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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4

    這一句哭喊,驚得滿堂寂靜。

    沈硯之手里的玉骨扇啪嗒落地,他慌亂間忙要拉我,壓低了聲音焦急萬分:好卿卿,別鬧了,你快起來。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我拉著孩子爬到了謝氏的面前。

    一下又一下地在雪地里磕頭。

    求嫂嫂開恩,把夫君還給我們吧!

    我抖開包袱里的粗布裙,露出密密麻麻的補丁,鄉(xiāng)里蝗災(zāi)肆虐,孩子餓得啃樹皮......

    滿座嘩然。

    沈硯之沖過來拽我,卻被我甩開衣袖。

    女兒適時哭喊著抱住他大腿:爹爹別趕我們走,鶯歌再也不喊餓了!

    這......鎮(zhèn)北侯夫人驚得用帕子捂嘴,沈校尉,這婦人當真是你發(fā)妻

    此話一出,眾人也都議論紛紛。

    我還道那謝氏是沈校尉正妻,沒想到另有其人。

    看這樣子,謝氏也不是妾。

    你沒聽那夫人喊謝氏嫂嫂么,原來是叔嫂茍且。

    眾人的話傳入沈硯之耳中,他額角青筋暴起:賤內(nèi)瘋癲,驚擾各位......

    謝氏的確是我嫂嫂,家兄戰(zhàn)死三年,她孤兒寡母無人照拂,我便帶入京中,替她安頓打點,也好不負家兄在天之靈。

    至于我和嫂嫂,從未有過逾越之舉。

    沈硯之說得堂皇,眾人也都紛紛倒戈。

    看不出沈校尉如此重情重義,真是孝感動天!

    如今看來,倒是那正妻太小肚雞腸了。

    如今這般我并不意外。

    于是我掀起衣袖,露出猙獰刀疤。

    哭泣聲更為悲戚。

    妾身十六歲嫁入沈家,侍奉婆母七年。

    這些疤,是蝗災(zāi)時割肉放血給婆母續(xù)命留下的!

    我淚眼婆娑看向謝氏和沈硯之:這些時間夫君在哪呢,是沉溺在嫂嫂謝氏的溫柔鄉(xiāng)里么

    滿堂抽氣聲中,謝氏也慌了:弟妹怎能血口噴人我與硯之清清白白......

    那為何三年俸祿盡數(shù)交予嫂嫂

    為何沈府下人都喚嫂嫂夫人

    為何就連昨夜,夫君都留宿與嫂嫂屋中

    貴婦們竊竊私語聲漸大:難怪沈校尉從不帶正妻赴宴......

    聽說謝氏房里夜夜燃著紅燭......

    謝氏焦急萬分,扯了扯沈硯之的衣袂讓他解釋。

    沈硯之皺眉想要阻止我:卿卿,別鬧了,大哥戰(zhàn)死沙場,我實在不忍......

    好個孝感動天。我慘笑打斷。

    既如此,為何母親病逝三月才知為何親骨肉餓得皮包骨頭

    我猛地扯開兒子衣襟,嶙峋肋骨觸目驚心。

    夠了,蘇卿卿!沈硯之面上掛不住,揚手正要打我,卻被一聲怒喝震住。

    沈校尉好大的官威啊。

    5

    玄色大氅掃過積雪,鎮(zhèn)北侯尉遲肅踏雪而來。

    他身側(cè)跟著個錦衣公子,玉冠下眉眼似曾相識。

    竟是鄉(xiāng)里教過我洋文的宋先生!

    宋......我話音未落,便見他食指抵唇。

    尉遲肅擺手示意我起身,目光掃過我們母子破舊的衣裳。

    最后定格在沈硯之的云錦官服上:本侯竟不知,五品校尉的俸祿養(yǎng)不活妻兒。

    沈硯之肩膀顫抖,立刻跪了下去:侯爺,這其中有些誤會......

