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一）
【，另外還附帶了幾份彈劾，都是說了一件事。就是秦鳳經(jīng)略司機宜文字王韶，于前日集七家蕃部之力，一舉擊敗近日頗為不順的托碩部，俘其族長以下首酋百余人。
無論是綏德還是河湟，這兩件事，都是趙頊近年來最為關(guān)心的事務(wù)之一，同時也是朝廷在關(guān)西確定的主要戰(zhàn)略。兩地同時來了捷報，趙頊當(dāng)然心中難掩喜意。
雖然王韶那邊還是被彈劾，說他不守經(jīng)略司之命，私自聯(lián)絡(luò)蕃人。但這個指責(zé)很無稽，因為王韶的職司就是提舉秦州西路蕃部，他能召集到七家蕃部，反而是他為人忠勤職守，行事卓有成效的明證。
故而今日趙頊在崇政殿中，便命他的宰執(zhí)們一起商議該給王韶和燕達什么樣的賞賜——至于郭逵，他的官職已經(jīng)升得太高，都已是節(jié)度留后，總不能因為一場小勝就封他做節(jié)度使。那可是從二品的官位，而現(xiàn)在的兩位宰相都還沒有從二品，郭逵升得太高，對宰執(zhí)們來說也是不想見到的，所以僅是加封他的食邑。
燕達的賞賜很快定下了，雖然文彥博還是酸酸的說了幾句怪話，批評趙頊妄開邊釁：“鄜延自綏德立城以來，日日烽煙不斷。郭逵雖遣燕達破西賊圍城八堡，但西賊敗而不損，不久之后，必然再起大軍�！�
但文彥博如今勢單力孤，原本與他一起拖人后腿的呂公弼最近終于離開朝堂。盡管呂公弼一走，文彥博在樞密院是一人獨大，但到了崇政殿上，形只影單的他，就被王安石壓得喘不過氣來：“西賊連番攻打綏德，又不惜人財物，連設(shè)八堡圍城，由此可知綏德之重，實甲于橫山。西賊即重綏德，我又何能棄之？”
“燕達之賞不必多言，依功賞之制照常賞賚便可�！壁w頊很干脆的加以處斷。燕達的功勞明明白白，沒有什么可說的。
天子下了決斷，文彥博搖了搖頭便不再多說什么了，垂下眼簾，退入班中，仿佛入定了一般，他這么快就宣告放棄爭執(zhí)，讓趙頊都覺得很不習(xí)慣。但少了文彥博的反對，趙頊也覺得輕松了不少。接下來，他又問道：“王韶之功又該如何封賞？”
“此事王韶?zé)o功而有罪！”文彥博又站了出來，六十多歲的老臣，依然聲如洪鐘，沖殺在反對變法的第一線上。
方才在綏德和燕達方面的退縮，本就是為了在王韶和河湟這件事上蓄力。文彥博在朝幾十年，早就是老狐貍褪白了毛成了精。若是每件事都硬頂?shù)降�，天子聽聽就會厭了，下面的話便聽不進去。有些事可以說幾句就放下，這樣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就可以重點攻擊了。事分主次，時分前后，文彥博很清楚今天哪件事可以作為突破口。
“王韶不尊將令，以詐術(shù)取功。向?qū)氁宦封j轄，為其所誆，以至陣前中風(fēng)。此人此事如何可以論功？！”
趙頊倒覺得無所謂，在他看來，王韶拿大張旗鼓的向?qū)氉龌献樱约簠s潛渡古渭調(diào)集蕃部兵馬，打了個托碩部措手不及，這是古之名將才有的智術(shù)，近人罕有一見，是難得的人才。他笑呵呵的說著：“自來兵不厭詐……”
“向?qū)毧刹皇潜�！”文彥博厲聲說著，“王韶為人詭譎，心懷狡詐。軍議中，王韶親舉向?qū)殲橹鲙�，事后卻連夜入古渭，召集七家蕃部。向?qū)氈矣谕跏拢瑓s受此奇恥大辱，再以此事厚賞王韶，非是朝廷優(yōu)待重臣之道�！�
的確，向?qū)氃谮w頊面前也是露過臉的，聽說他被王韶氣得中風(fēng)，趙頊也覺得王韶做得過分了一點，要是能在事先透露給向?qū)殐删洹w頊這么想著，突然自己都覺得好笑。這怎么可能？！兩邊早就跟仇人一樣了，王韶怎么可能透露自己的計劃，向?qū)氁膊粫䴙橥跎厥孛亍?br />
王安石出面為王韶辯解：“托碩部被王韶以七家蕃部合攻，不費朝廷一兵一卒，便俘其族主，漢之班超也不外如是。向?qū)氈�，是其氣量太小，也算不得王韶的錯�！�
“越是得勝輕易，越是得謹慎小心。今次得勝輕易，下次得勝輕易，終有輕易不來的時候。唐明皇便是因為西域?qū)覍掖髣伲浟颂撏馐刂兄�，將朝中精銳盡數(shù)付與胡人，最后至于有安史之亂，馬嵬坡之厄！”
