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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４２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五）

    【第三更，紅票，收藏。由于個人原因，從明天開始，更新時間改為零點，十二點和十九點。三更依然不變，只是更新的時間提前�！�

    程禹一愣：“為什么？！”

    “嗨……”劉易一嘆，為程禹的遲鈍，“謀殺自首，可減二等論處的條貫，《律疏》【即《唐律疏議》或稱《永徽律疏》】上可沒有！”

    “��！”程禹頓時恍然。

    韓岡有才學(xué)！現(xiàn)在他們不得不承認(rèn)，這一塊西北來的昆岡璞玉，也許詩賦不成，但經(jīng)義已爛熟于胸，王韶、吳衍和張守約推薦得沒錯。王安石的青眼也沒錯，皇帝的特旨更沒錯！

    既然韓岡才學(xué)如此，就不能再抱著僥幸。不論是千頭萬緒的家產(chǎn)分割，還是證言多矛盾的田產(chǎn)紛爭，都不一定能難得住他。宋承唐律，此時通用的《刑統(tǒng)》根本是成于《律疏》的抄襲，兩人現(xiàn)在都不能保證韓岡沒有看過《刑統(tǒng)》和《律疏》。如果拿出來的案子能用唐律上的條文解決，說不定會正中其下懷。

    但阿云案不同，有傷者，有兇手，兇手還認(rèn)了罪，看似很簡單，但卻有著一個陷阱在里面。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的點了點頭，還沒入官的韓岡，必然會踏進(jìn)陷阱。

    韓岡翹首以待，等劉易和程禹再次回來，他立刻露出如陽光般的和煦笑容。前面的幾道關(guān)那么容易就過去了，最后一題的難度必然不會高。劉、程這兩位韓岡還不知道名諱的流內(nèi)銓令丞，算是他在官場上遇到的最為善意的幾個人之一。對他們，韓岡心中好感大生。

    韓岡臉上燦爛的微笑刺傷了劉易和程禹脆弱的心靈，在兩位令丞的眼里，這位年輕的秦州選人笑容中充滿了惡意的諷刺。劉易心中更恨，將好不容易翻出來的卷宗遞到韓岡面前。

    韓岡拿過卷宗一翻，笑意更盛，感激之情也更多了幾分。正與他猜測的一樣，最后的判案更為簡單，不是繁瑣的家產(chǎn)析分，也不是產(chǎn)業(yè)爭奪，更不是什么無頭公案，而是一樁殺人未遂案，罪犯在公堂上自承其罪，要求對此寫出判詞，寫明罪名、判決結(jié)果，并所引用的法律條貫。

    什么樣的考試肯定能得滿分？————事先知道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考試肯定能得滿分。

    韓岡簡直要笑出聲來了，這就像是高考考試時，發(fā)現(xiàn)所有的考題自己正好都做過，而且連每一題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也了如指掌。真不知是自己的運(yùn)氣，還是流內(nèi)銓的銓試就是這么輕易。

    這樁案子韓岡看過。登州阿云案，即便是以他對律法的陌生，同時一直以來對通行的《刑統(tǒng)》只是泛泛讀過，并未精研，卻也照樣了如指掌。因為這樁案子，直接引發(fā)了變法派與反變法派的一次大規(guī)模交鋒，從而震動了官場。

    就在熙寧元年到二年，一樁鬧翻了整個朝堂的殺人未遂案，確立了‘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這一條律法。如果是普通的士大夫，他們不會關(guān)心刑律。但無論前身今身，皆接觸過此案的韓岡，又哪會不知？

    這一案的案情其實也很簡單：登州女子阿云居母喪期間，因叔父貪圖聘禮將其許配于農(nóng)夫韋高，而韋高本人相貌丑陋、年歲又大，阿云不喜，這位彪悍的山東婆娘遂趁夜持刀將韋高連砍十幾刀。不過婦人力弱，只是將其砍傷。而當(dāng)阿云作為嫌疑人被傳到官府時，不待審訊，她便自吐其實。

