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雨夜索命!明朝鬼差敲響我家門
雨點子砸在青石板路上,噼啪作響,濺起渾濁的水花,匯成一道道細流,爭先恐后地鉆進路邊的陰溝里。空氣又濕又冷,吸一口,鼻腔里全是塵土被雨水泡發(fā)后的土腥氣,悶得人胸口發(fā)緊。
這里是城南老墻根底下,傳說中的鬼市。天剛擦黑,攤子就支棱起來了,一盞盞防風馬燈掛在攤頭或者挑在竹竿上,昏黃的光暈在雨霧里暈開,勉強照亮巴掌大一塊地方。人影在燈影里晃動,面目模糊,壓低的交談聲和討價還價聲嗡嗡地混在雨聲里,像一群躲在暗處的蟲子。
我縮了縮脖子,把夾克衫的領(lǐng)子又往上扯了扯,還是擋不住那股子陰冷往骨頭縫里鉆。目光在一個個攤子上掃過,大多是些蒙塵的舊貨:豁了口的粗瓷碗、銹得看不出原色的銅錢、印著模糊不清美人的月份牌……沒什么正經(jīng)玩意兒。直到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地攤,幾件零碎物件隨意鋪在一塊發(fā)黑的油布上。
攤主是個干瘦老頭,縮在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襖里,抄著手,眼皮耷拉著,像是睡著了。我的目光落在他腳邊一個灰撲撲的東西上。蹲下身,抹開上面的浮塵和泥點,是塊玉佩。半個巴掌大小,沁色深得像血絲,盤踞在玉質(zhì)深處,觸手冰涼,那股涼意直往指頭里鉆。雕工倒是有幾分古拙的味道,線條粗獷,刻著些看不懂的、像是符咒般的紋路。中心位置,似乎還嵌著一個模糊的小字。
這玩意兒,怎么個說法我用手指點了點那玉。
老頭眼皮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子動了動,瞥了我一眼,又耷拉下去,聲音像破風箱:老物件,壓邪祟的。前朝死人坑里刨出來的,沾著煞氣呢。小年輕,壓不住趁早別碰。
死人坑煞氣我心頭一凜,指尖的冰涼感似乎更重了。但玩古董這行,誰還沒聽過幾個玄乎故事越是邪性,越有人當寶貝。我掂量著玉的分量,那沁色也的確像浸透了血。開個價吧,老爺子。
老頭伸出三根枯枝似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三十我試探著。
老頭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滿是嘲諷。
三百我咬咬牙。
老頭眼皮徹底撩開了,渾濁的目光釘子似的扎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寒意:三百你當是買塊石頭三千,少一個子兒,這東西你碰都別碰,它認主。
三千!這價碼著實燙手。我猶豫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上那些詭異的紋路。就在指腹劃過中心那個小字時,一股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的溫熱感,像是錯覺般傳來。我心頭猛地一跳,再看那字,似乎是個極古拙的白字。鬼使神差地,一股強烈的占有欲涌了上來。兩千八!就這些了,行就行,不行拉倒!我掏出錢包,把里面所有的紅票子都拍在油布上,聲音有點發(fā)虛。
老頭盯著那疊錢,又看看我,眼神復雜,最后咧開沒幾顆牙的嘴,無聲地笑了笑,帶著點憐憫的意味。他慢吞吞地把錢攏過去,塞進懷里。東西歸你了。回去……夜里門關(guān)嚴實點。他重新縮回破棉襖里,閉上眼睛,仿佛剛才那筆交易從未發(fā)生。
玉佩揣在懷里,貼著胸口那塊皮膚,冰得我打了個哆嗦。那冰,像是活的,直往骨頭縫里鉆。走出鬼市,背后的嗡嗡聲和昏黃的燈光被雨幕吞噬,四周只剩下單調(diào)的、令人心煩的雨聲。老城區(qū)錯綜復雜的小巷像迷宮,腳下的青石板濕滑冰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雨水順著屋檐淌下,在巷子里匯成小溪,嘩嘩地流。偶爾有野貓的綠眼睛在墻角一閃而過,伴隨著一聲凄厲的嘶叫,很快又被更大的雨聲淹沒。這路,似乎比來時更長了,也更陰森了。
終于摸回我那間獨門獨戶的老院子。院墻高大,墻皮剝落得厲害,露出里面青黑的磚。推開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年的霉味混合著雨水的濕氣撲面而來。院子里雜草叢生,在雨夜里顯得影影綽綽,像藏著什么東西。堂屋里的燈是老式的白熾燈泡,昏黃的光線只能勉強驅(qū)散門口一小片黑暗。
我反手把院門閂死,沉重的木頭撞擊聲在雨夜里格外刺耳。進了堂屋,趕緊把濕透的夾克脫了,寒意還是止不住地往上冒。胸口那塊玉佩的位置,冰得發(fā)痛。我把它掏出來,放在八仙桌粗糙的木面上�;椟S的燈光下,那深沉的沁色顯得更加詭異,像凝固的淤血。中心那個白字,在燈光里似乎清晰了一點點,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
心頭莫名地煩躁。晚飯是沒心思做了,胡亂啃了兩口干硬的燒餅,灌了幾口涼白開。老房子的窗戶是舊式的木格窗,糊著泛黃的窗戶紙,被風吹雨打,嘩啦嘩啦響個不停。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那玉佩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微弱的、不祥的氣息。屋外的雨聲更大了,砸在瓦片上如同密集的鼓點,風在檐角和墻縫里穿梭,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怪響。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意識沉沉浮浮,快要被疲憊拖入睡夢邊緣時——
2
陰間當鋪!竹牌上寫著我兄弟的名字
梆!梆!梆!
三聲!清晰、沉重、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感,像是用鐵錘直接砸在朽木上。聲音穿透密集的雨幕,直接敲在我的耳膜上,震得心臟猛地一抽!
我一個激靈,徹底驚醒,渾身汗毛倒豎!冷汗瞬間就下來了。誰!這鬼天氣,深更半夜!
幾乎是同時,胸口像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劇痛!我嘶地倒抽一口冷氣,手忙腳亂地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那塊玉佩。入手滾燙!那冰冷沁骨的玉,此刻竟像剛從爐膛里扒出來一樣,燙得我指腹生疼!它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透出一點暗紅的光暈,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正在不安地搏動!
院門!那沉重的、被雨水浸泡得發(fā)脹的厚實木門,被什么東西從外面……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
梆!梆!梆!
又是三下!不急不緩,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篤定。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坐起,死死攥著那塊燙手的玉佩,喉嚨發(fā)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上,又在下一瞬間凍得冰涼�?謶窒癖涞奶俾查g纏緊了四肢百骸。老頭的話像炸雷一樣在腦子里回響:……死人坑里刨出來的……沾著煞氣……夜里門關(guān)嚴實點……
難道是……找上門來了為了這塊邪門的玉
屋外的風更緊了,卷著冰冷的雨水拍打著窗戶紙,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院子里,除了那單調(diào)、沉重的敲門聲,再無其他聲響。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催命的敲擊,和我擂鼓般的心跳。
去開門還是裝死
玉佩的溫度越來越高,那股灼痛感深入骨髓,幾乎要握不住。一種無法抗拒的、源自本能的恐懼驅(qū)使著我。我咬緊牙關(guān),掀開被子,雙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直沖天靈蓋。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著千斤重鐐。我摸索著穿過黑暗的堂屋,冰冷的空氣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刺著我的皮膚。
終于挪到院門后。那沉重的門板,隔著幾步遠,就能感受到外面?zhèn)鱽淼�、帶著雨水泥土氣息的冰冷。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死寂般的壓迫感。
我顫抖著手,摸到了粗大的木門閂。冰涼的木頭觸感讓我稍微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帶著豁出去的絕望,猛地用力,抽開了門閂!
