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下)
“韓岡?”徐疤臉扭頭看了看黎清,又轉(zhuǎn)了回來,“你叫韓岡?”
“在下正是�!�
徐疤臉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驚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沒有任何改變。徐疤臉看著奇怪,指著他問韓岡:“是你的熟人?”
“不,從來沒見過!”韓岡說得是實話,但他輕易的就能推斷得出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應(yīng),還有聽到自己名字后,齊獨眼仿佛看到扒光了毛的鴨子在天上亂飛的表情,韓岡若還不能將事情推測個八九不離十,就太對不起自己的頭腦了。
一陣泡過熱水澡后的輕松感傳遍全身,韓岡心頭如釋重負(fù)。自出秦州以來,遮在頭頂上的陰云終于散去了大半。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到這里應(yīng)該就用盡了�;貓�(zhí)在手,齊獨眼已經(jīng)失去了對付自己的最為有效的武器。縱然他在甘谷城還有一點小勢力,可要想如愿整死自己,再難找到名正言順的借口。只要還在甘谷,自家的人生安全,就不需要再擔(dān)心。
……………………
辛苦了數(shù)日,一切終于有了了局。韓岡站在街中,心中卻有些茫然。他帶著手下的民伕將軍資運送到齊疤臉指定的位置后,民伕們已經(jīng)被安排去了夫役營。韓岡也是同樣在夫役營中有個床位�,F(xiàn)在手上拿到了回執(zhí),去夫役營睡上一覺,等到明天就可以啟程回家……
可這是最差的選擇!
回到家后又能做什么,陳舉也許會被王韶干掉,但更有可能安然無恙:對付根基深厚的陳舉,就算是經(jīng)略司機(jī)宜也要安排籌劃,征得經(jīng)略使李師中的同意,這肯定需要時間。那時怎么辦,去接受的包扎肯定要強上不少�!�
“三哥!沒哪個隨軍大夫會給民伕治��!”王舜臣與韓岡前后腳進(jìn)屋來,正好聽到韓岡的話,“傷病營就連著化人場、亂葬崗,進(jìn)去染了疾疫,幾天就會沒命�!�
此時軍中已經(jīng)有了醫(yī)院的雛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個地方,以便醫(yī)治。不過為了治病的方便只是個借口,主要還是擔(dān)心傷病員的哀嚎,會影響到軍心。因為由太醫(yī)局派出來的醫(yī)官,通常只為官吏們服務(wù),并不會惠及民伕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伕得病后,都是苦挨著,最多也只能得到幾個親近好友的照顧。由于那些親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檢,病人和傷員得到的照料也是時有時無,多半還是等死。
見王舜臣糊里糊涂的一進(jìn)門就拆自己的臺,韓岡立馬瞪了他一眼,這事難道他不知道?就是沒有醫(yī)生才好��!
王舜臣被這么一瞪,脖子便是一縮,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
韓岡走過他身邊,扯著他往外走:“先去傷病營看看再說,萬一有著醫(yī)官,也好讓他診治一下。如果如王兄弟你所說,沒有大夫給人診治,那就更要去看看!”
帶著幾名傷員到了城南傷病營。不同于外界的喧鬧喜慶,破敗的營地陰森寂靜。營房內(nèi)看不到一個醫(yī)官,只有上百名傷卒面容呆滯的躺臥在幾間營房的通鋪上。充斥于耳中的盡是傷病員的哀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
遍地是膿血和污物,還有老鼠和蟑螂的尸體,可以看出,甚至自冬天開始前,傷病營就完全沒有打掃過。正如王舜臣所說,這座傷病營,直通的是化人場和亂葬崗。只站在其中,韓岡就覺得自己壽命便已縮短了許多。
四個有傷的民伕惶惶不安,向韓岡懇求道,“秀才公,不能把俺們留在這里。俺們又沒大礙,能趕車,能走路,帶俺們回去罷!這里都是救不回來的死人……”
“誰說的?”韓岡聲音莫名提高,打斷了四人的話,“只要用心照顧,除了傷太重的,又有誰救不回來?!”
韓岡的聲音驚動了茍延殘喘的傷兵們,他們一個個抬起頭來,望著莫名其妙來到營中的幾個陌生人,眼中都是疑問:
他們到底想做什么?
韓岡挺直了腰桿,迎上數(shù)百道疑惑的視線,音量又大了數(shù)分,“誰說在這里是等死!”
……………………
“韓三哥,你真的要留在這鬼地方?”