    謀殺未遂很好判，依律當(dāng)絞，而阿云不待審訊和用刑便自承其罪，在此時算是自首，依天子早前的敇書當(dāng)減兩等。登州知州許遵判得便是流放。

    只是這判決上到審刑院和大理寺復(fù)核時卻被推翻，因為他們認(rèn)為韋高是阿云丈夫，婦人謀殺夫婿，是犯人倫，屬十惡不赦之罪，依律當(dāng)斬立決。因韋高未死，可減一等，當(dāng)絞。

    而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復(fù)審意見傳到登州后，許遵則抗辯說，阿云是許嫁而未嫁，而且喪期定親違反孝道，在宋律中是要杖責(zé)并斷離的，因此她并非韋高之妻，當(dāng)以‘凡人’論，也就是沒有關(guān)系的普通人論處，許遵堅持原判。

    大理寺這時又說，阿云在孝期結(jié)親，是違律為婚，更當(dāng)加罪一等，同時在《刑統(tǒng)》中，有‘于人有損傷，不在自首之例’這一條，不承認(rèn)阿云算自首。

    為了這件事，許遵和大理寺打起了筆墨官司，繼而又驚動了整個朝堂。趙頊讓刑部復(fù)審，而結(jié)果是支持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判決——絞刑。而許遵仍然不服，堅持己見。

    趙頊新登基不久，無法做出決斷，遂同意讓兩制以上的高官一起參與討論。王安石支持許遵，而司馬光則支持大理寺、審刑院和刑部的決定。他們各自身后都有一批支持者，互相之間由辯論變成了爭吵，簡單的刑律斷案，一直吵了一年多，到了新法開始推行，又漸漸變成了變法派和反變法派之間的政治【和諧】斗爭。

    而當(dāng)刑事轉(zhuǎn)為政治后，其結(jié)果便不是靠法律來判決了，王安石正得圣意，所以最后阿云被天子特赦，不是斬，不是絞，也不是流，更沒有杖責(zé)，名義上是編管流放，實際上接下來的大赦就讓她直接放歸鄉(xiāng)里。同時，‘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這一條出自趙頊敇書的律法，就壓倒了《刑統(tǒng)》中的條文，成了通行世間的法律。

    對于阿云案，韓岡的看法是與許遵差不多。阿云是在母喪期被其叔父聘于他人，所謂的未婚夫婦關(guān)系是非法的，不當(dāng)承認(rèn)這個關(guān)系。而阿云僅是斬傷韋高，其人未死，她本人認(rèn)罪態(tài)度又好，減刑也是應(yīng)當(dāng)。

    這樁案子在朝堂上鬧了整整一年還多，發(fā)給地方的朝報也刊載了判決的結(jié)果。普通人看不到朝報，就連縣一級的官員都看不到——朝報一般只下發(fā)到州中——但韓岡的老師張載卻是渭州軍事判官，他能看到，也讓學(xué)生們討論過這個案件，韓岡當(dāng)然也參加了討論。同學(xué)們的看法不盡相同，去問張載，張載則用筆寫了個‘仁’字，沒有直接回答。

    等到重生的韓岡回想起這段記憶，閑暇時又跟王韶和王厚討論過，兩人所持的觀點都與韓岡相同，法令即在，依律行事即可——另外，王舜臣當(dāng)時正好在場，他的觀點則正好相反，也直接粗暴了點——“這等毒婦，打死了事！”

    宋代的法律，屬于成文法，判案者雖說有一定的靈活權(quán)變的余地，但主要還是是依律條判案。既然法令清楚，當(dāng)然好判。而且阿云案前后韓岡也是了如指掌。當(dāng)他再次面對登州阿云的這樁殺人未遂案時，該怎判，甚至判詞該怎么寫，都不是難事——標(biāo)準(zhǔn)答案就在心中。如果考官敢判錯，鬧到天子面前，都是韓岡占理。

    看著韓岡振筆疾書，一行行端正的三館楷書出現(xiàn)在紙頁上。看著韓岡的判詞，劉易和程禹的笑容漸漸收起，而臉色則一點點的蒼白了下去。

    ‘怎么可能�。。俊�

    兩人在心中一齊大吼，新近出來的條令，韓岡一介布衣怎么可能知道？他才十九歲啊，怎么可能向積年老吏一樣對法令一概門清？！韓岡的三份薦書中說他殺人、說他救人、說他驚人，就是沒一條提過他能判人！