吱呀——嘎——
沉重的木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推開一道縫隙。冰冷的、飽含水汽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我渾身一哆嗦。
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站著一個影子。
不是活人的影子。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異常挺括、白得刺眼的……明代樣式的圓領(lǐng)長袍!樣式古舊,寬袍大袖,在風雨中卻紋絲不動,仿佛那冰冷的雨水和呼嘯的狂風根本不存在。袍子上沒有任何花紋,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純白,在這漆黑的雨夜里,像一盞幽幽的引魂燈。
他的臉……我只看了一眼,就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那張臉干癟灰敗,如同存放了數(shù)百年的舊紙,毫無生氣。五官僵硬地嵌在上面,嘴唇薄得像兩片刀鋒,緊緊抿著。最讓人魂飛魄散的是他的眼睛!空洞,死寂,眼珠的顏色……是一種凝固的、毫無光澤的琥珀色!渾濁得如同積滿了灰塵的樹脂,里面映不出絲毫光亮,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虛無。他就用這雙琥珀色的死寂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
雨水順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頰滑落,卻無法在那慘白的衣料上留下任何濕痕。
白七爺?shù)漠斾侀_張了。他的聲音響了起來。沒有聲帶振動的質(zhì)感,干澀、平板,像是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字都帶著地窖深處滲出來的寒氣,直往人骨頭縫里鉆,請貴人出示信物。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喉嚨,連尖叫都發(fā)不出來。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線操控著,完全違背了我的意志。攥著玉佩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來,僵硬地向前伸去,攤開手掌。那塊血沁古玉靜靜地躺在掌心,在門外那詭異白影的注視下,散發(fā)出的暗紅幽光似乎更盛了一分。
穿白衣的人那琥珀色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落在我掌心的玉佩上。他那僵硬如石刻的臉上,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絲,快得如同幻覺。他那只同樣慘白、骨節(jié)異常分明的手伸了過來。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冰冷得像寒冬臘月里的鐵器。指尖觸碰到我掌心的皮膚,那股寒氣激得我猛地一顫。
他拈起了玉佩,動作輕巧得如同拈起一片羽毛。然后,側(cè)身讓開。
門外的黑暗并非純粹的夜色。濃稠得如同墨汁的霧氣,不知何時已經(jīng)彌漫開來,翻滾著,無聲無息地吞噬了門外的小巷、院墻,甚至頭頂?shù)奶炜�。視線所及,只有翻滾的、不斷變幻形狀的濃霧,無邊無際,深不見底。冰冷、潮濕,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類似陳舊紙張混合著泥土和淡淡血腥的怪異氣味。
白衣人站在濃霧的邊緣,那身刺眼的白袍成了這墨色世界里唯一清晰的標識。他微微側(cè)身,用那雙死寂的琥珀色眼珠看著我,無聲地示意——請。
后退逃回屋里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一股更龐大、更冰冷的意志碾碎了。玉佩在他手中散發(fā)的紅光,像一只無形的眼睛鎖定了我。腳下的青石板路仿佛變成了流沙,正拖拽著我向前。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只能像個提線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邁出了院門門檻。
腳落下的瞬間,不是踩在濕冷的石板上,而是陷入了一片冰涼、粘稠、仿佛活物般的霧氣里。四周的聲音瞬間消失了。雨聲、風聲、遠處模糊的車鳴……全部被隔絕。只剩下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濃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包裹了我,隔絕了身后那個熟悉的世界。院門在我身后無聲地合攏,那一聲輕微的咔噠門閂落下的聲音,像是斬斷了最后一絲退路的鍘刀。
白衣人走在前面,他的身影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那身白袍成了唯一的指引。霧氣冰冷刺骨,帶著一股陰濕的霉味,直往鼻腔和衣領(lǐng)里鉆。腳下的路……或者說感覺不到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虛空,又像是踏在某種軟而富有彈性的東西上。只有白衣人移動時,前方翻滾的濃霧才會短暫地分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小徑邊緣的霧氣如同凝固的墨汁,不斷扭曲蠕動,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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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時間在這里似乎失去了意義。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邊的死寂和冰冷逼瘋時,前方的濃霧深處,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點微弱的光亮。
那光很暗,橘黃色,像是油燈發(fā)出的光暈。隨著靠近,一個輪廓在濃霧中漸漸清晰。
一座……極其古舊、極其怪異的建筑。
飛檐斗拱,是明清的樣式,但規(guī)模不大,更像是一座孤懸荒野的驛亭或者大車店。整個建筑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暗褐色,像是被煙熏火燎了數(shù)百年,又像是被時光徹底吸干了所有色彩。墻壁斑駁得厲害,大片大片的墻皮剝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磚石。檐角高高翹起,指向濃霧彌漫、深不可測的夜空,上面蹲踞著一些模糊不清的石獸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猙獰而詭異。
最古怪的是它的門。兩扇厚重的、顏色深得發(fā)黑的木板門,上面密密麻麻釘滿了銅釘,每一顆都銹跡斑斑,門板上似乎還刻滿了細小的、難以辨認的符文。門楣上方,掛著一塊同樣黑沉沉的木匾,匾上兩個大字,像是用濃稠的、干涸的血液寫就,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
**當**
沒有鋪字,只有一個孤零零、血淋淋的當字,透著一股赤裸裸的吞噬意味。
白衣人停在了門前。那扇釘滿銅釘、刻滿符文的黑沉木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推開。一股比外面濃霧更陰冷、更陳腐的氣息從門內(nèi)洶涌而出,混合著濃烈的線香味、灰塵味,還有一種淡淡的……像是無數(shù)種藥材混合在一起,又放置了太久而散發(fā)出的、難以形容的苦澀怪味。
門內(nèi),是一片昏黃的光線。不是電燈,更像是許多盞古老的油燈或蠟燭發(fā)出的光芒,光線搖曳不定,在空氣中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白衣人側(cè)身,琥珀色的眼珠轉(zhuǎn)向我,依舊是那平板無波的聲音:請。
恐懼像冰水一樣浸泡著我的骨髓,但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繩索牽引,麻木地跟著他邁過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門檻。
一步踏入。
身后的黑沉木門無聲地關(guān)閉了,徹底隔絕了外面的濃霧世界。
當鋪內(nèi)部的空間比外面看起來要大得多,也空曠得多�?諝馐悄痰模涠林兀恳淮魏粑紟е鴿庵氐幕覊m味和那股怪異的藥味�;椟S的光源來自墻壁上幾盞樣式古舊的青銅壁燈,燈碗里盛著渾濁的油脂,燈芯燃燒著豆大的火苗,光線搖曳,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影影綽綽,更加陰森。
我的目光立刻被兩側(cè)的景象攫住了。
左邊,靠墻立著一排排高大的、看不出材質(zhì)的暗色木架,架子一直頂?shù)礁吒叩�、隱沒在黑暗中的房梁。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陶罐。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大多是灰撲撲的粗陶,有些則帶著點釉色。每一個罐口都用一種暗黃色的、畫著詭異朱砂符號的紙牢牢封住。紙符在昏黃的燈光下,那些朱砂符號仿佛在微微蠕動。架子深處,光線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漆黑,仿佛那些罐子一直延伸到了無邊的黑暗里。
右邊,則掛著數(shù)不清的竹牌。細細長長的竹片,用粗糙的麻繩串著,一排排、一層層地懸掛在從梁上垂下的鉤子上,如同某種怪異的森林。每一片竹牌上都用墨筆寫著字。離我最近的一排,我勉強能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
王李氏,典陽壽叁年,癸卯年臘月初八。
張阿牛,典子孫福祿,甲辰年正月初一。
趙錢氏,典雙目清明,乙巳年七月中…
字跡有的工整,有的潦草,透著一股絕望的氣息。陽壽、福祿、健康、情感……竹牌輕輕碰撞,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咔噠聲,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卻清晰得刺耳。
正對著大門的深處,光線稍微亮堂一點的地方,是一張極其寬大的、黑沉沉的木制柜臺。柜臺后面,一個身影隱在更深的陰影里。
白衣人徑直走到柜臺前,躬身,雙手將那塊血沁玉佩呈上,動作恭敬得如同在朝拜神明。玉佩在他慘白的手中,紅光已經(jīng)黯淡下去,但依舊透著不祥。
七爺,信物帶到。他的聲音平板無波。
陰影里,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接著,一只枯瘦得如同鳥爪般的手從陰影中伸了出來,接過了玉佩。那只手皮膚松弛,布滿了深褐色的斑點,指甲又長又尖,泛著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
一個身影緩緩地從柜臺后的高背太師椅上站起,向前傾身,將自己暴露在柜臺邊緣那盞油燈昏黃的光暈之下。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是一個干瘦得如同骷髏的老者。穿著一件同樣古舊、但質(zhì)地明顯考究得多的深紫色綢緞長袍,袍子空蕩蕩地掛在他嶙峋的骨架上。他的臉……幾乎就是一層薄薄的、蠟黃的皮,緊緊繃在凸出的顴骨和下頜骨上,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稀疏的幾根白發(fā),勉強挽在頭頂一個同樣枯瘦的小髻上。
最讓人靈魂戰(zhàn)栗的,是他的眼睛。
和那白衣人一樣,也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珠!但這雙眼睛更加可怕。渾濁得如同兩潭凝固了千萬年的樹脂,里面沉淀著濃得化不開的歲月塵埃,以及一種洞悉一切、漠視一切的冰冷。那眼神沒有絲毫活氣,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如同深淵般的死寂和貪婪。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我感覺自己從里到外都被看穿了,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蟲子。
他就是白七爺。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著那塊血沁玉佩,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肌膚。那渾濁的琥珀色眼珠微微轉(zhuǎn)動,終于落在了我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向兩邊扯開,露出一個極其僵硬、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稀客。他的聲音響起,干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朽木,帶著一種陳年棺材板的味道,每一個音節(jié)都透著寒氣,持此信物者,便是白某的貴客。規(guī)矩,想必引路的已經(jīng)說過
我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僵硬地搖了搖頭。
無妨。白七爺?shù)男θ莞釉幃�,那干癟的嘴唇似乎又咧開了一點,入我當鋪,只問典當,不問來路。陽間財帛,陰間珍寶,福祿壽喜,七情六欲……皆可入當。只一點,當期至,本息兩清,概不賒欠。
他說話時,那雙琥珀色的眼珠始終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仿佛在評估一件待價而沽的物品的價值。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但極其突兀的震動感從我褲袋里傳來!