王舜臣已經(jīng)在傷病營中待了一夜,他看著韓岡找來了民伕,指揮著他們和傷員們的同伴一起清理營房,換洗被單,又一個一個的給傷員們清理傷口。但他還是弄不清韓岡為什么要這么多事。
“這是王兄弟你第三遍問這句話了!”韓岡頭也不回,專心致志的給一名肩頭中箭的傷員更換繃帶,一夜過來,傷員們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疑惑雖不減,卻多了許多感激,“我的回答還是一樣。既然讓韓某看到了,我又如何能走得心安理得?”
無視周圍傷員怒目瞪來的視線,王舜臣仍苦口勸著韓岡:“這真不是三哥你的差事�。 �
“仁者愛人,此是儒門之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家之語。無論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講一個仁字。眼看著這些傷員重病待死,如何不救?與差事又有何干?”韓岡回頭,一夜未睡的他臉上露出了一抹略顯疲憊的笑容:“必先助人而人助之。你出力幫他人,他人日后也會幫你!”
韓岡不避污穢,親手用鹽水給傷員清洗干凈傷口,撒上一些放在營房中、不知有效無效的金瘡藥,再用干凈的細(xì)麻布小心的包扎上,“凡事但求一個仁心,至于別的什么,倒沒必要去計較了。”
韓岡留給王舜臣的印象是果決狠厲的性子,才智過人的頭腦,喝酒時豪爽大氣,被人羞辱時脾氣則會變得很暴躁。但一直以來,王舜臣都沒想過,韓岡竟然還有一顆仁愛起來就有些婆婆媽媽的娘們兒心——用文人的話說,就是婦人之仁。
王舜臣不知這樣形容韓岡到底對不對,但在他想來,等先回去交了差事,再來救人也不遲��!能救些傷病的軍漢是好事,王舜臣也被韓岡救治過,當(dāng)然不會覺得救人是壞事,可何苦把自己搭進(jìn)去。
他不是沒猜測過,韓岡如此是不是有著另外一層用意在,可王舜臣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透。他煩躁的抓著頭,在營房中隨著韓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盡管在職事上與韓岡全無瓜葛,但王舜臣覺得韓岡不走,他也不該走,卻不得不在這里心煩意亂的等著韓岡回心轉(zhuǎn)意,打道回府。
又給一名傷兵換過繃帶,韓岡直起身子,反手捶了捶腰。一夜過去,他彎著腰給傷員換繃帶不知多少次,又在營中走來走去,腰腿幾乎都沒感覺了。回頭一看,王舜臣竟然還跟在身后。
“王兄弟,你還是先回秦州復(fù)命去,留在這里耽誤事啊……”
王舜臣很堅定的搖搖頭,“一起來的,當(dāng)然要一起走。俺豈是那般沒義氣的人?”
韓岡見狀,扯著王舜臣走到門外,“王兄弟,不是為兄不想走,實是走不得。王機(jī)宜要對付陳舉還要一些時日,現(xiàn)在回去,那是正撞在槍尖上……”
“三哥欺我!你何曾懼過陳舉半分?!”王舜臣不是沒想過韓岡不肯回秦州,是為了要躲著陳舉。但這一路過來,看韓岡的表現(xiàn),反過來還差不多。
“跟陳舉斗,我的確不懼。但陳舉畢竟勢大,跟他斗我是在刀尖走路,保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挨上一刀,夜里也難睡安穩(wěn)�!�
王舜臣看著韓岡滿眼的血絲:“在甘谷城就能睡安穩(wěn)了?”
“我現(xiàn)在就睡,你說有沒有人能在這里謀害我?”韓岡一句反問得王舜臣啞口無言,又道:“你回去后,先去拜會王處道。有他引薦,王機(jī)宜必然會信用于你……”
“就像前日王衙內(nèi)引薦三哥你?王機(jī)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沒力氣搭理!”
“別犯渾!你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谷,你的前路卻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你和趙子漸,王機(jī)宜肯定都會重用!”韓岡的聲音嚴(yán)厲起來,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嚴(yán)。
王舜臣是武夫,王韶身邊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過王舜臣還能結(jié)交到吳衍,王韶肯定不會放過的。至于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韓岡也看得出來——只不過王機(jī)宜要先給個巴掌,才會塞顆棗過來。韓岡對巴掌沒興趣,那顆棗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雖然不笨,但人情世故上絕比不了活了兩輩子的韓岡,他抓著頭:“俺怎么想不明白�!�
“日后便知,現(xiàn)在說了就不靈了。聽我的,你回去了自然知曉�!�
&:雖然王韶吝惜一個官職,但韓岡照樣能憑著自己的才能打開個出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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