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親病倒后,我被迫放棄大城市的工作,回到云霧村繼承瀕臨倒閉的百年茶坊。
剛接手就收到檢測報告:茶葉農(nóng)殘嚴重超標。
全村唯一的經(jīng)濟命脈被掐斷,背后是競爭對手舉報的黑手。
零基礎學有機種植,七叔公把鋤頭砸在我腳邊:
祖宗的法子不能改!
暗戀多年的竹馬沈硯遞來收購合同:
簽了,我?guī)湍銛[平債務。
直到我在他車里發(fā)現(xiàn)競爭對手送的紫砂壺——刻著檢測機構負責人的名字。
暴雨夜,我?guī)е羰貗D女們沖進茶園搶救茶苗。
鏡頭前,七叔公顫抖的手炒出金邊綠葉:
這是咱祖宗的手藝,不能斷!
直播間人數(shù)飆升時,沈硯突然闖入鏡頭:
舉報證據(jù)在我手里。
他當眾按下發(fā)送鍵,黑幕文件瞬間傳遍全網(wǎng)。
山風裹著濕漉漉的草木氣息,狠狠灌進林晚的喉嚨。
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泥濘的小路上,身后,父親那間名為云腴的百年老茶坊,像一頭疲憊而沉默的巨獸,伏在云霧村灰蒙蒙的晨靄里。
三個月前,父親在炒茶灶前毫無預兆地倒下,診斷書上的癌字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林晚在大城市打拼出的所有規(guī)劃和夢想。
她回來了,帶著行李箱和一張幾乎被揉爛的辭職信。
茶坊里彌漫著一股陳腐的茶香,混雜著揮之不去的苦澀藥味。
賬本攤在掉漆的木桌上,密密麻麻的紅字觸目驚心,像一道道流血的傷口。
賒欠的農(nóng)藥款、工人的工資、銀行的貸款……數(shù)字冰冷,壓得人喘不過氣。
角落里,幾大包沒賣出去的陳茶堆著,散發(fā)出沉悶的氣息。
林晚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父親那把磨得溜光的楠木茶則,心口堵得發(fā)慌。
這間搖搖欲墜的老屋,就是整個云霧村賴以喘息的肺葉,如今,這口氣快要斷了。
吱呀——
老舊的木門被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悶響。
村委會的老文書佝僂著背,臉上每一道皺紋里都塞滿了愁苦,手里緊緊捏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晚丫頭……
老文書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鎮(zhèn)上……鎮(zhèn)上質檢所剛送來的,指明給你。
他眼神躲閃,仿佛那文件袋是塊燒紅的烙鐵,燙手得很。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她接過文件袋,指尖冰涼。撕開封口的動作有些僵硬,抽出里面那張薄薄的紙。
白紙黑字,印著鮮紅的公章。她的目光死死釘在結論欄那幾行冰冷的鉛字上:
……樣品經(jīng)檢測,農(nóng)藥殘留(敵敵畏、樂果)嚴重超出國家標準……判定為不合格產(chǎn)品……責令立即停止銷售……
空氣凝固了。
窗外聒噪的蟬鳴瞬間被拉遠,變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林晚捏著報告的手指關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紙張在她手中簌簌發(fā)抖。
農(nóng)殘超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她的眼窩,直刺心底。
完了……這下全完了……
老文書的聲音帶著哭腔,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絕望,
陳建國那個黑心肝的!一定是他!肯定是他搗的鬼!鎮(zhèn)上誰不知道他那片新茶園,眼紅咱們‘云腴’這塊老牌子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枯瘦的手顫抖著指向村東頭,那里隱約可見一片被推土機粗暴翻整過、尚未長成的光禿禿山坡,與云腴茶坊背后那幾代村民精心養(yǎng)護、層疊如畫的百年老茶園形成刺眼的對比。
他舉報的!除了他沒別人!
林晚猛地抬起頭,視線穿透糊著灰塵的格子窗欞,死死釘在村東那片刺目的、新翻的黃土坡上。
陳建國。這個名字像一塊棱角分明的冰,咯得她胸腔生疼。
那個總是一臉假笑,眼神卻像淬了蛇毒的男人。
父親病倒前,他就多次托人帶話,想低價盤下云腴坊和背后的老茶園,被父親硬氣地頂了回去。
現(xiàn)在,父親倒了,他就用這種最毒辣的方式,要把云腴坊和整個云霧村賴以生存的根基徹底碾碎。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滅頂?shù)目只�,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這紙報告,不是掐斷了茶坊的命脈,是掐斷了整個云霧村幾百口人喉嚨!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當消息在村里炸開,那些倚靠著茶坊工錢買油鹽醬醋、供孩子讀書的老弱婦孺?zhèn)�,臉上會是怎樣一片死灰�?br />
林晚站在自家那幾壟地勢稍高的老茶樹下,腳下是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山谷薄霧里的梯田茶園。這本該是生機盎然的綠,此刻在她眼中卻蒙上了一層絕望的灰翳。
農(nóng)殘超標的標簽像滾燙的烙鐵,死死焊在了云腴坊和整個云霧村的脊梁上。
陳建國這一刀,捅得又狠又準,直接斷掉了所有常規(guī)的銷路。
要想活下去,只能刮骨療毒——徹底摒棄過去依賴農(nóng)藥化肥的老路,轉向零農(nóng)殘、純天然的有機種植。
這念頭像一塊沉重的磨盤,壓在她心上。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連夜打印出來、還散發(fā)著油墨味的幾頁有機茶園管理方案,走向村口那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樟樹。
樹下,七叔公正叼著黃銅煙嘴的老旱煙桿,瞇著眼看幾個后生修補被前幾日暴雨沖垮的一段田埂。
他是村里最老資格的茶把式,也是林晚父親生前最敬重的長輩,更是云霧村茶農(nóng)里說一不二的主心骨。
七叔公,
林晚的聲音帶著刻意的鎮(zhèn)定,雙手把那份打印紙遞過去,
您看看這個�,F(xiàn)在外面,就認這個。
七叔公眼皮都沒抬,只從鼻腔里哼出一股濃重的煙。旁
邊一個叫阿旺的年輕后生湊過來瞄了一眼,撇撇嘴:
有機晚姐,這花花綠綠的字兒,能當飯吃蟲子來了咋辦用手抓啊那得抓猴年馬月去!