嗡……嗡……
是我的手機!在這死寂一片、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的詭異當鋪里,它居然……有信號還在震動!
這突如其來的現(xiàn)代通訊工具的聲音,在這片彌漫著腐朽與死亡氣息的空間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荒誕!如同一顆石子投入了凝固的油池,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白七爺那枯瘦的臉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他深陷的眼窩中,那雙渾濁的琥珀色眼珠猛地一縮,里面似乎有極其冰冷的寒光一閃而逝。站在柜臺旁引路的白衣人,身體也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死寂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一種類似……厭惡的情緒。
嗡……嗡……
震動執(zhí)著地持續(xù)著,在空曠的當鋪里引發(fā)微弱的回響。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喉嚨跳出來!是誰這個時候打電話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本能告訴我絕不能在這里接聽!我下意識地伸手進口袋,想按掉這該死的電話!
接。白七爺那干澀沙啞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冰錐刺骨的威嚴,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動作。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嘴角重新扯開那抹詭異的弧度,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殘忍興味,既是陽間音訊,何妨一聽或許……與你相關(guān)。
巨大的恐懼讓我指尖都在顫抖,血液仿佛都凍僵了。在白七爺那雙仿佛能吸走魂魄的琥珀色眼珠的逼視下,我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掏出了手機。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刺眼的光,來電顯示的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李三!**
我最好的兄弟!那個帶我去鬼市、慫恿我買下這塊邪玉的李三!
嗡……嗡……手機在我汗?jié)竦恼菩某掷m(xù)震動著,像握著一條垂死掙扎的毒蛇。屏幕上李三兩個字跳動著,刺眼得像兩團鬼火。白七爺那渾濁的琥珀眼珠如同冰錐,死死釘在我臉上,嘴角的詭笑紋絲不動,仿佛早已洞悉一切。那引路的白衣人,如同石雕般立在陰影里,只有那雙空洞的眼睛,透著一絲冰冷的嘲弄。
按掉白七爺那聲接如同魔咒,帶著凍結(jié)骨髓的威壓。不接李三的名字像燒紅的鐵塊,燙得我心驚肉跳。這通電話,在這陰間當鋪里響起,本身就透著無邊的不祥。
4
砸了生死簿!典當個鳥陽壽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劃過,留下濕漉的汗?jié)n。我按下了接聽鍵,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
喂……聲音干澀嘶啞,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喂!老陳!老陳!是我!李三!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簡直要炸穿我的耳膜!亢奮、激動,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顫抖,音量之大,在這死寂的當鋪里產(chǎn)生了嗡嗡的回響,成了!兄弟!成了!老子撞大運了!天大的運�。�!
李三的聲音像燒開的滾水,隔著話筒都能感受到那股幾乎要溢出來的狂喜:你猜怎么著!就剛才!我他媽隨手在路邊買了張刮刮樂!就那種‘富貴花開’!五塊錢一張!我就刮了三下!就三下!你猜刮出來多少!五十萬!整整五十萬啊�。∥也�!我李三也有今天��!
他語無倫次,聲音因為極度的興奮而尖利變調(diào),在空曠的當鋪里顯得格外刺耳:兄弟!你在哪呢聽見沒五十萬!真金白銀!咱哥倆發(fā)了!發(fā)了!出來喝酒!不醉不歸!我請!滿漢全席都行!哈哈哈哈哈……
狂喜的聲浪沖擊著我的耳膜,我的腦子卻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五十萬刮刮樂中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太巧了!巧得令人毛骨悚然!就在我踏入這陰間當鋪,面對這詭異莫測的白七爺時,李三中了五十萬大獎!
我握著手機,渾身冰冷僵硬,仿佛血液都凍成了冰渣子。李三在電話那頭亢奮到變調(diào)的狂吼,在這死寂一片、只有竹牌輕微碰撞聲的當鋪里,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刺耳,甚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
喂老陳說話�。∧闼麐尭吲d傻啦聽見沒五十萬�。±钊穆曇暨在繼續(xù)轟炸,充滿了志得意滿和按捺不住的炫耀。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目光下意識地抬起,越過手機屏幕,投向柜臺后面那個干枯的身影。
白七爺靜靜地站著,像一具披著紫袍的骷髏�;椟S的油燈光暈只照亮了他半張蠟黃的臉,另一半深深陷在陰影里。他嘴角那抹僵硬詭異的笑意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加深了,如同刀刻斧鑿般凝固在枯槁的面皮上。那雙渾濁得如同凝固樹脂的琥珀色眼珠,在搖曳的燈火下閃爍著一種極其幽冷、極其殘忍的光。
他沒有看李三狂喜的表演,他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冰的錐子,穿透空氣,直直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種……等待獵物自己踏入陷阱的殘酷耐心。
引路的白衣人依舊垂手侍立,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紙人,只有他那空洞的琥珀色眼珠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的嘲弄。
李三還在電話那頭激動地喋喋不休,描繪著他即將揮霍無度的美妙生活,聲音亢奮得近乎失真:……老子明天就去提車!寶馬!不,奔馳!直接頂配!再他媽去城東最好的館子包場!兄弟,帶上你,咱哥倆好好……
我的指尖因為用力攥著手機而發(fā)白,指節(jié)咯咯作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和冰冷的憤怒攫住了我。這突如其來的橫財,這不合時宜的狂喜,像一張精心編織的蛛網(wǎng),散發(fā)著致命的不祥氣息。
李三……我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你他媽老實告訴我……這錢……你到底……怎么來的!
電話那頭亢奮的聲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猛地一滯。
短暫的死寂。只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
啊什么怎么來的李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強裝的不滿,不是說了嗎刮刮樂啊!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你小子不會是嫉妒了吧哈哈……笑聲干巴巴的,透著一股心虛。
李三!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曇粼诳諘绲漠斾伬锛て鹞⑷醯幕匾�,看著我!看著我眼睛說!這五十萬,到底怎么來的!是不是……是不是跟那塊玉有關(guān)!
最后幾個字,我?guī)缀跏且е栏�,從齒縫里迸出來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柜臺后的白七爺。他依舊掛著那抹令人心膽俱裂的詭笑,仿佛在看一場早已預知結(jié)局的拙劣戲劇。
電話那頭,徹底沉默了。
死一樣的沉默,持續(xù)了好幾秒。連那微弱的電流聲似乎都消失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李三!說話!我對著話筒低吼,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操。終于,一聲低低的、帶著濃重疲憊和頹然的咒罵從聽筒里傳來。李三的聲音完全變了,剛才的狂喜亢奮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沙啞和……恐懼。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砸中!最壞的猜測,被證實了!