    ‘該怎么辦？’劉易和程禹面面相覷。韓岡過關(guān)斬將，走得順利無比。這下……該怎么向上面交代。

    “怎么回事？”

    一道洪亮的聲音突然間從門外傳來。話聲入耳，兩人的臉色不再慘白，簡直是泛綠。他們一點點的轉(zhuǎn)回頭，堅硬的頸骨就像久未使用的門軸一般干澀，“陳判銓？！”

    一人隨聲踏進(jìn)廳門。來人干瘦矮小，比韓岡整整矮了一個頭去，而方才那道如洪鐘一般的聲音，卻是出自于他口。瘦小的身體上，面圣所穿的朝服尚未換去。長腳幞頭，黑犀腰帶還有一身代表六七品的綠色官袍，寬寬松松的套了一身。在腰帶一側(cè)，還掛著一個銀絲繡的小腰囊——銀魚袋。

    韓岡躬身行禮，這名瘦削男子便是判流內(nèi)銓事——陳襄。

    陳襄進(jìn)來后，誰也沒理會。先走到桌邊，低頭看了看劉易出給韓岡的試題，又瞥了一眼臉色陣青陣白的兩名令丞，搖頭冷笑了一聲，“難怪！”

    劉易和程禹身子便是一顫，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兩人都很清楚，他們的頂頭上司，判流內(nèi)銓事、秘閣校理陳襄，絕不是好糊弄的人物。在官場上沉浮日久，一些小手段根本騙不過他。要不然，也不會刻意等著他去崇政殿的時候，才把韓岡叫來。

    劉程二人心中哀嘆自家的運(yùn)氣太差，怎么陳襄去了廷對后，還會回來？

    自來少見肯做事的官人，京中百司的判事們，極少聽說他們在廷對之后，還會回本署理事的，多是放羊回家了事。做官本來就是這樣，太辛苦就不是官，那叫吏！劉易和程禹平常有事，也是盡量推給下面的吏員的。

    陳襄又拿起韓岡方才所作的墨義考卷，只一眼，便點了點頭：“字不錯！……就是少了點神韻。多買點金石拓本翻一翻，學(xué)著寫，別做了抄書匠�！�

    韓岡點頭受教。

    陳襄一目十行，放下答卷，又贊了一句：“算是有才學(xué)的。”

    陳襄見多了因為字寫不出來而把筆管咬爛的蔭補(bǔ)官，真的有才學(xué)有心氣的人物，早就去考進(jìn)士或是明經(jīng)了。得人推薦、由布衣為官的人，其實數(shù)量很少，而真有才學(xué)的，數(shù)目更少。他在流內(nèi)銓一年多，加上韓岡，也不過一掌之?dāng)?shù)——這還是包括了蔭補(bǔ)官在內(nèi)。

    看完韓岡的前一張試卷，陳襄徑自坐到了劉易的座位上，問道：“現(xiàn)在考到哪一步了？”

    “……只剩斷案了。”劉易遲疑了一陣，低聲回答。

    “判詞寫好了沒有？”陳襄又問著韓岡。

    韓岡上前，將卷宗和答卷一起呈上：“請判銓過目�！�

    陳襄先翻了一下卷宗，便抬眼掃了兩名下屬。又看了韓岡的答卷，當(dāng)即一聲嗤笑：“作繭自縛！”

    四個字的評語，讓劉易、程禹又漲紅了臉。

    而看到了這一幕，韓岡若還是不明白，那就太愧對自己的智商了。他明白了，也為方才自己的自作聰明而感到好笑，甚至還有一點后怕，幸好劉易和程禹小看了自己。

    陳襄很爽快的拿起筆，在試卷上批了幾個字。抬頭對韓岡道：“恭喜了�！�

    韓岡心領(lǐng)神會，連忙行禮，“多謝判銓！”轉(zhuǎn)過來，又向劉、程二人行禮，“多謝兩位令丞�！�

    直起腰，瞬間放松的心情，一時間讓韓岡忘記了禮儀，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如愿以償，卻不見欣喜，心頭唯有輕松自在：

    “終于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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