七叔公這才慢悠悠地撩起眼皮,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那幾頁紙,像掃過一堆礙眼的垃圾。
他伸出枯瘦、關節(jié)粗大的手指,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泥垢,在那禁止使用化學農(nóng)藥、以蟲治蟲、物理誘捕幾行字上重重地戳了戳,力道大得幾乎要戳破紙張。
祖宗傳下來的法子,伺候這片山幾百年了!
七叔公的聲音不高,卻像裹著砂礫的寒風,刮在每個人臉上,
翻土,下肥,該打藥時打藥!該除蟲時除蟲!哪樣不是老規(guī)矩就憑你幾張城里人畫的鬼畫符,就想改天換地
他猛地站起身,干瘦的身板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手中的旱煙桿重重往地上一頓,煙鍋里的火星濺出來,
這茶山,是祖宗的血汗!不是你瞎折騰的玩意兒!
他猛地彎下腰,抄起腳邊一把沾滿泥巴的舊鋤頭,帶著風聲,哐當一聲狠狠砸在林晚腳前半尺的泥地上,濺起的泥點沾濕了她的褲腳。
這地,這茶樹,只認祖宗的法子!誰敢亂來,先問問它答不答應!
七叔公喘著粗氣,眼神像刀子一樣剮過林晚,又掃視了一圈周圍噤若寒蟬的村民,最后重重地哼了一聲,背著手,佝僂著腰,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林晚僵在原地,腳邊是那把冰冷、帶著威懾的鋤頭,四周是村民們或躲閃、或疑慮、甚至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目光。
風穿過老樟樹的枝葉,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一片沉重的嘆息。
農(nóng)殘報告帶來的陰云尚未散開,七叔公的怒火和村民的疑慮又沉甸甸地壓在肩頭,林晚覺得自己像在粘稠的泥沼里跋涉,每一步都耗盡力氣。
這天傍晚,夕陽給破敗的云腴坊染上一層虛假的暖金色,一輛與這凋敝山村格格不入的黑色城市SUV,碾過坑洼的村道,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茶坊斑駁的木門前。
車門打開,沈硯走了下來。
他穿著質地精良的淺灰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塊低調卻價值不菲的腕表。
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眉宇間是城市歷練出的沉穩(wě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幾年不見,那個爬樹摘果、下河摸魚、會為林晚打架的青澀少年,已被時光打磨成一個標準的成功商人。
唯有那雙看向林晚的眼睛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舊日溫度的余燼,但很快就被更復雜的情緒覆蓋。
小晚。
沈硯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和,目光掃過破敗的院墻和蒙塵的招牌,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回來……也不告訴我一聲。伯父的事,節(jié)哀。
林晚站在門檻里,夕陽的光線勾勒出她單薄而緊繃的身影。
她看著沈硯,這個占據(jù)了她整個懵懂青春所有心跳和幻想的男人。
那些在茶山追逐、在星空下分享秘密的片段,此刻被眼前這光鮮的陌生感和茶坊沉重的現(xiàn)實擠壓得支離破碎。
心頭涌起的不是久別重逢的悸動,而是一種尖銳的、帶著銹蝕感的鈍痛。
債主追得緊,沒顧上。
她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疲憊。
沈硯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他走近幾步,身上那股清冽的須后水味道混合著車內皮革的氣息,強勢地侵入這方彌漫著陳茶和草藥味道的空間。
他從一個精致的真皮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裝訂整齊的文件。
我聽說云腴坊的事了,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關切,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農(nóng)殘超標,牌子倒了,債臺高筑……這局面,硬撐下去沒有意義。
他把文件遞到林晚面前,紙張在夕陽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簽了它。茶山和云腴坊的牌子,我按市價收。簽完字,你爸欠的藥費,外面那些債務,我立刻幫你處理干凈。
他的聲音平穩(wěn),帶著一種商人特有的、計算過的誘惑力,仿佛在施予天大的恩惠。
指尖點在那份收購合同上,動作干脆利落。
林晚沒有接。
她的目光落在那份合同上,白紙黑字,冰冷無情。又緩緩抬起,對上沈硯的眼睛。
那雙曾讓她心慌意亂、以為盛滿了星光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著她此刻的狼狽——一個守著祖業(yè)、瀕臨破產(chǎn)、走投無路的鄉(xiāng)下女人。
而他,是那個可以輕易買下她所有困境、也買斷她所有過去的救世主。
空氣仿佛凝固了。
夕陽沉得更低,陰影從墻角迅速蔓延開來,吞噬掉最后一點暖色。
沈硯臉上的溫和漸漸褪去,露出底下屬于商人的、不容置疑的底色。
他看著林晚沉默而倔強的側臉,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小晚,
他放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意味,身體微微前傾,
別犟。想想現(xiàn)實。簽了它,你就能卸下這個爛攤子,離開這個窮山溝,重新開始你的人生。外面的世界很大,你本該在那里。
他的話語像裹了蜜糖的毒藥,精準地刺向她內心最深處的動搖和軟弱。
守著這片山,守著這個空殼子老字號,有意義嗎情懷不能當飯吃。
最后那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林晚的心臟。
她猛地抬眼,死死盯住沈硯。那眼神里有被戳穿的痛楚,有被輕視的憤怒,更有一種被徹底背叛的冰冷寒潮,洶涌而至。
沈硯的車子卷起一溜煙塵,消失在村道的拐彎處,留下那份冰冷的收購合同像一塊墓碑,靜靜躺在林晚房間唯一一張還算干凈的八仙桌上。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須后水味,和他最后那句情懷不能當飯吃的回響,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林晚的心。
她需要空氣,需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屋子。
她沖出后門,漫無目的地沿著屋后通往山溪的碎石小徑走。
暮色四合,山風帶著涼意。走到溪邊那棵歪脖子老梅樹下時,她停住了腳步。樹下,沈硯那輛黑色的SUV靜靜地停在那里,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他還沒走
林晚心頭掠過一絲疑惑,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借著逐漸濃重的暮色和灌木的掩護,靠近了一些。
車窗沒有完全關上,留著一道縫隙。
林晚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駕駛座旁邊放茶杯的卡槽。
那里,靜靜地立著一把紫砂壺。
壺身圓潤飽滿,顏色是深沉的紫褐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
這壺本身沒什么特別,吸引林晚全部注意力的,是壺身一側,靠近壺把的位置,刻著兩個清晰的小字。
她的心驟然一縮,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
那兩個字是:周顯。
周顯!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林晚腦中連日來的混沌迷霧!