那老頭……鬼市那老頭……李三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仿佛在極力壓抑著巨大的恐懼,他……他跟我說……這玉邪門,但也……也是個機會……說能借運……只要……只要按他說的,在那塊玉旁邊……燒掉一張……一張寫了字的黃紙……然后……然后默念自己的名字……還有……還有想要的數(shù)目……再……再典當點……典當點‘小東西’就行……他說……‘小東西’……不值一提……很快就能還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絕望:我……我當時鬼迷心竅了……老陳……你知道我的……欠了一屁股債……我……我就想著……試試……就試試……誰知道……誰知道……
你典當了什么!我對著話筒厲聲質(zhì)問,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說!你到底典當了什么‘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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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傳來李三粗重的、帶著哭腔的喘息聲,他似乎在崩潰的邊緣掙扎�!f……是……是二十年……二十年的‘陽壽’……
聲音如同蚊蚋,帶著無盡的悔恨和恐懼,他說……沒事的……以后……以后賺了錢……可以……可以贖回來……我……我他媽真信了……
啪嗒一聲輕響。
白七爺枯瘦如鳥爪的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黑沉沉的柜臺面。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我和李三通話的死寂中,清晰地傳進了話筒。
電話那頭,李三的哭訴戛然而止,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
呵……白七爺那干澀沙啞、如同朽木摩擦的聲音響了起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緩緩抬起那只枯槁的手,指向當鋪右側(cè)懸掛著的、那一片密密麻麻、如同詭異森林般的竹牌。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墓穴中探出的骨枝,精準地指向右側(cè)那片懸掛著的竹牌森林�;璋祿u曳的油燈光下,無數(shù)竹牌在無形的氣流中微微晃動、碰撞,發(fā)出細碎而連綿的咔噠聲,如同無數(shù)亡魂在竊竊私語。
他的指尖,停在了其中一塊竹牌上。
那竹牌很新,顏色不像其他那些被歲月浸透的深黃或暗褐,還帶著些青翠的底色。上面墨跡淋漓,字跡也透著一股新寫就的張揚和……愚昧的狂喜:
李三,典陽壽貳拾年整,乙巳年四月初七。
日期,赫然就是今天!
瞧,白七爺?shù)穆曇粼俅雾懫�,干澀平板,卻帶著一種冰封千里的寒意,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陽壽二十載,當期……三日。
他頓了頓,那渾濁的琥珀色眼珠緩緩轉(zhuǎn)動,如同兩顆冰冷的玻璃彈珠,重新聚焦在我臉上,嘴角那抹詭笑紋絲不動。
當期至,本息兩清,概不賒欠。他慢悠悠地重復著之前的規(guī)矩,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石板上,李三的債……該清算了。
清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瞬間壓倒了恐懼,我?guī)缀跏撬缓鸪鰜�,攥著手機的手青筋暴起,他才剛當!才幾個小時!三天憑什么!
白七爺臉上的詭笑紋絲未動,仿佛在欣賞困獸徒勞的掙扎。當鋪規(guī)矩,當期由主家定。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那塊嶄新的、寫著李三名字的竹牌,白某定的,就是三日。時辰……快到了。
電話那頭,李三似乎也聽到了白七爺這冰冷如刀的話語,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恐到極致的抽氣聲:什……什么聲音老陳你在哪你跟誰說話!什么清算!什么時辰!老陳!救我!老陳——��!
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充滿了瀕死的絕望,但隨即,電話里傳來一陣刺耳的、如同指甲刮過玻璃般的尖銳噪音!
滋啦——�。�!
噪音瞬間蓋過了李三的慘叫,尖銳得幾乎要刺穿耳膜!緊接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徹底扭曲變形,李三的呼喊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無法分辨的詭異嘶鳴和……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正在被強行擠壓碾碎的恐怖聲響!
嘎吱……咯……呃啊……
李三!李三!!我對著話筒狂吼,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
嘟…嘟…嘟…
忙音。冰冷、單調(diào)、無情地響起。
5
掌柜的詛咒!這塊邪玉怎么又回來了
通話,被強行切斷了。
手機屏幕的光還亮著,映著我瞬間慘白如紙的臉。聽筒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聲和最后的忙音,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腦海,反復回響。李三……完了就因為那該死的三天當期就因為二十年的陽壽!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徹骨的寒意,在我四肢百骸里瘋狂沖撞。我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柜臺后那個如同干尸般的白七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是你搞的鬼!那老頭!鬼市那老頭是你的人!你們是一伙的!設(shè)套害人!
白七爺靜靜地看著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珠在昏黃的光線下,渾濁得如同兩潭死水。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僵硬得像是生銹的關(guān)節(jié)在轉(zhuǎn)動。
套他干癟的嘴唇翕動,發(fā)出沙啞的聲音,不。此乃……公平交易。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塊寫著李三名字的嶄新竹牌,字,是他自己寫的。名,是他自己簽的。典當之物,亦是其親口允諾。白某……不過照章辦事。
照章辦事我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三天!二十年的陽壽只當三天!你告訴我這叫公平!
白七爺嘴角那抹詭笑似乎加深了一絲,帶著一種非人的冷酷。典當之物,價值幾何,當期長短,皆由白某……說了算。他渾濁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目光掃過我因憤怒和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又落回到我臉上,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新的、更有價值的抵押品。
李三的債,清了。他的聲音平板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現(xiàn)在……該你了。
該我我心頭猛地一沉,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我,我我有什么債!我又沒典當你任何東西!
白七爺那只枯槁的、布滿深褐色斑點的右手緩緩抬起。他攤開手掌,掌心靜靜地躺著那塊血沁古玉。玉佩在昏黃的油燈下,那深沉的沁色仿佛活了過來,如同凝固的血絲在玉質(zhì)內(nèi)部緩緩蠕動,散發(fā)著一股陰邪的氣息。
信物。白七爺?shù)穆曇舾蓾逦�,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我的神經(jīng)上,持信物者入鋪,便是緣法。既入此門……豈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他渾濁的琥珀色眼珠死死地盯著我,里面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貪婪。
選一樣吧。他用一種近乎溫和的語調(diào)說著最殘忍的話語,典當什么壽數(shù)福祿還是……你那點可憐的手足情誼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我手中屏幕已經(jīng)暗下去的手機,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李三臨死前的絕望。
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憤怒在我體內(nèi)交織、沖撞。典當像李三一樣,簽下那催命的竹牌然后等著不知道多久之后被清算絕不!
我的目光瘋狂地在當鋪內(nèi)掃視。左側(cè)架子上一排排封著黃符的陶罐,像一個個沉默的骨灰壇。右側(cè)懸掛的無數(shù)竹牌,每一片都代表著一個被吞噬的生命或福澤。那張黑沉沉的柜臺,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最后,我的視線猛地定格在白七爺身后,那高高的、隱沒在陰影中的柜臺深處。
那里,緊挨著他那把巨大的太師椅,放著一個東西。
一個半人多高的、樣式極其古拙的青銅香爐!爐身布滿了斑駁的銅綠和厚厚的陳年香灰,爐壁上雕刻著一些模糊不清、扭曲怪異的鳥獸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猙獰異常。爐蓋半開著,一縷極其稀薄、幾乎看不見的灰白色煙氣,正從爐蓋的縫隙中裊裊升起,盤旋著融入當鋪上方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縷煙氣……就是整個當鋪里那股濃烈得化不開的線香混合著陳舊藥材怪味的源頭!它散發(fā)出的氣息,冰冷、腐朽,帶著一種令人心神恍惚的詭異力量。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我的腦海!
好……好……我聽到自己用一種極其干澀、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回答,身體微微前傾,像是要靠近柜臺,我……我典當……
白七爺渾濁的眼珠里,似乎閃過一絲滿意的幽光。他那只枯瘦的左手,極其自然地伸向了柜臺下方一個不起眼的暗格,似乎要去取什么東西——很可能是那支記錄典當、書寫催命符的朱砂筆!
就在他左手伸向暗格、視線被微微牽制的電光火石間!
積蓄到頂點的恐懼和憤怒瞬間爆發(fā)!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成調(diào)的嘶吼,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前撲去!目標不是白七爺,而是他身后那個散發(fā)著詭異氣息的巨大青銅香爐!
你找死!一聲非人的、帶著濃重腐朽氣息的厲嘯從白七爺喉嚨里迸發(fā)!他那雙渾濁的琥珀色眼珠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枯瘦如鳥爪的右手快如鬼魅,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插我的面門!那指甲青黑尖銳,如同淬毒的匕首!
冰冷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我甚至能看清他指甲縫里陳年的污垢!
但我的動作更快!或者說,是那股破釜沉舟的瘋狂驅(qū)使著我!身體幾乎是擦著他那致命的手爪撲了過去!帶著全身的重量和沖勢,狠狠地撞向了那個半人高的青銅香爐!
哐啷——�。�!
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洪鐘大呂般的巨響在當鋪內(nèi)猛然炸開!
沉重的青銅香爐被我亡命一撞,劇烈地搖晃起來!爐頂上那半開的蓋子瞬間被掀飛,旋轉(zhuǎn)著砸向旁邊的墻壁!爐內(nèi)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一層如同灰色骨粉般的香灰,如同火山噴發(fā)般轟然爆起!
噗——�。�!
灰白色的香灰巨浪般沖天而起!帶著濃烈刺鼻、令人作嘔的陳舊線香和腐敗藥材混合的怪味,瞬間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空間!