    什么誤會本候倒要聽聽。鎮(zhèn)北候聲色冷然。

    沈硯之的嘴張張合合,但終究說不出一句。

    他總不能告訴鎮(zhèn)北候,他的俸祿全給了嫂嫂謝氏。

    宋先生適時出聲:這位夫人方才說,沈校尉三年從未歸家

    不知是不是方才跪的太久,我站起身時,腳下一軟,差點摔倒。

    宋先生及時伸手,攬住了我。

    他彎腰扶我時,袖中滑出半塊玉佩。

    我瞳孔驟縮,十三年前我上山采藥,卻偶遇山洪。

    偶然間我救下了一個受傷的錦衣少年。

    沒想到正是眼前的宋先生!

    只是我不明白,為何三年前我在鄉(xiāng)里跟著宋先生學農(nóng)技和洋文時,他從未和我相認。

    我回過神,低頭回應(yīng)。

    大人明鑒!民婦今日冒險前來,實是活不下去了。您看這孩子的鞋......

    我脫掉鶯歌的布鞋,凍瘡潰爛的腳趾引得女眷們驚呼。

    宋先生蹙眉,眼底閃過驚濤駭浪。

    沈校尉,三年不歸家,竟是和嫂嫂在一起。

    鎮(zhèn)北候冷笑,本侯倒要問問御史臺,停妻再娶該當何罪

    沈硯之撲通跪地,官帽歪斜:下官冤枉!是這毒婦......

    毒婦宋先生突然輕笑,看向沈硯之的眼神里充滿了厭惡。

    可我聽說,五年前黃河決堤,是這位夫人帶著鄉(xiāng)親們用血肉之軀堵住缺口。

    六年前,是這位夫人學習農(nóng)技,將地里莊稼的收成翻了一番。

    他轉(zhuǎn)頭看我,卿卿,你本該有更好的生活的。

    沈硯之震驚地看向我,似乎第一次認識了我。

    滿堂死寂中,鎮(zhèn)北候突然對著宋先生躬身:殿下,此事......

    沈校尉。

    被稱作殿下的男人撫摸著玉佩,明日早朝,孤很想聽聽你是如何忠孝兩全的。

    沈硯之面如死灰地癱坐在地。

    謝氏的金釵掉進雪泥。

    宋先生——不,應(yīng)該是當朝儲君。

    他看向我:卿卿,你想要什么,孤為你做主。

    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張口。

    說出了那句我準備已久的話:民婦想與沈硯之和離。

    6

    和離沈硯之跪爬著要來抓我衣角,卿卿你瘋了

    是啊,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

    剛剛我還跪在雪地里求他不要趕走我,現(xiàn)在卻主動要和離。

    鎮(zhèn)北侯府的梅枝簌簌落雪,我望著這個曾讓我傾盡所有的男人。

    眼中再無感情。

    十六歲那年你摔斷腿,我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求來大夫。

    大饑荒時全村逃荒,是我用嫁妝換了最后半袋粟米......

    可你給謝氏買蜀錦時,我們在啃觀音土;你教沈瑄寫字時,我的孩子連《三字經(jīng)》都沒見過。

    我偏開脖子,露出肩膀處猙獰的刀疤,這處刀傷,是替你擋流寇留下的。

    一旁的儲君宋琰臉色暗了下來。

    三年前他教我農(nóng)學時,曾問過這道疤的來歷。

    我那時怕先生憂心,并未多說。

    沈硯之臉色煞白如鬼,他從未見過我這般決絕。

    從前我總以為隱忍能換回真心,此刻卻覺得可笑至極。

    ......

    三日后,朱雀巷最僻靜的院落里,鶯歌捧著新買的《齊民要術(shù)》問我:娘親,太子殿下為何送我們宅子

    我望著滿院農(nóng)具輕笑:因為娘親要教天下人種糧。

    暮色四合時,沈硯之叩響了門環(huán)。

    他官服皺巴巴的,眼下烏青像是幾天沒睡。

    卿卿,跟我回家。他聲音沙啞,謝氏已經(jīng)搬去別院......