質檢所那個在農(nóng)殘報告上簽下大名、一臉公事公辦、拒絕了她所有申訴請求的負責人!
就是他,用那份報告判了云腴坊和整個云霧村的死刑!
一把刻著周顯名字的紫砂壺,怎么會出現(xiàn)在沈硯的車里
一個在縣里,一個在省城做茶葉收購生意,他們之間……
林晚的呼吸變得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陳建國舉報,周顯出報告,沈硯適時出現(xiàn)壓價收購……
一條冰冷而骯臟的鏈條,在她眼前驟然浮現(xiàn),清晰得令人作嘔!
沈硯那張帶著溫和假面勸她現(xiàn)實點的臉,此刻在暮色中扭曲變形,變得無比猙獰。
他哪里是來幫她他分明是和陳建國、周顯串通一氣,要把她林晚和整個云霧村逼上絕路,再以救世主的姿態(tài),用最低廉的價格,一口吞下云腴坊這塊百年招牌和背后的百年茶山!
那些關于外面世界的蠱惑,那些為你好的言辭,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
他利用的,是她心底殘留的那點對竹馬舊情可悲的信任!
巨大的憤怒和冰冷的背叛感像滔天巨浪,瞬間將林晚淹沒。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抑制住沖上去砸碎車窗的沖動。
她踉蹌著后退幾步,背脊重重撞在粗糙的梅樹樹干上,震得枯葉簌簌落下。
她看著那輛車,看著那把在暮色中閃著幽光的紫砂壺,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這座生她養(yǎng)她的茶山,此刻已是四面楚歌,而她,退無可退。
七叔公的怒火和沈硯赤裸的背叛,像兩把鈍刀子,日夜切割著林晚的神經(jīng)。
她把自己關在云腴坊那間堆滿農(nóng)書和資料的小庫房里,昏黃的燈泡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是唯一的背景音。
她不再試圖說服任何人,只是沉默地啃著那些艱澀的有機種植理論,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替代農(nóng)藥的植物源配方、物理除蟲的土法子、堆肥發(fā)酵的溫度控制……眼睛熬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
這天清晨,她抱著一疊連夜整理好的、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和手繪插圖寫成的有機茶園初階管理要點,再次走向村口老樟樹。
樹下聚著幾個早起抽旱煙的老人,七叔公也在,正吧嗒著煙嘴,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光禿禿的陳家新茶山。
林晚的到來,讓空氣瞬間凝滯。老人們交換著復雜的眼神,沒人說話。
林晚走到七叔公面前,把那一疊還帶著油墨溫度的紙放在他腳邊的一塊青石板上,沒有多余的話,只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就走。
她沒指望七叔公會看。
她只是覺得,該做的,必須做。
日子在無聲的抗爭中滑過。
林晚開始獨自行動。她背著沉重的噴霧器,里面裝著用煙葉、苦楝皮、辣椒熬煮出來的刺鼻藥水,在自家那幾壟地勢最高的老茶園里,一遍遍噴灑。她學著網(wǎng)上的教程,笨拙地在茶樹間懸掛涂抹了粘蟲膠的黃板、安置簡易的太陽能殺蟲燈。
她挖坑堆肥,收集村頭牛棚的糞肥和山上的腐葉土,忍受著刺鼻的氣味和旁人的指指點點。
起初,只有沉默和冷眼。
七叔公遠遠看見,會重重地冷哼一聲,背著手走開。
其他茶農(nóng)則遠遠觀望,眼神里有好奇,有懷疑,更多的是一種看她能折騰出什么花來的漠然。
轉機出現(xiàn)在一個悶熱的午后。
林晚正在茶園里給幾株長勢不良的老茶樹埋發(fā)酵好的菜籽餅肥,汗流浹背,臉頰被曬得通紅。忽然,一片陰影籠罩下來。
她抬頭,看見七叔公不知何時拄著拐杖站在了田埂上,臉色依舊板得像塊生鐵,目光卻死死地盯著她剛埋下肥的那幾株老茶樹根部的土壤。
菜籽餅
七叔公的聲音干啞,聽不出情緒。
林晚抹了把汗,點點頭:
嗯,書上說,肥力溫和持久,還不傷土。
七叔公沒再說話,只是用拐杖尖撥了撥旁邊土壤里一條被翻出來的、肥碩的蚯蚓,渾濁的老眼盯著那蚯蚓扭動著鉆進濕潤的土里。
半晌,他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聞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那聲音里似乎少了點之前的絕對排斥,多了點難以言喻的……松動
然后,他拄著拐,一言不發(fā)地,沿著田埂慢慢走開了。
林晚看著老人佝僂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那條鉆入肥沃土壤的蚯蚓,心頭長久以來壓著的一塊巨石,仿佛悄然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
七叔公那聲意義不明的輕哼,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顆小石子,蕩開的漣漪雖然微弱,卻悄然改變著村中的氛圍。
一些膽子稍大、家中同樣被農(nóng)殘報告斷了生計的婦女,開始猶猶豫豫地接近云腴坊。
她們大多是丈夫外出打工的留守女人,生活的重擔比男人在家時更沉甸甸地壓在肩上。
最先來的是春梅嫂,她家就在茶坊隔壁,男人在省城工地,家里兩個半大孩子等著吃飯交學費。
她提著一籃子剛摘的青菜,在門口踟躕了半天,才紅著臉小聲問:
晚妹子,你搗鼓的那些……不用花錢買農(nóng)藥的法子……真……真能成
接著是阿秀嬸,丈夫在礦上,常年不歸家,她一個人伺候著幾畝薄田和一小片茶園,早就被農(nóng)藥化肥錢壓得喘不過氣。
晚丫頭,那黃板子……粘蟲子,管用不貴不貴
她搓著粗糙開裂的手,眼神里是走投無路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渴望。
林晚看著她們眼中相似的焦灼和小心翼翼的期盼,心頭一熱。她不再是一個人。
她拿出自己整理的材料,用最樸實的語言,掰開揉碎了講給她們聽。她帶著她們去茶園看那些開始冒出新芽的老茶樹,看粘蟲板上密密麻麻的小黑蟲尸體,看堆肥坑里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腐殖質。
她把熬制土農(nóng)藥的方子抄給她們,手把手教她們做簡易黃板。
星星之火,開始點燃。漸漸地,云腴坊那個破敗的小院,成了村里幾個最困難婦女每天收工后聚集的地方
。她們帶著從自家茶園發(fā)現(xiàn)的蟲害問題,帶著對新方法的疑慮和嘗試后的驚喜,互相交流,互相鼓勁。一個松散卻帶著生機的自救小組雛形,在絕望的土壤里悄然萌發(fā)。
然而,烏云并未散去。
這天傍晚,林晚剛從后山查看完新布設的幾盞太陽能殺蟲燈回來,渾身疲憊。剛走到村口,就被一陣尖銳的哭嚎聲驚住了。
只見春梅嫂跌坐在自家院門口的黃泥地上,拍著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天殺的!哪個黑心爛肺的短命鬼��!我的茶苗!我辛辛苦苦伺候的茶苗��!