呃啊——!�。“灼郀敯l(fā)出了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他那雙渾濁的琥珀色眼珠首當其沖,被這蘊含了不知多少年供奉之力的陳年香灰噴了個正著!他猛地捂住雙眼,干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痛苦地佝僂下去!
與此同時,那些彌漫在空中的、帶著詭異力量的香灰,如同擁有了生命,紛紛揚揚地灑落在當鋪的每一個角落!
滋滋滋——!�。�
如同冷水潑進滾油!當香灰落在左側(cè)那一排排貼著黃符的陶罐上時,那些原本黯淡無光的黃符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紅光!符紙上的朱砂符文瘋狂扭曲、跳動,仿佛在與香灰的力量激烈對抗!緊接著,符紙邊緣迅速卷曲、焦黑!一個接一個!
啵!啵!啵!
輕微的爆裂聲密集響起!無數(shù)封口的黃符在紅光閃爍中化為飛灰!失去了符箓的鎮(zhèn)壓,架子上的陶罐劇烈地抖動起來,罐口發(fā)出嗚嗚的怪響,仿佛有什么東西急不可耐地要沖破禁錮!
右側(cè)懸掛的無數(shù)竹牌更是如同被投入了沸水!那些寫著名字和典當內(nèi)容的竹片在彌漫的香灰中瘋狂地抖動、碰撞!發(fā)出密集如雨點般的咔噠咔噠聲!墨寫的字跡在灰霧中扭曲、暈染、變淡,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抹去!一些年代久遠、本就腐朽的竹牌,甚至直接咔嚓一聲斷裂開來!
整個當鋪,在這一刻如同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陰冷死寂的氣息被狂暴地撕裂!陶罐的嗚咽、竹牌的斷裂、符紙的燃燒……各種混亂刺耳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伴隨著彌漫的嗆人灰霧!
賬簿!毀掉賬簿!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聲音,帶著無比的急切和恐懼,猛地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是李三!是他的殘念!還是這混亂香灰中無數(shù)被禁錮者的集體哀鳴!
我猛地扭頭!就在白七爺痛苦捂眼的柜臺下方,那個他剛剛伸手進去的暗格,此刻因為他的劇烈動作而半開著!里面,赫然躺著一本東西!
一本極其厚重、封面和書頁都呈現(xiàn)出一種陳年血跡般暗紅色的……線裝冊子!冊子的封面上,用濃墨寫著一個巨大的、扭曲的賬字!
就是它!白七爺掌控所有典當契約的生死簿!
機會只有一瞬!白七爺還在捂著眼睛痛苦嘶吼,香灰彌漫,視野一片模糊!
我什么也顧不上了!肺部被濃烈的香灰嗆得火辣辣地痛,眼睛也被刺激得淚水直流。我再次爆發(fā)出全身的力氣,如同撲食的獵豹,朝著柜臺猛撲過去!手指不顧一切地探向那個半開的暗格!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本暗紅冊子冰冷的封面!
就在我抓住賬簿邊緣,要將其抽出的剎那——
孽障——�。�!
一聲飽含無盡怨毒和暴怒的咆哮如同驚雷般在身后炸響!濃重的香灰被一股狂暴的陰風猛地撕開!
白七爺!他放下了捂著眼睛的手!
6
鬼差入室!靈魂被撕扯居然...
他的臉……已經(jīng)不成人形!那雙琥珀色的眼珠,此刻如同被強酸腐蝕過,渾濁的樹脂融化流淌,只剩下兩個不斷溢出粘稠、散發(fā)著惡臭黑水的恐怖窟窿!蠟黃干癟的臉皮上,被香灰灼燒出大片大片焦黑的痕跡!他整個人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帶著毀滅一切的滔天恨意,枯爪般的雙手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朝著我的后心狠狠抓來!指甲漆黑尖銳,上面繚繞著肉眼可見的黑氣!
死亡的氣息瞬間將我籠罩!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甚至來不及思考,完全是求生的本能!我抓住那本沉重賬簿的手猛地一揚!不是抽出,而是將它當作盾牌,狠狠地向后掄去!同時身體拼命向側(cè)面翻滾!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聲!
白七爺那淬著黑氣的鬼爪,沒有抓中我的身體,卻狠狠地抓在了那本暗紅色的厚重賬簿上!堅韌的、不知何種材料制成的書頁,竟然如同腐朽的破布般,被他枯瘦的手指輕易洞穿!五根尖銳的指甲深深刺入了書頁之中!
呃啊——�。�!白七爺發(fā)出了一聲比之前更加凄厲、更加痛苦的慘嚎!仿佛那抓破的不是賬簿,而是他自己的心臟!他那雙流淌著黑水的眼窟窿猛地瞪大到了極限(如果那還能稱之為瞪的話),全身劇烈地痙攣起來!
就在他鬼爪刺穿賬簿的瞬間!
異變陡生!
那本暗紅色的厚重賬簿,猛地爆發(fā)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如同億萬怨魂同時尖嘯的恐怖嗡鳴!嗡鳴聲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轟擊在靈魂深處!整個當鋪的空間都在這嗡鳴中劇烈地扭曲、震蕩!
賬簿被撕裂的破口處,沒有流出墨水,而是噴涌出無窮無盡的、濃稠如墨的黑暗!那黑暗翻滾著,如同有生命般,瞬間纏繞上了白七爺刺入書頁的那只枯爪!黑暗順著他的手臂,如同活物般瘋狂向上蔓延、吞噬!
不——�。�!白七爺發(fā)出了絕望到極致的嘶吼!他拼命地想抽回手臂,但那濃稠的黑暗如同最粘稠的瀝青,死死地吸附著他!他的手臂,被黑暗吞噬的部分,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枯萎、碳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機!
轟�。�!
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心臟跳動的巨響!
那本暗紅賬簿在噴涌出無盡黑暗后,猛地炸裂開來!化為無數(shù)燃燒著幽藍色火焰的碎片!幽藍的火焰如同跗骨之蛆,瞬間點燃了白七爺?shù)恼麄身體!
啊——�。。�
他變成了一個幽藍色的人形火炬!在熊熊的、無聲燃燒的火焰中瘋狂扭動、掙扎!那火焰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極致冰寒!他那干枯的身體在火焰中迅速崩解、碳化、化為飛灰!那雙流淌著黑水的眼窟窿,最后定格在無邊的怨毒和難以置信的恐懼上,死死地瞪著我所在的方向!
轟隆隆——�。�!
當鋪的屋頂、墻壁、地面……整個空間都開始劇烈地搖晃、崩塌!巨大的梁柱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斷裂倒塌!墻壁上剝落的墻皮和磚塊如同雨點般砸落!地面裂開深不見底的縫隙!那些失去了符箓鎮(zhèn)壓的陶罐紛紛炸裂,無數(shù)道或灰白、或漆黑、或暗紅的詭異氣流從中尖嘯著沖出,在崩塌的空間中瘋狂亂竄!懸掛竹牌的麻繩紛紛斷裂,無數(shù)竹牌如同暴雨般墜落!
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走!快走!那個微弱的聲音再次在我腦海中尖嘯!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捂住口鼻,在彌漫的香灰、墜落的碎塊、亂竄的氣流和崩塌的地面縫隙中,連滾帶爬,朝著記憶中大門的方位亡命狂奔!
倒塌的梁柱擦著我的頭皮砸落!碎裂的磚石砸在背上生疼!無數(shù)混亂的氣流帶著刺耳的尖嘯從身邊掠過!身后,是白七爺幽藍火焰焚身的最后景象,是當鋪徹底崩潰解體的轟鳴!
終于!前方翻滾的濃霧中,那兩扇釘滿銅釘?shù)暮诔聊鹃T輪廓顯現(xiàn)!其中一扇門已經(jīng)歪斜!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如同炮彈般撞了過去!
轟——!
腐朽的木門應(yīng)聲而碎!