    然后呢我攥著鋤頭冷笑。

    我錯了......他突然跪下。

    卿卿,再給我次機會......

    好啊。我指著門外,讓謝氏離開沈府,我便考慮。

    沈硯之聽我提及謝氏,突然暴起:你非要跟嫂嫂較勁嗎大哥的遺孀我能不管

    果然,他還是舍不得。

    我覺得一陣惡寒,鋤頭重重砸在他腳邊。

    沈硯之,你有何資格求我回去

    你可知上月我暈倒在田埂,是瘦弱的宜兒背我回家你可知蝗蟲過境時,鶯歌餓得吃土

    沈硯之踉蹌后退,我捋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燙傷:這是你娘病重時打翻藥爐留下的,她臨終前還攥著你的信!

    沈硯之渾身發(fā)抖,我抓起簸箕里的糠餅砸在他臉上:吃啊!你親骨肉吃了三年的東西!

    沈硯之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許久,他站起身,顫抖著簽下了和離書。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笑出了眼淚。

    前世直到咽氣都盼不到的悔悟,原來這般廉價。

    后來我一心撲在農(nóng)學上,宋琰不忙時,也會來看看我和孩子。

    聽說沈硯之停妻再娶板上釘釘,在朝堂之上被革了職。

    不過這些都跟我毫無關(guān)系了。

    7

    半年后,蝗災(zāi)結(jié)束。

    我?guī)е聦W的農(nóng)技移居京郊。

    宋琰總是抱怨,我住的更遠,他日益繁忙,想見我一面難上加難。

    日子一天天過著,只是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再見到沈硯之。

    那日我荷鋤而歸時,沈硯之就坐在我家門口。

    看上去狼狽至極。

    他看見我,迅速起身,伸手便要牽我。

    我皺起眉頭:你來做什么

    7

    卿卿,我想你和孩子們了。

    沈硯之手里攥著糖葫蘆,衣襟上沾著酒漬。

    曾經(jīng)挺拔如松的武將,此刻佝僂得像條喪家犬。

    我望著他身后空蕩蕩的巷子冷笑:時隔半年,突然想起我們來了

    依我看,是謝氏攀上了禮部侍郎,將你踢趕出來了吧

    沈硯之渾身一震,糖葫蘆掉在雪地里。

    果然,被我猜中了。

    三日前我去采買糧種,親眼看見謝氏打扮得花枝招展,上了禮部侍郎的馬車。

    如今謝氏攀上高枝,自然嫌棄已經(jīng)被革職的沈硯之。

    沈硯之那微薄的月錢,早已無法支撐她奢靡的開銷。

    卿卿,是我錯了......我早就讓她滾了

    沈硯之突然抓住我手腕,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甩開他的手,繞開他進屋。

    沈硯之卻追了上來:卿卿,我已知錯,再給我一次改過的機會。你知道我愛你,當年我給家中寄過多少封信,你難道忘了嗎

    書信我冷笑出聲:三年三十六封家書,無一封問過我和孩子們的境況。

    我舉起鋤頭抵住他咽喉:當年你母親病重,我典當了所有嫁妝,你可知道要跪多久才能多換半吊錢

    你現(xiàn)在告訴我,那些掩蓋你內(nèi)心愧疚的書信,能為我們做什么

    孩子們聞聲跑出來,沈宜撿起地上的糖葫蘆扔進陰溝:沈宜以前沒吃過,以后也不稀罕。

    沈硯之踉蹌后退,第二日卻送來整套《三字經(jīng)》。

    鶯歌將書冊墊在瘸腿的桌角:娘親說女子也能上學堂,太子殿下送的書更好。

    第五日他送來蜀錦襦裙,我當著街坊的面剪成尿布:正好給王嬸家的奶娃娃用。

    再后來,我聽說謝氏被禮部侍郎玩厭了便丟棄了,至于原本允諾的妾室之位,早就消散無蹤了。

    謝氏不服,闖入禮部侍郎家中宴席,結(jié)果卻被