林晚心猛地一沉,沖了過去。
春梅嫂家那不到半畝的新辟茶園,靠近路邊的一角,此刻一片狼藉!
十幾株剛抽出嫩芽、長勢正好的茶苗,被人齊根砍斷!斷口處還淌著新鮮的汁液!
翠綠的嫩芽散落在泥地里,被踩踏得不成樣子。
誰干的!
林晚的聲音因憤怒而發(fā)抖。
還能有誰!
旁邊一個看熱鬧的村民啐了一口,朝著村東頭努努嘴,
剛才看見陳建國家的皮卡車打這兒過,停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席卷了林晚全身。
陳建國!他見舉報沒能徹底壓垮云腴坊,見她們這些女人開始掙扎自救,就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恐嚇!
砍斷的不只是茶苗,是春梅嫂一家活命的希望!
報警!必須報警!
林晚咬著牙,掏出那部屏幕裂了縫的舊手機。
報啥警喲!
旁邊另一個老人嘆息著搖頭,
沒憑沒據(jù)的,警察來了能咋樣頂多問問話。他陳建國在鎮(zhèn)上認識的人,比咱們見過的還多!
林晚的手指停在撥號鍵上,屏幕幽光照著她因憤怒而煞白的臉。
是啊,證據(jù)呢陳建國敢這么干,就是篤定了她們抓不到把柄!
一股深重的無力感,混雜著冰冷的憤怒,像毒藤一樣纏緊了她的心臟。
春梅嫂家被毀的茶苗像一道血淋淋的傷疤,刻在所有參與自救的婦女心上。
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剛剛聚集起來的那點微弱勇氣,在赤裸裸的暴力威脅下?lián)u搖欲墜。
云腴坊小院里的氣氛又變得壓抑起來,女人們聚在一起,更多的是沉默和嘆氣,眼神里充滿了驚惶。
晚妹子,要不……算了吧
阿秀嬸搓著圍裙角,聲音發(fā)顫,
咱們斗不過的。陳建國那人心黑手狠,這次砍苗子,下次指不定干出啥來……我家里還有娃……
是啊,惹不起,躲還不行嗎
另一個年輕些的媳婦帶著哭腔附和。
林晚看著她們被生活磨礪得粗糙、此刻卻寫滿恐懼的臉,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知道,一旦這點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人心散了,云腴坊和她們各自的小家,就真的完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哽咽,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釘子一樣敲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嬸子,嫂子們,我們躲了,我們的娃以后吃啥靠啥念書靠啥走出這大山
她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愁苦的臉,
陳建國砍斷幾棵苗子,就是想讓我們怕!怕了,他就贏了!他就能像踩死螞蟻一樣踩死我們!可我們不是螞蟻!
她猛地站起身,指著門外連綿起伏、在暮色中沉默如巨獸的茶山:
那是我們的根!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飯碗!被人砸了,我們連吭都不敢吭一聲那我們還算什么云霧村的人!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砍一棵,我們就補十棵!他毀一片,我們就再開一片!他越是這樣,我們越要把茶種好!不光要種好,還要讓外面的人都知道,咱們云霧村的茶,是干凈的!是祖宗傳下來的真本事!
她的話像一簇火星,濺落在干透的柴薪上。
女人們看著她眼中燃燒的火焰,看著她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脊梁,那股被恐懼壓下去的、屬于母親和守護者的血性,被一點點重新點燃。
春梅嫂第一個抹掉了眼淚,猛地站起來,聲音嘶啞卻帶著狠勁:
晚妹子說得對!怕他個卵!砍了我家的苗,我連夜去后山挖野茶秧子補上!
對!跟他干到底!
算我一個!明天我就去把我家那塊荒地開了種茶!
我也去!
低沉的附和聲此起彼伏,恐懼被一種更原始、更堅韌的憤怒取代。
小院里的氣氛變了,一種悲壯而團結的力量在無聲地凝聚。
林晚知道,這只是開始,前路依舊荊棘密布,但至少,她們不再是一盤任人宰割的散沙。
幾場連綿的秋雨過后,天氣陡然轉寒。
深秋的山風開始帶上刺骨的涼意,預示著凜冬將至。
這天夜里,墨汁般濃重的烏云沉甸甸地壓在山脊線上,一絲星光也無。林晚睡得很淺,窗外呼嘯的風聲越來越大,像無數(shù)野獸在嘶吼,其間開始夾雜著一種密集的、令人心悸的噼啪聲。
是冰雹!