冰冷的、帶著泥土腥氣的濃霧瞬間包裹了我!我重重地摔在濕滑冰冷的青石板上,連滾了好幾圈才停下。身后,那座吞噬了李三、幾乎也吞噬了我的陰森當鋪,在濃霧深處發(fā)出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崩塌轟鳴,最終歸于一片死寂。只有濃霧依舊翻滾,隔絕了視線。
我癱倒在冰冷濕滑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香灰味和喉嚨里的血腥氣。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刺得生疼。背上被碎石砸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痛,骨頭像是散了架。但這一切肉體上的痛苦,都被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后怕所淹沒。
李三……那張寫著他名字的嶄新竹牌,他電話里最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聲……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心臟。他真的沒了因為二十年的陽壽,只換了三天的大運,然后就被清算了一股混雜著悲痛、憤怒和深深無力的寒意,讓我在冰冷的雨水中控制不住地顫抖。
白七爺……那個如同干尸般的怪物,那雙琥珀色的、毫無生氣的眼珠……他被那賬簿中噴涌出的黑暗吞噬、被幽藍的火焰燒成了灰燼當鋪也崩塌了這一切……真的結(jié)束了嗎
冰冷的雨水不斷澆在臉上,讓我混亂滾燙的大腦稍稍冷卻。不行,不能躺在這里!這地方太邪門了!
我咬著牙,強忍著全身的劇痛,掙扎著從濕冷的地上爬起來。雙腿發(fā)軟,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環(huán)顧四周,依舊是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老城小巷,籠罩在無邊無際的雨幕和濃霧之中。雨水沖刷著青石板路,匯成渾濁的細流。遠處,老城區(qū)零星昏黃的燈火在雨霧中暈染開,模糊不清。
家!我的老院子就在前面不遠!
求生的欲望支撐著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院門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沉重無比,雨水冰冷地滲透衣服,貼在皮膚上。身后那片濃霧籠罩的區(qū)域,死寂得可怕,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崩塌從未發(fā)生。
終于,那扇熟悉的、沉重的院門出現(xiàn)在視線里。我撲上去,用盡最后的力氣推開那吱呀作響的木門,跌跌撞撞地沖了進去,反手用背死死地頂住房門,仿佛要用身體堵住外面那個恐怖的世界。
背靠著冰冷的木門,我才感覺到身體徹底脫力,順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堂屋昏黃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照在我狼狽不堪的身上。雨水順著頭發(fā)、衣角往下滴落,在身下積了一小灘水漬。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
緊繃的神經(jīng)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憊感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我淹沒。我靠在門板上,大口喘著氣,眼皮沉重得如同掛了鉛塊。
就在這時——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無征兆地,滴落在我的后頸上。
我一個激靈,殘留的恐懼瞬間炸開!猛地抬頭!
堂屋昏黃的燈光下,靠近門框的墻壁高處,因為連日的陰雨,一小片墻皮已經(jīng)受潮鼓起,形成了一道彎彎曲曲、如同淚痕般的濕跡。一滴水珠,正從那濕痕的末端緩緩滲出,拉長,然后——
滴答。
又落了下來。正好砸在我剛才被滴中的地方。
是雨水……只是漏雨……
我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再次放松下來,幾乎癱軟。精神過度緊張了。這老房子年久失修,漏雨是常有的事。
自嘲地搖了搖頭,我掙扎著從濕冷的地上爬起來。全身又冷又痛,疲憊到了極點�,F(xiàn)在只想趕緊換掉這身濕透冰冷的衣服,喝口熱水,然后……然后好好睡一覺,把今晚這噩夢般的一切都忘掉。
拖著沉重的步子,我走向通往里屋的門口。堂屋的燈光在身后,將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前的地面上和……那扇緊閉的、通往院子的木格窗上。
7
灰霧廢墟!道爺我成了
窗戶是老式的,糊著泛黃起皺的窗戶紙。外面是無邊的雨夜和濃霧,窗戶紙上映不出任何東西,只有一片模糊的、被燈光微微映亮的暗黃。
就在我疲憊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扇窗戶時——
動作,瞬間凝固!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萬分之一秒內(nèi)徹底凍結(jié)!
窗戶紙上……映出的,不僅僅是我自己那模糊的、疲憊的身影輪廓。
在我的身影輪廓旁邊,緊挨著……竟然還映著另一個影子!
一個極其高瘦、穿著寬袍的影子輪廓!頭部的位置,影影綽綽……似乎挽著一個古式的發(fā)髻!
那影子……就靜靜地站在窗戶外面!緊貼著窗戶紙!仿佛正無聲地窺視著屋內(nèi)的一切!
嘶——!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臟驟然停止,隨即又瘋狂地、失控般地狂跳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膛!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遍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
誰!外面是誰!
白七爺!他不是被燒成灰了嗎!
難道是……那個引路的白衣人!
極致的恐懼讓我全身僵硬,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脖子像是生了銹的機器,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僵硬感,一點一點地……朝著窗戶的方向轉(zhuǎn)動。
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扇糊著舊窗紙的木格窗。
窗外,只有一片被雨霧籠罩的、深沉的黑暗。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窗紙,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噼啪聲。
沒有人影。沒有白袍。沒有發(fā)髻。什么都沒有。窗戶紙上,只有我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被昏黃的燈光映照得一片慘白。
難道……是幻覺是過度驚嚇后的眼花
我死死地盯著窗戶,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幾秒鐘……十幾秒鐘……窗外依舊只有黑暗和雨聲。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弛了一絲絲。也許……真的是看錯了是光影的錯覺是墻上水痕的影子投射
喉嚨干得發(fā)痛。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我非瘋了不可。還是先離開這該死的堂屋……
就在我的目光即將徹底從窗戶上移開的最后一剎那——
動作,再次僵死!
瞳孔,驟然收縮到了針尖大��!
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不是窗外!
是窗戶本身!
是那扇老舊的、布滿雨痕和水漬的木格窗的玻璃!
堂屋昏黃的燈光,從我的身后照來,將我身影投射在窗戶上。同時,窗戶玻璃那并不平整、帶著細微凹凸和水漬的表面上,也映照出了我身后堂屋的景象——那盞懸掛的白熾燈泡,破舊的八仙桌,剝落的墻壁……還有……
還有……就在我身后,堂屋中央,燈光映照下……
一個極其高瘦、穿著漿洗得慘白刺眼的明代長袍的身影!
那身影……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仿佛亙古以來就站在那里!
他微微低著頭,寬大的衣袖垂在身側(cè)。頭上……挽著一個枯瘦的小髻!
似乎……正隔著幾步的距離,靜靜地……注視著我的背影!
一股無法形容的、源于靈魂最深處的冰冷恐懼,如同無數(shù)根冰針,瞬間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的身體徹底僵死,連血液都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的嗡鳴!
是他!那個引路的白衣人!他沒死在當鋪的崩塌里!他追出來了!他就在我身后!就在這間屋子里!
逃!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麻木的恐懼!求生的本能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我甚至不敢回頭確認!身體猛地向前一撲,雙手狠狠地推向那扇通往里屋的房門!只想立刻沖進去,把門死死鎖上!
哐當!
房門被我猛地撞開!
借著前沖的慣性,我踉蹌著撲進里屋,同時用盡全身力氣,反手就要將房門狠狠甩上!
就在房門即將關(guān)閉的瞬間——
一只慘白得毫無血色的手!骨節(jié)異常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卻帶著一種死尸般的青灰!
無聲無息地……從尚未完全閉合的門縫里伸了進來!
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不容抗拒地……撐在了門板上!
我拼盡全力關(guān)門的力量,在這只手的支撐下,如同蚍蜉撼樹,紋絲不動!
冰冷的、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寒意,順著門縫洶涌而入!
貴客……一個干澀、平板、毫無溫度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貼著我的耳朵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地窖深處的寒氣,時辰到了……您……該上任了。
冰冷的、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寒意,順著門縫洶涌而入,瞬間凍結(jié)了我全身的血液!
貴客……一個干澀、平板、毫無溫度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貼著我的耳朵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地窖深處的寒氣,時辰到了……您……該上任了。
那只撐在門板上的慘白鬼手,紋絲不動!我拼盡全力的關(guān)門動作,在這非人的力量面前,可笑得像螳臂當車!
8
第一個清算目標!就你小子了
上任上什么任!我嘶吼著,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身體死死抵住房門,徒勞地想將那只手推出去。指尖觸碰到那死尸般的皮膚,冰得刺骨,一股陰寒瞬間沿著手臂竄遍全身,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門外,或者說,門縫外的存在,沒有回答。只有一股更龐大的、冰冷的壓力透過門板傳來,如同無形的冰山緩緩迫近。
哐啷!
一聲巨響!不是門被撞開,而是我身后,堂屋通往院子的那扇木格窗,猛地被一股狂暴的陰風從外面撕開!腐朽的窗欞和糊著的舊紙瞬間粉碎!冰冷的、飽含雨水泥土氣息的狂風裹挾著濃霧,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沖了進來!
狂風卷起地上的灰塵雜物,吹得堂屋里那盞昏黃的白熾燈泡瘋狂搖晃,光影在墻壁上亂舞,如同群魔亂舞!借著這混亂的光影,我眼角的余光終于瞥見了那個身影的全貌!