    禮部侍郎家丁打了幾十板子,險些喪命。

    謝氏好起來后,帶著沈瑄又回去找了沈硯之。

    用孩子和亡夫,要挾沈硯之。

    這一次,沈硯之沒有管。

    后來我在東市遇見她時,蜀錦換成了粗麻,正教沈瑄偷錢袋。

    孩子手腕印著青紫掐痕,見到我臉色顫了顫。

    還沒開口就被謝氏拽走了去。

    當夜,沈家傳來爭吵,謝氏尖著嗓子:你不管我們,我就去敲登聞鼓!讓全京城都知道你沈硯之如何苛待烈士遺孤!

    開春驚蟄那日,京兆尹的囚車碾過朱雀巷。

    謝氏戴著三十斤重的木枷,額間刺著詐字。她竟偽造陣亡將士名錄,頂著沈硯之名頭領(lǐng)撫恤金。

    北疆戰(zhàn)死的兄弟都托夢呢。茶攤老板啐道,那毒婦連死人錢都貪!

    謝氏東窗事發(fā),沈硯之也沒逃脫干系,上面下旨,即刻將他流放北疆。

    流放前夜,沈硯之竟偷跑出來,再度敲響了我家的屋門。

    他滿眼期待地看向我:卿卿,北疆有片胡楊林,冬日也能挖到草根。

    沈硯之的眼底燃著最后一絲希冀。

    卿卿,我以前是我糊涂,錯把珍珠當魚目。我知道你能在苦寒之地種出糧食,我們一家人一起走好不好在那里快樂地生活。

    我抓起簸箕里的陳年粟米砸在他臉上。

    沈硯之,我們母子三人餓得吃樹皮的時候,你帶著謝氏和沈瑄在京城享福。

    現(xiàn)在要帶我們吃草根沈硯之,你的良心喂狗都不吃!

    聽聞我的怒罵,宋琰從里屋走了出來。

    下一秒,他高大的身形將我護在了身后。

    沈硯之眼底的希望徹底暗淡下去。

    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宋琰很早便對我有情。

    只是他幾年前微服來到鄉(xiāng)間,尋得我時,我已和沈硯之定了親。

    宋琰沒有與我相認,卻以宋先生的身份,教我農(nóng)術(shù),教我洋文。

    如今我已和沈硯之和離,宋琰不顧自己儲君身份,將我們母子三人安頓。

    如今更是決定放棄皇權(quán),陪我達則兼濟天下。

    在宮中時,他心系天下百姓,是一個好儲君。

    如今他回歸鄉(xiāng)野,陪我耕田種豆,教育鶯歌和沈宜,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夫君。

    宋琰沒有說話,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和眼前慘敗的沈硯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沈硯之看見后愣住了,他的目光盯在我和宋琰交握的手上,許久才說出一句恭喜。

    8

    三月后,宋琰辭去了儲君之位。

    我們在田旁搭起草廬,他執(zhí)犁我播種。

    我還記得那日流放隊伍啟程時,沈硯之突然掙脫枷鎖。

    他撞開草廬的門,看見宋琰正在替我綰發(fā)。

    白玉簪映著朝陽,我鬢間已不見那支桃木簪。

    他望著我案頭的農(nóng)書,突然癡笑三聲。

    曾經(jīng)玉樹臨風的校尉,此刻卻佝僂如八十老叟。

    北疆傳來消息那年,新稻畝產(chǎn)翻了三倍。

    謝氏母子試圖偷盜軍糧,被射成刺猬仍死死攥著金簪。

    又是三個月,京郊試驗田飄起碧浪。

    我握著改良稻種轉(zhuǎn)身時,看見宋琰穿著一身常服坐在田間。

    鶯歌和宜兒坐在他懷中,仰著頭跟著他辯識日頭方向。

    沈硯之在流放路上病逝之時,新稻剛好抽穗。

    這一次,我終于抓住了屬于自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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