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行走在半道上（五）

    我把他用松毛蓋好，正想走呢，只聽“哎喲”，回頭看，他呼啦撥開松毛，伸了個懶腰，跟沒事一樣坐了起來。我也沒看到他用什么功夫，那些松毛都紛紛亂飛，身上的泥土也像雨滴，四射而出，周維炯說，我以為詐尸，趕緊磕頭，還說，師父，你就安心去吧，別嚇唬我一個孩子，我也是看你可憐才背你到這兒來的，這么整，可都是為你好呀。

    哈哈哈，看你個熊樣，一定嚇得不輕，周德懷開心大笑。

    可漆樹美緊皺眉頭說，這老頭子，咋嚇唬孩子呢，當(dāng)時也不說，嚇掉魂沒有？

    哪呢，周維炯繼續(xù)說，我說，你雖說是出家人，可還有我呢。我回家找鐵锨，好好給你安葬，再給你燒幾刀紙錢，到那邊再也不用出家了。因為他的穿戴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和我們一樣，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和尚還是道士。我說的出家人，含蓄說的，實際上就是要飯的。

    那人聽了，一時茫然，盯了我一會兒，哈哈大笑說，你這孩子，令我感動，這樣，你既然喊我?guī)煾�，那我就收你做徒弟吧�?br />
    我說，我們這兒對待路人，都這樣叫的，不是真師父。

    那人說，我也不想做你的真師父。

    既然是這樣，我說，那好吧。但是師父，你為何要收我做徒弟呢？

    他說，你這人心善呀，我們出家人看中的就是這個，也算緣分唄。

    后來呢？漆樹美問。

    后來？后來他把我?guī)У桨自贫�。那個洞我太熟悉了，就不描述了。他說他就住在這里，也就是洞主了。他對我說，你要向我保證，學(xué)得的拳腳不要輕易傷人，特別是不要傷及無辜。

    我說，規(guī)矩就這一條？

    他說，多了沒用，一條能做到就能成佛了。

    此時我才知道他是和尚。后來，他告訴我他的名字，還說，從嵩山到這兒就被這里的景色迷住了，多住了些時日。過些時日還走。那天在山上坐禪，聽到山下有聲音，又聽到你求姓漆的，就知道你這孩子與我有緣。

    他還說，緣分不分先后，只要有緣，就一定能再見。我從金剛臺那兒過，那地方挨縣城，是個好山，叫金剛臺，聽起來佛印重，就是緣，我就挪不動步子了。那地方，洞特別多，山上野果也多。

    師父說著，我盯著，想象著，神往著，問，師父，我是你的徒弟了，那我要是打死兔子狼呀野豬呀，算不算殺生？

    他說，算，但是，要看你是誰？

    我說，我是誰？你是周維炯呀，小名叫癟頭呀。

    他不說話，看著我，就這樣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在等待什么。

    我丈二和尚愣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我哈哈大笑說，師父，我懂了。

    我們師徒一場，還真的是緣分，你比那個陳培義聰明，只不過你杠，寧折不彎，按說是好事，但是，這世道能容你？所以，你要學(xué)會變通，不注意，不好好思考師父我說的話，將來要吃虧，這也是為師我擔(dān)心的喲。

    陳培義，哪個？我問。

    他比你還小，住在哪兒，不知道，師父說，但是，我與他有緣，也收了他做徒弟。

    哦，巧了，你也是裝死遇到他的？

    哈哈，不是。為師也不是裝死。我在打坐。你呀你，我雖說處在練功狀態(tài)，但是，我還有氣息呀。你也太粗心了，只要探探我的鼻息，也不至于如此。

    探了，沒呼吸呀。

    沒呼吸？師父說，哦，忘了，我在閉息，你探不到。

    陳培義，你是咋遇到他的？

    當(dāng)時，金剛臺半山腰有個木橋，看見那孩子正在木橋下逮娃娃魚。橋下是小溪，溪旁是水氹子，因為斷流，小溪干了。娃娃魚都躺著，一蹦一跳的。陳培義見了，就把娃娃魚收拾一下放進(jìn)有水的氹子里。

    師父說，本來，我是過橋的，走到橋中間，有一只娃娃魚咕咕叫，我心撲通亂跳，低頭一看，是個七八歲的小孩。那小孩光頭，前面露一撮毛。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他叫啥，就喊：一撮毛。沒算到他抬頭笑。那張臉，稚嫩，帥氣。笑了后說，師父，山里蛇多，得過細(xì)。就這么一句，我覺得緣分到了，就收他做了徒弟。

    師父又說，算一算，你倆也有緣，將來還會走到一起。再說了，此人福大命大，你得照他學(xué)，特別是你那性子，是個缺陷。

    該回家了，周維炯拿著他爹寄來的信，回憶著。

    那夜，山里特別靜。

    坐在當(dāng)院矮墩上，看深邃的夜空，星星都在翻著眼睛，月姥姥像爹磨出的豆腐腦，在天上晃悠。

    英子長大了，個頭已經(jīng)齊我耳根了，那張臉，白凈了。我沒走出去，估計外面的姑娘也沒英子好看。

    哥，咋這么靜呀？

    都睡了，連土匪也安靜了，除了那些閑不住的蛤蟆，還有那不知疲倦的流水，就只有那蒼白無情的一輪明月了。

    你到武漢，武漢在哪兒呀？

    我也沒去過，不過，表哥他們是第一批，回來說，在西南�？�，我指給你看，看到?jīng)]，月亮正朝那兒跑呢，月亮跑的方向就是武漢的方向。

    那地方好玩嗎？

    好玩呀，書上說，有黃鶴樓，還有人在樓上題詩，什么“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呸，呸，呸，太不吉利了，哥，我呸了三口，事不過三，把不吉利的東西都“呸”走了。