就在堂屋中央,距離我不過五六步遠!
依舊是一身漿洗得慘白刺眼的明代圓領(lǐng)長袍,寬袍大袖,在狂風中卻詭異得紋絲不動,仿佛風只是從他身體里穿過。干癟灰敗的臉如同陳年舊紙,五官僵硬。最恐怖的是那雙眼睛——琥珀色,空洞,死寂,此刻正穿透飛舞的灰塵和破碎的窗洞,毫無感情地注視著我!雨水順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頰滑落,依舊無法在那慘白衣料上留下絲毫濕痕。
就是他!那個引路的白衣鬼差!他沒死!他追來了!
上任……那干澀平板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接替七爺……執(zhí)掌當鋪……清算……舊賬……
執(zhí)掌當鋪!接替白七爺!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我腦中炸開!白七爺被那賬簿反噬,燒成了灰燼,這鬼差竟然要我接他的班!成為那吞噬人命、操控生死的新任鬼掌柜!
放屁!老子不干!恐懼瞬間被巨大的荒謬感和憤怒淹沒!我怒吼著,身體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再試圖關(guān)門,而是猛地向后一蹬,借力狠狠撞向那只撐在門縫里的鬼手!
砰!
肩膀撞在那冰冷僵硬的骨節(jié)上,如同撞上一塊生鐵!劇痛傳來,但我不管不顧!撞開的瞬間,我像泥鰍一樣,從門縫和鬼手之間那極其狹窄的空隙里,猛地翻滾進了里屋!
砰!一聲悶響,我重重摔在里屋冰冷的地面上,顧不上疼痛,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反手就去抓里屋的門把手,想要鎖死!
太晚了!
那只慘白的鬼手,如同跗骨之蛆,快得如同瞬移,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按在了里屋的門板上!冰冷刺骨!
門,關(guān)不上了!
更恐怖的是,一股無形的、粘稠冰冷的束縛力,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鐵鏈,瞬間纏上了我的四肢!我的動作猛地僵住!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身體保持著前傾抓門把的姿勢,卻再也無法移動分毫!連眼珠的轉(zhuǎn)動都變得異常艱難!
鬼壓身!不,比那更可怕!是徹底的、源自靈魂的禁錮!
那穿著慘白長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飄然而至,無聲無息地穿過了堂屋與里屋之間的門框(物理的門框?qū)λ坪鹾翢o意義),站在了我的面前。那雙空洞死寂的琥珀色眼珠,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漠然的、執(zhí)行命令的冰冷。
契約……已成……他干澀平板的聲音如同宣判,信物……為憑……
信物那塊血沁玉佩!
我的目光驚恐地下移,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胸前貼身的口袋里,不知何時,那塊本應(yīng)在當鋪崩塌中遺失的血沁古玉,竟然又出現(xiàn)了!它就那么靜靜地躺在那里,隔著薄薄的衣料,散發(fā)出一種微弱卻刺骨的冰涼!玉佩中心那個古拙的白字,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在幽幽地滲出血光!
是它!是這塊邪玉搞的鬼!它把我?guī)нM了當鋪,現(xiàn)在又成了這索命的契約憑證!
不!我沒簽!我沒答應(yīng)!我拼命地在心底吶喊,喉嚨卻被無形的力量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眼中充滿了絕望的憤怒和抗拒。
白衣鬼差對我的掙扎視若無睹。他那慘白枯瘦的右手緩緩抬起,五指張開,掌心向下,對著我胸前那塊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玉佩。
一股無形的、冰冷徹骨的吸力猛地傳來!
呃啊——�。�!
我發(fā)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悶哼!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正被強行從肉體里往外撕扯!意識瞬間模糊,眼前的一切——昏暗的里屋、慘白的鬼影、搖晃的燈光——都開始劇烈地旋轉(zhuǎn)、扭曲、褪色!
無數(shù)破碎的、帶著強烈負面情緒的片段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涌入我的腦海!
白七爺那張枯槁的、掛著詭笑的臉,在幽藍火焰中扭曲崩解……
無數(shù)懸掛的竹牌在香灰彌漫中瘋狂抖動、斷裂,墨跡消散……
封著黃符的陶罐紛紛炸裂,里面沖出各種顏色詭異的氣流,發(fā)出凄厲的尖嘯……
當鋪巨大的梁柱倒塌,砸起漫天煙塵……
最后,定格在那本暗紅色、被撕裂的賬簿上!那巨大的、扭曲的賬字仿佛在滴血!無數(shù)細小的、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典當條款如同活物般在破碎的書頁上蠕動、哀嚎!李三的名字赫然在列,散發(fā)著刺目的紅光!
痛苦!絕望!貪婪!悔恨!無數(shù)被當鋪吞噬者的負面情緒如同實質(zhì)的毒針,狠狠扎進我的意識深處!我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被污染,被同化,被強行塞入不屬于我的、屬于那間陰間當鋪的冰冷意志!
呃……不……我的意識在龐大的信息洪流和靈魂撕裂的痛苦中沉淪、掙扎,如同溺水者。
白衣鬼差那干澀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最終宣判,冰冷地穿透了所有混亂:
典命當鋪……新任掌柜……上任……
清算……開始……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股撕扯靈魂的吸力猛地增強到極致!
轟——!��!
我的意識如同被投入了急速旋轉(zhuǎn)的漩渦,徹底陷入一片冰冷、死寂、無邊無際的黑暗……
……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是一瞬。
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上浮起。
冰冷……刺骨的冰冷……
不是身體的冷,是靈魂深處透出的寒意。
我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熟悉的里屋天花板,也不是當鋪崩塌的廢墟。
而是一片……死寂的、無邊無際的灰霧。
我……不,是我的意識體,正站在這片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的灰霧之中。霧氣冰冷粘稠,緩緩流動,無聲無息。視線只能看到身前極短的距離,再遠處,便是翻滾的、深不可測的灰暗。
低頭看去,沒有身體。只有一種模糊的、由意念構(gòu)成的存在感。
9
典命當鋪重開!我是囚徒也是劊子手
這是哪里幽冥還是……當鋪的殘骸
就在我茫然四顧,被這絕對的死寂和冰冷包裹得幾乎窒息時,前方的濃霧深處,毫無征兆地亮起了兩點微弱的光芒。
橘黃色的,如同兩盞小小的油燈。
光芒在灰霧中搖曳不定,緩緩向我靠近。
隨著靠近,那光芒的輪廓漸漸清晰。
一盞……樣式極其古拙的青銅油燈!
燈身布滿斑駁的銅綠,燈碗里盛著渾濁的油脂,豆大的火苗在燈芯上跳躍著,散發(fā)出昏黃、微弱、卻頑強地穿透濃霧的光線。
油燈被一只慘白、枯瘦的手提著。
手的主人,隱在油燈光暈之外的濃霧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穿著寬大慘白袍服的輪廓。
是那個引路的白衣鬼差!
他提著燈,如同亙古不變的幽靈,靜靜地站在離我?guī)撞竭h的霧氣里。那雙空洞死寂的琥珀色眼珠,穿透昏黃的光線,毫無感情地注視著我。
掌柜……他干澀平板的聲音響起,在這片死寂的灰霧空間中產(chǎn)生了詭異的回響,仿佛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同時低語,請……隨我……歸位……
歸位歸到哪里去
不等我有所反應(yīng)(實際上也無法反應(yīng)),那盞青銅油燈的火苗猛地跳躍了一下!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的牽引力瞬間攫住了我的意識!如同無形的鎖鏈將我牢牢拴��!
我的意識體不由自主地、被動地,被那盞油燈散發(fā)出的昏黃光暈牽引著,跟隨著前方那慘白的袍影,向著灰霧深處飄去。
沒有方向,沒有距離感,只有無邊的灰暗和冰冷的死寂。
不知飄了多久,前方的濃霧似乎淡薄了一些。
灰霧深處,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龐大、極其怪異的輪廓!