文彥博說得聲色俱厲，他還記得趙頊剛登基時，就穿著一身甲胄跑到曹太皇和高太后面前，問著自己這身盔甲穿得怎么樣。雖然給曹太皇訓(xùn)了一頓，問他天子須著甲的時候，國事又會如何？但這皇帝就是不吃教訓(xùn)，總是想著觀兵四方。
難道‘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為之’這句話沒人教過？不知道一場仗打下來要死多少人，朝廷又要付出多少糧餉？
“兵甲不休，士卒不練，且空餉之多，駭人聽聞。如此弱兵，如何堪用？”文彥博搖著頭，他是樞密使，軍中情弊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所以冗兵要加以編練，汰其老弱，擇其可用者而留之。正如蔡挺近年來在渭州所創(chuàng)將兵法，便是編練士卒、加強戰(zhàn)力的良策�！�
事情哪有這么簡單？！文彥博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可不相信世上會有一道命令就讓士兵變成精銳的策略。他對戰(zhàn)爭的了解，比在列的十幾名重臣，和坐在上面的天子都要多。
仁宗時的貝州王則之亂就是文彥博帶兵平定的。王則是彌勒教信徒，他以‘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dāng)持世’的名義在慶歷七年起兵，占據(jù)貝州，亂了整個河北。朝廷幾次用兵不果，最后不得已，時任參知政事的文彥博自請領(lǐng)軍。
當(dāng)年文彥博出征時，仁宗皇帝很高興的對侍臣說，此戰(zhàn)必勝。以文彥博的‘文’，加上貝州的‘貝’，合起來就是‘?dāng) �，王則必敗啊。但打仗可不是靠一個好意頭就能獲勝，當(dāng)日為了圍堵王則，文彥博和副帥明鎬可是把貝州城用圍墻圍了一圈出來，挖掘地道，又聲東擊西，費盡了氣力才打進去的。
在文彥博看來，趙頊高坐在宮廷里，卻指點著邊疆戰(zhàn)事，實在是不知軍中疾苦，跟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也差不離：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殍。陛下重武好戰(zhàn)，一聞兵戈便欣喜不已，如此日久，邊臣必有投陛下所好者，邊釁再無一日而絕！”文彥博訴說著趙頊重兵事會帶來的后果，他不是在危言聳聽，這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
王安石為官多年，心知文彥博說的也并不算錯。人都是有私心的，一旦看到王韶、郭逵、燕達、種諤等人因軍功而封賞連連，總會有人見獵心喜，想著學(xué)他們一樣，通過邊功來加官進爵。但喝水會嗆死，吃飯會噎死，總不能因此而不吃飯不喝水吧？
王安石再次出頭反駁。說起來這也算是王安石的悲哀，司馬光不在，朝堂諸公就他和文彥博針鋒相對，其他人都是做了鋸嘴葫蘆。而王安石的幾個助手，地位都夠不上站到崇政殿上，即便呂惠卿的崇文院校書一職，也只夠讓他多見天子兩面。
就聽著王安石接著文彥博的話頭，反過去質(zhì)問著：“御西賊為邊釁否？破逆羌為邊釁否？郭逵、王韶皆是秉王命而行威福于邊地，豈是妄開邊釁者？至于他路邊臣妄開邊釁，朝中自有律例在，當(dāng)會依律處置�！�
“王卿所言甚是�！壁w頊一等王安石說完，便立刻點頭表示同意。不想再繼續(xù)這番爭執(zhí)。
但文彥博卻不肯消停下來，他轉(zhuǎn)移話題：“王韶前次欺君罔上。秦州并無一畝荒田，他卻敢妄言良田萬頃。前罪尚未治之于法，豈可賞其微末之功？”
王安石道：“李若愚曾在廣西帥司與李師中交好，王【和諧】克臣又宥于流俗之論，皆不能秉公而言。還請陛下再選派良臣，前去秦州查驗�！�
趙頊想了想，王韶剛立了這么大的功勞，也不便就因妄奏之事深罪于他，既然王韶堅持秦州有萬頃荒田，就還是再派人去查證一番，“荒田墾殖，向來是轉(zhuǎn)運司份內(nèi)事。就讓沈起再去一趟秦州，他是陜西都轉(zhuǎn)運使，去秦州正好名正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