林晚一個激靈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狂跳。
她撲到窗邊,借著偶爾劃破天際的慘白閃電,看到豆粒大的冰雹正狂暴地砸向大地!
茶園!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那些剛剛熬過蟲害、在她們精心照料下抽出新芽、脆弱無比的秋茶嫩梢!還有春梅嫂她們新補種的茶苗!
她抓起一件舊外套胡亂披上,趿拉著鞋就沖進了狂風暴雨中。
冰冷的雨水和冰雹瞬間將她澆透,寒氣刺骨。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最近的茶園,腳下泥濘不堪。冰雹砸在頭上、肩上,生疼。眼前的一幕讓她心膽俱裂:
脆嫩的茶芽在冰雹的摧殘下紛紛折斷,翠綠的葉片被打得千瘡百孔,泥水四濺。那些新栽的茶苗更是東倒西歪,細弱的莖稈眼看就要被徹底砸斷!
完了!剛看到點希望,老天爺又來一場滅頂之災!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晚丫頭!這邊!快!
一聲嘶啞的呼喊穿透風雨冰雹的喧囂!林晚猛地扭頭,只見不遠處自家茶園的地頭,昏暗中晃動著手電筒微弱的光柱!
光柱下,是七叔公佝僂的身影!
老人沒穿雨衣,只裹著一件磨得發(fā)亮的蓑衣,頭上頂著一個破舊的竹斗笠,正奮力地將一大塊厚實的、邊緣參差不齊的舊塑料布往一壟茶樹上蓋!
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龐淌下,蓑衣和斗笠在狂風中顯得那么單薄,卻又那么……頂天立地!
七叔公!
林晚的聲音帶著哭腔,沖了過去。
愣著干啥!蓋苗子!
七叔公頭也不回地吼著,聲音在風雨中卻異常清晰有力,
蓋一層擋一層!能救多少是多少!祖宗留下的茶樹,不能斷在咱們手里!
他枯瘦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按住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的塑料布一角。
林晚的眼淚混著冰冷的雨水流下,她不再猶豫,撲過去幫忙。
就在這時,更多的光柱刺破雨幕,從不同方向匯聚過來!
晚妹子!七叔公!我們來啦!
是春梅嫂!
她扛著一大捆稻草簾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來,身后跟著同樣渾身濕透、氣喘吁吁的阿秀嬸和其他幾個自救小組的婦女!
她們有的抱著家里壓箱底的破棉被,有的拖著沉重的草席,有的甚至抱著給小孩蓋的舊毯子!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急促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聲音。
她們沖到茶園里,在七叔公和林晚的指揮下,用能找到的一切東西——塑料布、草簾、破棉被、草席——拼命地往茶樹上蓋!
用石頭壓,用身體擋!手電光在風雨中搖曳,映照著她們在泥濘中奮力掙扎的身影,映照著她們被雨水沖刷得蒼白卻無比堅毅的臉龐!
冰冷的雨水灌進衣領,冰雹砸在身上,泥漿裹滿了褲腿,手腳早已凍得麻木失去知覺。
沒有抱怨,沒有退縮。她們弓著背,像保護自己幼崽的母獸,用單薄的身體和手邊能找到的一切,為這片承載著她們全部希望的綠色,筑起一道脆弱卻無比頑強的屏障。
風暴在肆虐,人與天的搏斗,在這片沉默的茶山上,無聲而慘烈地進行著。
暴風雨和冰雹像一頭肆虐的巨獸,終于在天亮前耗盡了力氣,留下滿目瘡痍。
茶園里一片狼藉,泥濘不堪。雖然女人們拼盡全力覆蓋搶救,但仍有近三分之一的嫩梢被砸斷,新補的茶苗更是損失慘重。
七叔公在風雨里撐了大半夜,著了風寒,發(fā)起高燒,躺在老屋的床上咳嗽不止,整個人仿佛又蒼老了一圈。
陰霾籠罩著云腴坊的小院。
搶救回來的茶樹需要更精細的照料,被毀的茶苗需要重新補種,而這一切都需要錢,需要時間,更需要銷路。
壓在每個人心頭的債務大山,并未因這場搏斗而減輕分毫。陳建國那邊出奇地安靜,但這種沉默反而像懸在頭頂?shù)睦麆Γ屓诵慕埂?br />
沈硯那份收購合同,像一個冰冷的誘惑,不時浮現(xiàn)在林晚的腦海,又被她狠狠壓下去。
這天午后,林晚正小心翼翼地給一株被冰雹打傷了主枝的老茶樹涂抹愈合劑,春梅嫂拿著一個屏幕碎得像蜘蛛網(wǎng)似的舊手機,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晚妹子!快看!快看這個!
她激動地把手機懟到林晚眼前。
屏幕上是一個短視頻平臺,一個穿著民族服飾、笑容樸實的山里姑娘,正對著鏡頭展示她家掛在屋檐下的一串串紅辣椒,講述著山里人保存辣椒的古老方法。
視頻拍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搖晃,背景是簡陋的土屋,但點贊和評論卻多得驚人。
直播
林晚有些茫然。
對!直播!賣貨!
春梅嫂的眼睛亮得驚人,
你看下面好多人問!問她辣椒怎么賣!說喜歡看這種原汁原味的!
她抓住林晚的胳膊,因為激動而用力,
晚妹子!咱們也弄這個!咱們拍咱們的茶!拍七叔公炒茶!拍咱們怎么伺候茶園!拍咱們的難處!讓外面的人看看,咱們的茶是怎么來的!比那個黑心肝的陳建國干凈一百倍!
這個大膽的想法像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林晚被陰霾籠罩的心。
是��!常規(guī)的路都被堵死了,為什么不試試這新的法子把云霧村最真實的一面,把祖宗傳下來的制茶手藝,把她們這群女人守護家園的故事,直接呈現(xiàn)給外面的人看!
干了!
