔驟然放大,像是聽到了最惡毒的詛咒。

    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嗬嗬的、絕望的抽氣聲。

    他抬起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角。

    指尖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我后退一步,避開了那骯臟的觸碰。

    沈先生,我的目光越過他,看向空無一物的走廊盡頭,請離開吧。別在這里,臟了我孩子的眼。

    孩子……他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灰敗的眼睛里又燃起一絲微弱的光,我們的孩子……他……

    孩子姓江。我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叫江念安。跟你,跟沈家,沒有半點關(guān)系。

    他是我江晚的兒子。僅此而已。

    不……晚晚……你不能……他痛苦地?fù)u頭,還想說什么。

    我能。我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就像當(dāng)初,你能毫不猶豫地把我推進(jìn)地獄一樣。

    沈硯舟,不,江舟。

    我們兩清了。

    說完,我不再看他臉上那瞬間碎裂成齏粉的表情,任由林棠扶著我,轉(zhuǎn)身。

    一步步,遠(yuǎn)離那個跪在冰冷地磚上、如同被世界遺棄的身影。

    身后,傳來他壓抑到極致、最終崩潰爆發(fā)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慟哭聲。

    撕心裂肺。

    回蕩在空曠的醫(yī)院走廊里。

    久久不息。

    三年后。

    南方的海濱小城,初春。

    陽光暖暖的,空氣里帶著濕潤的海風(fēng)氣息。

    我推著嬰兒車,慢慢走在開滿紫荊花的人行道上。

    車?yán)锏男〖一锟烊龤q了,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小手指著路邊花壇里剛開的粉色小花,奶聲奶氣地喊:媽媽!花!漂釀!

    嗯,漂亮。我笑著應(yīng)他,彎腰把他抱出來,安安喜歡嗎

    喜歡!小家伙響亮地回答,在我臉上吧唧親了一口,留下濕漉漉的口水印。

    心被填得滿滿的。

    念念不忘,平安喜樂。我蹭蹭他柔軟的臉蛋。

    當(dāng)年帶著襁褓中的念安,和林棠一起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輾轉(zhuǎn)來到這座溫暖的南方小城。

    開了家小小的花店,名字就叫念安。

    日子平靜,忙碌,充實。

    過去的噩夢,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偶爾午夜夢回,看到那張冰冷厭惡的臉,醒來時看到身邊睡得香甜的小臉,便覺得一切都值得。

    媽媽!看!大車車!念安忽然興奮地指著馬路對面。

    一輛線條流暢、價值不菲的黑色轎車緩緩?fù)T诹寺愤叀?br />
    在這個小城,這樣的車很扎眼。

    我下意識地看過去。

    車門打開。

    一個穿著深色休閑外套的男人走了下來。

    身形依舊挺拔,但比記憶中似乎清瘦了些。

    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隔著熙攘的車流和人潮。

    他的目光,精準(zhǔn)地穿過所有障礙,落在了我……和我懷里的孩子身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

    沈硯舟。

    或者說,江舟。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他眉宇間沉淀的、揮之不去的陰郁和憔悴。

    三年時間,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跡。

    眼角的細(xì)紋,鬢邊幾縷刺眼的白發(fā)。

    他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

    痛苦悔恨渴望還有一絲……近鄉(xiāng)情怯般的卑微

    最終,他的視線,膠著在了念安好奇的小臉上。

    那眼神,瞬間柔軟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小心翼翼的打量。

    念安被他看得有些害羞,把小臉埋進(jìn)我頸窩,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他。

    沈硯舟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抬腳,想穿過馬路。

    我抱著念安,后退了一步。

    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他眼中所有的光。

    他僵在原地,腳步再也無法挪動半分。

    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海風(fēng)吹過,卷起路邊的落花。

    我們隔著一條街,沉默地對視著。

    像隔著無法跨越的萬水千山,和二十多年錯位糾纏、沾滿血淚的時光。

    他看著我,眼神哀傷得像溺水的囚徒。

    最終,他所有的掙扎、所有想說的話,都化作了唇邊一抹苦澀到極致、也卑微到極致的弧度。

    他抬起手,極其緩慢地,指了指我懷里的念安。

    然后,用口型,無聲地、近乎哀求地問了一句:

    能……看看他嗎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懷里的念安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仰起小臉,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看我,又好奇地看向馬路對面那個一直望著他的奇怪叔叔。

    我沉默了幾秒。

    海風(fēng)溫柔地拂過臉頰。

    我低下頭,親了親念安柔軟的發(fā)頂。

    然后,抱著他,輕輕轉(zhuǎn)了個方向。

    讓念安小小的、懵懂的臉,正對著馬路對面。

    那個他生物學(xué)上的父親。

    那個……他應(yīng)該叫做舅舅的男人。

    我看著沈硯舟瞬間亮起的、充滿巨大希冀和惶恐的眼睛。

    嘴唇輕啟,聲音平靜無波,清晰地穿過馬路:

    安安,看那邊。

    叫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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