    呵呵，還有這個道道……我還是繼續(xù)介紹吧。武漢是三鎮(zhèn)，三足鼎立，相互之間，隔水，只能船渡。

    黃鶴，那是鳥，到處飛，當(dāng)然是一去不復(fù)返啰。哥，你可不能學(xué)黃鶴，要是那樣，我會想死的。

    你這小妮子，盡胡思亂想。

    不過嘛，我長這大還沒坐過船呢，要是能去，我真想看看，不說坐船，就是看看，死也值了。

    呸，傻妹子，咋一口一個死呢？我先去探路，有機(jī)會了，再帶你去。

    嗯，這還差不多。我聽說，那地方總打仗，有這回事兒沒有？

    武漢，清政府時有個夏陽保衛(wèi)戰(zhàn)，聽說打得挺激烈；今年，國民革命軍攻占武漢，傷亡大。也正因為國民革命軍占領(lǐng)武漢，才讓我們?nèi)�學(xué)習(xí)。國民革命軍打武漢時，最缺的是兩樣：一是止血藥；二是護(hù)士，也就是醫(yī)生。有多少好青年負(fù)傷了，就因為沒及時治療，死了。哎，那些當(dāng)兵的，可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喲。

    是嗎？我咋聽說你們這次也要參加什么黃埔呢？

    是呀，只不過我們是自愿的�，F(xiàn)在，太平了，去上學(xué)，學(xué)得本領(lǐng)，回來保衛(wèi)家鄉(xiāng)呢。

    太平，太平了還保個屁？你保衛(wèi)，說明還不太平。不說遠(yuǎn)了，就說近的，這山上的土匪，那些地主惡霸，能讓天下太平嗎？

    英子長大了，懂事了。你說得對。我走了，你在家除照顧爹媽弟妹外，還要積極上進(jìn)，等我回來，給你找個好婆家，你再也不受罪了。

    英子斜視一眼，嘴一翹，傷心哭了。英子一邊哭一邊說，不要嘛，我誰也不要嘛，我就要癟頭。

    別鬧了，我是你哥。

    哥，你都還沒娶親呢，咋操起我的心了？說著，小英子一頭擂到周維炯的懷里。

    來這里上學(xué)，雖說不長，我又要回去了。黃鶴樓，武漢三鎮(zhèn)，英子可都沒看過呀。唉，隔山隔水并不是問題，最主要是亂，到處都是土匪，再咋說，也走不到這里呀。

    周維炯把信拿在手里，直愣愣在那出神。

    周維炯是農(nóng)歷二月初接到他爹的信的，當(dāng)時，正從農(nóng)講所回宿舍，與他一起來的還有漆德坤、崔海天、吳云志，都是筆架山農(nóng)校的，都是老鄉(xiāng)，也算一個小團(tuán)體，談得來，很抱團(tuán)，有什么信息，大家共享，有什么問題一起討論。這不，周維炯得到一個消息，說是黃岡陳策樓辦了一個農(nóng)講所，都是有學(xué)問的人在那講課，于是，一喊，都來了。

    吳云志說，那個大高個，四方臉，總留偏頭，好像有一肚子學(xué)問的，叫什么？

    毛潤之。

    干啥的？

    是個教員，聽說教過書，還到過北京，一肚子學(xué)文，說話也幽默，講得道理好深刻呀，漆德坤說，我很佩服他，還有那個姓惲的，總是講農(nóng)民，講得挺深刻的，有些道理，真是聞所未聞呀。

    說實話，我真算開闊了眼界，崔天海說，這個陳策樓，真氣派，兩層樓，這么大，聽說是個大地主，這個地主姓陳吧，真是咱大別山人的榜樣，不為錢不為利，把自家的樓房拿出來辦學(xué)校，不簡單。

    你看你，大驚小怪，吳云志指著漆德坤說，他爺爺，你知道不？叫漆祖奎，清末秀才，就把自己的樓房拿出來辦學(xué)校，叫明德中學(xué)，在商城，那可是首屈一指的，比縣高中什么雩婁高中好出名。

    那可不一樣，漆德坤插話說，我爺爺辦學(xué)，還是舊思想，也就是說，他講的都是封建思想。他老人家雖說很開明，但是，辦學(xué)宗旨還是為漆家子弟，讓他們都成為飽讀之士，將來金榜題名，做官發(fā)財，繁衍子孫，為漆家光大門楣�？蛇@個陳策樓，我聽說是老陳家少爺叫陳潭秋的辦的，主要對象是農(nóng)民。當(dāng)然，我們這些人來學(xué)習(xí)來聽講，他們還是歡迎的。但是，你仔細(xì)聽聽就知道，講的都是為農(nóng)民好，為民族好，為國家好，這個格局，可不是一般的高，一般的大呀，想一想，與那個張載的什么橫渠四句，為天為民為往圣為萬世有一拼，說實話，這種站位，不是大清遺老遺少所能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