林晚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說干就干。
她們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最干凈體面的衣服。
林晚貢獻出自己那部勉強還能用的舊手機。
拍攝地點就定在云腴坊光線最好的灶房,背景是那口傳承了不知多少代、被茶油浸潤得烏黑發(fā)亮的杉木炒茶鍋。
第一次直播,笨拙得令人心酸。
鏡頭晃得厲害,畫面模糊。林晚對著鏡頭緊張得語無倫次,介紹茶園時舌頭打結。
春梅嫂在旁邊急得直搓手,想幫忙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直播間稀稀拉拉地進來幾個人,很快又走了,留下幾句
這什么啊
信號太差了吧
的評論。
失敗像一盆冷水,但并未澆滅她們的決心。
林晚咬著牙,熬夜研究別人成功的直播案例,學習怎么打光,怎么寫吸引人的標題,怎么講述故事。
她開始調整策略,不再急于賣茶,而是把鏡頭對準茶園里最真實的生活:
清晨薄霧中采茶女布滿老繭的手,
七叔公帶病指導她們修剪茶樹的側影,
她們在雨后泥濘中搶救茶苗的狼狽與堅韌……
鏡頭語言依舊粗糙,但那份真實和掙扎,卻漸漸吸引了一些好奇和同情的目光。
轉機發(fā)生在第三次直播。
那天,七叔公的高燒終于退了些,精神稍好。
林晚大著膽子,把鏡頭推到了灶房那口大鍋前。
七叔公沉默地坐在小馬扎上,看著那口陪伴了他一輩子的鍋,枯瘦的手掌無意識地摩挲著鍋沿。
七叔公,
林晚輕聲問,帶著一絲懇求,
您……能給我們講講,這茶,咱老祖宗是怎么炒的嗎
灶房里光線昏暗,只有灶膛里殘留的炭火發(fā)出微弱的紅光。
七叔公渾濁的目光落在炒茶鍋上,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直播間里只有幾十個人,彈幕稀稀拉拉。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為他不會開口了。
他慢慢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他沒有看鏡頭,仿佛鏡頭根本不存在。
他伸出那雙布滿厚繭、關節(jié)扭曲變形、如同老樹根般的手,顫巍巍地拿起旁邊簸箕里一捧剛萎凋好的、散發(fā)著清香的鮮葉。
炭火的余燼被重新?lián)芰�,暗紅的火光照亮了他溝壑縱橫的側臉。
鍋溫漸漸升高。
炒茶……
七叔公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像從歲月深處傳來,
靠的是心,是手,是火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
他抓起那捧青翠的鮮葉,手腕一抖,葉片如碧綠的雨點,均勻地撒入滾燙的鍋底。
嗤啦——
一聲清響,伴隨著驟然騰起的白色水汽。
七叔公那雙剛才還在微微顫抖的手,在觸及鍋壁的瞬間,仿佛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變得異常穩(wěn)定、靈活!
他手掌緊貼滾燙的鍋壁,五指箕張,以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和力度,開始快速翻炒、抖散、按壓!
青綠的茶葉在滾燙的鍋底急速翻騰、卷曲,發(fā)出密集而清脆的噼啪聲,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生命在歌唱。
林晚屏住呼吸,將鏡頭緊緊對準那雙在炭火映照下、如同被賦予了魔力的手。
那雙手動作快得幾乎留下殘影,每一次翻、抖、按、揉,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一種千錘百煉的精準!
汗水迅速從老人花白的鬢角滲出,順著他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滴落在滾燙的鍋沿上,滋地化作白煙。
這叫‘殺青’……
七叔公的聲音在翻炒的間隙響起,氣息微喘,卻異常清晰,
火要透,手要快……慢了葉子就燜黃,茶湯就渾……快了葉子就焦糊,香氣就散……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那雙布滿歲月痕跡的手在滾燙的鐵鍋與青翠的茶葉之間,精準地把握著稍縱即逝的火候。
看葉子……
他抓起一小把,在鏡頭前快速攤開。
只見原本舒展的葉片邊緣微微卷起,透出一種潤澤的深綠,葉脈清晰,散發(fā)出一種類似熟板栗的、清新而濃郁的香氣。
這叫‘吐香’……香氣鎖住了,殺青才算到家……
他手腕一抖,茶葉如行云流水般滑入旁邊的大簸箕。
動作沒有絲毫遲滯,立刻投入下一鍋。翻炒、抖散、按壓……枯燥而繁復的動作,在他手下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韻律感和力量感。
汗水浸透了他后背單薄的衣衫。
直播間里,死一般的寂靜被徹底打破。
彈幕瘋了!
我的天!這手法!這速度!這得練多少年
手不燙嗎我看著鍋都冒煙了!
快看茶葉的變化!太神奇了!原來好茶是這么一鍋一鍋炒出來的!
老爺子太帥了!這絕對是真功夫!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級別的吧
主播!這茶賣嗎多少錢我要買!支持老爺子!
聽聲音看手法,這絕對是祖?zhèn)鞯募妓�!淚目了!
打賞!必須打賞!不能讓這種手藝埋沒了!
彈幕像開閘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小小的屏幕。
禮物特效(盡管都是些小禮物)開始瘋狂閃爍。
在線人數(shù)如同坐了火箭,幾十、幾百、幾千……瘋狂飆升!
林晚舉著手機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她看著屏幕上滾動的驚嘆、贊美和求購信息,看著七叔公在灶火前沉默而專注的背影,看著那雙在光影中翻飛、仿佛承載著整座茶山靈魂的手,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這不是表演,這是生命的燃燒,是傳承百年的絕響!
直播間里爆發(fā)的,是都市人對這份純粹技藝和守護精神的震撼與共鳴!
就在這時,灶房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猛地推開!
一道被雨水淋濕的高大身影裹挾著屋外的寒氣,突兀地闖了進來,瞬間打破了灶房里光影流動的專注氛圍,也闖入了直播鏡頭!
是沈硯!
他頭發(fā)凌亂,昂貴的風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臉色是一種近乎瘋狂的蒼白,眼神銳利如刀,死死地釘在正在炒茶的七叔公身上,更釘在舉著手機的林晚身上!
直播間瞬間炸了:
臥槽誰啊
這眼神好嚇人!
出什么事了
主播小心!
林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想關掉直播。
別關!