那輪廓在翻滾的灰霧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蟄伏在混沌中的遠古巨獸。隱約可見斷裂的巨大梁柱斜插在霧氣中,如同折斷的巨獸肋骨。崩塌的墻體形成扭曲的斜坡,上面覆蓋著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灰燼。一些殘破的、刻著符文的巨大黑沉木板散落在各處,如同巨獸破碎的鱗甲。更深處,似乎還有一排排歪斜的架子輪廓,以及……無數(shù)星星點點、如同螢火般微弱閃爍的……或幽藍、或慘綠、或暗紅的……詭異光點
是那些炸裂的陶罐里逃逸出來的東西還是……那些被抹去了名字、卻未能解脫的竹牌亡魂
一股比灰霧本身更濃烈、更腐朽、更令人絕望的死亡氣息,從那片龐大的廢墟輪廓中彌漫開來,冰冷地滲透進我的意識深處。
青銅油燈的光暈,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堅定地指向廢墟深處一個相對完整的區(qū)域。
隨著靠近,那片區(qū)域的景象在昏黃的光線下逐漸清晰。
那是一塊相對平整的地面,由無數(shù)崩塌的磚石和木料勉強堆積、擠壓形成,覆蓋著厚厚的灰白色塵埃(是那些香灰)。在這片廢墟平臺的中央,歪歪斜斜地矗立著一張巨大的、黑沉沉的東西。
是那張柜臺!
白七爺那張寬大的、黑沉沉的柜臺!
它竟然沒有被完全摧毀!雖然邊緣碎裂,布滿裂痕,其中一條桌腿明顯短了一截,用一塊巨大的、刻著符文的黑沉門板殘骸勉強支撐著,但它依舊頑強地立在那里,如同這片死亡廢墟中最后的王座!
柜臺后面的空間,被一面相對完好的、巨大而歪斜的殘墻勉強遮擋著,形成一片更深的陰影。
白衣鬼差提著油燈,停在了這張歪斜的柜臺前。他側(cè)過身,用那雙空洞死寂的琥珀色眼珠看著我,干澀平板的聲音再次響起:
掌柜……請……
那股冰冷的牽引力將我推到了柜臺前。
我的意識體站在柜臺外,面對著這張布滿裂痕、散發(fā)著濃重腐朽氣息的龐然大物。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沉重、以及……一種詭異的、令人作嘔的熟悉感撲面而來。仿佛有無數(shù)的哀嚎、詛咒、絕望的交易,早已浸透了這張木頭的每一個紋理。
就在這時,柜臺后面那片深邃的陰影中,突然亮起了兩點幽光!
兩點渾濁的、凝固的、毫無生氣的……
琥珀色幽光!
如同黑暗中蘇醒的毒蛇之眼!
一個干枯、沙啞、帶著濃重腐朽氣息的聲音,從那片陰影深處幽幽響起,每一個字都像銹蝕的鐵片在摩擦:
新來的……坐吧……
這聲音……是白七爺!他沒死透!他還在這廢墟里!
巨大的驚恐瞬間攫住了我!意識體劇烈地波動起來,幾乎要潰散!
然而,不等我做出任何反應(yīng),一股更加強大、更加冰冷的意志,猛地從柜臺深處那片陰影中爆發(fā)出來!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地將我的意識體按向柜臺后面——那張屬于掌柜的位置!
呃啊——!
無聲的慘嚎在我意識深處炸開!我感覺自己像一團被強行塞進冰冷模具的爛泥!無數(shù)破碎的記憶、冰冷的規(guī)則、滔天的怨念、以及對清算的渴望……如同冰冷的鋼針,瘋狂地、粗暴地刺入我的意識核心!
視角在強行切換!
柜臺外那模糊的我的視角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柜臺后那片陰影的視角!
我坐在了一張冰冷、堅硬、仿佛由萬年寒冰雕成的椅子上(或許是白七爺那把太師椅的殘�。�。眼前,是歪斜柜臺的臺面,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燼�;覡a中,半埋著一些東西——
一支筆桿開裂、筆頭朱砂早已干涸凝固的……毛筆。
一個邊角碎裂、空空如也的……硯臺。
還有……半截斷裂的、顏色暗沉如凝固污血的……竹牌碎片。碎片上,一個模糊的李字,像一道猙獰的傷疤。
我的目光或者說意識感知緩緩抬起,越過布滿裂痕的柜臺邊緣,看向外面。
灰霧彌漫的廢墟中,白衣鬼差依舊提著那盞青銅油燈,如同忠誠的守墓人,靜立在柜臺前。他那空洞的琥珀色眼珠,此刻正仰視著柜臺后的陰影——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我。
而在更遠處,在那片崩塌的、如同巨獸殘骸的廢墟深處,那些星星點點閃爍的詭異光點——幽藍、慘綠、暗紅……開始變得躁動不安!它們?nèi)缤惑@醒的螢火蟲群,在灰霧和廢墟間飄忽不定地游弋、聚集,隱隱形成了一道道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輪廓!無數(shù)充滿貪婪、怨毒、絕望、哀求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沖擊著柜臺所在的區(qū)域!
它們……在等待。
等待新的掌柜。
等待新的……清算。
一個冰冷、沙啞、帶著無盡腐朽和漠然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從我現(xiàn)在的意識深處響起,仿佛這具掌柜的軀殼在自行發(fā)聲,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透了當鋪的規(guī)則與貪婪:
當鋪……重開……
典當……繼續(xù)……
第一個……
我的意識在瘋狂地掙扎、嘶吼、抗拒!我不要當這個鬼掌柜!我不要清算!放我出去!
然而,那冰冷的掌柜意志如同最沉重的枷鎖,死死地壓制著我。我的目光被強行牽引,緩緩掃過廢墟中那些躁動的、由光點組成的模糊人形……
最終,不受控制地,釘在了其中一個……閃爍著微弱紅光、輪廓依稀透著一絲熟悉的……人形光影上。
那紅光……像極了李三竹牌上最后的光芒……
那個冰冷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非人的殘忍和程序化的漠然,再次從我的喉嚨(如果這具軀殼還有喉嚨的話)里發(fā)出,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灰霧廢墟中:
……李三……殘魂……
典當……陽壽二十載……
當期……三日……
時辰……已至……
本息……兩清……
隨著這如同最終判決般的話語落下,柜臺前靜立的白衣鬼差,緩緩抬起了他那只慘白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枚東西。
一枚邊緣鋒利的、閃爍著幽暗金屬光澤的……巨大銅錢!錢幣中心,并非方孔,而是一個扭曲的、如同黑洞般的漩渦!
鬼差那空洞的琥珀色眼珠,轉(zhuǎn)向廢墟中那個閃爍著紅光、屬于李三殘魂的光影輪廓。他手臂一揚!
咻——!
那枚邊緣鋒利的巨大銅錢,化作一道凄冷的幽光,無聲無息卻又迅疾如電,瞬間劃破濃稠的灰霧,精準無比地射向那個紅色的光影!
沒有聲音。
沒有慘叫。
只有那枚巨大的銅錢,如同最殘酷的鍘刀,毫無阻礙地、徹底地……穿透了那團代表著李三最后存在的紅色光影!
紅光,如同被戳破的氣泡,猛地向內(nèi)一縮!
然后……
噗!
無聲無息地,徹底潰散!
化作無數(shù)細碎的、暗淡的紅色光點,如同風中殘燼,在冰冷的灰霧中飄散、湮滅……
最后一點微弱的紅光,如同絕望的嘆息,在徹底消失前,似乎……朝著柜臺的方向,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然后,便是永恒的虛無。
李三……徹底消失了。魂飛魄散。
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冰冷麻木感,伴隨著一種詭異的、非我的滿足感,如同瘟疫般在我的意識深處蔓延開來。
清算……完畢……那個冰冷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毫無波瀾。
白衣鬼差收回了手,掌心空空如也。他重新垂手侍立,如同從未動過�?斩吹溺晟壑椋匦伦⒁曋衽_后的陰影——注視著被囚禁在這掌柜軀殼中、目睹了摯友徹底湮滅而目眥欲裂、靈魂卻在無聲尖嚎的……我。
廢墟深處,那些其他閃爍的光點人形,似乎因為這殘酷的清算而短暫地沉寂了一瞬,但隨即,它們的光芒變得更加混亂、更加躁動!更多的貪婪、更深的怨毒、更強的絕望意念,如同實質(zhì)的寒潮,瘋狂地涌向這歪斜的柜臺!
新的典當……在無聲地渴求著。
新的清算……在冰冷的規(guī)則下等待著。
而我,被囚禁在這冰冷的掌柜軀殼中,意識在絕望的深淵里瘋狂掙扎、嘶吼,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那盞青銅油燈昏黃的光暈,映照著這片永恒的灰霧廢墟,映照著歪斜的柜臺,映照著鬼差慘白的身影,也映照著柜臺后那片深邃的、囚禁著我的陰影。
典命當鋪,重開了。
而我,成了它新的……囚徒與執(zhí)行者。
冰冷的灰霧無聲地翻滾著,將這片廢墟,連同其中永恒的絕望與清算,一起淹沒在無邊的死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