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二)
【不是說青苗貸不當取利息嗎?”
程顥笑道:“這不過是進二退一之法。雖然是說不當取利息,但此事官家絕不可能答應,只求能少收一點就可以了。世間事本是如此,求之為十,通常也只能得之三四�!�
張戩覺得程顥妥協(xié)得太多了,不過他知道他表侄的性格便是如此,也不與他爭論青苗貸的話題。另挑話頭:“呂獻可【呂誨】前歲曾言,王介甫‘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誤天下蒼生者,必斯人也,如久居廟堂,無安靜之理�!斎眨抉R君實還說‘未有顯跡,盍待他日’,如今觀之,呂獻可一條條說得還有錯嗎?只恨呂獻可沒能早將安石逐出朝堂,讓朝野不安如許�!�
程顥閉口不論,并不附和。去歲呂誨任御史中丞,以十條大罪攻擊王安石,不止說王安石‘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而且還說他‘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赏醢彩瘎倓�?cè)螀⒄B半年還不到,變法才開始,如何能犯了這么多的罪行?
而且其中還有一條,說得是一小臣章辟光上書,勸趙頊把已經(jīng)成年的弟弟岐王趙顥遣出宮去,因而惹怒了高太后,要將其治罪。王安石支持章辟光,反對治罪,但呂誨卻借機攻擊王安石是離間兩宮,朋奸附下。這樣的說法有些太過了,程顥看不過眼。章辟光勸天子將成年的弟弟遣出宮去,哪有什么錯?成年皇子都不宜居于禁中,何況親王?
這都是御史慣常做的,攻擊宰執(zhí)以博清名,即便輸了,也不過是到京外任幾年官就回來了,一點后患都沒有,反而每每因此而升官,哪個不愿?程顥卻是不喜歡:“呂獻可只是碰上了而已,他彈劾宰執(zhí)多少次,也不過碰上了三兩次。御史正言,當是論事不論人。朝廷設諫官,拾遺補闕那是沒問題,但以言攻人,卻非應有之理�!�
張戩反駁道:“既如此,何必讓御史有風聞奏事之權(quán)?”
“風聞奏事不是妄言妄語�!�
他們兩人已經(jīng)為了如何做御史爭論了許多次,每次都沒爭出個結(jié)果。程顥看似溫和,其實甚為固執(zhí)。他任御史里行一年多來,從來都是就事論事,從沒有對同僚進行人身攻擊。
趙頊曾經(jīng)問他何以為御史,程顥則回答道:‘使臣拾遺補闕,裨贊朝廷則可,使臣掇拾群下短長,以沽直名則不能�!�
趙頊很喜歡這樣性格的臣子,多次留下他來深談,甚至有幾次拖到了中午之后,讓服侍趙頊的內(nèi)臣抱怨說他‘不知官家未曾用膳?’
因為程顥是這樣的性格,盡管他對王安石提出的新法令有些不以為然,但新法中對的承認,錯的指出,并不會一口否定。也因如此,一力反對新法的張戩,就對程顥的態(tài)度有所不滿,
可張戩拿程顥沒法,辯論不是對手,就算偶爾占上風,可看到程顥那副永遠都是平和淺淡的笑容時,就沒有了勝利的感覺。程顥的笑容,就像一個性格平和的老先生,看到頑皮的小孩子時,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夾雜著些許無奈些許戲謔的溫和笑意,一點也不像跟自己年歲相當?shù)臉幼印?br />
張家的一個老仆,這時進來遞上一張名帖,“稟御史,外面有位小官人,說是校書的弟子,今次因事入京,便來拜上校書�!�
“大哥的弟子?”張戩伸手接過名帖。
程顥看了一眼封面:“弟子韓岡?是子厚表叔門下的哪一位?”
“韓岡?”張戩念著名字,“好像是有這個人。年歲不大,個頭蠻高。表字喚作玉昆,玉出昆岡。家世挺普通,但比誰都用功�!�
韓岡這個名字他真的耳熟,模模糊糊的有些記憶。張載的弟子他幾乎都見過。前次回鄉(xiāng),雖然呂家兄弟走了兩個,游師雄也考上了進士,但其他弟子皆打過照面。韓岡當時雖然不顯眼,但見了多次,總是能留下些印象。
“請他進來吧�!睆垜鞂掀驼f道。
“不知是趕考,還是入京求學的?”程顥隨口問著。
“趕考的去年就該來了,若說是入京求學……”張戩想了一下,又搖搖頭,“國子監(jiān)收人也不會趕在禮部試前�!�
很快,老仆引著兩個人轉(zhuǎn)過庭前照壁。張戩和程顥站起身,就在廳內(nèi)相迎。
“天琪先生,伯淳先生。”韓岡在張戩、程顥面前拜倒,“末學晚生韓岡,拜見兩位先生�!�
程顥、張戩兩人,韓岡都不是第一次見,甚至都有聽過兩人講學的記憶。只是當時他的前身身處張載的眾弟子之中,并不起眼,也不指望他們能認出自己。
程顥氣質(zhì)純粹,談吐溫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就是對他最好的寫照。永遠都是平和淡泊,無論如何爭論,也不見其動怒急躁。與他交談,頓覺如沐春風。一代理學宗師,詩書醇化氣質(zhì),也是理應如此,卻比他總是一張棺材臉的弟弟要強。而張戩的眼神便利了許多。他二十多歲便中進士,少年得意。又因張載的緣故,而在關(guān)西很受敬重。如今做了御史,故而性格上有些鋒銳。
這邊程顥和張戩兩人看著韓岡,也覺得這位年輕人舉止自如,形容出色,禮儀上也無所缺,沒有一點小家子氣,的確是張載弟子的風范。
略敘寒溫,三人延禮落座,見韓岡欲言又止,心里透亮的張戩便笑道:“玉昆你到得不巧,大兄日前被派去明州查案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那還真是不巧!”韓岡臉上的失望并不是裝出來的,他又欠了欠身:“不過能見到兩位先生,已是不虛此行�!�
張戩問道:“記得玉昆應是秦州人氏吧?今次入京不知為得何事?”
“學生剛剛得薦秦鳳經(jīng)略司勾當公事,今次入京是來流內(nèi)銓遞家狀的�!�
“入官了?!”張戩驚訝之色在眼中閃過,看著韓岡過分年輕的面容,“玉昆你才二十吧?”
“學生剛過十九�!�
“十九就為官……勾當公事,這是連差遣都有了!”張戩的驚訝再也掩飾不住,監(jiān)察御史的常識告訴他,韓岡得到的這項任命并不合法度�!娴倪是假的?’他不由得懷疑起來。
程顥一直沉吟著,這時突然問道:“前日聽說秦鳳機宜王韶、雄武節(jié)判吳衍還有都監(jiān)張守約一起薦了一人,因為年齒不足,而由官家親下特旨……”
韓岡點頭:“正是學生�!�
聽到程顥提醒,張戩也想了起來。若比耳目消息,御史臺在朝堂諸司中可是排前面的。即便是軍情信報,監(jiān)察御史都有資格查詢和過問。官家下特旨給一個從九品選人差遣,在御史臺中,也算是個小小的新聞了,“原來就是玉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