沈硯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響徹整個灶房。
他的目光越過繚繞的蒸汽,越過七叔公驚愕抬起的臉,直直地刺向林晚,也刺向那小小的手機鏡頭。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掙扎,有孤注一擲的瘋狂,唯獨沒有了他慣常的算計和從容。
林晚!
他喊她的全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變形,
你要的證據(jù)!扳倒陳建國、扳倒周顯、證明云腴坊清白的證據(jù)!
他猛地從濕透的風衣內袋里掏出一個黑色的U盤,高高舉起,在灶火的映照下,U盤表面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都在這里!
沈硯的聲音像繃緊到極限的弓弦,
他陳建國勾結周顯造假檢測報告的錄音!銀行流水!所有骯臟交易的記錄!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死死鎖住林晚,也鎖住那正在直播的手機屏幕,仿佛要將自己徹底燃燒,
我他媽受夠了!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包括直播間里成千上萬雙眼睛——的驚愕注視下,沈硯猛地轉身,幾步?jīng)_到灶房角落那張唯一放著臺舊筆記本電腦的破桌子前!
那是林晚平時整理資料用的。他粗暴地掀開屏幕,電腦發(fā)出沉悶的啟動聲。
在電腦啟動的短暫幾秒里,灶房內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和七叔公手中茶葉摩擦鍋壁的沙沙聲。
直播間彈幕徹底瘋了,
無數(shù)個和�。。∷⑵�。
電腦屏幕亮起幽藍的光。
沈硯看也不看,動作粗暴地將那個黑色的U盤狠狠插進接口!
他俯身,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點開文件夾,里面密密麻麻全是音頻文件和表格文檔。
他滾動鼠標,精準地選中了最上面標注著關鍵證據(jù)包的壓縮文件。
然后,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林晚,投向那個小小的手機鏡頭,投向直播間里那個不斷飆升、此刻已逼近十萬的數(shù)字。
他的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慘烈的弧度,那笑容里帶著自毀般的快意和解脫。
看清楚!
他嘶吼著,食指如同重錘,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鍵盤上那個醒目的——
【Enter】鍵!
嗡——
電腦發(fā)出輕微的運行聲。屏幕上,一個藍色的進度條瞬間彈出,如同掙脫囚籠的猛獸,以無可阻擋的速度沖向終點——100%!
【文件發(fā)送成功!】
四個冰冷的宋體字,如同最終的審判,清晰地出現(xiàn)在屏幕上。
沈硯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踉蹌一步,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土墻上,閉上眼睛,胸口劇烈起伏,臉色慘白如紙。
灶房里,只有七叔公手中茶葉在滾燙鍋底發(fā)出的、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亮的噼啪聲,如同慶祝勝利的鞭炮,在寂靜中炸響。
直播間,徹底沸騰了。屏幕被海嘯般的彈幕和禮物特效徹底淹沒。
臥槽!現(xiàn)實版商戰(zhàn)大片!
證據(jù)!這是鐵證啊!
那個老爺子還在炒茶!手都沒停!真·定海神針!
主播快看!文件!快看文件!
陳建國周顯完了!絕對完了!
這反轉……我雞皮疙瘩起來了!
正義雖遲但到!支持云腴坊!
林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她看著屏幕上那個刺眼的【文件發(fā)送成功!】,
又猛地看向靠在墻上、臉色慘白如紙的沈硯,
最后,目光定格在灶火前那個佝僂卻異常穩(wěn)定的背影上——七叔公仿佛完全隔絕了這場驚天變故,布滿厚繭的手依舊在滾燙的鐵鍋上翻飛、抖散、按壓。
茶葉在高溫下發(fā)出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亮的噼啪聲,如同急促的鼓點,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上。
七叔公……
林晚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七叔公沒有回頭,只是用沙啞、疲憊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在茶葉的爆響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火候……還沒到……茶,不能焦……
他額角的汗水大顆滾落,滴在鍋沿上,瞬間化作白煙。那雙承載著百年技藝的手,在光影中劃出堅定有力的弧線,仿佛在用這無聲的堅持,宣告著某種更恒久的東西。
林晚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
她顫抖著手,將手機鏡頭艱難地從沈硯和電腦屏幕移開,重新聚焦在那雙翻飛的手和鍋中漸漸卷曲、散發(fā)出醉人栗香的茶葉上。
家人們,
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堅定,
大家剛才看到的……就是真相。云腴坊,我們云霧村的茶,是干凈的!是祖宗傳下來的手藝!
她的目光掃過屏幕上滾動的、令人熱血沸騰的支持話語,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心底升起,
七叔公的手藝,就在這兒!我們的茶,就在這兒!感謝大家!感謝你們做我們的見證人!
她將全部心神投入到直播中,開始詳細介紹七叔公每一個動作的精妙之處,介紹云霧山有機茶園的理念,介紹她們這群女人在絕境中掙扎自救的故事。
直播間的人數(shù)如同火山噴發(fā),瞬間沖破百萬,服務器幾度卡頓。
求購信息、打賞、加油的評論如同汪洋大海。
那一夜,云腴坊的燈火徹夜未熄。
小小的灶房成了風暴的中心,也是希望的燈塔。
沈硯在混亂中被隨后趕來的、被直播驚動的鎮(zhèn)派出所民警帶走協(xié)助調查,臨走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被眾人簇擁著、在鏡頭前忙碌的林晚,眼神復雜,最終歸于一片沉寂的荒蕪。
沈硯提供的證據(jù)猶如一顆深水炸彈,在平靜的水面下引爆了滔天巨浪。
陳建國和質檢所的周顯幾乎是在直播結束后的幾小時內就被控制。
鐵證如山——偽造檢測報告的錄音清晰記錄了陳建國如何賄賂周顯,銀行流水則像冰冷的鏈條,鎖死了他們骯臟的交易。
案件迅速發(fā)酵,省里的調查組直接進駐,云霧村農(nóng)殘超標的冤案被徹底洗刷。
云腴坊的百年招牌,在經(jīng)歷了污名的重壓后,非但沒有倒下,反而因這場驚心動魄的直播自證和沈硯戲劇性的現(xiàn)場舉報,被賦予了傳奇色彩,名聲大噪。
林晚和云腴娘子軍(直播間觀眾給她們起的名字)一夜之間成了堅韌和誠信的代名詞。
訂單如雪片般飛來,價格遠高于過去。
曾經(jīng)冷眼旁觀的村民徹底轉變了態(tài)度,有機種植不再是異端邪說,而是能帶來真金白銀的活路。
七叔公的病床前,擠滿了前來討教祖宗老法子里如何融入新理念的茶農(nóng)。
老人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渾濁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明亮的光。
他不再反對有機,甚至開始指點林晚她們如何用更生態(tài)的古法來防治病蟲害,如何根據(jù)節(jié)氣調整茶園管理。
祖宗的法子……是活的,
病榻上,七叔公難得地說了長句,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被面上劃拉著炒茶的手勢,
不是死的木頭疙瘩……要懂它,用它,護著它……
林晚含淚用力點頭。
更大的驚喜接踵而至。
省非遺保護中心的專家被那場驚心動魄的直播吸引,專程來到云霧村。
他們親眼見證了七叔公那雙仿佛被歲月和茶火賦予了魔力的手,在杉木炒茶鍋里行云流水般的演繹。
那不僅僅是技藝,是融入血脈的記憶,是與這片土地、這方水土共生的文化密碼。
在七叔公的指導下,林晚、春梅嫂、阿秀嬸等核心成員,代表云腴坊和整個云霧村合作社,向非遺中心提交了詳盡的申報材料。
材料里不僅有嚴謹?shù)墓に嚵鞒虉D解,更有七叔公口述的、幾近失傳的古法訣竅,以及林晚她們記錄的、在絕境中守護和傳承的故事。
一年后。
又是春天。云霧山被新綠覆蓋,層層疊疊的茶園在薄霧中舒展,生機勃發(fā)。
曾經(jīng)被陳建國推平的光禿禿的東山,如今也補種上了整齊的茶苗,嫩綠的新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村口立起了一塊樸素卻厚重的新石碑,上面鐫刻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云霧古法制茶技藝傳承基地。
石碑前,人頭攢動。
今天,是正式授牌的日子,也是云腴坊合作社新茶上市的日子。
陽光正好,灑在每個人洋溢著喜悅和自豪的臉上。
林晚站在人群最前方,她穿著合作社統(tǒng)一定制的靛藍色布衣,胸前繡著一片小小的金色茶葉。她的臉龐被山風和陽光打磨得更加堅韌,眼神卻比一年前更加明亮清澈。
她身旁,站著大病初愈卻精神矍鑠的七叔公,老人挺直了背脊,渾濁的老眼此刻亮得驚人,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輕輕撫摸著石碑上冰冷的刻字,如同撫摸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省里的領導將一塊沉甸甸的、刻著非遺標識和云霧古法制茶技藝字樣的牌匾,鄭重地交到七叔公和林晚手中。
掌聲雷動,夾雜著村民激動的歡呼和孩子們好奇的尖叫。
七叔公,您給大家說兩句吧
主持人笑著遞過話筒。
七叔公接過話筒,手有些微顫。
他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春梅嫂、阿秀嬸,還有許多曾經(jīng)猶豫、最終加入合作社的婦女們。
他張了張嘴,喉頭滾動了幾下,最終只憋出了一句樸實無華卻重若千鈞的話,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通過擴音器傳遍了整個山谷:
茶……是好茶!人……要正!
簡短的六個字,卻像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更深沉、更熱烈的掌聲!
這是祖祖輩輩的信條,也是她們用血淚和抗爭換來的真諦。
授牌儀式后,云腴坊合作社寬敞明亮的新工坊里(由直播收益和政府扶持資金共同建成),一場別開生面的直播正在進行。
鏡頭前,不再是當初那個緊張得語無倫次的林晚,而是整個合作社的娘子軍。
她們分工合作,手法嫻熟地展示著從攤青、殺青、揉捻到干燥的古法工藝。七叔公作為技術總監(jiān),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偶爾指點一句,眼神里充滿了欣慰。
直播間里熱鬧非凡,訂單持續(xù)刷新。
背景墻上,那塊非遺牌匾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林晚暫時離開鏡頭,走到工坊外的回廊透氣。
春風帶著茶山的清新氣息拂過她的臉頰。她看著遠處郁郁蔥蔥、綿延不絕的茶山,看著工坊里姐妹們忙碌而自信的身影,看著七叔公安詳滿足的側臉,心中被一種沉甸甸的踏實和希望填滿。
就在這時,她的眼角余光瞥見,在工坊外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盡頭,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舊夾克的高瘦身影,正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默默地站著,遠遠地望著工坊的方向。
是沈硯。他看起來清瘦了許多,眉宇間那份商人的銳利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落寞取代。
調查結束后,他主動承擔了所有責任,公司聲譽受損嚴重,他也幾乎傾家蕩產(chǎn)賠付了云腴坊前期的損失和村民的補償。
他似乎感覺到了林晚的目光,抬起頭,隔著不遠的距離,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
沒有怨恨,沒有指責,也沒有舊情復燃的波瀾。
那目光里,只剩下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平靜,和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蒼涼。
沈硯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一個苦澀的弧度,又像是一個釋然的告別。
然后,他轉過身,不再回頭,沿著那條蜿蜒的山路,一步一步,走進了云霧深處,身影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山嵐之中。
林晚靜靜地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良久。
山風卷起她額前的碎發(fā)。
她沒有嘆息,也沒有追上去。
有些路,走錯了,就再也回不到原點;
有些人,錯過了,就注定消失在彼此的風景里。
他最后的舉動,像一道遲來的閃電,劈開了曾經(jīng)的黑暗,但也僅此而已。
云霧村和云腴坊的新生,早已與他無關。
她轉過身,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堅定而溫暖的笑容,大步走回工坊,走回那片屬于她、屬于七叔公、屬于所有云腴娘子軍的、充滿茶香和希望的熱土之中。
身后,是連綿的茶山,是嶄新的牌匾,是姐妹們爽朗的笑聲和鍋里茶葉歡快的噼啪聲,共同奏響著一曲關于守護、傳承與新生的交響樂。
茶山深處,云霧繚繞,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